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桷垭出发

2020-11-16 06:04吴景娅
散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黄桷三毛古道

吴景娅

从前,山下到黄桷垭,只能去爬黄葛古道,一爬小半天。那古道真古,始于唐,兴于宋元,鼎盛于明清……那古道旁真植有黄桷树,大大小小,各荫一方天地,一棵隐匿在另一棵的身后,随古道蜿蜒、长高,绿意通天,伸入无限的迷离;那石板路上的石板也都是几百岁高龄的老家伙了。人们把它们重重叠叠彼此镶嵌,一块垫着另一块的背脊骨,它们也毫无怨怼,老老实实地顺了自己的命,任千万只脚千万次地踩在自己的身体上,踩出泛着青色的光溜溜的肌肤。

有些石板上也留有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可以想见擅长爬山的川地马登这样陡峭的坡地也是不易,要使出拼命的劲来。于是一路烙下的这些马蹄印,个个皆辛苦,犹如一枚枚的勋章,在一路颁发。

三毛说,没想到的是父亲会采用骑马这种交通方式,去山里的律所上班……会不会也包括了去山下美丰银行大楼上班的时候?当律师的父亲是那样文弱。

这在我听来也像是个神话。

骑马上山还容易。下山,那些几百岁的青石板多少长了些苔藓,如果再遇上雨霖霖,泥泞处,会不会马失前蹄?还有,当年接近海棠溪码头的那一带是马尾松林遮天蔽日。大暑天走着,也有森森阴冷气偷袭背脊。如果是雾气沉沉的严冬季呢,重庆冬季总比夏季长啊。父亲即使顺畅地下了山,他的马会拴在海棠溪码头的哪里?坐船过江爬上陡峭的石梯坎后,是经储奇门还是望龙门到打铜街?是徒步还是坐车?在美丰大楼这座当时重庆最高最时髦的标志性大楼里,父亲又是在怎么个废寝忘食地仔细做事?

三毛好想知道这一切。她总觉得父亲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像一堆刚刚燃尽的炭火,尚有余温。但能将一切清楚告诉她的人好像已没有了。短促的几十年,却是朝花夕拾,变了人间。

她说,儿时,睡在黄桷垭的老院子里,总听得到那匹马嗒嗒走路时的声响,它们的轻与重,让她一下便能判断出父亲离得有多远。是已在三皇庙的老黄桷树下歇脚,还是迈入了他们缪家院子的后门。踢踏声近了,便是她的节日;远了,她的小胸膛里便装满忧伤……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以马代步在山上山下奔波求生的还不止是三毛的父亲。大画家傅抱石也算一个。傅氏当时住在歌乐山,要下到沙坪坝的中央大学来讲课,坐不起轿子时,也会选择骑马而行。

那个年代像三毛父亲陈嗣庆这样的精英人士,哪怕在抗战大后方的重庆,也活得很不容易。左肩总想以一己之长来报效国家,右肩还得担负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危和柴米油盐……他们是中国历史上最累的那一拨男人。

差不多快三十年前,我和三毛坐在重庆饭店,隔窗频频眺望对街的那幢当年的美丰银行大楼,以此来向一位辛苦又伟大的父亲致意。

这是我和三毛的第一次见面,在重庆寒色渐现的深秋。我坐在三毛身边,就像坐在自己的梦里面,见着一个穿花布长裙的女子影影绰绰从撒哈拉沙漠、西班牙的橄榄树林、秘鲁的马丘比丘古城走过来,叹着气,千山万水的。

怎么可能呢,这位照亮过我生命的女子,竟与我咫尺之隔!

她人很疲惫了,不停地咳嗽。身体的衰弱仿佛在拖累她的灵魂。好在她的声音实在年轻,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清亮,温暖,迷人。那是一种能在第一时间激励你接近并呵护它的主人的声音。

我们的话题从一对耳环谈起。

那天,我把自己打扮得“很三毛”,浑身叮叮当当,戴了红红绿绿夸张的藏式耳环和首饰。其实,这已是我多年的着装风格了,带着对都市精致规范的不屑,仿佛随时都会这样叮叮当当地踏上陌生之旅去流浪。

而流浪的“教母”正与我面对面,她比我想象的瘦小、虚弱……哪里寻得到她狂放不羁的光焰?!她喜欢低头,长发顺耳流泻而下,脸颊更显清癯,皱纹在那里不动声色。

她问:你的耳环在哪里买的?夸张的好!

