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中篇)

2020-11-16 02:22焦冲
南方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舅公公婆婆

焦冲

事后推测,婆婆大约是在凌晨四点多突发脑出血,且属脑干出血,病程凶险,晕眩、失语、恶心以及手脚麻木等累及全身的症状使她痛苦不堪,挣扎着下床,栽倒在地,继而深度昏迷。早上七点多被公公发现时已无力回天,送到县医院靠着呼吸机维持了十多个小时后,老公和大姑子、大伯子经过商量做出了选择——放弃治疗。医生说,手术不是不能做,但成为植物人是最好的结果,从此躺在床上靠鼻饲维系生命,这种状况可以持续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然而久病床前无孝子,且不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工作、有家庭,就算有时间、有精力,也难以保证能十几年如一日地伺候一具毫无知觉的肉体。已经退休的公公更是指望不上,如果他有这份心,婆婆兴许不至于到这步田地。据他回忆,凌晨时曾听见隔壁房间扑通扑通乱响,还依稀伴有婆婆的喊声,但他没有下床查看,他以为婆婆在说梦话,直到早上出了房间发现早该起床做饭的婆婆不在厨房,这才觉得奇怪,于是推开婆婆房间的门,只见她倒在地上,嘴角积沫,眼睛紧闭,裤裆处因失禁湿了一片。尽管我们觉得公公在婆婆的这次意外中难辞其咎,但他到底是我们的爸爸,作为晚辈,我们不好责难他;婆婆的老弟却不留情面,他甚至说公公是故意的,早就想她死。老舅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过分,但我相信大多数了解婆婆和公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的人都很难不这么想。

在我嫁给老公之前,公公婆婆便已分居多年,究其原因可以概括为性格不合,感情不和,生活不睦。关于公公婆婆早年间的事,我先是从老公和大姑子那里听说过一些,后来又从和婆婆同辈儿的亲戚闲聊间窥得少许。一句话来概括,他们的婚姻是个悲剧——公公婆婆都是建国那一年生人,属牛,在二十岁时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他们是否有过甜蜜融洽的快乐时光,我不得而知,亦不能妄自揣测,如果只是从我嫁过来之后观察到的点滴推断,应该是没有过,即便有过也如昙花一现。婆婆刚嫁过来时,公公的堂妹正上初中,情窦初开,刚刚有了性别意识的她对这个堂嫂非常满意。她曾说,婆婆年轻时身材匀称,秀发浓密,扎着两根麻花辫,生了孩子后为方便打理而剪短,用红头绳绑成两把小刷子,很是俏皮。我很难想象婆婆有过那么娇美的时光,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是个肥胖的、几近秃顶的中老年女人,脸上因为肉多倒顯不出多少皱纹,但岁月摧残的痕迹显而易见,加之那粗重、略微混浊的嗓音,几乎让她失去了性别特征。直到有一年春节,我到老公的姥姥家拜新年,才在一张五寸照片上看见了年轻时的婆婆——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随意地搭在双肩,带着少许婴儿肥的脸上洋溢着开心,树影落在婆婆鼓起的胸脯上——才明白老公的堂姑所言非虚,据说那是婆婆十八岁时拍的,和她的两个妹妹站在后排,前面的长凳上坐着她们的父母,尽管是黑白照,依然能感觉到她皮肤焕发着光泽,那是青春,那是华年。

婆婆嫁到公公家是七十年代初,当时家里物资匮乏,碰巧公公的妈还是个顶抠门的人,日子过得到底多么拮据我无从想象,只能听婆婆或其他长辈“忆往昔”,比如每年只在过节时吃上一顿饺子,平常日子只吃棒子面窝头;炒菜基本是盐水煮,一瓶豆油要吃一年,更夸张的说法是吃香油时每次用细铜丝蘸一滴;蔬菜种类也少得可怜,最常见的只有白菜、萝卜和土豆,更多的时候是咸菜就粥。我是七六年生人,家境不错,因此当老公的长辈们在饭桌上说起这些时根本无法感同身受。据堂姑回忆,婆婆自从嫁过来就没享过福。自然,那个年代的媳妇压根就没有“享福”的念头。在她们看来,做媳妇就等于伺候公婆,照顾男人,此外还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受苦受气那是理所应当,是必经之路,否则也不会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俗语。堂姑的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指生活上的苦和身体上的劳累,这些对婆婆而言算不得什么,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而她父亲早年间是个手艺人,天生体弱,干不了体力活,因此她自十三四岁起便跟着母亲到生产队起早贪黑挣工分,男人干的活她能干,男人不能干的活她也要试着干,只为多分点口粮。另外一层意思,堂姑指的是婆婆在精神上还要受到压制,这主要来自公公。

公公上过学,是个文化人。婚后两个多月,他去了部队,三年后退伍。许是有了些微见识,或是离开久了,越发觉得和妻子没话说,搞不懂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回来后在粮库做会计,认识了一个外地同事的老乡,叫秋香。妻子太过内敛和木讷,毫无情趣,而秋香机灵、活泼,还有文化,和公公很是谈得来,两人相见恨晚,频频幽会,私订终身,他说要跟她长相厮守,她说要等他离婚。在当时,离婚非常少见并且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他众叛亲离,被当成陈世美,连父母也骂他。而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妻子却异常倔强,甚至刁蛮无理,不管他如何劝说或是开出什么条件,她都咬定不离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不想让他得到幸福似的。他曾想过和秋香一走了之,但尚未下定决心付诸行动,便被妻子釜底抽薪。也不知平时拙嘴笨腮的她如何动摇了秋香的意志,付出了怎样毫无尊严的代价,竟让秋香放弃了这段爱情,就此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公公对婆婆本来只是没感觉,谈不上讨厌,可因为这件事,他对她既厌恶又恨之入骨。是她阻碍了他的幸福,她不是不想离婚要把他拴在身边吗?那他就要让她尝尝没有爱没有性的婚姻到底多么乏味和无趣!于是他在生活中对她百般刁难,逮到机会便刻薄她,奚落她;除了日常开销,一点儿多余的零花钱都不给她;在亲戚和朋友面前,他们仍然是夫妻,背地里却早已分床而睡。公公本以为婆婆会受不了,主动提出离婚,那样他就能重获自由。可她忍辱负重,毫无怨言,也许她以为有一天他会被感动,会回心转意。他觉得她大错特错,既然已到了仇人的地步,又怎么可能重归于好?何况本来他就觉得他们不合适,只是当年自己年轻不懂事,接受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因此公公变本加厉,在老公的记忆中,他爸对他妈从来就没笑过,平日里颐指气使,但凡他妈出一点儿错,他爸便极尽挖苦之能事。

关于公公外遇并和婆婆闹离婚这件事在亲戚中不算是秘密,除了他们那一辈人,就连我们这一辈也都不止听说过一两次,包括一些令人意犹未尽的细枝末节。尽管当一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时往往会失去其本来面目,而且刚才我在叙述时也不由得添加了少许个人观点和揣测,但总体而言,整个事件大概就是如此。在这件事中,我一直对婆婆如何搞定秋香比较好奇,为此我还问过她。那是我儿子刚上幼儿园时,我要上班,婆婆帮我接送孩子,并负责做晚饭。做熟后,她很少和我们一起吃,我下班回到家她便回去,说还要给公公做饭。

我嫁进来后,公公仍旧如此,有时甚至当着我的面对婆婆指手画脚,说她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等类似的话。在我看来,婆婆就是公公的撒气筒,尤其在他退休之后,当他心情不好或是在外面挨了撅,回到家便随便找个理由将婆婆数落一顿,很多陈谷子烂芝麻皆会被他从时光里捞起,一件件掰扯,揉碎了论证,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儿一样企图将造成他失意人生的所有根由推到婆婆身上。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婆婆阻挠他和秋香,现在他一定活得满足、惬意,绝不会成为一个只会对老婆和子女使性子的“窝里横”。而婆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对此早已有了免疫力,见到我和老公不自在时,她还会乐呵呵地看着我们,仿佛在替自己和公公解围。有时,她会背地里对我说,你公公就那样,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们听不惯,嫌烦的话就躲他远远的,反正我左耳进右耳出,不碍事。

