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住新区的不便显而易见,周边没商业街,没菜市场,没餐馆,甚至连超市都没有,想买瓶矿泉水都要开车进城。好处也与此相关,不喧闹,不拥挤,散步无须与人擦肩,出门就能与水泥地边撒着欢儿活命的野花野草迎面相逢。
从小区出城,车子出地下车库,无论往左还是往右,只需十多分钟就可以上绕城高速。在高速上以一百迈的速度跑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许多老人租房养生的某生态县。下高速再开半小时,就进入了用云雾掩藏了千万种秘密的自然保护区,那里是动植物的日常,却是人类的仙境。我曾无数次地开车去那里,酷热时去游泳、小住,烦闷时去淋雨、散心。
往左开车去高架桥时,会路过一片池塘。这片池塘具体是一块还是两块,印象不是特别清晰,路过此处时车速一般是七八十迈,两块水面也可能被速度折叠成一块。我从未步行去过那里。
以前出小区散步,习惯性地去江边的湿地。湿地紧傍大江,植物种类繁多,水域有五六亩,有观光木栈道在水面上迂回。湿地边上还有各种花卉主题公园,长廊彼此相衔,亭台遥遥相望,适合跑步、散步、赏花、闲坐。每到周末,树林和江边草地上就会冒出各色帐篷,一些家庭带着烧烤和干粮来此过周末。这一带也是本市的婚纱摄影基地之一,常有穿成仙女的新娘在新郎的搀扶下磕磕绊绊地做各种奇怪的动作。
春节在家里闭关太久,偶尔开车去很远很荒僻的江边放风。车子进出小区时保安和防疫人员特别关注,不仅查通行证量额温,还要查看车里有没有藏人。后来尝试步行出小区,关注度果然小很多。步行去过湿地公园两次,第一次遇上戴着口罩和耳机跑步的人,呼哧呼哧的,裸露的胳膊和小腿蒸腾着热汗的臭味,但N95口罩把大半个脸捂得严严的,我赶紧躲到一边让路。第二次,在紫藤花长廊里遇见一对戴口罩的老年夫妻,他们戴着口罩,我也戴着口罩,长廊有两三米宽,但目光相触时,彼此都有些吃惊和犹疑,那时正流传气溶胶传播,防疫专家要求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每一个人都警惕着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蛰伏了一段后突然想到那片野池塘,再出门时就步行去那里。
路上的一片小树林边有株桃树,看树径有十多岁,在这一带开发成新区前,它应该就在这里生活了。那时它是住在野山,还是某家农户门前屋后呢?它身边还站着一些桂花树和紫李,如果不是枝头隐约炸出的小红点,我都没注意到它是一株孤独的桃树。每次走到这里,我都要停下来拍照。
池塘远看是一片,近看是两片,像一只巨型蝴蝶的两翅,每一片都有一亩大小。蝴蝶的躯干上种着垂柳、石楠和其他各种树。因右翅布满铜锈似的绿藻,我的目光自然地就被左翅吸引。左边的池塘里也有一些植物:花瓣鲜黄里染着猩红晕迹的睡莲,还有深褐色的残荷,远处靠山林的那边还有大片芦苇,但水质很清澈,没有绿藻,无数耸立的枯荷的茎秆让水塘有了油画的质感,用手机都能拍出很好的圖片,饱和度和对比度都不用调。
这片池塘,除了野钓者,平常应该是极少有人光顾的,边上没有长椅等可供驻足的人工设施,只有蝴蝶躯干中间有条走得多了也便成了路的黄泥小径,隐隐约约地在草丛里静候着什么。水塘边的草坡都是蓊郁的植被,没有被践踏的痕迹。
我步行到这里,四顾无人,就把口罩摘掉挂到树枝上,像少年时憋气比赛刚结束那样猛烈呼吸。水面的腥湿、水生植物的青涩,野生池塘才有的种种味道扑鼻而来。
水中和岸上生长的许多植物似曾相识,那齐刷刷从水底射出水面的墨绿色箭镞,我以为是菖蒲,用形色识别,名叫东方香蒲,和菖蒲完全不是一家子。叶片肥硕簇拥成一堆的,像粽叶,其实是泽泻,用作中药可以利尿养五脏。比泽泻更高大更茂密的那一大团,是风车草,最高处差不多有成人那么高。还有不少逐水而居的植物,我没有问它们的姓名,只是知道,水边令我心醉的空气,由它们的体香共同组成。
一开始我在此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呼吸一阵甜美空气就回家。那时空气里还有寒气,也有不想大意失荆州的警觉——此刻没有遇见人,不见得刚才这边也没有人。