女人通向女人,原来就这么简单。

我们汪洋恣肆地聊她那些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半毛钱的“宝贝”——从美浓乡下淘到的一把油纸伞,雕刻着福字的老铜戒指……她说,有些东西跟着你的年代一久,便成了家人。家人哪里能去论贵贱,也不能随便就丢下吧。

我小心翼翼地与她绕到了男人这个话题——我们绕过了荷西……我不忍心,她实在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强悍潇洒、百毒不惧的三毛。

我们谈那些无关痛痒的男人们,过一把指点江山的瘾。

三毛对内地男人有种文化和地域的陌生感,他们让她好奇、新鲜又困惑。她语调婉转地说,觉不觉得中国现代的男人好像缺少点旧式男人的儒雅气和谦和?我极其赞同:“还是该让他们穿长衫子。让他们粗野的时候多少没这么利索。”她被我的话逗笑了,眼里突然炯炯有神起来:“台湾偶尔也会见到穿长衫子的男子。只是在一种场合,带着礼服性的色彩。但好像都不对呀。好像穿长衫子的男子就只能待在那样的时空里。走过了,就不是那回事了……”她真是明察秋毫。但似乎再尖锐的问题,经她柔声细语地说出来,就不那么锋芒毕露了,她的声音自带一种敦厚和宽容。

川端康成曾说,青年人有爱情,老年人有死亡。恰好站在中年门槛上的三毛,似乎把爱情与死亡都看成了大川和山谷一样的万事万物……

爱情,一直是三毛很重要的人生课程。在这个课程中,她既是学生,又是老师;她既会看见树,更会看见森林。她理解的爱情也与常人不同,有种宗教意义上的广阔,不是那种情感上的小女人,计较着一亩一地的得失。

三毛说自己其实是不善交际的人,所以有时会造成一些读者对她的误会。我知道,三毛有她的另一个世界,那是她为自己独留的桃花源。我们这些“武陵人”自以为早已闯进去过,其实,即便做了多少记号,也不会再找到入口了——谁又能真正懂三毛?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谁会深味她的辗转反侧?荷西走后,她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藏匿好自己的伤口,把它藏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问她这次去不去黄桷垭看看,那个她的出生地,她在那里待到四五岁,才随父母去南京,而后又去了台湾,算起来已四十三四年了。三毛没有回答我,感覺得到她的踟蹰。她在纠结什么呢?少小离家,就怕老大回还?她害怕了那沉甸甸的四十多年的光阴?那些光阴都没有自己的姓名,强加在人身上的时候,容易把人弄丢……

还好,她还没把自己的幼年弄丢,黄桷垭在她记忆中丝毫没有衰老过,她总是把它和那个野里野气的陈懋平一起记录在案了。

她还记得自己只管瞎胡闹,却嗵的一声掉进了地下埋着的大水缸里。大人把她捞起来时,脸都吓白了,她却边往外吐水边幽默地叫道:感谢上帝。黄桷垭背街的山上坟堆林立,大人吓唬她:别去哦,别让里边躺着的人逮住了哦!她却不信邪,偏爱在那些坟堆与坟堆之间爬来爬去。天黑了,大人喊了又喊,她仍在那里晃荡。

她问我,重庆现在还有那种小黄菊花吗?一到四五月份,野外到处都是的那种小黄菊花。我说还有还有,仲春便漫山遍野了,一直开到夏天的尾巴。我们也叫它小黄菊花。还查过,说不清学名该叫“假还阳参”还是“串叶松香草”……

“哦,”她把玩着那时的点滴,“我很喜欢和姐姐一道用妈妈的空药瓶子盛满井水,养一大蓬小黄菊花在房子里。它也有香气,带着药味的那种。”

…………

该告別了。我把那对色彩扎眼的藏式耳环送给了三毛。她摊在一只手的掌心间,用另一只手去拨弄,欢喜雀跃地说:真给我了吗?我要带着它回台湾,还有好多地方……

那一刻我相信了三毛的喜悦。我以为那样喜悦着的三毛就是她应该和永远的样子。所以我起身告别的姿势无比轻盈,仿若第二天我们又会再见面——

我向门边挨过去,挥手:三毛再见!

她如梦初醒:啊,这就走了……

一直记得她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的眼神,倏忽便黯然。她是个怕告别的人。

我步履轻快地下楼,以为后会有期,却没想到这一面竟是永别……

两个多月后,传来三毛走了的消息——这么多年了,我都是用“走”这个汉字来表述一个事实。曾为三毛留下了若干经典瞬间的人像摄影大师肖全也同样。在我们谈及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刻时,他双手向天伸展,说,三毛是嘭地飞走了……那个字怎能属于她?我不愿接受她的自我了断,那成了我生命悬崖下沧海中的漩涡……

1992年深秋,我在敦煌的鸣沙山四处寻找三毛的衣冠冢。沙海浩渺,人如蝼蚁,哪里还找得到?

