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过河(中篇)

2020-11-16 02:22阮王春
南方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医生

阮王春

我爸爸高考落榜后卧床三天。

第四天,他跟爷爷下地,和爷爷抢着扶犁站耙。他身体虚弱精神恍惚,几次摔倒在泥地里。爷爷让他不要着急,慢慢来。他责怪自己无能,说:“我读不了书了,又扶不住犁站不稳耙,我还有什么用?”

过往的行人劝他,叫他心往宽处放。他心情慢慢好起来,心情好起来,他跑去后头河站在女人们晾衣服的石头上唱歌。嗓子唱哑了,又为自己控制不住地唱歌感到懊丧而哭昏过去。

棺材在堂屋里摆了一个星期,一个货郎给爷爷带了一服药,药引子是蛆粉。爷爷把蛆虫用纸包回来放在太阳下晒,晒干了研成末,和了药给爸爸喝下去。爸爸喝了药,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星期醒来,不唱歌,也不下地。

爸爸去县城煤焦厂当了工人。他那时19岁,和一个城里姑娘好上了。他总往姑娘家跑,每次去都睡在姑娘家客厅沙发上说,要是她不答应嫁给他,他就不起来。姑娘的父母不敢揍他,就带信让她的哥哥们回来。姑娘有两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哥哥,长得高大结实,爸爸耍赖耍到他们回来,就灰溜溜地跑了。爷爷听说了他的事。担心他又生病,把他从煤焦厂叫回来,说给他娶方圆五个寨子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山猫。

山猫在结婚后的第二年生下我,但她只跟着我和爸爸生活了四年,爸爸便带着我住到了老房子里。

村里叔伯们说,我四岁的时候,县城煤焦厂改革扩产由市政府主管,先前在村里招的工人正式转正,分批次去“江塬煤矿工程技术学校”学习。我爸爸也去报名,但他离开煤焦厂已经五年,被告之不对外招工了。爸爸跟爷爷吵架,说爷爷害他失去了当工人上大学的机会。爷爷骂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一天就想着往城里跑。爸爸和爷爷闹够了,就和山猫闹,说耽误他当工人上大学也有她的份,如果不是她,不是她当时要嫁给他,他不会离开煤焦厂。

山猫说:“是你拎着东西去我家说亲的嘛!”

爸爸冷笑着:“我去我的,你同意做什么?你屁股痒?”

山猫说不过爸爸,眼泪汪汪地瞪着爸爸。

爸爸依旧冷笑着说:“是不是?是不是屁股痒痒?”

山猫咬着牙说:“是。”

爸爸蹿起来揪着她的头发就打:“你作死!敢跟祖公顶嘴?”

山猫最终没法忍受爸爸的羞辱和折腾,赌气回了娘家躲着。山猫回了娘家,爸爸便带我去老房子住。

山猫在娘家听到爸爸带着我搬进老房子的消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赶着去老房子给爸爸认错,叫爸爸回去。爸爸不回,她又拖着一只箱子来找我们,打算跟我们在老房子住。爸爸把她的箱子从屋里一路踢到了路边的野草丛里,把她推出老房子,叫她永远别想再跟着他。

爷爷被爸爸气得病了一场,管不了爸爸,就让爸爸随心所欲地在老房子胡鬧。

老房子进出的土路狭窄坑洼,路边野草疯长,墙体圮颓潮湿。爷爷在新寨盖了土基房后,便搬了出去。后来嫌麻烦,把马圈也迁了过去。

我们搬进老房子的时候,老房子里还有大堆的草料和堆积的马粪。爸爸把草料和马粪清了,把马圈拆了,垫上坂田土,铺了砂石和着红泥夯成地板,搬了床进来,在靠窗的地方置下了锅灶。

爸爸喝酒,没日没夜地喝,不喝酒的时候就揍我或者趴在床上叹气,说马通那个杂种和山猫坑了他一辈子,他们是商量好了辱没他的。

山猫送米面来的时候,爸爸把我关进柜子里,把柜子锁上。我在柜子里哭,山猫扶着柜子哭,爸爸站在门口拿着柜子钥匙叫她赶快滚。

山猫说:“马俊,是我拖累了你,你要是能去煤焦厂,我不拦着你。但现在你去不成,就应该回过头想想,打消那个念头好好地过日子。”

爸爸说:“你滚!”

