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夜是黑的,夜色像水一样漫过那座学校的屋顶,学校是一座旧年的学校,蓝色的砖蓝色的瓦经过时间的浸润与剥蚀变得有些忧郁。整个学校空荡荡的,一株老梧桐树上停歇着几只乌鸦,它们在上面做巢,兼繁衍后代,以树为家,停顿在夜色中央。我在收拾东西,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一些书,却打成了一个略显分量的包裹。可能是永远的告别,也可能只是周末回家,路在面前隐隐约约成一条绵延的光带,与化不开的夜色有所分别,亦紧密咬合在一起。一辆对我来说略显高大的大金鹿自行车,被我歪歪扭扭骑着,向浓墨般的夜色深处驶去。
这是我旧年的一个梦境,很多年了始终萦绕从未散去。学校坐落在四周并无人家的田野上,原本是一所高中,后来被并进县城,房子空置下来。而那年的我是一个复读生,自上学以来第一次复读。初三结束,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差了多少分没有考上高中,只记得就随意报了县城最好的学校。结局,如你所知,不得不再一次去了原来的学校,准备复读。
那一年我十五岁,新学期开学,嘴唇上长出细细的绒毛,在面对好看的女生时,心里开始奔跑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我试图收住那条虚无的缰绳,但思绪的野马却疯狂飞奔,向神秘的原野,向幽深的丛林,向一片向阳的坡地,在坡地之上,一切都可以在阳光炽热的安抚下汹涌、发生。而这一切即将改变,在同学之间尚未熟悉的情况下,教委发出整合学校的消息,所有的复读生都要去老二中,不止我们学校,整个县城范围内的复读生都要付诸行动。
梦在继续,我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歪歪扭扭骑着车,路旁的树作为一种闪烁的暗影,偶尔发出叶子哗哗的回声。从学校到家,大概有二十里路程,如果走小路的话可以省去一些时间,只是要穿过无边的庄稼地。有时我会停下来歇息,路面坑坑洼洼颠得屁股发疼,有时梦里的包裹会变成上学的桌椅,由于绑缚的技巧欠缺歪向一边,而这可能是致命的,一旦桌腿插进辐条车轮,即使人不亡也得摔个半死。我想我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何一些不曾发生的事情会在我脑子里逐渐形成?即使后来的很多年,当我一旦去往某地或者想要去做什么事情,首先闯入的就会是相反的结局,我会被孤单单丢在大街上,我会被无聊之徒追赶而无处逃遁,我会一无所有,在一个落寞的黄昏归来。这种畏难情绪我一直难以界定,到底是因为天生胆怯,还是没有经过人事的历练缺乏应有的勇敢?我批判自己,却又一次次陷入自我挖掘的陷阱中。
老屋,灯光下的父亲面色惨淡,记忆中父亲几乎是不笑的,因为早年偏瘫,身体的一半失去正常机能,笑容也随之而去。吃饭时,父亲会默默用左手并不灵便地拿起筷子,夹一次菜然后放下,再用左手拿起馒头咬上几口,或者端起碗喝粥。他的右臂右手日渐萎缩,像一截毫不相关的物件弯曲着挂在胸前,偶尔会用左手帮助着掰开试图伸直的卷曲的手指,但徒劳无功。在某种意义上,我是父亲的一个仆童或者手杖,当有一天我因好奇做生辰测算游戏,跳出“时末生人先克父,十成九败运不通”的字眼时,沉默良久。我生父瘫痪,几乎就是命运的安排,抽走了父亲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而几乎又是同时,我的降生为家里带来短暂的欢喜。吃完饭后,父亲推开碗筷,不是去老河滩上放羊,就是去村后的老屋喂牛。我所知道的,父亲养过两头牛,一头是黑色皮毛的母牛,一头是黄色的犍牛,黑母牛喂了很多年被卖掉,我们就养那头母牛生下的小牛,也是黑色皮毛。小牛很难驯养,必须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才可以套犁耕地。门口有株刺槐树,几个青壮者用绳套将小黑牛绊倒,头绑在刺槐树上,腿脚被紧紧捆住,一个有经验的人用木棒敲打牛的卵囊,直到高高肿起,红润发光,像要爆裂开来,这才作罢。小黑牛的叫声痛苦而绝望,即便嘴唇用绳子捆紧仍然发出悲惨的呜咽。那时我是老河滩上遛牛的少年,一人牵着一牛在光阴里缓缓走动,我走几步会看看小黑牛的眼神,疼痛仍然在清澈的瞳孔中深藏,小黑牛走上一段就想躺下来休息,这样是坚决不行的,父亲说一旦躺下有可能再也起不来。从清晨到黄昏,我用柳条抽打着想要赖下不走的小黑牛,心里却又痛着,它的四肢一直在颤抖,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被风吹干,然后再继续冒出。我还是倦了,或者是因为心疼,找了一面坡地停下,小黑牛就势依靠在上面,眼神在一瞬间温和了些,身上的颤抖也轻了许多。
