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鸟

2020-11-16 02:22王雪茜
南方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拉美诗人

王雪茜

晨看云。九楼的窗口望出去,东边一团棉絮样白烟在淡青色山头盘桓,仿佛凝滞。一错目,却早变了形状,似是被风打散,似是渐沉草木间。再偶一抬头,又忽地聚起不动。西边有粉色的云朵,在溶溶的天空上流转、变幻。

我在寻找鲁文·达里奥的巢鸟,这个尼加拉瓜诗人太热爱鸟了。想起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他和父亲代达罗斯背着蜡粘的翅膀,逃离迷宫。父亲嘱他,不可高飞,否则蜡翅被阳光所炙必会融化。可他偏想飞得更高,看得更远,甘心为了亲近太阳而坠落爱琴海。不可否认,伊卡洛斯的飞行之梦体现的是人类永恒的不安、探索和诗意的飞升需求。鲁文·达里奥也是如此啊,他渴望拥有伊卡洛斯之翼,在飞翔的可能性上极尽执念。

不唯达里奥。在拉丁美洲丰沛而神秘的热带雨林中,在诡谲跳跃而不羁狂放的文学天空中,深翔着一只只挥动羽翼,飞向自由的隐秘的伊卡洛斯——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秘鲁的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和巴尔加斯·略萨,阿根廷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非常推崇达里奥,自认为是达里奥的传人)和胡里奥·科塔萨尔,智利的巴勃鲁·聂鲁达和罗贝托·波拉尼奥,古巴的阿莱霍·卡彭铁尔和何塞·马蒂,墨西哥的奥克塔维奥·帕斯、卡洛斯·富恩特斯和胡安·鲁尔福(一个有趣的旁逸注脚:拉美“文学爆炸”四大天王经常聚会的餐厅名为“小鸟之泉”)……我们最终不得不住在每一棵高树上——缘木求鸟,以便一一登记他们的地理和飞翔轨迹。

不乏记录的先蹈者。危地马拉著名小说家和散文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曾把自己发表过的关于拉丁美洲作家的随笔汇编成书,书名为《西班牙美洲的鸟儿们》,他不喜欢美国人提名的“拉丁美洲”的称呼,他叫它“西班牙美洲”。奥拉西奥·基加罗、聂鲁达、博尔赫斯……在他笔下统统被称为“好鸟”。

好鸟们的习性和飞行姿态各不相同。蒙特罗索本人大概致力做一只啄出独裁者和粗鄙者眼珠的乌鸦,同时也是一只啄出博尔赫斯指南(可参考阅读《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利与害》)的乌鸦。我们对乌鸦狭隘的偏见并未波及用英语、法语或西班牙语写作的诗人们,这真是好事一桩。使美国诗人爱伦·坡一举成名的诗歌《乌鸦》来自另一个“永远不再”的悲郁时空,它沙哑的哀鸣啄叩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心。某一个秋日,清冷的日内瓦公墓。波拉尼奥坐在面对博尔赫斯墓石的凳子上,看着墓石上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名字、生卒年和那行诗句(古英语:“不应恐惧”),突然听到一声沙哑的鸦啼。嗯,人生充满了必然中的偶然。人生诡异?没错,是波拉尼奥将爱伦·坡的《乌鸦》译成了法语。波拉尼奥在某次访谈中被问来世最想变成什么,“蜂鸟。”他回答得毫不迟疑,“那是世界上最小的鸟,最轻的种类只有两克。”然而我们知道,蜂鸟是唯一可以向后飞的鸟,是唯一能够以快速拍打翅膀的方式悬停空中的鸟,在拉美传说中,为阿兹特克人带来太阳光热的是蜂鸟,引导托克特克人走过漫长朝圣路的也是蜂鸟。