山猫说:“你不要我,那你把儿子给我,你打开柜子让我看看他。”

我在柜子里叫她,她哭着抓起菜刀砍柜子上的锁。

爸爸夺了她手里的菜刀丢在石坎上,打了她几耳光,拽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出去。

外面吵得乱哄哄,我听见爷爷的声音,听见太奶奶的声音,还有村里的人帮着山猫骂爸爸。爸爸把门砸上,倚在床尾撕心裂肺地哭。

等到外面哭声和骂声没有了,爸爸才放我出来。

我往外跑,想去追山猫。爸爸追上我,拎着我的胳膊,把我拎回了家。

跟爸爸在老房子住的那段时间,有一个城里的女人会来找爸爸。她一来就把风炉拎到外面生火,爸爸帮她劈柴敲煤。女人给我带来拨浪鼓和水果糖,把我抱在怀里哈着指头挠我痒痒。她帮我们洗衣服,爸爸在一旁帮她晾晒。爸爸趁她晾床单的时候,绕到她后面抱住她,他们在湿漉漉的床单后面亲吻。我们在石坎上吃饭,她说:“马俊,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这样也不好,你还是带着马钰回去吧。”

爸爸放下碗,一个人回屋里点上一支烟,坐在床沿上发愣。

山猫死的那天早上,女人正在石坎上洗脸,说城里的化肥厂招工,要是爸爸愿意,她可以找找人帮忙让爸爸进化肥厂。他们正说着,山猫来叫爸爸回去帮着杀过年猪。

爸爸说:“他们杀猪关我什么事?”

山猫看着我躲进柜子里,突然跪在了那个洗脸的女人面前说:“我知道你们好。你长得好看,又是城里人,还有文化,你帮我劝劝他。我不求别的,求他回去看看父母,把小钰带回去跟长辈们过个年。年过完了,你们要在一起,我就走。”

女人下了石坎扶起她对着爸爸说:“你跟山猫回去吧。”

我听见爸爸极不情愿地咕哝着应了一声好,就欢喜地从柜子里爬出来,跑到他们身边叫“妈妈”。

正在洗脸的女人答应了。

女人答应过后有些尴尬,脸上沾着肥皂沫,讪讪地端了脸盆回屋。

山猫走远了,女人在屋里洗下肥皂沫,把行李箱收好拖到门口。爸爸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女人走了,爸爸站在院子里发愣。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肚子饿,拉他的衣角说:“爸爸,我们回去找妈妈。”爸爸转过身子看着我说:“你不要想她们了,有爸爸呢。”

我说:“我肚子饿。”

爸爸捡起一根棍子,打在我屁股上:“有多饿?才睡起来你就肚子饿?”

我往外边跑,爸爸追着出来。小姑站在路边哭得满脸红肿,对爸爸说:“哥,嫂子没了。”

爸爸抓住我,小姑又说:“哥。嫂子喝药死了,死在刘福家粪塘里。”

山猫死的那年,爸爸被枪毙的消息和马上会释放的消息同时在村里传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墙上的严打标语逐渐被抹去,我们从小道消息,从收音机里,从电视上断定,爸爸能回来是确定的事情。

爸爸是五年后回来的。他把李玉芬带了回来。

在山火村的年月,村民们都说我是李玉芬家的儿子。有时候他们也会说,这是马俊家的儿子或者说我是马通家的孙子。说我是山猫家儿子的时候,人们的语气有点悲伤,有点欣慰,他们说,“哎哟,山猫家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山猫死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

山火村不大。我喜欢跟着李玉芬从它最南边的白龙坝沿河岸而上。我们脚踢着河岸小径旁没膝的杂草,手扫着河沟边青翠茁壮的芦苇丛、臭牡丹、各种不知名刺树的嫩尖和羊奶奶树,捡起高大杨柳落下的粘手的嫩芽,听着风吹动杨柳树叶的哗哗声,间或驻足杨柳的树荫下,看着一团团树荫里撒满了片片细碎的阳光,河沟浅处的湾子里波光摇曳着,河沟水打着美丽的旋子,“哆哆喔喔”地流来,“呱呱啦啦”地流去,清亮的湾子里,鱼儿成群结队地惊蹿着。河沟的两边,村民们忙着薅稻田里的杂草。李玉芬说:

“我们也该薅薅稻田杂草了。”

过了野牛河,我们走到西边刘家大坂田。刘家大坂田是落霞山脚下的零散梯田,成群的鸟儿在山麓间出没,飞翔在刘家大坂田上空。看鸟儿飞翔,便能看见天空飘着的洁白云彩和落霞山上的高大松柏。我跟在她后面,一路拔起田埂边蹿起的稻谷嫩节,拔起马耳朵草、不知名野草的嫩节,把嫩节下端咬下嚼着吃了,或用指甲挤出嫩草茎里的汁液喝了。她看着我笑:

