黄亚明
群山的时间
在西淠河的源头,我聆听到群山的苍郁嗡鸣。
暮春初夏,莽莽大别山内部,绿意沿529国道七拐八弯地喷射。燕子河、杨家河、老湾、蔡畈、后湾、老湾塘、野岭,以及抱儿山茶原产地,诸多蓝地白字的地名招牌在车窗外热烘烘急泻。红黄绿翠白紫,紫白翠绿黄红,一路堆积,彼此交错,仿佛人间的兴衰更替。河柳、枫杨、银杏、水杉、马尾松,各类知名和不知名的青褐灌木,柔叶纷披掩映纠缠,像层层起伏、古老绵延的水绸,波浪般涌来,蓬发出万物奇异的勃勃之力。白墙红瓦(或者黑瓦)的农家院落,墙角偶露的亮红桃李缀在枝头,风吹过,摇晃出一种行将坠落的危险之美。绵绵密密的白亮溪流如针脚扎在群山之中,显得如此荒芜和繁华,或许它将见证此行的际遇。
沿河而上,铺设不久的狭窄卵石小径,夹道的灌木林晃幻着沉郁。视线里全是望不到顶的幽蓝幕布。山。山。山。树。树。树。树。无边群山中诞生的树木之神,拥有庞阔而寂寥的绿叶家族。树木生长,我几乎可以看见它内部的速度,在靠阳的一面迅疾,在靠阴的一面缓慢。阳面绿光摇曳,炫示、夸张、甜蜜、奔放,树木皆层次丰富,像静矗着的浓艳的彩色壁画——无声奔突的壁画又是活的,里面有微漾的火影溶解,不由分说地,汇入泠泠山溪和人的呼吸……背阴之处让人体会到暗黑滋味——似乎不是那么浓烈的探险,但那阴郁的沧桑仍在幽光交织的林蔓间出没……满山乱石横陈,全被山林掩映,遮不住的高峰巨石,如时间的大手耸立在森森林木间,其雄健之姿和藤柯灌木的阴柔之态互相映衬——时间是动静错杂的绚烂,如泉水幽鸣,苍老和新艳奇妙地共生一處,然而,从泥土深处汲取力量的堆云花朵业已凋谢……
一些岩石山壁,渗透了不绝如缕、叮叮经年的泉水和泉声,生出的苔藓卑微纤小,几乎无人注意。苔藓密密麻麻,纷披如石头的衣衫,毛茸茸的,在树影婆娑的底层,沉静,淡然。你根本无法计数它们的年龄,一年年,它们聆听着流瀑的诵经之声。
山顶飞瀑如百年积雪忽泻,至潭面又顿然凝固。仿佛探下身子的一条磅礴雪龙,瞬间,又被施予了定身之术。
整个十里溪,如此踊跃的飞瀑难以计数,金蟾瀑、石板溪、玉龙登天瀑、青蛇瀑、蝙蝠瀑、龙井潭,激水涓流,似乎是书艺的辩证法移植此地——从王羲之到张旭,从柳公权到米芾,其书风均能在瀑布中予以印证:疏密、俯仰、迎让、向背、呼应、参差、疾徐、轻重、欹正……山势用极度简洁又抽象的线条,组合、传达一种深刻和有趣──恣肆烂漫、欹侧生姿。臻于自然乃技法消散,文章至妙乃技法消散。技法至高乃无法,随心随性随意,遂山水合一,天人合一,天地合一,思行合一。师从山水自然,或许才能抵达与世界言和的境地。
蹲下身子,又是一大匹落差近百米的白瀑迎候我们,阳光褐红澎湃如金汁璨璨敷于深潭,泛起层层古老而生动的波光。捧掬潭中瀑水,清凉,甘甜。
捕捉不到边际的蓝天底下,是荒寂得只剩浓绿堆叠、黛铁般发黑的崛雄之山。蓝。黑。简单粗暴。这时候,一只鹰,像一朵孤零、浓郁的暮云,慢慢地,从绿黑群山背后翻了上来。蓝天之下,绿黑群山之上,这朵暮云般的王者,在巡行疆域。
自然壮且美,但是相对人的生存而言,自然又是如此酷与烈。(黑陶语)
晓月千重树,春烟十里溪。
过来还过去,此路不知迷。
(唐·孟迟《徐波渡》)