稍微琢磨一下,我觉得“作家中的作家”博尔赫斯堪比红鹮,珍稀、耀眼,他面前的月亮永不熄灭,他小径分叉的花园香远益清,他是好鸟中的好鸟;猫科大鸟科塔萨尔是苍鹰,勇猛无羁、一往无前;伫立于燃烧的原野的鲁尔福是啄木鸟,爪坚硬,嘴锋利,从未希冀被关注;卡斯特罗的老朋友马尔克斯是霸鹟无疑了,必胜鸟的别称非他莫属,此鸟甚至是空中之王的天敌,马孔多的孤独是哥伦比亚的孤独,是拉美的孤独,也是世界的孤独;少年成名的略萨更像巨嘴鸟,斜杠人生,奇异多彩,跌宕夺目;聂鲁达是我一生不变的心头好,智利的国鸟孔多尔鸟(也叫安第斯神鹰)也许最适合他,孔多尔鸟是世界上最大的飞鸟之一,定居于人迹罕至的高山深洞。忧伤的聂鲁达,那些寂静又婉转的诗句,多么让人迷恋啊!“夜晚的鸟群啄食第一阵群星,像爱着你的我的灵魂,闪烁着”……

啊,闪烁着,闪烁着的群星和鸟群。如此热爱鸟群和星星的,怎么能少得了鲁文·达里奥?在拉美的鸟群里,鲁文·达里奥是一只滑出翔道的天鹅(没有人比他更配得上这个称呼——天鹅诗人),蓝颜色的天鹅。在古希腊神话中,为了追求美貌的斯巴达王后丽达,天神宙斯化身天鹅,引诱了丽达,丽达怀孕,生下了两枚金色的天鹅蛋,一枚孵出了双子希腊英雄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克斯,一枚孵化出了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而宙斯化身的天鹅留在天上,成为天鹅星座。在西方人眼里,天鹅带有天使的特征。达里奥写下无数诗句赞美天鹅,他想拥有天鹅美妙的翅膀,想将天鹅胸中那颗甜蜜的玫瑰式的心脏和它不停流动的热血一起跳动在自己的胸膛。

达里奥挥动着一双蓝色的翅膀在蔚蓝色的海洋上空翱翔。拉美好鸟们的翅膀色彩缤纷。略萨的翅膀是绿色的,他在干燥的沙漠中盖起的生机勃勃的绿房子,给拉美燥热的空气带去了丝丝凉意;鲁尔福的翅膀是黑色的,他的黑色是碳,能燃起的火焰,将墨西哥原野上的尘土和石头一并点燃;博尔赫斯的翅膀是彩色的,盲者的花园里,争奇斗艳、五彩斑斓……达里奥的翅膀当然是蓝色的,必须是蓝色的。他的蓝色是天空,是大海,是仙女、公主、王子、半人半仙的怪人,也是玫瑰、百合和星星,更是自由和藝术。雨果早就说过,艺术是蓝色的。达里奥的诗歌是蓝色的诗歌,他的故事被其命名为蓝色的故事,他的忧郁标记着永恒的蓝色记号。他在《蓝鸟》中写了一个巴黎青年青春和梦想的破灭。一个绰号“蓝鸟”的天才诗人加尔辛确信自己大脑的鸟笼里关着一只想要自由的蓝鸟,为了让被囚在脑袋里的蓝鸟获得自由,他用子弹打碎了自己的头。“我在春天里为可怜的蓝鸟打开了笼门。”是死亡也是自由。写此诗时,十九岁的达里奥尚未去过巴黎。二十一岁,达里奥出版第一本诗文集《蓝……》,他最初的蓝色滥觞于法国,法国巴那斯派(高蹈派)给了他创造一种全新语言、全新韵律最初的灵感和勇气。西班牙著名现实主义作家胡安·巴雷拉为达里奥大胆的表达而惊叹:“伊比利亚半岛上我不认识任何人有这样世界性的眼光,就算长居法国,法语完美,他们也都不曾这样理解和融会法国精神。”与众不同、引领潮流的达里奥在《蓝鸟》的结尾叹息,“多少人的脑子里得了你得的病啊!”可以肯定的是,达里奥的脑子里分明也囚着一只蓝鸟,他渴望通过勤奋写作获得自由的启迪。在达里奥的世界,蓝色是理想、苍茫、无限的象征,是幻梦的颜色,是海伦与荷马的颜色,是大洋与天穹的颜色。