我知道,其实牛才真正是父亲的半条命或者遗失的力量,借用一头牛,父亲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在麦场碾麦,父亲可以缓慢地套上牛车,去一次縣城,买一些诸如石瓮、石臼的笨重物件。父亲还可以套牛耕地,不然的话那些土地就会无人耕种。然而,母牛、小黑牛、黄牛还是一头头被卖掉了,前两头牛卖掉后给二哥三哥盖房,黄牛在二哥结婚那年被卖掉充作了彩礼。母亲让我写信,“家里的牛卖了,860元,现给你寄去800元,祝你新婚快乐”。但其实当时母亲说是要给600元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豪情,就说给800吧,母亲好像面有难色,却也没太犹豫,第二天就去镇上把钱寄了过去。
我还在漫漫长夜中走走停停,在路过一片幽深的玉米地时车链被死死卡住,车腿已经坏掉,只能停靠在一株梧桐树旁。夜色中的秋风在吹,手掌样的树叶落下,冷冷地贴了一下脸滑落在地。恐惧或怀疑,在我的此生无数次出现,我恐惧未知的旅程,恐惧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我怀疑自己是否能胜任我接下来的工作或者即将接手的事情,是否能做到很好让更多人满意,我怀疑我的到来或者身处陌生之地时是否具有游刃有余的能力,既能得到他人的赏识又能让自己安顿下来。我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深藏着一个从未成长的少年,他怀疑或恐惧的目光将持续很多年,他不知道自己有何价值,甚至不知道匆匆来一次人间会留下什么具体的事物,功成名就之后的欣喜?抑或以自己的方式留下浅浅的痕迹,在他人路经时还会偶尔想起?满头大汗,吹过田野的秋风似乎停歇了,而前方的路还长,需要走过一座窄窄的小桥,需要穿过几个已经阒然无声的村落,需要在走到村口时长舒一口气——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村庄。
家的含义具体而模糊,不过是因为熟悉与家有关的所有事物而建立起最初的情感,米兰·昆德拉1975年获准前往法国,从此滞留不归,45年后才恢复了捷克国籍。“就在昨天,他还想,那会是很轻松的一刻。他会满怀喜悦地从这里出发。他会离开一个他曾错误地出生的地方,一个他并不觉得是在自己家的地方。但是,眼下这一时刻,他知道,他离开的是他唯一的祖国,他没有别的祖国。”(《告别圆舞曲》)这是一个人的告别圆舞曲,你甚至不能用其他字眼来替代一个人对家的复杂情感。轻与重,或许在每个人的词典里皆有不同。家有时仅仅是一个人的出生之地,有时又只是与身体同行的代名词,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家在的地方就有牵念。而我却伴随着若即若离的成长,把家当成了身体或命运的一部分,就像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躯壳,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那株高大的白杨树长在老河滩上,在梦里显得有些撲朔迷离,巨大的树枝张开,像是一团飘荡在空中的浓密的云。父亲说过,这棵树是他父亲栽下的,当时这段河堤隶属于我们村,只是后来划给了邻村。河堤长长,有低矮的杞柳丛和丛生的白蜡条,也是我少年时的乐园。仰躺在浓密的树荫下,稀疏的光斑穿过枝叶落下来,我的视线逆光而上抵达云层。