风才不管。它仿佛是从月牙泉那些长势喜人的芦苇丛之间一路吹拂过来,掺和了些水的湿润,让人神清气爽,恍惚作了春风。想起三毛为电影《滚滚红尘》写的那句歌词——“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不禁怆然而涕下。

前年,戊戌年的最后几天,我辗转于黄葛古道,去寻找三毛的出生地。

古道从长江边那个叫海棠溪的地方从容地盘向云雾深处,两旁那些读透了人世悲欢的黄桷树,各自会在不同的季节里舍去黄叶吐出新绿。这种奇特的现象据说只系于它扎根南山的时辰,而无关冬夏抑或春秋。

黄桷树们实在比古道更有人间烟火气。当年,从海棠溪到黄桷垭,说不清有多少黄桷树下,会因地制宜弄出这样的“标配”:一方石板、数只石凳,青石板上一摞粗瓷海碗干干净净,一旁必有一尊肚大嘴短的土釉陶壶,壶里必是甘甜解渴的老荫茶。各色行人想要歇息,便随性拣一处坐下,只需一文钱,老荫茶管够。绿荫簇拥,清风满怀,口舌生津,周身通泰;若要临时打个尖,也有绿豆稀饭和盐大蒜……至于那些小子和妹仔,则更向往石桌边上的凉粉凉面,甚或得一直爬上黄桷垭正街街口,才有望咬一口的又香又脆的猪油麻花……

在三皇庙那里,我发了一会儿呆。长在崖边的那棵年深日久的黄桷树像是位被人用鞭子抽打着学劈叉的老人,硬生生去掰开双腿,结果被人看到那些枝丫与主干连接处所漫浸出的丝丝血痕。我的姥姥和姥爷曾跟着二舅,寄居在这棵大树对面的破旧平房里。我十七岁时跟着妈妈来看他们,大冬天,两个北方来的老人怕冷,不敢下床,只得偎在床上取暖,快下午两点了,还没吃午饭……

黄桷垭给我的初始印象,竟是猝不及防的人生晚景的怆然……

而现在的我也开始走在了衰老的路上。来寻三毛故居时,我似乎有点懂得当初她的犹豫——匆促地去与另一时空的自己相见,是需要勇气的。

从三皇庙继续往上转过一个弯,青石板路便有些平缓,慢了下来也收敛了一些艰难。一根硕大的方形石柱默立在道旁斑驳的树影里,石柱面向黄葛古道的一侧,有一道被凿出的深深凹槽——那就是原来山门的遗迹。当年,那扇一尺厚的硬木山门在暮色里隆隆落下,与石柱咬合妥帖,让那些还未爬到三皇庙的商旅过客,只得在摇曳不定的马灯光影里,倚靠着三皇庙的墙根等待晨风中山门再次隆隆开启,才能上路……

过了被废弃的山门,再上坡便是黄桷垭老街。老街也走过无数次了,我的一位堂舅曾是老街口那个饭店的大厨师。说起来,他与三毛家都是抗战时从江浙那边逃难逃至重庆的。只是后来,三毛家得以南迁、回家。堂舅买不起船票,便留在了黄桷垭,生儿育女,死了也就葬在了南山脚下……除了口音里还依稀残留些江苏宿迁方言的痕迹,他的大半辈子都托付给黄桷垭这个异乡了。不过,堂舅却从不感伤。他说,老街虽是偏角了一点,下个山进个城得好大一趟,但老街多清静,夏天又凉快。

这倒是,这一带,抗战时为防空袭广植了香樟和其他树种。如今这些树都成了两三人才能合抱的粗壮大汉,山风呼啸起来,香樟的气息便弥漫这里的每一座山头,像锋利的万千颗小牙齿,咬住人的魂魄,老街就被另一种洪水淹没。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疑惑:为什么这条仿佛建在天边的街市,倒成了重庆当年通向外边的茶马古道?那些盐贩子们接下来要怎么走啊,上天吗?

好像三毛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她说小时候最爱问大人的就是,我们是不是住在了天上?

我终于坐在三毛天上的家的院坝里了。透过四周的树丛可以看到山下的影影绰绰的房舍、公路……它们更让这个院子犹如残荷摇曳在水面,所有的声响都有了一种凌虚蹈空的感觉……

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洋槐树,长长的树枝像身姿纤弱的鸢尾花在空中绽放。我问住在这里的主人杨世维先生,知不知道它有多少岁,六十出头的他说,我们搬来时这棵树就长在这里,也会觉得它挡道,但舍不得砍,人家栽它时总是有道理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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