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景观传记方法的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

2020-11-16 06:03秦红岭

秦红岭

[摘要] 北京中轴线是一种特殊形态的文化遗产和城市景观,对其历史文化价值的阐释和评估可借鉴“景观传记”方法,全面梳理中轴线文化特征。主要以荷兰景观传记研究与实践为例,阐述作为一种跨学科历史景观管理、阐释与评估工具的景观传记方法,以传记路径阐释景观文化史及其在空间规划中的应用价值,是历史景观动态变迁背景下寻求保护理论与方法创新的有益尝试,在构建北京中轴线景观叙事、揭示中轴线景观演变的历史层累、强化中轴线文化史与空间规划和风貌整治的勾连方面,对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有重要借鉴价值。

[关键词]景观传记;北京中轴线;历史性城镇景观;申遗保护

[中图分类号] K87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20)04-0008-08

在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工作全面推进背景下,如何完整阐释中轴线历史文化价值、展示和传播中轴线文化魅力,将其有效纳入文化遗产活态保护和空间规划,需要探索新的管理和阐释方法,让北京中轴线更好地向世界讲述“一根中轴线,一座北京城”的故事。“景观传记”(landscape biography)作为一种跨学科历史景观管理、阐释与评估工具,对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有重要的借鉴价值。

一、景观传记:一种跨学科历史景观管理与阐释工具

北京中轴线是一种特殊的历史文化遗产实体,其核心构成是明清北京南北中心轴线带上的建筑遗产及其两侧历史建筑群组,同时还包括起烘托、强化作用的历史区域和城市水系,而其名称“中轴线”,本义是一种非物质形态的虚轴,指城市平面布局设计的主轴,以此为城市规划的基准线和两翼对称依据,统领城市空间形态构成,组织城市空间序列,如梁思成所言:“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是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分配都是以这中轴为依据的。”[1]“北京中轴线”是围绕轴线形成的北京核心区域文化遗产,“当我们把北京中轴线当作一种城市景观来看待,而不再简单地把它当作一条由若干建筑、广场、街道构成的线性对象的时候,对这种景观所反映的文化内涵就具有了重要的意义。”[2]有鉴于此,认识北京中轴线这一遗产实体时,有必要借助“历史性城镇景观”(historic urban landscape)概念,表征其作为一种综合性遗产体系和文化景观的特殊性。201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通过的《关于城市历史景观的建议书》,将“历史性城镇景观”(或译“城市历史景观”)界定为:“文化和自然价值及属性在历史上层层积淀而产生的城市区域,其超越了‘历史中心或‘整体的概念,包括更广泛的城市背景及其地理环境。上述更广泛的背景主要包括遗址的地形、地貌、水文和自然特征;其建成环境,不论是历史上的还是当代的;其地上地下的基础设施;其空地和花园、其土地使用模式和空间安排;感觉和视觉联系;以及城市结构的所有其他要素。背景还包括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做法及价值观、经济进程以及与多样性和特性有关的遗产的无形方面。”[3]依据“历史性城镇景观”涵盖人文与自然特征、有形与无形遗产、历时性与共时性建成环境以及土地使用模式和空间安排等城市规划方法的内涵特征,北京中轴线是一种较为典型的“历史性城镇景观”,对其历史文化价值的诠释可借鉴“景观传记”方法,更好地表述其动态变迁的文化特征。

20世纪90年代以来,欧美国家出现了以“景观传记”为主题的景观研究新方法,并逐渐被文化遗产保护领域所重视。“景观传记”作为一个术语,最早由美国人文主义地理学家马文·赛明思(Marwyn Samuels)提出。在1979年由唐纳德·迈尼希(Donald Meinig)主编的《普通景观的阐释》一书中,收录了赛明思的《景观传记:原因与归责》(The Biography of Landscape: Cause and Culpability)一文。赛明思认为,景观的历史首先是人类行为的结果,使用“传记”一词有类比的意味,主要指无数个人在景观塑造中的特殊作用,他们将景观塑造成一个有意义的、充满活力的重写本,如果不考虑那些几个世纪以来塑造景观之人的生活史,就无法正确理解景观[4] 。