南北过渡地貌的中国群山,发育出阔美十里溪的清潺溪流,一路奔流至河口集,左纳莲花河,形成西淠河,进入响洪甸水库库区,后与东淠河汇合,在正阳关注入淮河。东西淠河之汤汤大水,使淮河亦蓬勃绵长,两岸沃野百里。淮河界分中国南北,淮河以北,亦是皖地之北。《徐波渡》是南方中国迷离摇荡、山水清嘉的写照。夕光粼粼中,我曾路过六安虎头潭西淠河大桥,见落日苍黄如怀孕的大地溢血,皖北风物有雕版印刷的粗粝,也有茫茫平原一望无际的枯索、寂然。
连绵汹涌的群山皱褶中,这条隐秘古溪,日日被暮霭缓沉入古老、松散的静谧,又日日被新发的松烟和藤萝从清晨挽救。岁月的美囚禁了它,使它与尘世彻底隔绝。我略有担心,在傻傻的原始性被毁灭后,为美而生的它将如何继续存在,成为无限的少数人刻意维修的幽径吗?
人有自己的霜
野花的血已经变凉
风刮落的果实是遍野的星星
风告诉你的肯定是它的经历
野花留下根
好像我的隐私得以保留
一朵磷火之后
不再有一声鸡叫
但不要说破一切
(古马诗)
我突然想和同行的汪淳、六子、海娟坐在山顶喝酒。喝土制的米酒。
两个画家,一个青海人,远看他们如落叶从树上飞落。
乱石如一堆空酒瓶。落日释放野狂的酒意。
在万物归于内心的一瞬,我突然想去古凉州,看无人大地,看风的另一种歌颂。在诗人古马的一本书里——在一碗灯火里啼哭的黎明,白云飞远,马匹走过……看看这一切留下的,未必都是永恒。
在时间的对话里,我是喜欢更呆、更内心、更散漫的——十里溪声……
长河之上
少年时我一度误将冶溪河听成野鸡河,她美冶美艳像澎湃的校花令人孤单乏力。野鸡的含义昼夜充满古怪忧伤的暗示:野鸡,雉也,雄者冠红尾艳盛衣华服。野鸡亦是我乡对随性女人的蔑称,事实上,雌雉虽娇小却尾短,羽毛灰褐——但一提到野鸡,蔑视的男人常常双眸火星放亮似厨中的菜籽油欲倾浇而下。“雄雉于飞,下上其音 ”(先秦无名氏《雄雉》),叫得那么欢实,是唱给谁的颂歌?冶溪河我二十余年来过七八十次,沿河的鸟叫(也包括雉鸡的求偶之音?)一向如糯米粉撒下安抚人心的阴凉,几百棵老枫杨枝虬叶绿晃动使人几近失明……今日是六点钟的黎明,往昔激壮的河水已被深雾笼罩,水流以及枫杨、垂柳与天地一体凝滞,影影绰绰中像人间暮晚的街道突兀起无数买卖牲口的摊铺,各种各类各条各个各界的兽色或褐黑或泛青,在等待诡异的山精或诚恳的麦穗来挑选认领。我真的听到了新麦香,勾了魂似的从天空的漏斗里一丝不苟地漏下来,并被时间和深雾减损了几分。当油亮细滑的阳光被东面的司空山从云缝中拎出来时,一切变得像与熟悉的邻居即兴攀谈,他们携带着睡眠的温热断续行走在巨阔的田畴料理农事。水汽因此慢慢消散,清亮的水光晃映上岸边;茶农耷拉着惺忪的睡眼将熬夜赶制的新茶送往河对面的集市;远处的东方红水库沉淀一夜的绿开始一天之中的第一次漾动;联庆村一间七重的清代祠堂正在修整,门前冠盖如巨伞的枫杨上(春风吹荡树下荒凉坟包上的塑料红花和黄表纸,一枝映山红在旁边兀自新鲜怒放),静悬的晶亮露珠业已滚溅一地,就像我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冶溪河。这就是生命的源头,长江支流皖河的支流长河的一级支流之一 ——冶溪河醒来时的翠绿情形。