3月份气温升高后,出门的人渐多。虽然每个人都武装得像个外科大夫,但微信里的好消息越来越多,人们之间的相互嫌弃渐渐减弱,不会遇上陌生人就心跳加速。
路上那株桃树的姿色开始显山露水,两片池塘边的三株桃树也遥相呼应,一株打开水红的花瓣,另两株碧桃开嫣红的花,比口红还浓酽。它们开花之前,我都没注意到池塘边也有桃树。
地面上的草也一天比一天厚,白花车轴草的白色小花这边一簇,那边一堆,像在绿地毯绣花。芦苇边还有块袖珍菜园,里面一小片油菜花与桃花相映成画,值得带相机来拍。不过没过几天,一位戴着遮阳帽用旧毛巾遮脸的中老年女性骑着破电动车来了一次,油菜就被铲倒,日光一晒,枝叶萎缩枯败,做了红壤的肥料。她在红壤里播下菜种,用破渔网挡住菜园进口,临走时在水边采了点野菜。我凑过去看,白塑料袋里装的是鼠麴草和野芹菜。
与此同时,忽然在水塘边的草丛里发现了蝌蚪。之前没有见过蛙卵,它们的出现像是一场魔术的结果,我甚至没看清魔术师的出场和手势。蝌蚪每处一两百只,在水草茂密处彼此不离不弃地拥成一团,噘着细小的圆嘴巴吃藻类和微生物,有些胆大的会浮至塘水与空气的交界处呼吸,然后欢快地摇动着尾巴下沉归队。
每次去池塘边,我都会去拍蝌蚪。天晴时它们会无限靠近岸边,照片和视频都特别清晰。雨天它们会沉到更深的水域,远看黑乎乎的一团,每次到水边,都要定睛仔细寻找。它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和草地上的牛马一样,蝌蚪们可能也是游牧民族。
中途有几天,所有的蝌蚪集体退场,一只也不再有,像集体去读了幼儿园。我以为它们搬家了,目光向岸上的花草转移。一场雨之后,水面上涨淹没了过去的草地,蝌蚪们又回来了,颜色由漆黑转灰黑,椭圆的肚子下面缀着两只还很绵软无力的小腿。
有天早晨,我去拍蝌蚪,忽然发现,两片池塘中间,除了桃花,一些过去没关注过的树也忽然绽放花朵,花瓣像小铃铛,色泽嫩红,树形比桃树矮小,起初以为是樱花,仔细查看是垂丝海棠。
垂丝海棠树不开花时貌不惊人,枝干还有硬刺,以致我长期视而不见,以为是普通的绿化树。五六株海棠在春季早晨的薄雾里夹道绽放的效果有两个:一是那条黄泥小路上的空间显得拥挤,路过时面颊很容易蹭到花瓣染上花粉;二是整个池塘边变得富贵而玄幻,像古装戏里的人工布景。有天天还没有黑透,月亮早早地在池塘上空升起,清辉洒落在海棠花树上,真有种仙境的静美和神秘,我多次回头舍不得离开。
城市边缘的仙境不可能完全没有人迹,除了那个偶尔来菜园的中老年女性,还有不定期出现的垂钓者。垂钓者一般选择池塘最远边缘靠近芦苇的位置安放马扎,那边水深,也不会被我这样的闲人打扰。
起初,他也在东方香蒲很多的这边的岸上垂钓过,我戴着口罩路过,用眼睛瞟帆布水桶里的收获,一条鱼也没看见,倒见他慌忙把下巴上的口罩推到口鼻之上,眼神里充满戒备和拒绝。我见状快步走远,蹲下去找蝌蚪。第二次见他,他已搬到芦苇丛边,我远远地眺望,再也没有靠近那个区域,似乎在默契中和他做了一次领土瓜分,承认那里是他的私人领地。
远远的身影除了他,还有一个锄地人。他在另一片池塘最远的弧线那端,在一片芦苇背后的土坡上开垦出了一片菜地。我考察过通往菜地的线路,需要穿过一大片夹竹桃和芦苇,线路在临水的陡坡上,人走过时需要猴子的敏捷和山羊的平衡能力,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落水。奇怪的是,他似乎永远在锄地,锄头叩击泥土的声响掠过水面传来,吭,吭吭,吭,沉闷而有力,像是某种深沉的恳求。每次发现他都是如此,每次我离开时他还在锄地。有一次到了晚上七点,吭吭吭的声响还没有停下来,只是间隔越来越长,声响越来越弱,让我想起吴刚砍桂花树的传说。
我只在两片池塘间那条小路的起点见过他的自行车,有时很端正地站着,有时歪倒在草地上,也不上锁。
最神秘的是一位總是很规范地戴着医用蓝色口罩的女子。因口罩遮住半张脸,看不出年龄,但身材和步态都很矜持,她爱穿宽松的掩藏身体曲线的户外服,举手投足间会不经意泄露端庄又柔媚的女性之美。