20世纪90年代中期,受伊果·科普托夫(Igor Kopytoff)和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等学者对物质文化时间维度的研究所启发,“景观传记”概念被荷兰考古学家引入历史景观研究领域。伊果·科普托夫在《物的文化传记:作为过程的商品化》一文中,提出了“物的文化传记”(cultural biography of things)的人类学概念,使用传记方法描述、记录物的生命史,把物视为一个被文化建构的实体,其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意义,尤其是物在隐喻意义上可被视为有自身的生命历程,其具体功能和意义在不同的阶段会发生变化[5]。1999年,荷兰教育、文化与科学部及住房、城市规划和环境部等部门共同出台了《贝尔维德尔备忘录》(The Belvedere Memorandum),这是阐述文化史与空间规划之间关系的政策性文件。该备忘录最重要的目标是确保历史景观的文化历史价值对空间规划有更大影响,强调文化历史认同应被视为荷兰未来空间设计的决定性因素,以防止历史景观在变迁中丧失多样性和基本特征[6]。《贝尔维德尔备忘录》促进了荷兰景观文化史与空间规划的融合研究。2000年,荷兰科学研究组织(NOW)的大型研究项目“荷兰考古历史景观的保护和发展”将景观传记作为研究工作的核心概念。

荷兰学者所使用的“景观传记”概念,其含义摆脱了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语境,发展成为替代历史文化传统评估方法的一种遗产价值评估和选择工具,主要用于研究物质文化景观的变迁史。“传记”一词含有隐喻意味,以此描述一种特定的综合性文化景观的起源和变迁历程。乔克斯·詹森(Joks Janssen)等学者认为,“景观传记”有助于揭示历史景观物质价值和非物质价值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传记不仅记录历史数据和历史事件,还体现了时间的连贯性,它需要遗产管理和相关学科之间、学术知识和非学术知识来源之间的跨际合作。它也可以作为一种有用的社区规划工具,阐释文化景观的历史层累,激发当地居民积极参与建构与历史景观相关的生活史[7]。海琳·范·隆登(Heleen van Londen)认为,景观传记的主要目标是保护历史景观,梳理区域历史特征,供遗产管理决策者在景观规划中使用,以重塑区域特征。景观传记作为跨学科研究框架使用的中心概念之一,有望成为一种遗产管理工具,使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和历史建筑的数据资料被整合为景观的历史[8]。尼科·罗曼斯(Nico Roymans)等学者认为,荷兰景观传记研究作为一种新的历史研究策略,主要目标是探索从史前到现代景观转变的历史维度,将每一个时间节点的景观视为精神和价值观、制度和政府变革、社会和经济发展以及生态动力学之间长期而复杂的相互作用之结果;强调景观具有层累感,景观转变涉及对过去的重新排序、再利用和再现,因而景观变迁具有非线性特征[9]。简·科伦(Jan Kolen)等学者认为,从学术角度来看,景观传记是景观研究中不断增长的还原主义(reductionism)的一种反映,也是客观主义与建构主义景观方法日益分化的反映。从社会角度来看,景观传记旨在更好地将历史景观研究与城市规划、景观设计以及公众参与地方和区域发展结合起来[10]。简·科伦还具体分析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荷兰学界三种景观传记研究视角:第一種是地理学研究线(geographical line),旨在整合文化地理学、人类学和景观考古学的相关思想与方法,对历史景观和区域空间形态从古至今的变迁进行跨学科研究;第二种是民族学研究线(ethnological line),旨在整合民族志、文化史、人类学和博物馆学的相关研究与方法,主要针对特定的历史文化项目和博物馆项目;第三种视角是将景观遗产文化价值纳入空间规划中,旨在更好地将历史景观文化史的研究与城市规划、景观设计结合起来[11]。