您就没想过离婚,还整天伺候他干吗?那次当婆婆又说回家给公公做饭时,憋在我心里许久的疑问脱口而出。婆婆望着我,愣了片刻,旋即笑道,都这么大岁数了,要想离还等到现在?我追问,那为啥年轻时没离?她叹道,那时候哪有人离婚?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管不住男人是自己没能耐。雖然知道婆婆老脑筋,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竟有些恨铁不成钢,不由得带着鄙夷的口吻问道,那您后悔吗?他这样对您,怎么受得了?她叹气道,不都过来了吗?说实话,要不是为了孩子,离也就离了。我继续追问,是怕孩子有个后爸受气吗?她道,不管后爸后妈,孩子都得受气。见婆婆如此说,我只好转移话题道,那个第三者,您怎么把她搞定的?婆婆道,谁跟你说的这事?我道,哎呀,您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婆婆道,我也没啥好办法,就天天磨她,低三下四地求她,把我的处境跟她一遍又一遍地唠叨,当时老大才三岁,正怀着老二,确实也很难,她后来被我磨得不耐烦,加上我又给了她点儿钱,她就没再坚持。我问,这么容易?婆婆嗯了一声,那女人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不是非钻牛角尖的主儿,只要给她更好的选择,她就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叹息着想,那您为什么非得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呢,难道就因为孩子?难道您没想过,您的这几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不会受到影响吗?我搞不懂婆婆当年到底看上了公公什么。

夜里十点多,婆婆出了院。正月初六的夜晚,县城里人影寥寥,徒留一派无人参与的张灯结彩,鞭炮声时断时续,偶尔有烟花绚丽地绽放,照亮夜空,旋即熄灭。闪光只是瞬间,漫长的终究是黑暗。婆婆还有一口气,医生推测她还能坚持两三个小时。老公和大哥、大姐一直低声喊着“妈”,婆婆没有丝毫反应。到家后,老公又给几个重要的亲戚打了电话,主要是他的三个舅和两个姨,除了远在东北的大舅要明天中午才能赶到,其余人皆表示马上过来。公公只在婆婆被搬到房间时凑过来看了看,唉声叹气,什么都没说,之后回到房间,并且关了门。过了一会儿,他又出了房间,在客厅、厨房、卫生间等地来回移动,悄无声息,犹如患有多动症的鬼魅。

半个多小时后,二舅、老舅等亲戚相继赶到。见到婆婆的情况后,二妗子说,该预备东西了,太晚了不好。我和老公等人没经历过这种事,根本无从下手,只得在两位妗子的指导下安排各项采购。在寿衣等物买回来后不久,婆婆的气息渐渐变弱,大姑子和我开始给婆婆擦身,梳头,换上衣服。没多久,她便咽了气。丧事开始了。我们在客厅里摆起供桌,燃起长明灯,瓦盆内烧起纸钱,哭声响起。老舅和公公商量着葬礼事宜,决定明天火化后直接带到镇上的老家,一切按照当地风俗操办。公公打电话给镇上的同姓族人,按照辈分,我们称呼他“五叔”,叫他负责此事。在寿材的选择上,老舅和公公起了争执,公公为省钱想要水泥的,而老舅坚持用松木材,他说,现在哪还有水泥材?再穷的人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我大姐活着都没乱花过你的钱,死了还不让她走得体面点儿?你要再这么算计,我们立马回去!公公没再说什么,拿着他的小本子,边写边问,松木材,得多少钱?

对于公公的言行,大家早已见怪不怪,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他是个守财奴。儿子小的时候,有时我会把他放在公婆家让婆婆照看他,有一次,三伏天里,我接孩子回家,他告诉我下午和爷爷出去玩,他想吃冰棍,和爷爷说了好多次,都没有买,后来回到家,奶奶买给了他。公公不光对别人抠,对自己亦如此,他的节俭朴素在我看来已然到了过分的地步。就拿吃饭来说吧,无论冬夏,早餐不是粥就是清水煮挂面,还有一碗咸菜丝或腌菜(腌菜一般是芹菜叶、辣椒、胡萝卜等),他们吃咸菜或腌菜的频率就像韩国人吃泡菜一般;午饭会炒一到两个菜,一般都是素的,一个月难得吃上一两次鱼或肉;晚上则是剩菜剩饭。因为常年吃得太咸,公公的心脏出现问题,前年才做了搭桥手术,而婆婆脑出血和高血压有关,高血压也与吃得太咸有一定关系。就在婆婆发病的那一晚,据公公说她还将初二那天吃剩的炖鱼头用开水泡了当汤喝,她觉得扔了是糟蹋东西。亲戚们都知道公公抠门,因此逢年过节来串门都是待上一会儿便回去,很少留下来吃饭,一是不想让他破费,二是不想为难婆婆,大家都清楚婆婆在这个家没有说话的份儿,手里没有零花钱,买菜买肉都要跟公公现讨,买回来还要一样一样跟公公报账。直到儿女相继工作、成家后,婆婆才从孩子们那得到一些钱,可她并不怎么花。去年春天,她让我陪她到银行办卡,存了一万多块。我劝她该花就花,她说,我也不知道要买啥,吃穿都有,你和你大姐、嫂子经常给我买衣裳,日常开销有你公公,我要钱没啥用,就攒着吧。我望着她知足的表情,感慨地想,婆婆早已习惯“勤俭持家”,就算给她再多钱,她也不知道如何消费。

老公家的经济条件后来并不差,公公在粮库干了几年后,被调到县里的交通局当会计。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收入稳定,比在老家种地做买卖强得多。况且,他上班那些年,人脉较广,总有人求他办事,求他自然不会空手来,早些年都是送礼,后来还有塞现金的。老公和大伯子的工作也是托了公公的关系,一个在工程队,一个在客运站。公公中年时曾投资过几个行业,结果连赔带被骗,亏了不少,那些钱如果用在日常开销上,足够把日子过得从容、富足。当然,人各有志,也许他就不好吃穿,赔进去那么多钱也是冥冥中注定,就像老公的堂姑评价这些事时说的那句俗语:省着省着,窟窿等着。在她看来,该花的就得花,对自己太刻薄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他就会让你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且是大手笔,一次性付清。堂姑觉得我公公这么吝啬多半是遗传了他妈,毕竟耳濡目染,从小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

后半夜,亲戚们被我们的孩子分别带到家中去休息。剩下我们六个人分成三组,轮流守着婆婆。我和大姑子最后一组,迷迷瞪瞪中被老公和姐夫叫醒时已是四点多。客厅里无比凄清,空气里充满了纸钱燃烧的气味。大姑子抚摸着婆婆的脸和手,梦呓般自言自语。公公推开房门,去了卫生间。一阵水声,随后又响起电动剃须刀的声音。路过婆婆的遗体时,他看了一眼,随后开始收拾东西。一开始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后来才意识到他将婆婆用过的东西全打了包,看样子是要扔掉。婆婆的衣物大部分都在她自己的房间,我老公他们正在里面小憩,大姑子皱眉道,您着哪门子急?等他们睡醒了再说。公公道,你知道啥?你妈的被褥,还有一些衣物都得拉回去烧掉。大姑子道,等会儿我们收拾就行了,您好好待着吧。

公公这才关上婆婆的房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问我们,你妈啥时候办的卡?大姑子摇头。我道,去年办的。公公问,知道密码?我点头,子轩的生日。公公略觉诧异,旋即又想通了一般道,哦,也对,她最喜欢大孙子了。公公把卡递给我道,你先收着,里面的钱你们姐仨看着办吧,估计也没多少。我说,好像就一万多。公公没再说什么,进了屋。大姑子望着我道,我都不知道妈办卡,妈还是跟你们好。我猜她就会多心,便道,我刚好有空,跟她去办的。心想大姑子为什么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呢?以前她办养鸡场时,婆婆跟着她干了好几年,她少说也赚了二十来万,到头来只给了婆婆几千块,就算是自己的妈,也不能当成廉价劳动力使吧?尽管婆婆没有表示过不满,但我觉得她心里还是有意见的,否则后来大姑子家种核桃又来找婆婆干活,她不会推掉。当然,那时婆婆年纪也大了,当真干不了重活,可这个闺女却不知心疼她,总想着占便宜,还背地里跟我的妯娌抱怨,从小我妈就偏向老儿子,谁让咱们没人家会来事,没长一张巧嘴呢!妯娌和大姑子并非一条心,她也觉得大姑子从公婆这里捞了不少好处,因此无意间便将大姑子给卖了。当然,她俩私下里又不定怎么非议我和我老公呢!