吸引她的可能是绿藻很多的那片池塘里的黑水鸡。
池塘里每天有二三十只红嘴黑水鸡活动。每次走向池塘时,都会遇见几只在岸上吃草根和昆虫,离着五六米远,它们就会迈开瘦腿快步奔窜回水面,然后半张翅膀踩着睡莲的圆盘狂奔数米,哗啦一声破水潜入,几秒后在更远处的水面探出头来。绿藻很多的那片池塘中间有片小草洲,春节天冷的那段时间,每天都会云集几十只黑水鸡。有时也会有一两只野鸭从不知何处飞来降落塘面。黑水鸡们不欢迎野鸭,虽然体型不如野鸭强健,群体的合力却不可小觑,一番言辞激烈的示威和争吵后,势单力孤的野鸭讪讪地滑翔起飞,笨重的身影掠过桃树顶端飞离这一带,翅膀震动空气的响声有力而失落。
她可能看见我在拍蝌蚪,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左边的池塘。但她时刻和我保持着距离,我走远后她才踩着我的脚窝俯下身去看蝌蚪,有时还伸出手掌浸到水里去,对蝌蚪做出邀请的手势。很少看见成人如此温柔地对待那些小生命。
更多时间,她在观察水面渐次开放的睡莲,或在桃树和垂丝海棠下流连,默默地长久地观望。有时她也会取下口罩仰脸去闻海棠的花香,然后又迅速戴上。因为隔得远,一直没看清面容,但看得见挺直的鼻梁和五官的大致轮廓。
路上的桃树缀满碧绿的叶子后,池塘边的桃花和海棠逐渐凋谢,蝌蚪也彻底消失。这时水边七八株垂柳开花了,柳絮蒲公英一样地四处飘散,近岸的水面滚动着白色的小丝绒。
春色美到巅峰后,池塘边的色彩逐渐向单一的绿色过渡。我有些不舍,有时会在水边坐到天黑,池塘里老蛙的叫声越来越洪亮,听上去显得孤独而倔强。
4月之后,各地景区开放,我恢复了出差和旅行,到池塘的次数逐渐减少。
塘边钓鱼的人比正月时多了不少,每个角落都有。塘对面锄地的声响一直在延续,但那位独自看风景的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身姿挺拔、步履富有弹性地穿过一片富贵的海棠和玉兰花,隐没在暮色里,手里没有带走一花一叶。
她就住在附近?还是开车来这边散步?甚至,是不是从池塘里冒出来的鲤鱼精?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戏曲电影《追鱼》,一度对里面鲤鱼变仙女的情节信以为真。现在我也觉得,以上三种猜想都有可能是真的。
这位谜语一样的女子消失后,树下的草深厚了许多,几乎要淹没两片池塘间的黄泥路。
池塘边的鸟越来越多了。八哥成群地落到地面觅食,有时会与从水里上岸来的黑水鸡发生对峙。乌鸫像燕子一样身姿敏捷,它很少像八哥那样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稍有动静就箭一样从低空飞走,落在远远的树上。但它的雏鸟似乎比八哥更笨拙,很容易从窝里掉出来。
暮春时我在草地上发现一只灰色的小乌鸫,身形接近成鸟,双翅羽毛渐丰,但尾巴短促,还没有远距离飞行能力,两只大乌鸫在远处焦急地飞来飞去。我把它放上一根支撑树木的木桩,踮着脚放到一般人够不着的高度。第二天一早去看,小乌鸫已经转移到一株杜仲树的顶端,腿脚半直立,明显比昨天更强劲了。它是怎么转移过去的?我没观察到,但很显然,成鸟在喂养和引导它。第三天再去看,它不见了,昨天停留的杜仲下遗留着白色的粪便。
最近一次去池塘边,一辆橘色的共享单车被打捞出水,轮胎扭曲成麻花,铁质部件锈迹斑斑,姿势难看地歪倒在我过去常落座的草坡上。
它到底在冰冷的塘水里度过了多少日子?又是谁把它扔进这么美好的池塘里的呢?扔它的人对这辆单车所代表的世界到底有着怎样的憎恨呢?他后来还来埋藏了心事的池塘凭吊过吗?
起初我觉得,自己对于仙境的种种幻觉,就是被这辆丑陋的共享单车破坏的,它把池塘从城市边缘拉进现实。后来开车路过池塘出城时,我特意放缓车速滑行,一伙家长正带着一群孩子在水边野炊钓鱼钓青蛙,还支了几顶小帐篷,大家围在一起唱歌吃东西,不再有人戴口罩。
这时我意识到,春天真的已经过去了,这个属于我和极少数人的仙境,就此关闭。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