隔壁翻过马踏岭是我的血脉故乡黄泥坡。我用手丈量地图,她发源于皖鄂交界的西坪村,离黄泥坡十多里,流经联庆、桃阳等村落,在梅子林入太湖县境,至潜山县与怀宁县交界的石牌镇汇合皖水、潜水形成皖河干流。长河之上,自源头至狮子岩六公里的上游段,坡降达千分之四十五,狮子岩以下,坡降为千分之八点四,所呈现的锐角和山势相依。这么多微小的泉水噼啪汇聚,一路奔突,裹挟着两岸的徽剧、黄梅戏、岳西高腔、潜山琴书、太湖曲子戏和孔雀东南飞的传说,像酒坛被众多的酒仙加冕,之后从安庆步入长江温软的怀抱。我觉得,她是一只少女挥动着的手臂,羞涩,沸腾,充满陌生的、原始的、农业的质感。我叫她冶溪,或者野溪,在野之溪,清声亮彻,构成“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式的汁甜液美的花木中国,令人迷途忘返……
天之峡
天之峡在河图镇,杜鹃又美又野。黄的一朵柔肠百结,红的一朵粲粲欲燃,紫一朵紫气东来,白一朵白如冰雪。紫白黄红,棵棵棵棵;黄红紫白,朵朵朵朵。铺在一道大冈上,风吹来,蜿蜒若龙蛇起伏。春风吹开的是杜鹃花,吹开的也是好心情。
溯流而上,崖边无数的老藤,开出串串大蝶形的深紫,恍如一堆堆紫雪,既滂湃又幽深。远远一望,颇像累累新肥的葡萄,挂在枝头,也挂在世道人心上。
这是千年油麻藤,我一度误以为是紫藤。
油麻是藤,紫藤是藤,藤缠树,藤缠人。走在藤下,想起紫藤树是李白的爱物: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但不见袅袅美人,只有溪中卵石上的青苔长厚了一层。李白曾在距此二十里的司空山游戏白云。天峡亦有白云,朵朵攀山直上,抬首山与云齐。天上地下,白云与紫花相映衬,溪水是一面镜子,烁烁照出古今。
油麻藤又名禾雀花,或雀儿花。花如雀,翩翩舞起,满山的野雀和虫声清清泠泠。
溪水青青碧碧,蓝天青青碧碧,各自静流,在山里,不问出处,不问西东。
溪落成瀑,溪到高处即为瀑。一线泻下,脱壁乱走,九曲回肠凌空一跃,荡气回肠的多是壮士。而溪水是柔弱女子,亦有壮士之心。
一山的马尾松,被山风吹得东倒西歪。沿河的垂柳丝丝条条,似春意绵长。枫杨四布,新枝蕤发,串串白花垂落如离人泪。路边的银缕梅老根如佛,枝叶暗红,嘟哝出浅杯状的萼筒,簇簇团团是喜气。檵木质朴古拙,红叶红花,祝福予人。
在山里生活久了,举目四顾是山,山,山。相对大别山而言,天峡太小,也太嫩,但天峡之美亦在玲珑小巧,有青涩气。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乐府民歌《西洲曲》,清绝,纯净,低婉,又江南,又青涩。青涩是初出芽的莲子之心,是少女的素手拨弄若即若离。
这是江南的意趣,也是天峡的意趣。山水意到则趣味足,山水文章趣到则元气丰沛。春花如沸,春草如毯,则有十分意气,处处风发,连脚下都绵延了一大片春意。
庚子年啊,大别山春色犹未减损,满满十分之中,天峡当独占三分。剩下七分,分赐予苦行的旅人。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