“你是牛托生的吗?不要糟蹋庄稼。”

我们去路边的旱地里刨红薯去河沟里洗,洗完坐在岸边吃,我吃一口,嚼碎一口喷吐到河里喂鱼;她起身去看刘家大坂田的庄稼,我便扒开土坷垃捉一条蚯蚓,拔一根秧草拴上,放到河里钓鱼,她叫我当心点,不要掉进河里去……

我们总不会忘记,我们的行走还没结束,听到她叫我,我便起身去找她,然后跟着她向左往北朝白家坡头走去。白家坡头是村里几户白姓人家居住的缓坡,沿坡而上是连绵的群山,山腰上是石崖子村。她问我:

“你妈就是那个村子的?”

我指给她:

“她家就在那儿。你看着山路进去第十五排房子第三个院子。”

她再问我:

“人们叫她山猫是指很漂亮的意思嗎?”

我说:

“我也不大清楚,我外公叫的,山里精灵的意思吧。”

李玉芬不再说话,不再看石崖子,也不再寻找山路进去第十五排房子的第三个院子(她永远找不到),她垂下头便转身而去。

我们上了白家坡头再往东而下,穿过一些院落便是青沟沟。青沟沟是一片连着几个村落的坂田,往北是青木洼村,往西是米泔河村,靠上边是白龙潭。白龙潭里长满芦苇,潭中“龙眼”深不见底,只有游鱼穿梭于芦苇秆间,四周是一片秧田,向下是几条辐射的水沟,水沟或高或低或深或浅或宽或窄或平漫出去或哗哗往下流,或者一道深湾子,顺着牛马车印流开,拉车的牛马可以边走边低头喝水,在远处看着,低头的牛马像是漂浮在水面上,亲吻着水面;水流流过一段牛马车路,流过几处荒草地,流经人们晚间饮牛饮马的水塘,便和其他处流来的汇成一股再次流向某条深沟里。铺铺漫漫的水,灌溉着青沟沟肥沃的农田和草场,养育着几个村落的村民和牛马羊群。我们顺着向山火村辐射的水流主线一路走,上了小坝崖,便再次走到白龙坝。

假若在秋季,一条路线走下来满眼尽是金黄,小径旁的杂草黄了,河沟边的芦苇黄了,杨柳叶堆积在河岸上,只有丛丛水草在这个时候愈发肥壮,发出腥甜的气味。村民们忙着收割稻谷和玉米,我们常走的路线上摆满了背篓、锅盆、碗筷、茶壶、酒壶、香烟、零食和衣服;田野边歇满了牛马车,河沟和路边牛马在吃新打完谷粒的稻草,它们嚼出的清甜味弥散在空气中。李玉芬说:

“我们也该收割谷子了!”

假若在冬季,麦苗和蚕豆苗青了,我喜欢摘下蚕豆苗的叶子用手搓揉,像吹气球一样吹起一个个绿绿的气囊。

山火村有时候会很大,我们也有过从白龙坝出发沿着河沿而上,想围着它走一圈,却怎么也走不完一圈的时候。李玉芬常常叹着气说:“山火村太大了,有那么多人。”

李玉芬想熟悉山火村,想认识山火村的每一个人,她不停走,和遇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但她的山火村对于她永远是陌生和新鲜的。她对于山火村也是陌生和新鲜的。她后来不抹口红,不化妆,脱下她的皮草和短裙,收起了各式的高跟鞋和皮筒靴,学着村里人穿朴实粗糙裹着泥巴的衣服裤子和村里裁缝做的平底布鞋,也学着村里人种玉米,插秧,打猪草,挑水,放牛……

李玉芬去白龙潭里挑水,回来的时候多走了一个岔口,迷了路,一直走到村子中心。她不敢问路,只好猫着腰闷着头在村子里转圈,水挑回来只剩下半桶。她蹲在锅洞前跟爸爸生气。

太奶奶看着我蹲在山墙根下抠泥巴。她看了一会儿,蹒跚着朝我走来,探稳了石埂坐上去,她说:“就知道抠泥巴,快回去哄你妈干活,你爷爷说你家沙坡上的辣椒可以摘了,再不摘别人就要摘了。”

我没说话。

她说:“听话。回去叫你妈摘辣椒去。你要说,妈妈,辣椒红了,我们去摘!”