诚然,婆婆和我们家走得比较近,但公允地说,她并不偏心。之所以会和我们家走得近,主要还是我老公比较孝顺,至少比他的哥哥和姐姐强,知道他妈不容易,懂得惦记他妈,不像哥和姐,像巨婴似的一味索取,不知感恩。婆婆虽是闷葫芦,但并不傻,谁对她怎样,她心里清楚得很,但都是骨肉至亲,她从不计较得失。她最先考虑的从来都是别人,把自己放在后头,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过得好我就开心,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是为儿女活着,我自己怎么过一点儿都不重要。每次听她这么说,我都觉得她可怜,替她不值,甚至会开导她,让她自私一些,为自己活一次。可这么多年来,她人生的全部价值都建立在子女身上,那套信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可能我随便说上几句,她就能想明白,换一种活法。实际上,半点儿作用都没有。有时,她的这种好心甚至会越界,触及我的私人领地,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那时子轩刚上高中一年级,婚姻危机找上了我们。其实问题早就有,只不过没有上升到质变,并没有无法宽恕或容忍的大事发生,都是些日常琐屑,一点点啃噬着两个人的感情,让我们日渐疏远、冷淡,三天两头吵一吵,一度到了分房睡的地步。儿子住校,周末回来时,我和老公还会装作没事人一样说笑,可一旦关起房门,马上视对方为透明,虽然还在一个屋檐下住着,空气里却是刺骨的冷漠。爱情的确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当初,和老公熱恋时,虽不曾像爱情小说或电影里那般山盟海誓,却也爱得死去活来。我爸那时还在县委,父母对我的选择不太满意,他们觉得以我的条件,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非老公不嫁,他亦一心一意,非我不娶。结合后,我们确实度过了一段快活而美好的日子,但哪怕是公主与王子,在幸福之后也要面对枯燥的日常,巨大的空虚和无聊,我们渐渐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发展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当初的铮铮誓言未必是假的,只不过岁月让爱情来不及兑现便烟消云散。终于,在第N次争吵后我们决定离婚。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不太确定这个选择,想找一个人给我支持,或是单纯出于对婆婆的信任,无意间,我将离婚的事和婆婆说了,就在我和老公说好去办手续的前一天。婆婆露出惊愕的表情道,你们决定了?我说,是的。她道,可惜,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我希望你们还能慎重考虑一下,或者等到子轩考上大学以后再说。我摇头道,等不及了,为了不影响他学习,我们可以等高考以后再告诉他。婆婆叹气道,随便吧,你们的事我不掺和。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次日去民政局办手续时,办事员不是刁难我们,就是和稀泥,好像我们和他很熟似的,非要我们慎重考虑一两个月再过去,反正就是找各种借口不给办理,那些排在我们前面或是后面的夫妻则全都顺利恢复单身。搞得我和老公只得先回去,后来也没有再提这回事。直到两三个月后,我们才知道,是公公搞的鬼,他认识民政局的领导,提前打了招呼,让他们不要给我们办。公公怎么知道的呢?肯定是婆婆告诉他的。经历了这一遭,我和老公决定暂时将离婚的事放下,等以后再办,到时一定不走漏任何风声。同时,我对婆婆的态度也冷淡了几分,很长时间都没再去公婆家。直到一年多后,这股劲自行消失,我们娘俩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但彼此间却仿佛有了隔阂,再也回不到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如今,死者已矣,转瞬间一切已变得毫无意义。婆婆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想到以往的种种,我不禁潸然泪下。

上午八点多,殡仪车运走了婆婆。亲戚们分成几拨,私家车刚好装得下,近亲们跟着去了火葬场,远一些的则直接赶往老家。在遗体被推到操作间之前,工作人员让我们转着圈最后一次瞻仰婆婆的遗容。老公和大姑子都哭出了声,子轩和其他几个孙辈也泪水涟涟,大伯子却面如死灰,无动于衷。一个多小时后,婆婆的骨灰出来了,电炉烧得透彻、匀净,没有太大的骨头,婆婆的儿女们用铲子推开,晾凉后收进了绸布中。从火葬场到镇上,大概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按照习俗,逢桥便要停下来烧纸,上国道之前有三座,下国道之后还有四座。行驶在国道时,我有些犯困,不知不觉睡着了。等我醒来时,车已下国道。在镇子附近的一座小桥旁烧纸时,阳光晃眼,天很蓝,远处有一朵白云,像是夏天时留下的。恍惚间,我还以为身在另一个世界,既不是死后的,也不是活着的,而是和尘世无关的那个世界。

我来过老家几次,都是春节时到婆婆的娘家串亲戚顺道路过。前几年这里还曾租给别人住,近些年一直空着。如今门楼破败,墙头坍塌,房顶上的瓦缝内长满枯草。大门口右边的砖墙上挂着命纸,类似讣告,上书婆婆的大名以及生卒年月日,按周岁算,她还不到七十。灵棚在右边,尚未搭起,一口红漆木棺停在正中,棺盖敞开,等待骨灰放入。院中人头攒动,多半看着都眼生。甬道左边搭着帐篷,里面生着火炉,摆了十来张圆桌。右边墙根旁有三个简易炉灶,五六个妇女正在忙碌,切菜、洗碗、煮肉、炸春卷,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一阵饥饿感袭来,我这才意识到从早起到现在米水未进。进了西屋,一群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撕扯白布,很快我们便都套上了孝褂子,腰间系了麻绳,头上自然也戴了孝帽儿。

东屋的火炕已拆,婆婆的骨灰放在山墙旁的椅子上。我和老公刚进来时,只有老舅和堂姑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在屋里——老舅和堂姑是两口子。婆婆和公公结合时,老舅和堂姑正在同一所学校上初中。婆婆出嫁后,老舅经常来这里吃饭,尤其是天冷懒得往家跑时,于是他见到未来媳妇的机会更多了。高中毕业后,公公的堂妹与婆婆的老弟亲上加亲,喜结连理。他们的孩子只管婆婆叫大姑而不叫妗子,称呼公公为舅而不叫姑父;就像我和老公等人从不管堂姑叫妗子,不管老舅叫姑父是一个道理,两下里来的亲戚,自然哪个近叫哪个。相较于其他亲戚,老舅和堂姑与我们更近一层,公婆有了什么事都愿意找老舅帮忙。俗话说,娘亲舅大,对两个外甥而言,老舅的话还是比较管用的。去年,县城的那套老房子要拆迁,因为赔偿款的分配问题,老公和大伯子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在老舅的调解下,事情到底解决了,但我们两家几乎再没来往,这也是为什么昨晚轮流值班时,大伯子和妯娌守完第一班后便以“没地方待”为借口而先回了自己家。