总体上看,荷兰遗产管理中使用的景观传记概念与方法,不同于北美地理学和英国景观考古学偏重现象学路径的景观传记方法。荷兰景观传记研究一方面重视从跨学科视角整合景观长期演变的文化历程,另一方面又注重探索如何将景观文化史纳入空间规划,使景观历史与景观建筑和空间规划有机结合成为可能,其在景观遗产管理与阐释方面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将景观传记视为一种“长时段”时间框架下的景观叙事。“长时段”(longue durée)概念由法国年鉴学派代表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提出,他将历史划分为短时段、中时段及长时段,并以此三种时间观来观察分析历史现象。“长时段”就是将整个历史过程从一个长期的、绵延数世纪的视角来考察,注重研究历史变迁中持续性和不变性的因素、条件与结构。荷兰景观传记法研究的是特定历史景观的“长时段”生命历程,且不把时间周期视为封闭的时间框架,关注景观从过去到现在的连续性、中断和快速变化。例如,由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主持的“沙地景观传记:荷兰南部的文化史、遗产管理和空间规划”项目,基于“景观传记”这一历史研究策略,诠释了该地区从青铜器时代一直到现当代的“长时段”文化史[12]。

荷兰景观传记法不仅采用了“长时段”时间视角,还将景观传记视为跨学科的多重叙事,它对景观的认识,不仅是对物理现象的观察,还是一种精神建构,注重景观与人的生活史之间的关系,并吸收从人类学和史学传统中发展出来的叙事方法。如从叙事材料的来源和运用上看,收集了基于科学的专业知识和非正式及本土知识的一整套历史叙事素材,既有来自考古专家的考古材料和历史学家的档案文献,又注重个人记忆、宗谱联系与地方知识在建构景观叙事中的独特作用,它们往往有助于展现景观与人的生活史之间的关系,还原历史景观的真实细节,呈现景观价值的丰富内涵。在2000年至2010年十年间,荷兰几个跨学科研究小组结合考古、历史地理、语言和人类学方法,在荷兰几个地区编写区域景观传记时特别重视科学知识和地方知识之间的互动,“地方知识包括历史事实、历史故事(轶事、传说、民间故事)、图像和与特定个人或群体相关的含义。这也反映在景观传记中,它不仅揭示了专家们连续的传记时间轴,也揭示了居民以场所为导向的、独特的个人叙事及其意义”[13] 。

第二,景观传记方法旨在揭示历史景观的“层累性”特征,或者说它是一种对景观的层累叙事。尼科·罗伊曼斯(Nico Roymans)等学者认为,景观传记旨在建立对过去和现在景观的历史层累性理解,这种层累性是人类活动痕迹不断增加和消除的结果[14]。“层累性”(layeredness)概念形象表征了历史文化景观的过程属性,是景观动态演变及层叠累积的结果,揭示了历史景观如同重复刻写的“重写本”(palimpsest),层叠了无数代人类“作者”的多层次印记,恰如唐纳德·迈尼希所说:“任何历史观都清楚地暗示这样一种信念,即过去具有根本性的意义,而其中有一方面是如此普遍以至容易被忽视:即必须生活在以前创造的事物中这一有力事实。每一处景观都是一种累积”[15]。“层累性”概念所体现的“时间性”既具有历时性维度,又具有共时性维度。在任何时候,景观的早期变迁都可以通过其对当代景观环境的持续影响,以及在这一进程中产生的物质和结构的“复写本”来解读[16]。景观传记的核心理念是强调景观是一种连续的现象,每一代人都在景观中加入自己的元素,景观传记试图要将来自不同时间段或不同时期的有形和无形的景观元素整合在一起,不仅将层次丰富的历史景观拼贴、展现给世人,同时作为社会文化意义的物化表现,也将多元文化价值呈现出来。

第三,通过景观传记策略强化历史知识、景观文化史和空间规划之间的关系,探索其在遗产管理、景观设计和空间规划方面的可能应用。景观传记方法的跨学科优势,有利于鼓励遗产保护与设计实践之间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可以作为遗产管理和空间规划实践的起点和指导原则,其“研究成果是空间政策和空间设计的灵感来源,或是一种引导意象(leitbild)”[17]。《贝尔维德尔备忘录》出台后,荷兰景观传记研究的突出特征就是重视传记研究在文化遗产管理、空间规划和文化旅游等方面的应用价值,核心策略是空间规划过程尽早让遗产专家参与进来,为建筑师、规划师及管理者提供可理解和可操作性的历史文化信息,促进空间发展对文化和历史价值的尊重。例如,荷兰乌得勒支省宾尼克市的一项城市历史景观保护项目,开发了一种名为“景观传记集合”(landscape biographical ensembles)的方法,强调通过多学科的文化历史元素和模式的组合,完整呈现景观的文化历史信息,便于空间设计者和决策者将其有效运用于空间规划过程之中[18]。