我看着她傻笑。太奶奶生气了:“不要嘴硬,你不叫她,她也不管你冷热。你要哄着她,要说,妈,我听你的话。”

我还是看着她傻笑。她问我:“你到底叫没叫她妈?”

我家房后一个老奶奶路过,看到太奶奶坐在石头上,也走过来坐下。太奶奶问她:“老嫂子,我们一片地方住着,你看这个女人怎么样?”

老奶奶说:“人挺勤快,是哪里来的?”她掐住话头,抬起眼皮瞟了太奶奶一眼,“听人说就是以前来找马俊的那个。”

太奶奶说:“哪里来的不要紧。勤快就好,女人勤快持家就是美德。”

老奶奶说:“我们也时常教导马钰要叫人,不要舌头硬。”她又瞟一眼太奶奶,“他不听话,就是叫个姨妈也可以!”

太奶奶说:“叫姨妈要不得。要叫就要叫妈。”她接着问我:“你叫什么?”

我看着她不说话。老奶奶说:“心肝,听老祖的话,不要嘴硬,我们二十多岁没了妈,还要故意找一个叫叫!我们爹没讨后的,我们就叫隔壁的。”

她说完笑了起来,看看太奶奶,又看看我说:“不信?你问你老祖。我来了婆家妈才死的。回了婆家,没个妈叫,就叫隔壁大妈。照样叫得多亲热。”

她慈蔼地看着我,满头银发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满脸皱纹像刀割出一样。我害怕她认真的样子,就不再笑了。

老奶奶说:“听你老祖的话,哄着你妈好好操持这个家!要不然她没心情干活,也没心情做吃的给你,也不帮你换洗衣服,让你成个小叫花子,让你到街上去要饭。”

太奶奶说:“回去叫一声再出来玩。就说:‘妈,老祖说了,沙坡上的辣椒红了,再不摘别家摘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动。

她又说:“你怎么不听话?去,你说,妈,太奶奶来了。”

我跑回去,冲着窗户喊:“太奶奶来了。”

李玉芬拎着猪食桶从屋里出来,太奶奶拦着我,举着拐杖要我叫,我没叫,挡下她的拐杖,撒腿跑了。

李玉芬和她们说笑起来,太奶奶说:“他在家肚子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裳,叫你什么?”

李玉芬说:“他不叫我!都叫他爸爸。他爸爸忙不过来就叫我。”

太奶奶说:“他还小,你不要计较,我们教教他。”

李玉芬请她们进屋坐坐。她们说不进去了,在外面好晒太阳。太奶奶嘱咐李玉芬,沙坡的辣椒再不摘就烂了。李玉芬说:“就去摘。”

李玉芬拉她们进去,说太阳辣起来了,坐一会儿吃饭了。

我跟着进去,她们又教我。李玉芬笑笑说:“没关系的。他爸爸有时候都跟他说我不是他妈。”

老奶奶问李玉芬:“马俊就是吊儿郎当的。你是哪里人?怎么到的我们家?”

李玉芬紧张起来,手里搓着洗碗帕,眼睛看着窗外说:“我是平海的。有一回,我们洗涤房锅炉烧煤洞塌了,队长找了马俊来修。修好后,队长就让他在洗涤房烧锅炉,我就认得他了。”她看看两个老太太,捏干洗碗布的水,笑了起来,“马俊这种人就是皮子贱。烧锅炉烧上瘾了。让他出来的时候,他都舍不得走。你说这种人……你们见过没有?”

太奶奶笑了起来:“马俊少年时也爱庄稼活,后来钻头觅缝去了城里烧煤炭。倒不是游手好闲,就是长不大!”

她们说完笑了一陣,太奶奶说:“他不叫你你不要生气,等他再大一点,懂事了,自然会开口。我们先走了。”她们看着我:“记得叫人!”

我看她们一眼,躲到门外去了。

李玉芬忙着摆饭,她们都说吃了饭才出门走走的,要去街心玩玩。李玉芬说,多少再吃一点。老奶奶笑了起来,说,闺女呀,我们来了要吃你的饭哪要你劝?二日不吃饭,来你家候着。说着拉了太奶奶出门。李玉芬劝不住,便放她们走了。

爸爸去换工不回来吃饭。李玉芬说:“你叫我什么都没关系,但你要叫叫我。肚子饿了,你叫我给你煮,衣服脏了,你叫我给你换。随便叫什么都行,你每次都叫你爸爸,你爸爸还不是又叫我。”

我说:“好!”

她说:“你叫,叫小姨就可以。”

全村老太太都管上了让我叫李玉芬妈这件事。

舅奶奶颤巍巍地来了,她神色诡异地说:“小心肝,你叫她妈没有?”