稀薄的阳光无力地穿透玻璃,水泥地上印出淡淡的一个平行四边形。老舅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婆婆的遗像,那是从身份证上翻拍放大的,陈旧、模糊,甚至有点儿怪异,根本不像她本人。老舅直起身,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我们,语重心长地说,小勇(我老公的小名)啊,别跟你哥计较了,你明白事理,过得又比他好,他多分点就多点吧,钱哪有兄弟重要?初二那天你们去我家时,你妈还惦记着呢,让我劝劝你们,别再僵下去,你哥不主动,你就主动点儿,跟他示个好,给他个台阶下,我觉得他不可能不接着,现在你妈没了,以后兄弟之间就是最亲的人了,明白吗?我当时跟你妈保证,让她放心。老公只得答应,嗯了一声道,放心吧,老舅,那事就过去了,我差不多想通了。

这时,二舅和二妗子等人进来了,二妗子环顾四周道,这屋还挺干净,新收拾的?老公道,嗯,我妈收拾的,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哥开车带着她过来收拾的,好像还给我爷我奶上了个坟。二妗子惊讶道,后半晌上的坟?老公道,嗯,他们下午来的,我看我哥发了朋友圈。二妗子道,哎呀,这可不好,哪有后半晌上坟的?还是大年三十!老公问,怎么了?二妗子道,不好啊,后半晌阳气下降,今年还是她本命年,真不该去啊!老舅不屑道,迷信!堂姑道,是有这说法,下午上坟确实不好。老舅无奈道,现在说啥都晚了,命该如此,大姐活着时血压肯定高,否则不会这么突然,要是吃着降压药根本没事。这时,妯娌插话道,去年我带她做白内障手术时量过血压,还算正常。大姑子道,血压高的话,应该有啥不舒服吧,也没听她提过。老舅道,你还不了解你妈那个人,啥事都想自己扛,跟你们说了,就得让她去医院,她一是不想麻烦你们,二来舍不得花钱,结果,把命搭进去了。

倒是没受啥罪,说走就走了。二妗子宽慰道,比那些瘫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的强啊!

话是这么说,可好死不如赖活着。老舅道,大姐这辈子一点儿福没享过,成天就是傻干。

我倒想伺候她几天,可她没给我机会。老公带着哭腔道,连句话都没留,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虽然知道总有这一天,但这样让人措手不及,我总以为妈还活着,一恍惚好像还看见她站在那儿,对着我笑。

大家似乎被老公的话感染了,都沉默着,只有风吹窗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块浮云飘过,挡住阳光,屋内登时暗下来。老公整理了情绪,勉强露出笑容,回忆道,上小学时我就住这屋,木头窗户,一刮风就响,窗台特别宽,我趴在上面写作业,东院的小虎喊我出去,让我跟他们到河里玩水。那天我们家正打墙,我妈指着院外锄大泥的小工对我说,你要不好好学习,天天惦记着玩,长大了就得锄大泥,累死你。可我天生不是上学的料,小时候总气她,叛逆期时还瞧不上她,人家的妈有文化,有工作,她什么都没有……

爸,你别太自责,谁还没年少轻狂过?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儿子突然发声,有时我看着你俩也挺费劲的,特别不给力。儿子的话把大家逗笑了,虽然他这么说,但我觉得儿子还算懂事,就算他真那么想,却从未表现出来过,说明他早在心里琢磨通了。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候聪慧、早熟、独立,加上信息来源丰富,很多事都能自我消化。我摸摸儿子的头。

堂姑问,子轩上高几了?儿子道,今年高考。堂姑问,有目标了吗?儿子笑道,赶着算吧,清华北大肯定没戏。这时,子轩的堂姐掀开门帘喊他出去,一脸神秘。妯娌嘱咐道,别穿着孝褂子到处跑,招人膈应。她的女儿回道,知道,就在门口晒太阳。

公公带着大执客进了屋,对儿女们道,这是你们五叔。一番寒暄,老公给他点了烟。五叔抽了两口,快速打量一番,清清嗓子,对公公道,儿子闺女我都能认出来,媳妇姑爷我没見过几次。公公道,那是当然。五叔道,今儿下午两点棺殓,其他事儿没有,重头戏都在明天,具体怎么做到时我嘱咐你们。最后,他沉痛地总结道,你们的妈是个大好人,仁义,临溪五村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不说她好的,这么多年,她从没跟谁红过脸,更别说吵架,那可真担得起“善良”两个字,你们都在外做大事,绝不能给她丢脸,凡事听我安排,累点也要坚持,尽量做到最好,送她最后一程,明白不?接着他又对老舅道,你大姐也是我嫂子,我肯定办得风风光光,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就讲,我马上改。老舅道,劳你费心。

五叔让大家到外面的帐篷里就座,说是马上开饭。出了大门,我到隔壁家上了个厕所。乡下的厕所多是砖墙围成一圈,留个门,讲究的人家会用石棉瓦盖个顶,这家的连顶都省了,当我站起来时,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不远处的柴火垛旁,儿子正和一个女孩聊天,那女孩没穿孝服,腰间也没孝带,应该不是亲戚。两人不时盯着对方的手机,脑袋马上就要凑到一起,看起来很亲密,以我过来人的身份推测,绝非普通关系。我出了厕所,犹豫片刻,还是壮着胆子迎了上去。直到快要走到他们跟前,两人才发现。儿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猝不及防,轻轻啊了一声,旋即恢复常态,喊了一声妈。

我望着女孩,女孩马上道,阿姨。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搞得两人有点儿紧张,像是被当场捉奸。女孩道,我是子轩的同学,听说他奶奶去世了,来看看他。我说,哦,是吗?你家住哪儿?怎么来的?女孩道,住城里,我舅舅家在临溪镇,我和爸妈一起来串亲戚。我问,哪个村?她道,三村的。我又问,你俩一个班的?儿子像被惹怒了,说,妈,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心里哼了一声,没想到他这就开始和我顶上了,便道,够了。接着我又问女孩,你爸妈知道你过来吗?她说,知道。我说,我们这快吃饭了,要不要一起?女孩道,不,我这就回去。儿子跟上去,碰了碰女孩的胳膊。

我知道,那是在表示歉意,是在给对方安慰,表明他知道她受了委屈,是在替我表示抱歉,让女孩不要因为我的表现而生气或是迁怒他。看到儿子不安的样子,我能想象他对女孩的看重以及殷勤、顺从。这让我不由得火起,厉声道,子轩,你干吗去?儿子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嚷道,送她。我说,你给我回来,穿那样你要去哪儿?儿子道,别叫了,丢不丢人!我跟上去,这才发现两个人停在一辆电动车旁,女孩骑上车,捏了一下儿子的手,开走了。儿子朝她挥手,直到不见踪影才转身,回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气呼呼地与我擦身而过。我站在原地,愣怔着。忽然想起那个女孩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猛然记起在儿子的手机里见过她的照片。像是掌握了证据,我大步流星,追上儿子,拉住他的胳膊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吗?还有几个月就是高考,你还整这出。儿子甩开我的手,没好气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人造卫星。我有些懵,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人造卫星?什么玩意儿?本来还想追上去刨根问底,但今天明显不是解决这件事的恰当时机,只得暂时作罢。

因为火车晚点,婆婆的大弟两口子直到午饭时分方赶来。见到公公,寒暄、唏嘘、感慨,与他的弟弟妹妹相见,又是一番对逝者的缅怀。我想,除了大婚当日,也许婆婆再从未像今天这样被瞩目,被一再念叨,成为主角吧?但如果真有在天之灵,婆婆这么低调的人会喜欢被这样频繁议论,当作话题吗?我不得而知,反正我不愿意,尽管到了那时候,没人说你坏话,几乎把你塑造成完人。有时我也会想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看来,就是世界照常运转,但一切都没死者的份了。哎,活着真好!