某一阵,他一直在我身边(他炯炯的眼神让人无法逃避),在细密的阳光里,在稀疏的蕉树下,在瑟瑟的水边,有美人陪伴,有鲜花萦绕。他不同于鲁尔福,鲁尔福属于禇黄色的大地。你很难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捕捉到达里奥的身影,达里奥眼里的大地只能是岛屿。他属于天空,属于大海。在好友伊梅内斯眼里,达里奥不是海豹,而是虽粗野但情趣高雅的海上人妖。嗨,你永远无法忽略他骨子里的法国味道。在西班牙,他长时间生活在海边城市马拉加和马约尔卡,他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海的味道和海的颜色,他喜欢的是透过海螺罅隙吹出的海的声音。海螺有着心的形状,海螺和竖琴就是他诗歌的声音。他掌握风向的本领超过任何一位有经验的船长,那些人用国王的海上红旗玷污了蓝色的天空。他满怀甜蜜的期盼和幸福的呢喃,没有一朵玫瑰不爱他,没有一只优雅的鸟儿不倾听他的语言,他毫不吝惜对“蓝色”的赞美。

喝威士忌吃海鲜的达里奥,穿白色水手服的达里奥,写过许许多多的大海。大海,加倍的大海;蓝色,加倍的蓝色。太平洋、大西洋、地中海,在他笔下都是海,是点燃星星、涂抹彩虹、拉起竖琴的海,是和谐奇妙的海,是能带来仙女礼物和梦境的海,是与天主教格格不入的异教徒的海。“他的大海不讲玄学,不讲心理分析。他的海是元素,是永久性的历史地平线,他的大海里有杰出人物组成的岛屿。”(《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他心目中真正的岛屿远在加勒比海和太平洋之外,那里有阿尔戈号船,有古希腊英雄阿尔戈,有哥伦布和巴斯克人的船帆,有古代黄金的战船,蓝色的矿,苦涩的风,咸腻的盐吹到脸上。如繁星一样,达里奥听到了涛声和暗语,神秘的风声和深深的波浪,他热爱着伊阿宋的梦想。

他的人生是波浪式的,有大起有大落,有大悲有大喜,有暗淡的尴尬窘迫,也有耀眼的大红大紫。文字透露了一些秘密,但对读者来说,他仍旧是一个谜。他的诗文,如其跌宕起伏的一生,同样涌动着海浪式的技巧。借助海浪的推力,浪花滚滚向前。让我们读读我最喜欢的《中国皇后之死》,读读具有波浪般起伏的可塑性故事。我们从“细腰”开始读起:雕塑家莱卡莱多迎娶了快乐的小鸟苏赛特,他将她关在丝绸、长毛绒和花边做成的鸟笼里。随后,目光上升至饱满的“胸部”:婚后无限的相亲相爱,耳鬓厮磨啊。接着,跌落到乏味的“腹部”:物化的娇妻与八哥一样成了点缀,是妻子,是玩物,还是两者兼具?雕塑家有点迷惑不解。转折突现,回升至性感的“双肩”:好友罗伯特从香港寄来了神秘的礼物,精美的中国皇后半身瓷像——肩上盖着起伏如波的绣龙的丝袍,表情如谜,露出斯芬克斯的微笑。高潮迭至,浪花翻涌,“四肢”舞动:艺术家狂热地爱上了中国皇后,他用挂满稻田仙鹤的屏风为她围出一个袖珍单间,在她身边摆上所有日本与中国的珍玩宝贝,每天数十次给他的大皇后偶像献上鲜花,这可真是热恋呢。情节悖转,我们窥到了“臀部”:苏赛特吃醋了,嫉妒之火像火蛇紧缠着她的心,病态忧郁的肖邦的旋律从黑色的钢琴里响起。啊,难道你不爱我了吗?被忽视的苏赛特哇地大哭了起来。终于,轮到了“脑子”,矛盾解决:金黑两色座基上的半身像不见了,碎片洒落一地,苏赛特穿着小小的鞋,在碎片上踩得吱吱响。大仇已报,中国皇后死了。艺术家回到现实,好了,现在只剩下了一种声音,艺术的声音。