但现在不是幻想的时刻,我需要一次次往返于那座破旧、阴郁的校园,顺着一条梦中小路的指引,重返往日现场。毕业时,我和一个同班同学在校门口合影,正对着宽敞的大门,铁门上锈迹斑斑,只在开合时发出低沉的声音。右边是一溜教职工家属院,住在这里的人们好像滞留了太久,即便是微笑,脸上也带着几许沧桑。我去过一次同学燕子家,和水生一起,燕子的父亲教我们语文,是一个传统守旧的老人,眼神严肃地落在我和水生身上,也不说坐下。燕子为人热情,提起竹编的暖水瓶给我们倒水,我们对视了一下,逃一般离开了燕子家。正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小小的八角花园,花砖垒砌,里面杂草丛生,只有几株高大的石榴树,因无人修剪,长长的枝条一直向上向上,高过了屋檐,梢头开了几朵瘦弱的红色的石榴花瓣。再就是充当照壁的图书室的后墙,年深日久,刷了白漆的墙壁泛黄、剥落,就连上面的字迹也日渐模糊。
教室在图书室右边,另起一排蓝砖蓝瓦的高大房屋,偌大的校园一共四个班,大体上是县城以南的复读生都集中到这里。我们学校被冠以职业高中的名称,学生除了按部就班复习初中所学的知识,另外发有一本有关农业的书籍,书里的内容很齐全,如何播种,如何施肥,如何灌溉,如何做好一个新时期的新型农民。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对待,我总是很是小心地看待这本“书外之书”,也许,以后它会带给我科学种田的指引,就像书里所说——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民。有一次,因为路途太远,我没能在周日晚上赶回学校,早晨到达教室的时候,老师已经讲了很久的课,我喊“报告”,没听见老师允许进门的指令,就在门口傻傻地站着。我知道,这应该是一种极为正常的惩罚,迟到,就应该站在门口以示惩戒。红日爬上墙头,一万支光线之箭凌空射出,几乎能听见破空而来的声音,燕子父亲经过门口时摇了摇头,可能以为我违反了课堂纪律,眼神一撇走了过去,手里拎着那只竹编的暖水瓶,我知道,下课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是去食堂用暖水瓶给一家人打饭。燕子母亲也是老师,得了风湿性关节炎骨节变形,只能佝偻着扶着一张椅子在门口走走,或者坐在椅子上,眼神望向我们上课的教室窗口。下课铃响,同学们鱼贯而出,那位政治老师从我身边走过没有发出任何指令,倒是水生说,你个傻子,老师都说了让你进去还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是红的,从上到下浑身都是羞红的颜色。
上课学习,在这里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情,空荡荒芜的校园就像被时间遗弃的颓废之所,院墙有几处被扒开的洞口,透过去可以看见青青的麦田,寝室里的双层木床咯吱咯吱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关节松动。而很多同学也显得暮气,倒不是说受到了学校里的破败情绪的感染,有的已经结婚生娃,留下妻子在家自己到学校复读,考小中专,只要能考上顺利毕业简直就是鲤鱼跃过了龙门,统一分配,城市户口。有的虽然还没结婚,但已经二十几岁,像我这样的年纪几乎就是娃娃兵,并不被看在眼里。水生也在做自己的事情,通常水生不会和我一起去学校,要么是找各种借口说周日不回家,要么就说早去学校复习功课。稻草人是后来同学给水生起的绰号,一个周日的傍晚,同学们一个个返回学校,在水生身上发现了端倪,他头发上、毛呢大褂上沾满了麦草。纯然的月光,麦田望去一片灰扑扑的光芒,远处村庄里的灯火已经点亮,这时需要一个旧年的麦草垛,被掏出一个洞来就像温暖的巢穴,这巢穴可以适当安放青春的懵懂和激情。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长的田埂来到麦草垛跟前,毛呢大褂脱下来铺在松软的麦草上,低矮的麦草垛可以遮蔽青春的秘密,喘息,呢喃或低语,在一阵仓促的动作中完成一个人的成人礼。这是大家的想象,在一次次质问嬉笑之后被水生默许,很多人的眼神一起朝燕子所在的方向看去,空荡荡的座位,燕子刚才在哄笑中已经离去。