我不说话。她说:“你是不是个憨包?奶奶教你你要听。你不听奶奶的话,以后有你的苦日子过。牙齿硬了虫就啃。你那么大个人,还不会听话?”

我看着她脸上黑乎乎的皱纹有了些不愉快的联想,一扭身跑了。她在背后叹气:“可怜呐!”然后又是一声:“可怜呐,怎么教也教不会!”

我有些焦虑,如果我一直不叫李玉芬“妈”,她会不会生气?所有人都希望的结果,我却不愿意,他们又会怎样看我?

我不大能想明白,只是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严重。我没有再跑,一个人拐进菜园去了。勇气在我心里鼓噪,叫就叫。

我回了屋里,站在窗边假装喝水,端着水瓢给自己鼓气,但没能叫出来。

太奶奶和村里的老奶奶们又坐在勇生家烤房后面教我,她说:“第一声叫出去,以后就叫开了。你狠着心叫一次,就叫一次。”

我说:“我回去叫。”

但我回去又出来,她们知道我没叫便骂我,舅奶奶说:“小军犯,奶奶跑半公里路,不来你家找吃找喝,就想教你叫叫人。你回去,躲在窗子外面朝里面喊一声。”

我又回去,但我还是叫不出。

她们说:“不管了。不管了。让你以后做叫花子。”

有时候遇到爸爸,她们会说我爸爸:“马俊,你应该教教他。一家人过日子,亲亲热热才像话。”

爸爸说:“我怎么好意思教。”

舅奶奶说:“你是他爸爸,怎么不好意思教?”

爸爸垂头丧气地说:“她本来就不是他妈。”

舅奶奶嘎嘎大笑起来,说:“你也会难过?你们爷俩真是一对活宝。她现在是你媳妇,怎么不是他妈了?其实马钰也懂事了,只是现在不叫,再大一些更难开口了。他几岁了?”

爸爸说:“十岁了。我跟他说说。”

我一直在想,应该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以什么样的方式叫出第一声。我跟在李玉芬屁股后面。她走到猪圈里,我刚想开口,她回过头问我:“猪圈臭烘烘的,跟我进去干什么?”

我涨红了脸,退到猪圈外面。

她喂猪出来,我再跟着她走,走到洗猪食桶的水池边,她回头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人不舒服。

我说:“没有,就是喜欢跟着你玩儿。”

我们回到屋里,我把门关得紧紧的,逼着自己开口,但每次张开嘴,却出不了声。

我去河边饮牛,几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舅奶奶的儿媳说:“马钰,你舅奶奶天天都去教你,你叫李玉芬妈了吗?”

我不说话。

一个女人说:“不叫妈,就叫她姐姐呗!”

她们拿这句话开玩笑,舅奶奶的儿媳说:“那他爸爸不是成他姐夫了?”

她们哄堂大笑,引得旁边的人也笑起来。

我气得战栗,低头喝水的牛也突然撒起疯来,把角顶在地上使劲钻,钻起一堆浮土的时候,便转过身子撒尿。它边撒尿边用前蹄刨土,刨了几下,那几个女人洗好的衣服上和身上便落满了牛尿泥。她们惊慌失措地大叫,骂我是个没爹妈教的野孩子,被那个贱货教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把牛牵远一点再让它撒尿。

我听着她们的骂,含着眼泪牵了牛回家拴好。我进了屋,确定屋里只有李玉芬,我说:“妈,牛喂过水了。”

我看见小小的惊喜在她眼睛里闪烁。她拉过我,亲我的额头:“快去叫你爸爸回来吃饭。”

我迟疑了一下:“没人在的时候,我就叫你妈,要是人多……”

“人多就怎样?”她问。

我说:“我去叫爸爸回来吃饭。”

我出去叫爸爸,她的眼神暗淡下来。

我爬上墙头蹿到房顶,打开天窗从窗口进去,抱着柱子滑到楼上,再从楼梯下到堂屋里。

我肚子饿了,点火在灶膛热了一碗饭吃,吃完饭就去翻房屋里李玉芬的那两只红箱子。我打开其中一只,翻到几张山猫和爸爸的照片,有一张是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她抱着我站在爸爸旁边照的;有一张是她在山上放牛照的,看上去很可爱;箱底是些本子,我没兴趣看,就关上了箱子,再次上楼攀着柱子爬到窗口出去了。到了院子里,我把两只羊羔子放出来玩,羊羔从阴暗潮湿的羊圈里出来,蹿到邻居家房顶上,我吓得不知所措,捡些石头打过去。费了一阵劲,才把它们捉回来。

晚上,爸爸和李玉芬回来了,李玉芬做好饭摆上桌,爸爸叫我吃饭。

我说:“我不饿!”