沿着绿色、蓝色、灰色、黑色的拉美,沿着这个盛满了阳光、飓风、蜂鸟和苦艾酒的拉美,达里奥用温柔的句子击打着憔悴不堪的尼加拉瓜,让远近读者的心变得忧伤而柔软。十九世纪的尼加拉瓜,刚摆脱西班牙的殖民枷锁,又沦为英美两国抢夺的目标,保守党治理三十年后,又被独裁政府统治十六年,此后,尼加拉瓜政变不断,斗争不熄。既受制于强人独裁统治,又常遭受内战的打击。其他拉美国家的境况也大抵如此,作家们为打造一个国家身份或拉美身份而忙碌,有世界性追求的作家凤毛麟角,彼时,以加乌乔文学为代表的地区主义文学和以本土风尚为题材的风俗主义文学盛行,现实主义因素浓厚,大众的案头读物是墨西哥阿尔塔米拉诺的故乡生活素描《山区的圣诞节》或是德尔加多的《云雀姑娘》。并且,拉美的浪漫主义气息微弱,无论在深度还是强度上,对英美德浪漫主义望尘莫及。即便涌现出古巴的何塞·马里亚·埃雷迪亚、厄瓜多尔的何塞·华金·德·奥尔梅多以及委内瑞拉的安德烈斯·贝约三大浪漫主义诗人,但三大诗人的作品中,仍旧烙印着浓重的古典主义痕迹。

达里奥的辞藻表达一反常规,他喜欢的词语是黄金、玛瑙、玫瑰、水仙、百合、蝴蝶、珍珠、象牙、水晶、长笛、竖琴、里拉琴、小提琴,各种奇花异草、珍禽怪兽,甜蜜炫目、艳丽奇妙。他喜欢的国度是印度、意大利、中国、日本、古希腊,多么遥远又可靠的素材啊,遥远的妙处是可以天马行空,也许只有远方才能成为一剂止痛针。他偏爱这些“纯粹的美”,天鹅、孔雀、百合花是诗文中永恒的主角。我恍然发觉,脑子里囚着蓝鸟的岂止达里奥,读到他文字的读者们也需要在春华明媚时打开自己的心笼呀!达里奥讲究形式美和节奏的音乐性,他扩大词句的意境,丰富词语的含义,他追求幻想的意境和感伤的情调,他描写雅致的珍品和浮夸的风光,十八世纪豪华的法国宫廷、拥有神秘故事的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中古时期的西班牙、古代东方,都是他脑海中的海市蜃楼。

有时,达里奥看起来像一个“拿来主义者”。他的文字里,印第安文化、西班牙文化、古希腊文化,以及中国和日本等文化勾兑杂糅。在他的诗文中,讀者首先会发现那些非拉丁美洲因素,而正是这一点,让达里奥的诗文成为拉丁美洲的教材。他脑海里的“玄学美景”,题目叫作“蓝国书简”,语言只是血肉,骨子里是思想,思想的风景。在蓝色国度里,有皇宫中的器物,中国的陶瓷和美丽公主,日本的屏风和粉色天使,巴黎聪明活泼的仙女,圆形装饰物上的古希腊人,一文不名热爱裸体雕塑的维利亚聂威艺术家。《耳聋的萨提洛》中,萨提洛(希腊罗马神话中半人半羊神)因得罪了神,被变成了一个聋子,在他统治的森林里,所有的动物都谄媚他,他有两个宫廷顾问:一只云雀和一头驴子。萨提洛听不见诗人奥尔甫斯优美而有力量的里拉琴,也听不见云雀对奥尔甫斯和谐之音的赞誉,耳聋的萨提洛从哲学家驴子愚蠢的叫声中做出了判断,奥尔甫斯伤心地离开了耳聋者的领地。在独裁者那里,艺术毫无用武之地。达里奥借树开花,以奥林匹斯山为背景,以希腊故事为包装,表述的却是东西方共通的哲思。《仙女》的背景换成了巴黎,小姑娘莱斯比亚和她的朋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仍旧是萨提洛一类的希腊故事。达里奥吸收利用了古希腊文化尤其是古希腊神话,游刃有余地将欧洲的历史和美学思想挪为己用,换言之,达里奥将沉在西班牙文化窠臼中的拉美文化一掌拍进了西方文化的行列里。