我躺在水面上,身上的燥热渐渐散去,这是一个夏末秋初的黄昏,天空异常低矮,好像一直压下来,想要把整个世界挤压出水来。水生,麦草垛,寝室里流传的日本小说,让人想入非非。梧桐树上的乌鸦在聒噪,一只老狗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走,我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学校后面的那条河,不算太远,大概四五里地,冷凝的水泥桥板,一座高高的水闸,幽深的桥洞,向河的两端看去不见一个人影。我需要水的沐浴和怀抱,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不曾细想,脱下衣服,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水草在水间浮荡,温热的水几乎感觉不到流动,闭上眼睛,身体自然浮起,像一片初秋的落叶顺水逐流,不管方向。惶恐是在之后产生的,茂盛的水草蛇般在水中游弋缠绕,在我下潜时差点缠住手脚,我挣脱出来,急遑遑游向岸边,口中一直在喘着粗气。我想象发生不测时的场景,一条幽静的河道上漂起一具发白的尸体,死者为学生,原因不明,可能是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儿或者情感出现危机而轻生;也可能是一个人下河游泳,一不小心被水草缠住,难以逃脱,发生了这令人心痛的一幕。教训是未成年人不允许私自下河游泳,要保持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
而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大多数时间我会在另一个隐秘的去处。图书室总共有三间房屋,在最靠近照壁的那间房子里,可以轻而易举撬开墙上的一面窗户,那扇窗大概是借书还书的通孔,还留着一盒已经干涸的印泥落满灰尘,一个印章没来得及收回,放在窗口。我在想象当时的场景,图书管理员板着面孔伸手接过借阅者归还的书籍,检查封面、内页,在发现某处明显被撕去的痕迹时严肃变成了愤怒:“借出去好好的书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扣除押金!还待着不走?去找你们老师来,这是什么学生!”说完,气咻咻打开门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一个个书架,一本本书,屋顶因为雨水的侵蚀破了一个洞,木檩长出木耳,像是在侧耳倾听远年的风声。我是一个小小的王者,一个拥有无数书籍的王者,我可以把书铺在地上,头伸向穿过屋顶的光束,一行行辨认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可以在借阅者曾经坐下读书的连椅上躺下来,灰尘在光束里旋转飞舞,我在文字营造的世界里旋转飞舞。不止一次,我怀揣“借阅”的书籍从窗口爬出来,天色已黑,没有人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穿过梧桐树的阴影回到教室,也没有人发现这个对我来说天大的秘密。似曾相识,当我从孔夫子旧书网买来一本赫尔曼·黑塞《黑塞小说散文选》时,那个旧年隐秘的通孔遽然打开:1985年,张佩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内与外》,黑塞似乎陷入自己叙述的旋涡,他在借助一個叫作弗里德利希的青年讲述,当弗里德利希来到一个他过去经常合作进行研究的朋友家里,朋友艾尔文似乎看到了他脸上的迷惑,除了自以为所谓的“科学”逻辑学的正确,其他形式的思想和知识都算不上“科学”,也因此不值得重视。艾尔文的墙上挂着这样一句话:“无物在外,无物在内,因在外者,也即在内。”就像一个神秘的魔法让他难以忍受,他不能接受艾尔文的思考方式,当然也不承认近乎宗教的神秘界定。艾尔文建议,“你从我这里带一件东西走,任何东西都可以,到家后时常稍加观察,不久以后,内与外原理就会向你显示出它的许多意义中的一个了。”
但那时的我肯定不懂,或许在读到这么一篇文章时赶紧翻过,什么内与外,什么内外原理,内就是内,外就是外,难道还隐含着什么巨大的人生玄机不成?