二、景观传记对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的借鉴价值

“景观传记”提供了一种富有成效的遗产保护视角,它重视景观遗产的动态变化,叙事史料的多元采集以及文化历史和价值特征的跨学科梳理,这种以传记路径阐释景观文化史及其在遗产管理与空间规划中的应用价值,是遗产保护研究在视野和方法上的有益尝试,对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与文化阐释有重要借鉴价值。

(一)运用景观传记构建北京中轴线景观历史叙事

“景观传记”方法的首要任务是收集、梳理和整合来自专业知识和非专业知识的一整套景观历史叙事。传记视角下的景观叙事融合了两个维度,一个是历时性维度,即景观变迁的时间顺序或者说它在时间中的进化过程;另一个是共时性维度,即同一历史阶段内景观各要素之间的关系,景观通过其表意元素和句法组织所呈现的空间叙事结构。跨越历史长河、统领北京城市空间的中轴线景观,无论从其历史变迁中的时间顺序看,还是从其空间元素的排列顺序看,总体上都是一种线性叙事,景观传记方法有助于从历时性和共时性维度为中轴线提供更加完整的历史图景。

首先,构建北京中轴线景观历史叙事应当基于“长时段”时间框架,以传记方式阐释中轴线之前世今生。从北京中轴线自身变迁历程审视,学界一般认为,现在北京中轴线的位置自元代开始营建大都时确定,经由明代拓展外城后基本格局定型,清代延續和局部完善,民国时期至新中国建立以来逐渐突破其封闭状态,对北京中轴线进行了继承与改造。作为一种动态变迁的历史景观,尽管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存在种种变异,但就其整体格局和文化意义而言,中轴线保持了历时而不衰的连续性和稳定性。基于申遗文本对北京中轴线的价值表述,具体应阐释13世纪到21世纪初中轴线文化史,重点梳理历史变迁中持续性和稳定性的文化特质。

“长时段”历史框架下的中轴线景观传记还需要从中国传统都城中中轴线形成与变迁的角度,考察北京中轴线文化史。清末民初学者乐嘉藻指出:“中国建筑在世界上的特殊之处,即为中干之严立与左右之对称也”,此种空间格局不仅运用于宫室,“周公经营洛邑,规划全局,亦以此式为主干”[19]。乐嘉藻所论“中枢严立、左右相称”之式,大体相当于中轴格局,在他看来,这是自周代就确立的中国建筑和城市规划的特殊精神。许宏将整个中国古代都城史依城郭形态不同划分为两个大的阶段,即实用性城郭阶段和礼仪性城郭阶段。从曹魏邺城开始到明清北京城为代表,是带有贯穿全城大中轴线的礼仪性城郭时代。[20]刘庆柱指出:“从新中国70年来的考古发现与研究来看,夏商周三代都城,至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与辽金元明清都城,其选址、布局形制等规划理念一脉相承,并被视为国家统治者政治‘合法性的‘指示物与中华文明核心政治理念‘中和的‘物化载体。这在古代世界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它凸显了中华五千年不断裂文明的特点。”[21]因此,理解和阐释北京中轴线文化特征,不应囿于从元大都开始,需从其浓缩周代以来中国都城规划的特殊精神,或者作为礼仪性城郭阶段中国古代都城最辉煌的结晶等方面,考察其突出价值,从其具有强大文化延续性的空间格局及其内蕴的营国思想提炼文化母题,作为中轴线景观历史文化价值的阐释依据。