李玉芬问我:“这么晚了还不饿?”

我说:“我从天窗翻进来吃过饭了!”

李玉芬丢下碗筷看着爸爸:“你还不收拾他!”

爸爸问:“怎么了?”

李玉说:“你听他说,他爬天窗进来!”

爸爸说:“他爬天窗进来就爬天窗进来嘛!他又没摔着。”

李玉芬说:“我回来一看就不对劲,他明明跟我们一起进的屋,他的书包怎么在堂屋里?我到灶上煮饭,锅里还有饭粒,锅边还有一个吃过的碗。我早上涮干净了锅,碗也洗完了,我一想就是他爬天窗进来了。我再看看房屋,箱子被他翻得亂七八糟。我不说,是看你会不会说。”

爸爸说:“说什么?”

李玉芬摔了筷子:“你不知道翻窗越户是强盗行径?”

爸爸讪笑了起来:“他爬他自己家!”

“爬他自己家也是强盗!”

爸爸说:“怎么老那么固执呢?上次他拿了我的几角钱,你看到了说他是小偷要打他,在他爷爷面前闹了花脸,他爬进来吃点饭,又不是爬别家!”

李玉芬冷冷地说:“上次他爷爷护短,这次你护短!你们都惯着他。”

爸爸说:“他爷爷不是护短,他爷爷本来也管得严,到底你打他他老人家看不得。”

李玉芬说:“我知道!我打他他老人家看了,就像孙子被恶人欺负一样!你呢?你也当是恶人欺负他?”

爸爸说:“算了,先吃饭!一家人什么亲的恶的。”

李玉芬要我到她面前去,我没过去。爸爸拉着我:“以后不要爬窗子了!”

我得意地说:“好。”

李玉芬说:“不行,饶了他这次,他就敢犯下次!”

爸爸把饭碗一扔:“老子在地里累得要死不活,回到家你又没完没了!你想打他你就拉过去打!”爸爸一把把我推到她面前。

我撞上她后转身就跑。她抓着我的衣角:“你知不知道翻窗越户是强盗行径?”

我挣开她回头大声说:“我爬我家的屋子关你什么事?”

她说:“你还有道理了?”

我说:“我本来就是爬我家的屋子!这是我家的房子,又不是你的。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还没来呢!我比你先住在这里的。这是我爷爷盖的,爷爷说了以后给我的。”

李玉芬叫我滚。

我说:“要滚是你滚,你不乐意在我家,就回你家去!”

李玉芬看着爸爸,爸爸看着她说:“先吃饭,等下我捶他!”

我说:“爸爸,你是不是要捶死我?你捶死我你就可以和你的老相好过你的快活日子了!”

李玉芬哭了起来,她说:“谁教你说的?”

她看着我,我撒泼呜呜哇哇哭起来,边哭边说:“你站着干什么?滚啊!”

爸爸抓住我,问我,刚刚那句话谁教你说的?

我哭着走出大门,她追到石坎上,下到第二个石墩子上站着发愣。邻居过来找麻烦,说我家羊羔踩坏了他家的瓦片,我又捡些石头丢到他家房顶上。李玉芬更加气急败坏地骂我。

爷爷听着吵骂声,迎面朝我走来。爷爷领我进去屋里,李玉芬坐在沙发上,见爷爷来了,脸色和缓一些,她看着我们,说,饭还热,再吃点?

爸爸给邻居家道歉。邻居见我们家气氛不对,说了不是找麻烦,只是来提醒以后不要把羊放出来的话便走了。

爷爷对李玉芬说:“他爬自己家,爬了就爬了。告诉他不可以就是。他不懂事,说的那些话不要当真,赶快收拾桌子吃饭。”

爷爷找个凳子坐下,和爸爸说起生产的事,说哪里的薄膜应该撕掉了,哪里的玉米应该再喷一次杀虫药……李玉芬却一直和爷爷纠缠:“马钰爬天窗算不算强盗?”

爷爷说:“他偷你什么了?他偷掉的我赔给你。好话不会听,男娃娃就要爬得高处下得低处!你们多操心着地里的庄稼就好了。”

爷爷看着爸爸:“马钰爬窗子是不对,强盗也好小偷也罢,他都爬了,告诉他以后不可以就好了,一点小事不值得一家子闹不开心。你说说,说你会管着马钰的。”爸爸一直没开口,他看我一眼,对着爷爷说:“你先回去!”