我在梦境中往返,即便过去多年后,那条有着隐约光芒的回家路仍然没有消失。有时是一个人,穿过庄稼茂密的田间小路,有时身边呼啸而过一辆机动三轮车或拖拉机,我想招手让他们停下载我一程,好缩短回家的路径,但是没有,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一场一场的风从田野吹来,路边的树叶子发出惊悚冷郁的笑。不是传说,在我走过那条斜穿田野的小路之后,过了桥就是一座森然的村落,那一年发生了命案,说是一个男人从东北寻仇而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杀了仇家之后连夜逃逸,很快被按图索骥捉拿归案。我蹬着踏板的双脚似乎有些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这座小小的村落,但自行车始终停滞在某个地方,脚在徒劳地蹬动,车把上的铃声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破碎的回声,车后座上的包裹或者桌椅倾斜、倾斜,似乎就要倒下来,在猛然醒来时发现出了一身冷汗。
我仍然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自从没有牛的陪伴之后,我偶尔会在周末时和父亲住在一起。临睡前,父亲会用一只手把我的脚揽进怀里,也会把脚伸到我的胸膛附近,我明白,也会顺势揽住父亲冰冷的双脚。想想吧,半个肢体血液的洄流,在试图打开另一半身体的管道时受到了阻逆,就像一条河流在受到阻拦时叹息一声,重新返回固有的河道。母亲在看管另一座院落,父亲在黄昏时沿着屋后的斜坡一点点挪移下来,回到养牛的这座老屋。
又一年暑假即将过去,我的初中学习生活也即将结束,水生和燕子的梦也算完满,榜单下来,两个人都没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干脆摆了酒席两家结了亲,水生伯父是县供销社的人,给两个人都找了一份当时看来体面的工作,在县百货公司上班。我考上了另一所高中,如果顺风顺水的话就会继续求学之路。但只是如果,仅仅从当下的情况来看,就已经让父亲和母亲为难。
“卖树吧,”母亲说,“那棵大杨树也许能值几个钱,卖了凑学费。”
父亲吞咽了最后一口食物,把碗推给我。父亲从来不喜欢吃碗里的诸如花生黄豆等豆类的东西,往往会留到最后交给我收拾。他并没说话,一只手踅摸着找到了盛烟叶的筐子,我赶紧拿起一张烟纸给父亲卷了一支旱烟。呛人的味道散发出来,是我对烟草最早的感觉;而现在,我却成了父亲一样的人,伸手捉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寻找记忆的蛛丝马迹。
夏季,河水暴涨的季节,浑浊汹涌的水漫上河滩,直达那株大树的根部,鱼在草间游动,树影浓密遮蔽着阳光的炙烤,我赤脚站在水里,就像从时间的上游被某个并不具体的事物带到此处。村庄里的先民也应该是这样,逐水而居的日子让他们习惯了对水的亲近,那些茂盛的植物亦然,有水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身影,将枝叶伸展向空中,将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之上,不远的地方就是村落,就是家园,就是生养我们的地方。大树轰然倒塌,声音从根节处发出来沿着河道传出去很远,而后一个沉闷的回声,让一株大树的生命历程戛然而止。父亲站在旁边看着,拄着拐杖的手轻微地颤抖,他或许记起了那么一瞬,当他也还少年的时候,他的父亲领着他栽下一株瘦弱的小树苗,从此以后就有了惦记,父亲会在某个落日的黄昏下张开怀抱,丈量树的粗细,然后抬头望向天空,仿佛能看见小树长成大树之后的模样。
我在计算年轮,轰然倒塌的根节,整齐的横切面散出浓浓的潮湿的木香,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时间在内部生成,父亲在树的外部成长,当停留在他患病的那个年轮上,晕圈陡然纤细了一些,且纹路模糊;当然,那也是我出生的年份,在时间的挤压之下,一株树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记下了时间的刻度。而那年干旱时节,河里的水总也等不到漫上来的一天,大树长长的根系向下、向下努力生长,直到听见潜流的声音,直到一株树的神经末梢轻微颤抖了一下,我们才从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攀爬上来。