其次,建构北京中轴线景观叙事,需要阐释中轴线空间叙事结构及其象征意义,梳理各空间节点要素在整体格局中所承担的功能和所表达的秩序关系。虽然构成中轴线景观的单体建筑或建筑群本身具有独立的文化价值,但当这些建筑依照主轴对称的空间序列而相互连接起来时,这种由轴线引导的线性空间排列将单体建筑、群体建筑、城市景观串于一体,各个空间节点作为叙事元素相互衬托,构成极具节奏感的空间序列,为结构化的人类活动定义了连续的礼制性仪式空间,成为一种流动的城市空间文化叙事,其整体生成的文化价值和象征意义是强有力的,展现的不仅是建筑或建筑群本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中国古代城市文明在城市规划、城市设计方面不同于西方城市文明的独特价值和杰出成就。对此,梁思成在《北京——都市计划中的无比杰作》一文中早有经典表述。侯仁之在评述美国历史地理学家卫德礼(Paul Wheatley)论中国城市轴线与欧洲巴洛克式城市轴线的不同时,肯定其观点并进一步分析了北京中轴线的独特性,即主导方向上必定是自北而南的南北向轴线,且轴线设计的主旨不是基于视觉引导,而是特殊的文化象征意义。[22]朱剑飞从具体的空间策略视角对比了北京中轴线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城市轴线的不同,提出了北京中轴线空间叙事结构的四个特征,即如卷轴风景画般可卷拢、可展开;通过时间展开的空间序列建构了一个复杂的中心构造,既肯定帝王中心地位,又把中心展开(或不围绕单一中心来组织空间);空间片段化形成数以千计的微小空间;微小空间通过轴线被组织起来获得一个更宏大且具有象征意义的布局。“北京在天地之间水平地展开,获得了一种宇宙的胸怀和品质。在最权威主义的政治权力的支持下,北京谦卑地展开一幅蓝图,它充满雄心、想象,具有内在的和思想上的宏大辽阔。”[23]

最后,从中轴线景观传记的“作者”来看,首先需要突出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和城市规划学等领域专家的主体作用。“景观传记是一种叙事,在这种叙事中,考古和历史景观要素被专家们描述和评估。”[24]跨学科专家的作用主要是建构确凿的中轴线历史演进档案,提炼和评估中轴线在信息层面的基础性文化价值,如科学价值、历史价值、艺术(审美)价值、精神价值、城市规划价值、时代价值等,在此基础上深入挖掘和论证中轴线的杰出性和普遍价值。其次,中轴线景观传记应是由多种叙事主体共同建构起来的,不同的叙事是对中轴线文化景观多样性和复杂性的不同呈现。中轴线景观叙事除了专家的权威性历史叙事,还应注重非权威性民间叙事与地方知识的作用,将居民或其他非专业人员围绕中轴线景观的集体记忆作为传记的独特视角和辅助信息源,促进中轴线文化记忆及社会历史意义获得多元表述。表1以北京市东城区委宣传部与《北京晚报》主办的“我与中轴线”征文活动为例,列举了民间对中轴线文化根脉的“在地化”叙事,它们鲜活呈现了与中轴线景观相关的生活史片段。

(二)运用景观传记法揭示中轴线景观演变的历史层累

黑格尔曾说,过去的传统“并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头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25]。承载北京历史文化传统的中轴线亦如此。北京中轴线是不同历史时期生命印记“层叠”的产物,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转型,“北京中轴线的空间结构、标志节点、使用功能和文化内涵不断发生着变化,这是其文化空间不断重构的过程”[26]。中轴线的文化价值是其历史阶段“层累”而成的,每个阶段都承载特定的历史意义,当这些历史意义整合后,就构成并体现了中轴线完整的文化价值。整体保护中轴线,需要展现北京中轴线变迁过程中每个典型片段及其所叠加的各个时期的时代特征,保护不同时期的历史痕迹和风貌特色,体现对不同历史时期城市文化多样性的尊重。通过景观传记方式,有助于详细梳理中轴线变化和发展轨迹,将中轴线空间动态演变的历史层累逐一辨识、阐释和展示。