午饭后稍作休息,两点钟开始棺殓。其实很简单,就是将骨灰放到棺材中,但讲究、忌讳颇多,细节严谨,皆不能出错,前前后后搞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算完成。封棺后,支上供桌,摆好供品,主要有猪头、公鸡、鲤鱼、水果、点心等。按照风俗,灵棚里不能断人,长明灯不能灭,一直持续到明日下午出殡。太阳西斜,气温骤降,亲戚们陆续回了家,只剩家人守着。天黑了,有人接通了电灯,骤然明亮。一抬头,只见婆婆在遗像里盯着自己,我有点儿被吓到,这才意识到婆婆真的已经不在了。晚饭时分,五叔来到灵棚,身后跟着四个年轻人。五叔领着他们在灵前鞠了三个躬,随后对我们说,吃饭去,让他们守着。

公公坐在桌边,菜已上齐。吃饭时,公公打听着棺殓过程和灵棚内的细节,众人一一作答——当地的风俗,凡是夫妻,一方都不能参与另一方的葬礼,严格来说,公公应该一个人在城里待着,不必也不能来老家。但鉴于有些客人要见他,有些事要听他的意见,而且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因此他还是跟来了。

饭菜还合胃口吧?五叔过来寒暄,厨子跟在后面。

不错,很久没吃到老家的味道了。大伯子起身道。

坐下,都坐,吃你们的,不用跟我客气。五叔伸出手制止。

都不错。公公道,这么仓促,你安排得挺周全。

算不了什么,镇子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只能找年纪大的,别看年纪大,干活都还行。

现在年轻人很少留在家。公公道。

夜里守灵,你们忙活了一整天,再熬一宿估计受不了,我找了四个人,后半夜替你们守着,你们找地方睡个觉,明天事情多,怕你们体力跟不上。五叔提出建议。

没问题。老公道,都听您安排。

那就好。五叔道,别忘了给他们喜钱。

每人两百够吗?老公掏出八张票子,递过去。

够了够了,是个意思就行,你们慢慢吃。五叔接过钱,转身走了。

八点多到十一点依然是家里人守灵,四个小伙子要在十一点才来换班。夜风吹过,棚顶的布呼啦呼啦响着,灯影摇晃,更凸显出夜的死寂和漆黑。大伯子靠着棺材打盹儿,忽而惊醒,神色慌张。大姑子忙问,怎么了?大伯子愣了片刻,回过神儿来道,刚才梦见爸了,我正在努力复习备战高考,他抢过我的书给撕了,还说你考不上,你就是个废物,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着急就醒了。他老婆道,不是该梦见妈才对吗?大姑子道,谁都和妈没心结,你老公就怕咱爸。她又对大伯子道,你怎么还放不下?大伯子道,你以为我不想放下吗?要不是咱爸从小就看不起我,我不至于现在这样,肯定能考上大学,平常比我成绩差的人都能考上,现在都当了老板、局长,可我只是个小职员。大姑子沉默着,半晌才道,你都多大了,还管他怎么看?想干什么就干呗。大伯子道,晚了,我这辈子早毁他手里了,好在我女兒考上了大学,读了研还要考博士,弥补了我的遗憾。

老公和他的哥哥、姐姐跟公公相处得都不算好,尤其是大伯子,公公觉得他随了婆婆,因此顶看不上他;至于大姑子,是个女儿,公公对她是无所谓的态度,但后来她嫁了一个既能闯祸又能赚钱干事的男人,使得公公对她的态度颇为改观,明里暗里接济了不少,比如那男人做生意,买车,他都资助了;只有小儿子,公公还算满意,因为据说我老公从小便机灵得很。在公公看来,三个孩子里日后有出息的应该是小儿子,大儿子虽然书读得好,却拙嘴笨腮,生活技能几乎为零。

大伯子见了公公,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直到现在仍然如此,在公公面前,大伯子毫无自尊可言。我猜测,公公对大儿子的鄙视多半来自他对婆婆的不满,这其实是一种情感转移。学生时代的大伯子梦想着考上大学逃离家庭和父亲。可命运似乎有意跟他作对,平时成绩很好,身体没毛病,但每逢高考就会失眠头痛,导致次日状态糟糕,考了三次皆名落孙山。公公不允许他再考,让他认命,将其安排到交通局的工程队做监工。书呆子哥哥不懂得迎合,不屑于溜须拍马,工作多年,依旧原地踏步。公公退休后不久,大伯子的职位便被他人顶替,人到中年却被派到国道上截超载,风吹日晒,逆来顺受,辛苦而落魄。

我的老公也没有像公公期望的那样,成为能够光宗耀祖的大人物,尽管他为人处世比较圆滑,交际应酬很有一套,但他从小便学习不好,高考时连个末流大学都没考上,只能靠他爸的关系,在交通队谋个职位。这些年,虽然小小地升了官,终于不用再到收费站值守,能够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可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帅哥早已变成了失意落寞的中年大叔,倒有一张有故事的脸,可谁又有兴趣探索呢?总之,三个孩子都让公公失望至极。

公公看人的眼光并不准,或者说,他只看到了表象,而未涉及本质。在我看来,大伯子只是木讷这一点随了婆婆,而婆婆的善良和无私,他一样都没有,在很多方面他从未谦让过,甚至脸酸心硬,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公公做搭桥手术,手术费大约需要十五万左右,公公让两个儿子先替他垫上,回头医保报销了再还给他们。结果,大伯子不出钱,婆婆问他,你就一分钱都没有?大伯子冷冷地回答,没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本来就我一个人赚钱,我闺女还在读研,我哪有富余的钱?婆婆道,他是你爸啊!大伯子道,没钱就是没钱。老公跟我说,当时婆婆被大伯子气得直哭,她说,就算你再恨他,他也是你爸。大伯子反击道,那又怎样?你问他尽过当爸的责任和义务吗?他知道怎样做一个好爸爸吗?从小到大,他什么时候有过父亲和丈夫的样儿?您就别替他说话了!

事实上,大伯子当然有钱,光是老房子的拆迁款他就分走了十多万,他闺女再能花钱,也不可能一下子花掉那么多。他不想出钱,主要就是恨自己的爸爸。整个手术期间,大伯子只在那里待了一天便回到县城正常上下班。当然,医院确实没地方待,我老公在车里睡了两宿,终于熬不住,不得不在快捷酒店开了房,直到公公出院。手术还算成功,但以后要注意的事项非常多,公公再也不能做剧烈运动,稍微用力气的活也不能干,更不能过于激动,且要每天服药。其实,公公的积蓄足够手术费用,但他觉得该是儿子尽孝的时候,必须让他们表示一下,谁承想无意间看透了人心呢!手术后没多久,公公把他所有的积蓄交给了我老公,让他保管,自己只留了生活费。

我一直以为爸会走在妈前面呢!大姑子道,爸连上个楼梯都费劲,妈走路带风……

其实,认识他俩的人都这么觉得,毕竟他们俩的身体状况谁好谁赖明摆着。老公道。

以后爸怎么办?大姑子道,以前都是妈伺候他,他自己连饭都不会做。

能怎么办?顶多给他请个保姆,大家都得上班,咱们哪有空照顾他?大伯子道。

就怕他不同意。大姑子道,咱爸那么吝啬,一般人跟他处不来,再说,他舍不得花钱。

两个选择,一是让爸跟咱们轮着住,二是给他找个保姆,他舍不得花钱咱们三个花。老公道,大姐你可以少出点儿,就算轮着住,也可以少几次去你们那,毕竟你都当奶奶了。

不行!我们家地方太小,没爸住的地方。大伯子道,再说,爸那么多坏毛病,跟我们肯定住不到一块,还不得天天生气,你孝顺你接,反正爸最稀罕你,妈也是,他们都喜欢你这个老儿子,喜欢子轩这个大孙子,我们家又没男孩,都是他瞧不上的,过去倒让他气不顺。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又不是我老公一个人的爸。我立马还嘴。