尤让我感动的是,达里奥对中国、日本等东方国家的迷恋。他是中国的“小迷弟”,他对“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中国充满崇敬之情。中国是他心目中的另一方蓝国。我喜欢他的故事小集“遥远的中国”中那些小故事,《中国皇后之死》《伦敦白教堂中国展览》《中国烹调艺术》,他懂得怎么欣赏东方艺术的美丽和奇妙,他对变化莫测的中国问题有犀利而前瞻的判断。

且慢,我读到的真的是小说吗?虽然有小说的情节,可明明是诗歌的语言,散文的结构呀。这是一部奇特的作品集,命名为短篇小说集,却又好像诗歌,好像散文,好像寓言,好像传说,却又都不是。瞧,身为拉美作家中的一员,就是如此任性不羁,他们从不刻意为自己的文字寻找文体,他们一出场就跳出了语言和文体的陷阱。买这本书时,推介语说,作为拉美现代主义的先行者,达里奥独创了这种介乎小说、散文与散文诗三者之间的文学形式。赞美未免有点偏狭。我们可以罗列一下这本小说集的几个分题,便可一窥达里奥天空般游刃宽广不受任何羁绊的蓝色思维——“蓝色的故事”“艺术家生活”“幻想与恐怖”“经典与演义”“黑色的故事”“寓言与戏言”“叙事诗小集”。

有評论者把达里奥与塞万提斯相提并论,可达里奥并不是堂吉诃德啊,他笔下的天鹅,并不是纯粹的美物。他所创造的并非完全架空的幻想世界。如同济慈在一封信里所写的那样,“灵魂自身是一个世界”。在潺潺的溪水下面,在芳香的红绸缎里面,是哀婉深邃的底蕴,是天籁般的思索。他的天鹅用弯弯的脖颈作了问号,他的天鹅像痛苦的思想家四处游荡,这人世并不值得信任,这生活并不值得歌颂。他为国家之忧而忧,也为个体命运的乖蹇而叹,忧伤满溢,唯有遥远才是捷径,唯有幻想的美景可以一纾苦闷。当北方的迷雾使无辜的民众感到痛苦,谁愿意向残暴的蛮族屈膝?当玫瑰已枯萎,棕榈已衰败,谁愿意抛弃自己的母语?当憧憬几乎不再有,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灵魂的乞丐,天鹅神圣的脖颈那疑问的形象,给诗人以灵感以警醒,让他透过天鹅的羽翼看到了美洲幼马的逃遁,听到衰老的狮子暮年的鼾声。噢,鲁文·达里奥,他在醒悟中表现出忠诚,像询问等待前途的斯芬克斯。他期待崇高的贵族,他呼唤勇敢的骑士,他不愿为了将来痛哭流涕而在当下保持沉默。白日春不渡,黑夜万梦星。达里奥并不是一只躲在象牙塔里以眼泪浇灌玫瑰的孔雀。