中轴线景观的“层累”首先有一个出发点问题,即在“层累”之前,总要在已有的空间结构、建筑实体和文化特征等文脉下或延续传统,或撤除增添,或变形膨胀,或生成新的象征意义,但都须是在已有文脉基础上的“层累”。基于“层累性”审视和阐释北京中轴线文化史,可以发现传统南北中轴线从形成之初其基本轮廓就从未被“打断”,这在世界上是罕见的,如王世仁所说,“世界上各大古都几乎都经历过几次更新,但保持在一条中轴线上的更新却只有中国的北京”[27]。同时,中轴线空间节点上的主要建筑遗产,如天坛、故宫、太庙、钟楼、鼓楼,从明清一直延续到今天,成为体现北京古都风貌的重要标识。然而,辨识中轴线整体价值,不能忽视中轴线历史环境的当代蜕变:有些重要空间节点的物质实体没有得到保存,如地安门已名存实亡;有些地段的物质实体已被新的建筑所替代,如中华门;有些地段的物质实体被撤除后又复建,如永定门城楼;有些空间节点是当时没有后来新增的,如人民英雄纪念碑;有些地段空间格局被全面改造并赋予新的意义,如正阳门至天安门段。景观传记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通过考古调查资料和史料文献,全面描述北京中轴线景观的历史沿革和发展演变历程,以特殊的“传记”形式建立中轴线景观档案库,重现和确认已经消失或业已改造的空间节点的真实性 (中)表題 表1北京中轴线景观民间叙事举隅类型样例与民俗和日常生活相关的景观元素我的长卷上更不可或缺的,是永定门外逶迤而来的骆驼队,是老天桥形形色色的“八大怪”,是地安门内大街热热闹闹娶亲的队伍,是鼓楼后平民市场上百味飘香的餐饮摊群……(方砚)与个人记忆相关的景观元素暑热难熬,每天放学后,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就去地安门的门洞儿里乘凉,穿堂风一吹,热意顿消……后门桥也是我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它东边有东不压桥,西边就是什刹海、水德真君庙。旁边有“大葫芦”宝瑞兴油盐酱菜店。小时候母亲总要我到这儿来买东西。(王作楫)与经历、事件相关的景观元素北平刚刚解放,就听说(1949年)2月3日要在中轴线南端举行解放军的入城仪式……我来到前门大街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马路中间沿着“铛铛车”轨,空出一条大通道来,两边都是欢迎的群众……原来在城外集结的解放军队伍都是先绕到永定门外,通过永定门、天桥、珠市口,再开进前门大街的箭楼下接受检阅,最后到达城里的各个市区。(梁秉堃) (中)表注 资料来源:《我与中轴线》编委会:《我与中轴线》,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4页、30页、94页。和完整性。对于中轴线已经消失或变化的空间节点及建筑遗产,如果没有相关的传记叙事,其历史背景会逐渐被遗忘,保留下来的遗址或改复建的空间节点也会失去真正的文化价值。同时,景观传记要求以“全景视域”总结中轴线的历史内涵和文化价值,不能只挑选某一历史层累来考察,如仅以明代北京中轴线的形制和建筑来论其文化意义,忽略中轴线文化价值的当代发展。因此,通过传记式叙事,有助于将中轴线文化价值视为一个动态演变、持续发展的“故事”,借用奈杰尔·沃尔特(Nigel Walter)论及叙事对历史建筑保护意义时的观点,即“让我们不禁想知道,这个‘故事接下来会走向何方。叙事使我们参与并唤醒我们的需要,甚至是责任,让我们把‘故事向前推进”[28]。

(三)运用景观传记策略强化中轴线文化史与空间规划的关系

荷兰景观传记方法的一个突出特征是重视传记研究在文化遗产管理、空间规划方面的应用价值,并探索了一些行之有效的策略。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作为一项系统工程,既需要跨学科学者全面梳理中轴线文化变迁史,挖掘与提炼中轴线的历史文化特征,又需要通过编制和实施中轴线申遗保护规划,从空间整治、风貌设计与管理层面彰显中轴线的突出文化价值。总体上看,目前对北京中轴线景观的历史文化研究,较为薄弱的环节是历史文化研究成果不能有效转化为可行的规划和设计策略。有学者谈到北京中轴线沿线街道风貌管控城市设计导则编制时指出:“常规路线的城市设计导则与历史街道或城市历史景观的保护更新存在匹配问题,没有历史研究的支撑,基本的历史风貌保护和‘层积展示都较为困难”[29]。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轴线历史研究与空间规划、设计之间的脱节问题。实际上,从不同视角研究北京中轴线文化史的成果并不少,对中轴线的历史属性和文化特征亦有多层次分析,但考古学者、历史学者和文化学者的研究成果转化为具有可操作性信息资源的却不多。