就生了我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得叫他一声爸,可其他方面,他都不够格。大伯子道。

我从来不知道大伯子的嘴如此尖利,看来还真是跟着啥人学啥人,我望着妯娌想。妯娌一句话没有,一脸神游物外的表情,但耳朵却机警地竖着,我猜她肯定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提前嘱咐了她老公,否则大伯子不可能如此当机立断,如此绝情。

别在这吵,妈刚走,你们就这样,让她怎么安息?大姑子道,这事儿回头再商量。

老公起身道,我出去抽根烟。

片刻之后,我也出了灵棚。

乡村的寒夜,黑暗而沉寂,灵棚犹如一座光怪陸离的孤岛,在漆黑中兀自摇曳。一点猩红在不远处闪烁,我走过去。老公没有回头,他大概猜到我会跟着出来。我从后面箍住他的腰,以前恋爱时我俩经常用这个动作表达爱意,多年未做,竟然略微生疏。老公的腰身粗了不少,加之冬天穿的衣服厚,我的两只手差点儿不能抓到彼此。老公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烟道,我是没妈的人了,有妈在,不管多大,在她面前都可以当孩子,从今往后,我再也做不成孩子了。若是年轻时,我肯定会调侃,你可以叫我妈呀。但现在我只得紧紧箍住他,让他感觉到我在背后支持他。等到他的烟抽完,我问他,你真要让你爸到咱家住吗?他道,不会的。我不解道,那你还提出来?他道,大哥肯定不同意,大姐也不会愿意,既然他们都不愿意,那我就有理由不这么做了。我明白了,笑道,啊,你这人,真阴险。他道,别这么说我,我知道你也不想他过来嘛。我道,如果是你妈,我当然没问题。他道,我懂,如果是我妈,不光你没问题,估计大哥大姐也会抢着要,至少省得他们自己做饭。

我松开手,仰起头,只见夜空透亮而悠远,满天星光交替明灭,竟有蠕动之感,久居县城且晚上很少出门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种景象了。这时,我忽然想起儿子上午和我说的话,便问老公,人造卫星是什么意思?老公道,你是要我解释这个词还是干什么?就算你不是天文学爱好者,也应该听说过吧。我道,它的本意我当然知道,不过它还有别的意思吗?比如引申义之类的。老公摇摇头,不清楚,你去问儿子,他不是天文迷吗?我嗯了一声,回头再问他,咱们回去吧,有点冷。老公牵着我的手道,走吧。

次日七点多,早饭尚未吃完,尖锐的唢呐声划破了干冷的空气,紧接着笙、铙钹等乐器同时响起,沉痛哀怨的乐曲在镇子上空飘荡。匆匆吃过饭,我们又坐到了灵棚内。亲戚们陆续赶来,未进门,先到灵前举哀。有的人真的很伤心,比如婆婆的大弟和老弟,看他们哭泣的样子,让我忍不住跟着鼻子发酸;婆婆的两个妹妹许是和婆婆相差岁数较大,虽然也悲伤,却不及他们的哥哥。更多的人则是干打雷不下雨,明显走过场。

按照当地风俗,上午的事比较多,因为下午三点多就要出殡,在逝者入土为安之前,需要为她打点好方方面面。首先要送三次纸,男宾送一次,女宾送一次,所有宾客一起送一次;其次是送路,将逝者生前使用过的一些贴身衣物等集中烧掉;然后是接魂;最后是祭拜,每个宾客都要在灵前磕头或鞠躬。婆婆的衣服我们只带了她常穿的那几套,包括她临死时穿的那套。二妗子问我们衣兜有没有掏过。我们摇头,她让我们赶紧掏干净。我们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却掏出很多钱,除了几张零钱,剩下的都是百元大钞,所有的衣兜裤兜掏完后,加在一起数了数,竟然有两千多块。老舅道,回去后你们再检查一下别的衣物,说不定还有。堂姑道,她这是藏起来就忘了花还是舍不得?老公道,肯定是舍不得,妈记性还挺好的。这些钱暂时放到了我的钱包,待回家后一并算清。

烧纸的地方在镇子西边,吹打的人在前面开路。路两旁是正在营业的各种商店,车流不断,一队人靠着路边前行。风从田野深处吹来,带着料峭寒意和隐约的泥土气息。立春没几天,麦田还没有返青,苍绿的麦苗陷在黝黑的土里。软软的土地,像走在沙滩上。队伍在一个大坑旁边停下,人们跪下,烧纸,烧掉婆婆生前的被褥、衣服、鞋子等物。火焰腾起老高,灰烬升到空中,飘浮,翻腾,落到人们的身上、地上。

我膝盖发痛,原来跪在了一块瓦片上,于是微微起身,蹲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远处的坟头,也许老公的爷爷奶奶就躺在里面吧。亲戚们跪在地上,呈半圆形围着火堆,平静的面容中透着悲悯、无奈。一阵心悸,颤抖,仿佛在发烧,我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火焰烧掉了,转而有一些新的情感在萌动——也不是新的,更像是早就存在,像是某种沉睡的基因,在这一刻突然被唤醒。它们活了,像古老的血脉一样,从头到脚,流遍了全身。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的那些时光在我脑海里清晰地闪现,那么生动、活泼。我还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它们,以为我就是在县城里长大的呢!那时候,我们住在河边的一个小村里,我、爷爷还有奶奶,过着幸福而枯燥的日子。这一刻,我似乎有些懂了。土地的力量太强大了,它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默默无言地睡在那,当你在它的身体上走来走去时,不知不觉中就会被感染,被同化。它让你下沉,清醒,让你找回童真。可惜的是,当你回到现实生活,面对纷纷扰扰时,马上就会忘记这份初心。

午饭后,只等出殡,要下午三点多才开始。在灵棚里坐着时,不时有人过来烧纸。待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儿子不在,便出去找他,发现他正在厢房和人通话,想了想,没有打扰。大门口堆满了花圈,我正在看上面的挽联,身后走来一人,回头,见是老舅和堂姑的儿子。他叫了一声“表嫂”。我问他,哪天回北京?他道,明天。我问,还在写小说吗?他是一个八〇后作家,我看过他写的一些东西,借用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写的“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之作,世态人情,家长里短,都市白领,小城青年,在他笔下,充满了活色生香的生活质感”。年轻时我不太爱看他的小说,近些年我才发觉其实他写的就是我身边的生活。

在写。他道,想不写都难。

想没想过写写你大姑?我道,多么现成。

嗯?还没有。他道。

为什么?没有文学价值吗?

不是。他摇摇头,像是在想如何跟我解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道,这个比较复杂,不是说你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首先得感情充沛,从心底渐渐氤氲、升腾的一种感觉、一个念头,对我而言,必须火候到了,不吐不快时才恰到好处,接着我才会挑拣素材,继而谋篇布局,最后才诉诸笔端。

缺什么素材可以问我,你爸妈也行,他们更了解你大姑。我说。

有需要我会咨询你,但现在还不必。他道,我大姑这辈子过于平淡无奇,没有大起大落,要想写得引人入胜,太难,性格又不突出,没有可圈可点的事迹,也并非命运多舛、红颜薄命的漂亮女人,她就是一个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劳动妇女,像她这样的女人有很多,尤其和她同时代的,我们村就有几个,我以前也想写,但始终没写出来,这样的形象很難作为主要人物撑起一篇作品,如果作为长篇中的次要人物还比较说得过去。

照你这么说,太平凡的人生就不值得书写,只有传奇人物才值得被记录?