翌日起床,我从爷爷家回去,才上石坎,看见李玉芬背了一个包要出去。我不敢问她,让着路让她走了。

我不知道李玉芬要去哪,也不敢问爸爸。爸爸阴着脸站在石坎上。

我才走上石坎,爸爸抓住我的后领,把我搡倒在院子里。

李玉芬转身奔来,一把拉开爸爸:“马俊,你把他从石坎上搡在地上,他摔到了怎么办?我生气,只是要告诉他,进出门要光明正大,不论自己家别人家都要光明正大。”

爸爸说:“光明正大,你倒是光明正大的。”

李玉芬扶起我给我拍拍身子,擦擦我的嘴角,看着我说:“以后进出门要光明正大,没钥匙去找你爸爸拿。”说完顺了顺挎在肩上的包带走了出去。

中午爸爸回来,爷爷过来问李玉芬去哪了。

爸爸说:“走了!”

再問他:“走去哪了?”

爸爸说:“脚长在她身上,我知道她去哪了?”

爷爷让爸爸去找找,爸爸说他没心情。

爸爸对我说:“现在好了,你爬自家也好,爬别家也好,只管爬吧!”他说完,阴着脸拖着锄头一路拖得叮叮咣咣响。

李玉芬背着包回来的时候。我和爸爸坐在石坎上搓玉米喂鸡,看见李玉芬,爸爸说:“回来了?”

李玉芬笑了起来:“我不回来我去哪里?怕你想我我就回来了!”

李玉芬走的那三天我有些害怕,看到她回来有些高兴,也问她:“你去哪里了?”

她说:“你过来!”

我走到她面前,她看着我:“以后不准爬窗子!爬窗子就是强盗。”

我开心地说:“我知道了!”

我又问她:“你去哪里了?也不带我去!”

她扑哧笑了起来,说:“以后不准爬窗子,也不准翻柜子!下次再犯,我就不回来了。”

爸爸说:“他再爬,我敲断他的腿!”

李玉芬说:“动不动就敲断他的腿,你敲断他的腿,你养他一辈子?你老了,你去找屎吃吗?”

吃过饭,李玉芬从包里掏出一双新鞋出来叫我去试试,我穿上正好合适,她说:“你以后听话,我带着你去买,喜欢哪双买哪双!”她从爸爸裤腰上夺了爸爸的钥匙扣,解下一把钥匙,从包里拿出一条有白带子的挂扣。

她把钥匙扣上,把带子套在我脖子上说:“以后回来,自己把门打开,肚子饿了,不要忙着吃冷饭,要把饭一起热热,等着我们回来一起吃!”

爸爸把前几天晾在楼上的辣椒搬下来。李玉芬拿来稻草准备把红色的编起来挂到瓦檐上接着晾。我在筐子里拣大的两个一把,小的三个一把,递给李玉芬。但我有时候实在难分辨一个辣椒算大的,还是算小的,会把李玉芬认为大的当成小的拣三个给她,也会把小的算大的,拣两个给她。

我拣好递给她,她看了,要么再加一个,要么丢下一个。我心里的委屈骤然爬到嘴脸上。我没说话,一直给她递。她提醒我看仔细。我咕哝了一声:“辣椒又不是照着样子长的,怎么能分那么准!”

她瞪着我:“你不要嘴硬,大的三个编在一起晾不干,几天就烂了,小的三个才好看!”

那天晚上睡下后没多久,我大哭一声,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跑。我跌跌绊绊踢倒了开水壶,撞上了锅盆架……我找不到出去的门,哭喊着踩上了还有余火的煤核堆……我感到脚上的疼痛,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找到门,打开门往河边跑,爸爸起来追上我,抱着我问我怎么了。我满头大汗说不出话,回来的路上,我问他,你抱我去河边干什么?爸爸一脸惊恐疑惑,说你自己跑出来的。

第二天我和爸爸从医院回来,李玉芬去了地里。爸爸在家陪了我一会儿也下地了。他们回来的时候,爷爷和奶奶过来了。爸爸回来后,奶奶第一次到我家来。他们一起进屋,坐下便开始各自理着话头自说自话。

过了一会儿,奶奶问爸爸:“是不是有恶鬼害着他了,要不要请个先生看看。”

奶奶第一次在李玉芬在场时说话。李玉芬有些兴奋,接了话头:“怕是,昨天看着他还好好的。”

奶奶问我:“马钰,是不是出去碰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像烧纸钱的火圈,丢在路边的药罐,先生的筛盘,你们这些小娃娃喜欢在路上捡东西,你搜搜看是不是身上揣了什么。”

李玉芬说:“啊呀,这个可厉害了,先前有个人去拿人家供在先人坟头的苹果吃,结果没几天就死了!”