在确保文化历史价值对历史景观空间规划有更大的影响方面,荷兰的景观传记策略为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提供了启示,尤其是可借鉴“景观传记集合”方法,为恢复北京中轴线历史景观空间完整性提供有针对性、便于实施的历史文化信息资源。荷兰学者认为,遗产保护实践中,历史文化研究与空间规划、设计之间的脱节,历史文化要素难以融入空间规划,一个重要原因是文化历史学者与规划师、设计师之间的沟通障碍,“景观传记可以作为一种有用的工具,在规划的动态背景下揭示景观的历史层累,并以传记图集(atlases)的形式将其以一种吸引人的方式提供给城市设计师”[30]。前面所述荷兰乌得勒支省宾尼克市城市历史景观保护项目开发的“景观传记集合”方法是一种较为成功的探索(参见图1)。该方法有四个步骤,第一步是对景观文化历史特征价值的识别和评估,以及对文化历史和空间规划的相关政策分析;第二步是文化—历史的整合,形成“景观传记集合”;第三步是为了与空间规划实践相衔接,将规划区域划分为体现各自文化历史特征的子区域;第四步是为每个子区域制定有针对性的规划与政策建议。其中,景观传记集合与文化历史子区域的界定是关键环节。景观的文化—历史信息主要由考古、历史地理和建筑历史研究清单三部分组成,清单信息涵盖任何可用的文献、档案和旧地图信息。考古、历史地理和建筑历史的研究成果列入文化历史元素目录,并辅之以地理信息系统的特征图(characteristics maps)和价值图(values maps)进行描述,特征图主要提供有关清单中对象性质的信息,价值图则深入阐释其文化价值特征。在整合三个学科研究信息并将其清单化的基础上,形成“景观传记集合”,旨在清晰地描述规划区域文化历史发展及其特征的代表性和整体性形象。在此基础上,精准划定文化历史子区域,并通过“景观传记集合”提供每个子区域文化历史特征的结构化概述。[31]历史景观的保护,本质上就是对保护对象文化价值特征的识别、保存、培育和强化。对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而言,应进一步整合中轴线考古、历史地理和建筑历史研究信息,形成“景观传记集合”,完整呈现中轴线景观的文化历史信息、空间结构分类、文化遗产原始的和后继的基本特征,便于决策者和规划设计者将其运用于空间规划、风貌设计导则的编制与实施过程之中,使中轴线空间整治与建筑遗产管理能够更精准地体现其历史文化价值,最大程度上保护、还原中轴线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强化其独特的文化价值特征。

三、结语:为中轴线“立传”

北京中轴线作为中国古代都城“中和”理想模式的活化石,承载着源远流长的东方城市文明,其伟大价值凝聚在它延绵不绝并不断发展的历史中。推进中轴线申遗保护,需要以中轴线的历史文化价值为核心,突显其独特壮美的空间秩序,强化其风貌特色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实现这一目标的基础条件,离不开对中轴线历史文化价值的系统研究,离不开对中轴线杰出性和普遍性价值的充分论证,尤其是需要通过跨学科的合作,融合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城市规划和建筑学等不同学科的研究成果,并重视整理利用地方知识和民间叙事,梳理中轴线历史景观文化史,讲述一个更完整、更丰富的中轴线故事。

景观传记研究策略,是历史景观动态变迁背景下寻求遗产保护理论创新与发展的新思考。为中轴线“立传”,即整合跨学科力量建构“北京中轴线景观传记:中轴线文化史、遗产管理和空间规划”框架,以“传记”方式阐释中轴线历史景观的变化历程,既有助于从多重历史叙事的视角清晰而完整地呈現中轴线景观的空间文化变迁,揭示其历史文化层累及其意义,还有助于强化中轴线文化史与空间规划、风貌整治、文物管理的勾连,使中轴线深厚的文化意义在新的承载空间能够获得合理传承与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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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Wim van der Knaap,Arnold van der Valk (Eds.): Multiple Landscape Merging Past And Present, Wageningen University Press,2006,pp.171-181.

[9]Nico Roymans,et al:“Landscape Biography as Research Strategy: The Case of the South Netherlands Project”,Landscape Research,Vol.34,No.3,2009,pp.338-340.