当然不是。他马上否认,像是我的话冒犯了他的写作原则。他解释道,首先,一个人是独特而宝贵的,人有相似的,但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的树叶;文学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将个体清晰化,不厌其烦地探索他的喜好、悲欢,探讨其生命深层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大姑当然值得书写,但是,我不够了解她,没参与过她的人生,不了解她的心理,我所看到的那些不过是只言片语,花边甚至八卦,大多数都是别人转述的,如果就这样写出来,那就不是真实的她,对她也是一种不尊重,对读者而言也不够诚实,我自己也会内疚。

条条框框还真多。我道。

你觉得我大姑快乐吗?

不快乐。我肯定地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笑道,其实,面对别人时,我们不可能做到设身处地,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自以为是。我刚从学校毕业那阵,在县城里找了个工作,在大姑家住过几个月,后来才去了北京,那时候我也见识过他俩的相处模式,我也悲叹过大姑的婚姻,叹息过她的选择,不只他们,很多婚姻有问题的长辈,我都自以为冷静、客观地分析过,熟练地给他们贴标签,下断语,不留更改余地,可我又不是他们,如何能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呢?更何况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旁观者清其实未必就真的看得清,只因隔岸观火,事不关己,才会大言不惭。

照你这么说,除非写自己,否则写别人就都是臆想、妄断。我说,既然是你写,那就站在你的角度去叙述,评判呗,小说不都是虚构的吗?

靠故事情节取胜的当然多半是虚构的,我也虚构过,但如果有生活原型,而且这个原型和你又比较亲密,那就很难剪裁,取舍。他道,会顾忌到很多方面,不是技术层面的,也不是艺术方面的,完全就是个人原因。

你就放下顾忌,放开手去写。我鼓励道,别想太多,也许还能开创一种新的写作方式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让他写婆婆。

行,等我想好了,有需要的话就问你。他笑道,到时我可能以你的視角来叙述。

没问题,只要别写我的真名。我说。

三点整,五叔宣布吉时已到。棺材被吊车提到空中,稳稳当当放进了拖拉机的车斗内。大伯子跪在地上,在五叔的指导下,将瓦盆举过头顶,里面还有未烧尽的纸钱,几缕青烟从里面袅袅升起,偶尔也有蛇芯子一样的火苗冒出。五叔又说了两句,然后对大伯子道,摔吧!大伯子将瓦盆举至最高处,大喊了一声妈,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力往下一掷,瓦盆粉碎,灰烬飞了起来,大伯子面前的那块地都被染黑了。一声凄厉刺耳的唢呐响起,送葬队伍出发了。墓地在镇子南边,大约五里地,队伍犹如一条白色巨蟒,缓缓前进。墓穴上午已由挖掘机挖好,到达后,吊车再次提起棺材,徐徐落进方方正正的坑中。一众宾客行礼,大伯子和老公各填了一铁锹土后,便由他人代劳。一座新坟很快落成,花圈盖住坟头。人们脱掉孝服,翻过来,叠好。

从坟地回来后,亲戚们和我们一一告别。大舅和公公在里屋聊了许久,他建议公公和孩子们去住,公公说,再看吧,别惦记着我,你也要注意身体。五叔带领的那些帮忙的人都分到了喜钱,帐篷和炉灶都拆了,院里院外被打扫得很干净。老宅已基本恢复原样,只有地上的灰迹和水迹表明一场葬礼刚刚过去。待到亲戚们走光,我们才锁了大门,上了各自的车。老公发动了车子,很快,拐上马路。老宅看不见了,两边的商店、瓦房、麦田、工厂,风一般迅疾地掠过。透过车窗,只见一抹残阳不断向下坠落。

因为公公坐在副驾驶,很多话不便说,我只跟儿子说了两句,但他并不买账,爱搭不理的。我小声道,你还生气呢?是不是男人?他道,男人就不能生气吗?我说,没那么小气的,跟自己的妈还记仇?他不说话,我继续道,可别忘了,你跟她百分之百没发展,跟我可是亲的,为了一个外人,得罪我,值得吗?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儿子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往我身上靠了靠。他对他爸说,爸,晚上吃什么?老公问他,你想吃啥?儿子道,羊蝎子,火锅。老公道,繁荣路上那家吧?儿子道,对。车子进县城后,公公道,先把我送回去。老公道,跟我们一块,吃了饭再回吧,不然您回去吃啥?公公道,我不饿,小区门口随便买点。公婆的家在北外环,先送他回去还得绕一大圈,但他如果不和我们去吃,我们能吃得更尽兴,想必他也想到了这一层才要求先回家,我只得口不对心地邀请,您就跟我们去吃吧。子轩道,爷爷,羊蝎子很好吃。公公对子轩道,那你多吃点,爷爷回去歇着。老公于是先送公公回家,到小区门口,公公让他停车,别进去了,里面不方便绕。公公下车后,老公道,别看爸表面上假装没事,等他一个人回去,且难受呢!我妈没了,咱们还有彼此,可他就剩自个儿了。

饭馆里人不多,毕竟才正月初八,很多商铺尚未营业。我们点了一大锅羊蝎子,还有几样蔬菜,喝的酸梅汤。老公脸上始终带着抹不去的愁容,笑也是勉强的,没辙,这种心痛只能靠时间去治疗。儿子问,以后要不要把爷爷接到咱家?我说,这不用你管,你就专心学习,准备高考。儿子道,爷爷一个人挺可怜的。老公道,你放心吧,我跟你大伯他们会商量,听你妈的话,专心复习,考上一本才是你的当务之急。我道,对,别搞用不着的。老公去外面抽烟,让我们再吃会儿,然后结账去外面找他。

儿子问,妈,你还跟我爸离婚不?我差点惊掉下巴,赶紧否认,胡说啥,我们压根就没想过离婚。他道,得了吧,我都知道。我问,你知道什么?他说,上次你跟我爸在房间里商量第二天去办手续,我都听见了。我只得承认,哦,那是气话,后来不是没离嘛!他道,那还不是多亏了我,哦不,多亏了爷爷。我纳闷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道,我不想你们离婚,就给爷爷打电话,后来他找了民政局的领导,要不然你们俩现在早就恢复自由身了。我心里啊了一声,原来是儿子告的密,这么说,和婆婆根本没有关系,是我错怪了她……我立马陷入一种难过、后悔、惋惜、内疚、想哭等复杂感受相互交织的旋涡中,难以自拔。

嘿,这位女士,想啥呢?太震惊了?儿子的手在我失神的双眼前晃来晃去,我这才回过味儿来,对他道,正经点儿,小兔崽子。他道,你要还想离,就离吧,我不管了。我问,为什么?你不怕吗?他道,那时候我有点儿担心,怕家散了,但现在我觉得要是没有感情还在一起生活,太不人道了,我不能为了私心就害得你们俩受罪,还要在我跟前演戏,假装恩爱,太痛苦,何况,现在我都长大了。我说,你以为上大学就算长大?他道,我不管你们,希望你们也别管我。我切了一声,心想我早该猜到这家伙的心思,他是不想我插手他的“早恋”,我说,那不行,我宁可不离婚,也要对你负责,等你考上大学,随便谈。他嗤之以鼻。我继续说,你跟那女孩能有什么发展?马上天各一方,简直就是浪费感情。他道,我们才不像你们大人那么功利,只要有爱,就不怕短,哪怕在一起一天也是在一起过,谁规定爱情必须地久天长?我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爱情?小屁孩,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你要是不断了,我肯定告诉你爸。儿子对他爸,还是有几分怕的。他说,我考虑考虑。我义正词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眨巴着一双萌萌的小狗眼,哀怨地看着我,这让我有几分心软,便道,在不耽误学习和不搞出意外的前提下,你们可以交往,你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保护她吗?他道,想什么呢?我们才不会那么脏,我们是纯洁的,纯爱,懂不?我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反正你要是成绩下降,我就告诉你爸。他道,放心吧,恋爱只会让学习效率更高。我想起了那个疑问,便道,人造卫星什么意思?他笑道,笨,人造卫星是什么你总知道吧?我说,就是绕着地球跑的那些。他道,表述不够严谨,但意思到了,我不想你和我爸成为人造卫星,整天就知道围着我转,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就像我奶奶那样只为儿女忙来忙去,一辈子白活,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有兴趣、爱好、追求和精神寄托,所以我支持你们过不到一块就离婚,明白了吗?我望着侃侃而谈的儿子,既觉得他有几分陌生,又觉得他真的在迅速成长。