言及此,我特别想介绍达里奥“蓝色的故事”首篇——《资产王》。它讲述的是一个诗人在王宫中的悲惨遭遇。酷爱艺术的君王有恩宠的音乐家、修辞学家、颂诗作者、画家、雕塑家、药剂师、理发师和击剑师,有权有势的资产王有赤身裸体的女奴,有各色华美的奇装异服。诗人对君王述说他的理想,“艺术是庄严的,它要么穿着黄金和火焰的披风,要么赤身行走,在阿波罗和呆鹅之间,请选择阿波罗,哪怕前者是土烧的,后者是象牙做的。”他认为诗歌在君王的默许和怂恿下被糟蹋、被作践了,诗歌里唱的是女人的黑痣,诗歌被炮制成了诗歌糖浆。连鞋匠都对他的十一音节诗句品头论足,药物学教授也对他的诗歌指手画脚。君王鄙弃诗人的理想,哲学家建议君王让诗人在天鹅池旁摇八音盒的手柄,模拟各种舞曲的声音,点缀巍峨的皇宫美景。可怜的诗人在一个大雪之夜被沸腾欢乐的众人遗忘,像一只麻雀一样被冻死了。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这个诗人身上无疑投射了达里奥的身影,我们依稀看到他对诗歌理想的追求,对创作实践的反思,对被压制排挤的无奈。去世前几年,达里奥因酗酒丧失意志力,一度沦为商业杂志的广告工具。故事中有一个寓意是明确的,单纯模仿的艺术只有死路一条。充满矛盾的诗人给这个绝望故事的注脚却偏是“开心故事”。欢乐与悲哀,狂热与颓唐、崇高与放纵、理想与绝望本就是一体的两面。

十九世纪末期,墨西哥诗人萨尔瓦多·迪亚斯·米龙、古铁雷斯·纳赫拉,古巴诗人何塞·马蒂、胡利安·德尔·卡萨尔,哥伦比亚诗人何塞·阿森西翁·西尔瓦和秘鲁诗人曼努埃尔·贡萨莱斯·普拉达,或多或少,都曾在作品中尝试表现出现代主义风格。然而,真正将现代主义诗歌推向高峰、对欧洲诗坛产生重大影响的拉美诗人有且只有一位,那就是在拉美被尊为“诗圣”的鲁文·达里奥。

达里奥的现代主义,在我看来,无疑就是先锋。尤内斯库讲过:“所谓先锋,就是自由。”这种自由,也就是一种民主理念。独立战争以后,拉美作家们看不到出路,为排解苦闷,作家们打开了多扇窗户。“我厌恶自己的时代和生活”,达里奥直言不讳,“倘若我们美洲有诗歌,她在古老的事物中:在巴伦克和乌塔特兰,在具有传奇色彩的印第安人和细腻多情的印加人身上,在坐着金交椅的伟大蒙德祖玛身上。其余的则属于你:民主的沃尔特·惠特曼”。

达里奥常被斥为封闭在象牙塔内的逃避主义者,他自认为是无规则美学的不可效法者。我记得,读海明威时,他将自己勇敢乐观、不服输的韧性总结为一生奉行的生存法则——“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我觉得,达里奥对陌生化词语的开掘,对韵律的创新,对题材的延拓,乃至他对困境迷茫之下的拉美另类的呐喊,出自更为深刻的判断,达里奥的无规则美学(美学本就无一定之规)表现的正是“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而隐藏在想象和幻想中的思维力量,常是另辟蹊径,殊途同归。从某种角度看,逃避的过程即是创造文化的过程,即是一种反叛的自由和民主。