[10]Jan Kolen, Hans Renes, Rita Hermans(Ed.):Landscape Biographies: Geographical, Historical and Archae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Produc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Landscapes,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5,p.21.

[11]Wim van der Knaap, Arnold van der Valk (Eds.):Multiple Landscape Merging Past And Present, Wageningen University Press,2006,pp.125-147.

[12]Nico Roymans, et al:“The Biography of a Sandy Landscape:Cultural History,Heritage Management and Spatial Planning in the Southern Netherlands”,Landscape Research,Vol.34, No.3,2009,pp.337-359.

[13]Hannes Palanga,Theo Spekb,Marie Stensekec:“Digging in the past: New conceptual models in landscape history and their relevance in peri-urban landscapes”,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Vol.100,No.4,2011,p.345.

[14]Tom Bloemers,Henk Kars,Arnold Van der Valk (Eds.):The cultural landscape & heritage paradox: Prote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Dutch archaeological-historical landscape and its European dimension,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0,p.389.

[15]D.W. Meining (Ed.):The Interpretation of Ordinary Landscap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44.

[16]Nico Roymans,et al:“Landscape Biography as Research Strategy:The Case of the South Netherlands Project”,Landscape Research,Vol.34,No.3,2009,p.356.

[17]Wim van der Knaap,Arnold van der Valk (Eds.):Multiple Landscape Merging Past And Present,Wageningen University Press,2006,p.29.

[18]Wim van der Knaap,Arnold van der Valk (Eds.):Multiple Landscape Merging Past And Present,Wageningen University Press,2006,pp.213-225.

[19]樂嘉藻:《中国建筑史》,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132—134页。

[20]许宏:《大都无城:中国古都的动态解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5—18页。

[21]刘庆柱:《中华文明五千年不断裂特点的考古学阐释》,《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

[22]侯仁之:《北京城的生命印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72—273页。

[23]朱剑飞:《中国空间策略:帝都北京1420—1911》,诸葛净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341页。

[24]Wim van der Knaap,Arnold van der Valk (Eds.):Multiple Landscape Merging Past And Present,Wageningen University Press,2006,p.177.

[25][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页。

[26]张宝秀、张妙弟、李欣雅:《北京中軸线的文化空间格局及其重构》,《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27]王世仁:《文化遗产保护知行录》,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175页。

[28]Nigel Walter:“From values to narrative:a new foundation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historic building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Vol.20,No.6,2014,p. 645.

[29]庞书经、吴璠、赵幸、夏梦晨:《“层积”的揭示:北京中轴线沿线街道风貌管控城市设计导则编制思路》,《北京规划建设》2019年第1期。

[30]Joks Janssen,Eric Luiten,Hans Renes,Eva Stegmeijer:“Heritage as Sector, Factor and Vector: Conceptualizing the Shift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Heritage Management and Spatial Planning”, European Planning Studies,Vol.25,No.9,2017,p.1664.

[31]Wim van der Knaap,Arnold van der Valk (Eds.):Multiple Landscape Merging Past And Present,Wageningen University Press,2006,pp.213-225.

Application for World Heritage Protection of Beijing Central Axis

Based on Landscape Biography

QIN Hong-ling

(School of Marxism at Beijing University of Civil Engineering and Architecture, Beijing 102616, China)

Abstract:   Beijing Central Axis is a special form of cultural heritage and urban landscape. The interpretation and evaluation of its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value can refer to the method of “landscape biography” in order to comprehensively sort out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entral axis. Taking the research and practice of landscape biography in Holland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expounds the landscape biography method, which is an interdisciplinary tool for historical landscape management, interpretation and evaluation. To explain the history of landscape culture and its application value in spatial planning through biographical path is a beneficial attempt to seek the theory of conservation and method innovation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dynamic changes of historical landscape. It is of great reference value for the protection of the central axis of Beijing in the aspects of constructing the landscape narrative of Beijing axis, revealing the historical layeredness of the landscape evolution of the axis, and strengthening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axis and the spatial planning and landscape renovation.

Key words: landscape biography;Beijing Central Axis;historic urban landscape; protection and application for the World Heritage 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