如老舅所料,在整理婆婆的遗物时,我、大姑子和妯娌又在她的衣服和柜子里找到了很多人民币,大多是一百元一张的,到后来几乎是抱着寻宝的心情在收拾她的东西,每一次发现都让我们微微地惊叹。婆婆的衣服不算少,但崭新的几乎没有,式样都已过时,大多数是我们买给她的,几乎每一套都能让我们回忆起它的来龙去脉。我们每人选了一套留作纪念,剩下的则全部扔掉。对于我们选择的那件,我们也都知道回到家就会把它压在箱底,再也不拿出来。收拾完之后,数了数,一共有八千多块,公公说,你们三个分了吧。

如我们所料,公公不同意请保姆,即使老公试探着说不需要他花錢,他亦断然拒绝。他说,你妈活着时我都受够了,再弄个陌生人,且不说她硌硬我,我先就讨厌她了。那是婆婆葬礼之后的第五天,我们坐在客厅里,商量这件事。老公说,不请保姆,那就在我们几个那轮着住。公公道,不用你们费心,我不习惯跟别人住一块,跟你妈那是没得选,你们趁早该干吗干吗去!大姑子道,那您一个人住,我们怎么放心?公公道,有啥不放心的?我现在又不是不能自理,除了不会做饭,别的都行。大姑子道,您就别硬撑了。公公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没啥可怕的。大姑子道,既然这样,那您别总一个人在家待着,多出去转转。说完,她捅了自己的老公一下,她老公道,对啊,多转转,反正离得都不远,您去谁家都可以,只要我们在家。公公道,行啦,都走吧,我要歇着了。

我们下了楼。自始至终,大伯子夫妇一句话没讲,就像赡养父亲这件事对他们而言既无权利也没有义务似的。上车时,我无意间抬头,看向二楼,只见公公站在窗前,望着我们。后来,隔三岔五,老公和大姑子都会给公公送饭,我老公还会订外卖给他,下班了或是休息日,我们会到他那里打个卯。没有了婆婆的家,一下子少了生气,连空气仿佛都是静止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公公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不再像以前那般健谈,先前他还会关心时事、经济、政治等,假装没有落伍,现在则沉默的时候居多,一旦聊天,就会陷入回忆,回忆儿孙小的时候,回忆他的年轻时代。说起我老公和儿子小时候的事,公公显得很兴奋,但老公和儿子明显兴致不高,过后我问他们,他们的回答惊人的一致,都说公公讲的事他们根本没印象,甚至觉得公公糊涂了,把别人的事安在了他们身上。

七月份的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老公在加班,我刚好休息,在老公的授意下,做好饭,和儿子一起给公公送去。儿子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和专业,就在北京(和他好的那个女孩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公公为此非常高兴,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对子轩说,好好上吧,吃好的用好的,别担心花钱,爷爷给你。上楼后,没有喊门,我拿出钥匙开门。电视开着,公公在沙发上打盹儿,茶几上放着两个开了封的易拉罐。我将饭盒放下,子轩喊醒他,公公哦了一声,直起身,让子轩帮他到厨房拿了碗筷。接着问我们,吃了吗?我说,没有,回去再吃。他说,回去吧。我说,您喝酒了?他说,是。我说,医生不让。他不屑地嗤了一声,咬了一口猪肉茴香馅儿的盒子道,香,比你婆婆做的好,她舍不得放油,每次都有煳味。等到他吃完两个,我说,我们回去了。公公道,走吧,外面还下雨吗?我说,小多了。当我们在门口换鞋时,公公说,你知道吗?你大哥还有嫂子一次都没给我送过饭。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在公公也不需要回应,他只是陈述事实,他接着道,不送就不送吧,反正他们做的我也不爱吃。

尽管公公的状态算不上多么好,但我们觉得他至少还能活上三五年,谁都没料到那么快,他就随婆婆而去了。那是农历九月初三的傍晚,大姑子做了牛肉芹菜馅水饺,知道她爸爱吃,便盛了二十多个。她端着饺子,喊门,没人答应,拿出钥匙开了门,只见公公瘫在地上,身旁还有个袋子。她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放下饺子,又是喊叫又是摇晃,但公公已经没了心跳,没了呼吸,没了脉搏。她赶紧给我们打电话,然后打开他爸身旁的那个编织袋,里面装了半袋子白萝卜,还带着泥土。城北不远处就是农田,有人种白菜、大葱或是萝卜等,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那些长得不好的,菜农都会扔掉,惹得附近很多老头老太太拾回家。以前婆婆活着的时候就去过,还给过我们。她不在了,公公又去拣。半袋子萝卜,起码得有五六十斤,扛了一路,又上楼,惹得公公心脏病发。

于是,我们又回到老家,给公公办了一场葬礼,像给婆婆办的那次一样,就连来参加的人也相差无几。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场葬礼表面上平静,其实暗流涌动,还没等出殡,大伯子就将遗产(所有的房产早已分清,因此遗产只剩下现金和不值钱的家电等物)分配问题提上了议程,他知道公公的退休金平时都由我老公支取,也知道公公将大部分钱转给了我老公保管。大伯子问,有多少钱?我老公拿出手机,打开支付宝,给他和大姑子看转账记录,说,十五万多一点儿。大伯子道,那就咱俩平分。大姑子道,凭什么你俩分?我还是爸的闺女呢!我老公道,爸早就说了,这钱给子轩上大学用,你们谁都别想分。公公没说过这话,我敢打包票。大伯子道,他什么时候说的?你是录了视频音频还是他立了字据?我知道老公拿不出证据。接着,姐弟三个就此事争论不休,僵持不下,场面一度非常难堪,最后不得不将老舅找来。老舅弄明白了以后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管不着,我要说分,得罪小的,说不分,得罪两个大的,我犯不着蹚这浑水,你妈都没了,我懒得管你们,爱咋地咋地,太不懂事了,钱有那么重要吗?我爸没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没红过脸。堂姑道,你们有啥可争的?你爸你妈就留下几百块。老舅道,多嘴!反正我不管。说完,拂袖而去。

葬礼结束后,大伯子几乎每天都给老公打电话,发信息,或是直接找上门,为的就是遗产分配的事。可老公始终不松口,大伯子把我搞得烦了,终于忍不住,对老公说,分了吧,才几万块,何必呢?让他跟个催命鬼似的,烦死了。其实我更担心大伯子因此做出更过分的事,比如人身伤害,因为他是个认死理的家伙,看他的眼神我都觉得害怕,好像我们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老公说,再等两天。果然,又过了两天,老公同意将钱分给他们。大伯子这时又说,大姐拿三万,咱俩一人六万。大姑子道,凭啥?性别歧视吗?妈没了以后,你都没来看过爸,你真好意思!大伯子道,说实在的,都给我也应该,这是爸欠我的,他又没压迫过你们。老公道,分的话就平分,不然就不分。大伯子不耐烦道,算了,赶紧分吧,一人五万,还有镇上的老宅子,房产证上早就写了我的名字,你们别想跟我争。老公道,给你,我不要。大姑子道,那个能有多少钱?大伯子道,你管不着。当即分了钱,这事才算结束。等他们走后,我问老公,既然迟早都要分,你干吗拖那么久。他笑道,其实,除了银行里的钱,爸还有八万块现金,妈活着时,他就给了我,那才是给子轩上大学用的,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十五万上面,以为真的只有这点钱。我拍拍他的脑门道,还是我老公最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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