185块钱,母亲停下折树枝的手,她要把所有的枝叶整理回家,喂羊,或者晒干了作为烧柴,树贩子想要赖下那5元钱,母亲始终没有松口,就185!180元是我的学费,我记得很清楚,母亲把钱交给我,我把钱交给学校,就这样,一株树在老河滩上消失,被移栽进我命运的原野。
学校从一个地方换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家、复读的老二中和现在的学校构成一个地理概念上的三角。但我梦中的事物未曾改变,无非是从这条路转向了和另外一条与路有关的事物。相比原来的学校,这座学校显得有些森严,但也更热闹,东面有一个小小的出口,每到晚上,卖水煎包、油条的小贩会在门口开张,点上汽灯或蜡烛,吆喝声响成一片,出手阔绰的肯定是家里还算殷实的同学,而我囊中羞涩,也只能默默绕过。正门在北面,正对一座乡镇医院,中考时我和一位同学就住在他的一个亲戚家里,那个同学在初二的时候退学入伍,后来成了一个军转干部,很少返乡,也再也没有见过。我仍然没有概念,没有上学的概念,没有以后从事什么职业的概念,倒是从原来那所学校带来的那本关于农业技术的书一直带在身上,如何给果树剪枝疏离枝条,如何勾兑药液让果木不生病,如何给葡萄扦插嫁接成活率更高,成了我业余研究的课题。
新学期的兴奋劲正在慢慢过去,生活逐渐陷入了简单重复、枯燥的日常,真正与文学相关,真正喜欢上诗歌或者对文学的最初认知,我想是从那一年开始的。这是一种孤独的内心活动,即便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如此,我会在晨读课上大声朗诵一首充满革命激情的长诗,也会试着在本子上记下最初萌芽的对爱情的向往。雪落在校园里,落在树枝上,落在我望着窗外发呆的视野中。那个姑娘我观察很久了,几乎认为那就是我命中注定可以爱恋一生的人,少年的心思何其荒诞,会踩着一个姑娘的脚印在雪地中行走,咯吱咯吱的声音,松软而多情,树枝上跌落的雪,纷纷扬扬,也能被描绘成多情而空洞的文字。其实在日常的背面,过了很多年我才敢正视那个卑微的自己。
如果现在的我是一只孤单的飞鸟,我几乎能看见那个窘迫少年每天的日常轨迹:上课时,眼神偶尔会望向黑板,在似懂非懂的时候低下头去,读诗,在空白的纸页上写写画画。或者,手执一根折断的钢锯条,以锋利的刃尖在坚硬的骨章上刻字,小篆,笔画流畅,但缺乏质感;日暮,他会走出森严的校园,学校外面是一座巨大的墓园,据说埋葬着传奇中家族里的名人,一片经年的松树,可能不服平原水土长得歪歪扭扭,失去了原本应有的苍劲,读诗,仍然是读诗,好像那些亢奋的诗句中才蕴含着真正有力的人生,惊起栖在松枝间的飞鸟,扑啦啦展开翅膀向远处的田野飞去。他给一家东北的诗歌杂志写信投稿,将一首生涩的小诗工整地誊写在信纸上,得到人生中第一次退稿,如今还记得那位编辑的名字……
艾尔文从壁炉上拿起一个小小的涂着釉彩的陶土小塑像,交给弗里德利希,“把我的临别礼物拿回家去吧。当我放在你手里的这件东西不再停留在你的外边,而进入了你的内部的时候,就请再来我这里!若是它总是停留在你的外边,就像现在这样,那么我和你的分离将永远继续下去!”弗里德利希把这个略显丑陋的陶土塑像带回家里,放在书架上,他在停止工作时会看着塑像沉思:这是一个人的,或者是神的,也或者是妖魔的小小塑像,像罗马神话中的哲那斯神一样,有两张面孔。但制作相当粗糙,甚至表面的釉彩已经开裂,面孔也显得简陋而不适宜,这么丑的小东西,从书架上拿起来放到壁炉上,过了几天又从壁炉上拿起来放在书柜上,甚至过了三四个星期再把它挪到前厅里,但仍然一次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冷漠而痴呆的笑容,像是一个小小的妖魔。弗里德利希出门了,一去就是几个月,当他回来的时候,顾不得其他事情却迫不及待地寻找起那个小恶魔般的塑像。壁炉、前厅,甚至书柜里里外外都找个遍也没能找到塑像的踪影。他忽然恐惧起来,明明并不喜欢、一点也不起眼的事物为何却要大费周章四处寻找。最终,当他问到女仆的时候,女仆说在把玩时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女仆也曾把碎片拿给一个料器工人看过,已经无法补救,于是她把碎片全扔掉了。