世界文盲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尼加拉瓜应该感谢达里奥,贫瘠落后的拉美应该感谢达里奥,在飞行的高度上,没有任何一位西班牙语诗人能超过他。毋庸置疑,他在创新的深度和广度上极尽努力,他的延拓更生动、更扎实。他摆脱了现实的障碍、传统的包围、轻蔑的窥视和平庸的境界。千灯万盏不抵一轮月亮。当然,达里奥也应该感谢弗朗西斯科·加维迪亚(萨尔瓦多诗人,作家,教育家)和何塞·马蒂,前者引导达里奥认识了法国文学(在巴黎,达里奥还结交了诗人魏尔兰并深受他的影响),印记留在那些沾染了法国因子的十四音节的亚历山大体诗。后者把《秋之溪水》的作者,更具美国特色的诗人沃尔特·惠特曼介绍给了达里奥,尽管此前达里奥已去过纽约。当然有必要旁涉几句何塞·马蒂,他是拉美人民无比爱戴的“革命信徒”,他的诗风简洁明快,是深受卡斯特罗、萨米恩托、鲁文·达里奥等尊崇的革命诗人。由何塞·马蒂将民主战士惠特曼的“自由体”诗歌介绍给达里奥自是顺理成章。我们不妨再读一遍达里奥的《蓝》,再读一遍这首金色的十四行诗,再读一遍那个“能扼死雄狮,肢解野牛”的“好老头”。除了爱伦·坡诗歌的音乐性带给达里奥的启示,我们更可以寻觅惠特曼带给达里奥的充满活力与文雅的诗风、无处不在的自由气息,以及民主气味。达里奥饱受法国灿烂文化的浸染,雨果、拉马丁、缪塞、波德莱尔、左拉、福楼拜都是他的研读对象,但他并未模仿任何一个人,你不能将他的诗作粗暴归类为颓废派、象征派或巴那斯派,他并不神经质,他的作品也不是自然主义、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他像一个烹饪高手,将所有美味的精华提炼出来,制作成自己独具特色的佳肴。

伊比利安公司的写字台上,在有着花式签名的照片里,达里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尘世的喧嚣,他用那不拘一格的奇思妙想迎接着一切。我看见达里奥睥睨着我这个无知的人,仿佛在说,我就是一个实验者,我是文体和流派的颠覆者。“从他的作品中,我读完了一所大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作家卡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点头附和。豁然开朗,如我这般孜孜纠缠于非文学本质因素何其愚蠢,文体或流派本就是個囚笼。谁规定了文体的浓度谁就应该打破它,文字难道不应该像草木一样自由生长、向阳生长吗?非要给文字插上文体或流派的篱笆难道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吗?

拉美的后继作家们受到的鼓舞不言而喻。我们现在可以幸运地读到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卡彭铁尔的《追击》、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等经典作品,这类作品挑战了读者固化的阅读欣赏趣味,后继者的确应该感谢筚路蓝缕的文学开路者。艺术无尽涯,所谓洞悉往往意味着僵化,所谓规矩常常伴随着狭隘。艺术之美就在于不断地感知,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开拓,不断地冒险。如此,我们读到《关于恐惧形式的说明及示例》《指南手册》这类文本才不会惶惶然抬起头,纠结它们为何被收于科塔萨尔的小说集中。丰富的时间感,神话般的隐喻,跌宕起伏的冲突,重复自己的种种立场,并不一定让小说变得强大。

我猜,达里奥自己并没有独创新文体的预设,他也许只是不愿重复别人重复自己罢了,他反对一切模仿,他只想创造新的声音和本属于艺术的自由。他说,谁若亦步亦趋地遵循他的足迹,谁必将失去个人的珍宝。第一条法则:创造。如何创造?一句话便可化繁为简,“当一位缪斯为你生子,其余八位便都怀了孕”。

寒假在家,正赶上新型冠状病毒肆虐。隔离在家的日子除了看书,便是看电影。前几天看了一部电影叫《杀手的童贞》,改编自哥伦比亚小说家费尔南多·巴列霍的同名代表作。本可以是天堂的哥伦比亚第二大城市麦德林,却变成了仇恨之都,撒旦广袤国度的心脏,人间地狱。当影片中的作家菲纳多拉上了绝望的窗帘,小说中的一句话蓦地从我脑中跳出来,“不是我编造出这现实,是这现实编造出我来”,像杀手的枪声,比雨声有安全感。

2016年,尼加拉瓜国民议会在达里奥去世百年落葬的大教堂里,加冕诗人为“民族英雄”。而我觉得,综观达里奥一生的诗文和经历,他不仅是一位“民族英雄”,更是一位“民主英雄”。

我还想起,达里奥那么倾心于法国,倾心于法国的一切,文化及自由,历史和时间让他的命运变得如此巧合和不可捉摸:1888年,在他出版第一部著名的诗文集《蓝……》的前一个月,自由的国际歌在法国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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