我在回忆往年的上学生涯时,那株大树毫不例外地首先出现在脑海之中,父亲的父亲,带着他在某个春日的阳光下,把小树苗栽在老河滩上,从此,父亲就有了一个兄弟般在村口守望的人,他经常会来到这里,用目光丈量树的高度,直至后来,企图张开怀抱去丈量树的大小,卻发现另一个手臂永远失去了拥抱的动力。现在轮到我了,随着大树轰然倒塌的声音,生命中的某个年轮发生了永久的震颤,我再也不能逃出一棵大树的生长轨迹,就在它轰然倒塌的那一刻,以另外一种方式入驻了我的内心,我的幻梦之中。
那位姑娘站在灯影之下,这是一间宽大的作为教师开会专用的房间,团支部书记手拿一份假设的演讲稿站在靠近墙壁的一张连椅上,目光平视前方,“就这样,站姿要直,声音要高亢,在朗诵时要积蕴起全身的力量,爆发,缓慢收息,中间要隔开,句子、词语之间不要黏连,要干脆,要清晰。”之后附带表演演讲完毕之后的动作,右手将讲稿贴在胸前,弯腰鞠躬。那个姑娘在认真听着,我在认真看着那个姑娘的脸庞,一只小小的飞虫冲出光影,落在她鬓角纤细的绒毛上,那么轻,那么透明,让我禁不住嫉妒起那只小小的飞虫,哪怕她伸出无情的手掌将小虫碾碎,我也仍然不悔那样的结局。或许应该叫朗诵,我一句,那个好看的姑娘一句,中间是眼神交会的刹那,算是句子和词语甚至情感饱满的交接,很明显,她在躲避我的目光,很明显,我每一次偷偷注意时都会有绯红爬上她绒毛纤细的脸颊。演讲比赛,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我完全抛弃了那些懵懂的念头,思绪在句子与句子之间滑动,她一句,青春是一棵树;我一句,青春是一座春天的花园;合一句,青春是一条美丽的风景线。掌声雷动,空洞而抒情的声音通过广播在学校上空回荡了很多天。
我在剥开这一切时洋葱刺鼻无形的气味开始蔓延,诗歌,姑娘,课堂,以及人前的夸耀和虚荣的自豪;而背景中那个窘迫的少年始终在夜色中游走,破旧的衣衫,一双特大尺码的解放鞋穿在脚上,里面是父亲的棉袜,在别人睡下时偷偷脱下来放在枕头底下,第二天就可以暖干浸透的雪水。一场病的到来将绝望推向纵深,急性肠炎,上课时不时从教室里跑出,后来干脆在寝室里熬等,直至脱水,踩着已经融化的雪水去医务室打针,双眼模糊地看向医生手中的针管和针头,在扎下去的一刻晕倒在床上。
弗里德利希好像终于明白了朋友所说的道理,是的,一个小小的声音响在耳边,是那只丢失的陶土小塑像:“是的,现在你已在我之内!”他一跃而起,感觉全身同时灌进了冰雪和火焰,世界在围绕他旋转,我在你之内,你在我之内,这个丢失的小小恶魔让他一度疯狂,就像一个魔法种在身体之内,“无物在外,无物在内”。有些事情并非全然只能用“二二得四”得出一个近乎正确的答案,此外,一定还存在着其他形式的思想和知识,而他却几乎因此和最好的朋友分道扬镳。
我的悔意在离开学校的那一刻生成,尽管面对母亲并不想做出任何解释,为何在上了一年高中之后退学。而梦境却一直在继续,闷热的天气,闷热的教室,沉默无声的我和同学,监考老师一成不变严肃的面孔。每一次在梦中高考,都会是一次漫长的苦旅,接着是故作轻松地走出考场,骑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回家。那棵大树还在,以丰茂的姿态迎接我的到来,而结局也都出奇地相似,等到考试张榜的那天,原本计算好可以不错的成绩,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那棵树没了,我的学业也终止在1991年的春天。但我省了下个学期的学费。
弗里德利希找到了艾尔文,艾尔文的教导近乎教条:“那个妖魔会从你里面出来的。请相信我,也请相信你自己。你已经学会了相信它。现在去学习爱它吧……去唤醒它,同它说话,向它提问题吧!它就是你自己啊!”我似乎又一次回到那棵轰然倒塌的大树跟前,巨大的回响沿着河道响了很多年,一直不曾消散。我知道,在一定意义上我接续了一棵大树的生命,它的年轮将继续深刻在我的年轮记忆之中,就像在父亲的身体里中断之后,成功嫁接在我的生命轨迹之中。
很多梦境终会消逝,如同当年那些少不更事的少年时光,我拂逆了家人的期望,但也因此而留下深深的悔意。如今那棵大树倒下的地方,仍然是一个浅浅的坑穴,似乎像时间挖掘的墓室,一旦开启,你会明了该用怎样的方式走完脚下的路。大树的幻影仍在,叶子拍手似的声响一次次漫过黑白梦境,就像某个夏日暴涨的河水,一切终将复活,一切终将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