奶奶说:“你们还小,有些脏东西上的邪气你们镇不住,千万不要去碰。像树上挂的纸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兴起来,又是做什么用的,两三年前见人挂,现在越来越多——像这些东西,不要去碰,不要拿石头丢,还有路上丢的草鞋,不要图好玩去穿,路上的瓦罐,街心的草人,坟头的拐棍,老花镜这些,见到了离远一点!”

爸爸说:“不要说这些迷信,他是学生,不要教他这些。”

“那你说说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做梦么!”

奶奶又问我:

“你在家有没有摸过什么?像纸梯子,娃娃头这些?这样会让鬼害的!”

爸爸说:“家里能有那些东西吗?”

奶奶打断爸爸:“你这个人,什么事都不上心。”她又把头转向我:“摸没摸过?是不是有脏东西缠着你?”顿了顿,她又对李玉芬说:“你碰到脏东西没有?”

李玉芬惶恐地说:“没有。”

奶奶说:“从你一出现,我们这个家里就乱,先前的事不说了。我想赶你走,你奶奶劝住我了。你前几天和马俊吵了架跑出去了。从你回来我就看着马钰不好,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都没想到奶奶会说这样的话。李玉芬说她没想干什么,她只是在城里待了几天。

奶奶问她:“你去城里什么地方了?怕要请先生看看你。你也该够了。”

爷爷把奶奶拉了回去,李玉芬蹲在锅洞前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

一个平常的日子,鞭炮声在远近村庄此起彼伏,黄昏时分,鞭炮越响越近,最终在山火村持续到天黑。村里传扬:白山的一户人家,女人一夜怀胎生下一个儿子,儿子才出娘胎,便能走路说话,跪在虚弱的母亲面前,磕了头,喊一声:娘。再跪向一脸惊恐的父亲,喊一声:爹。跪完爹娘,叫夫妇二人并坐于床,仍跪下,说:“人间将有大难,爹娘自家保重。”说完爬到母亲怀里大声啼哭,气绝而死。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响了三天三夜。人们互相打听真假。爸爸饶有兴致地把他在村里听到的事情说给李玉芬听。李玉芬一脸鄙夷地看着爸爸说:“你也信?”爸爸说:“说给你听听。”李玉芬说:“你好歹读过书,不怕说了让人笑话。”

太奶奶拄着拐杖从外面回来,到我家门前的时候,叫爸爸和李玉芬收拾好堂屋,做好饭,晚上有几位大师父要来。“你们也请请。”太奶奶开心地说。李玉芬看着爸爸,爸爸挤眉弄眼让她看。李玉芬又看太奶奶,心里有了主意,眼睛一亮,跑去搀着太奶奶,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他们就在村里。”太奶奶神秘地笑笑,说,“你收拾好堂屋,做好饭摆上,他们就来了!”

李玉芬站在门前看着太奶奶走远,她听着太奶奶的拐杖声渐渐消失,转身收拾起堂屋,叫爸爸烧火煮饭。

爸爸说:“你不是不信吗?”

李玉芬仰着脸,像是自说自话,她说:“奶奶心好。”

村里来了四五个青河村的中年男人,他们教我们祷告,说只要祷告了,就能躲过人间大难,还能保家里的清吉平安,生产的风调雨顺;真心祷告,可以消冤祛病,长生不老。

傍晚时分,李玉芬听到太奶奶说话的声音,出门看到太奶奶拄着拐杖领着那四五个中年男人来了。李玉芬眉开眼笑地叫上我,跟着太奶奶去了爷爷家。

我们还在门口,领头的男人就说唱了起来:“你家祖上行大善积大德……”

太奶奶领着他们看了磨坊、猪羊圈、鸡窝,太奶奶和他们聊了些生产的事。李玉芬夸张地扶着太奶奶,生怕一阵风,太奶奶就被吹飞了。

太奶奶说到她一个叫有芳的姐姐嫁到了青河村,是某某人家,儿子叫什么什么名字。

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说:“哦,那是我婶,也七十多岁了,精神不比你,身架子也缩了。”

太奶奶挺高兴:“那是我小时候认的姐姐,好多年不来往。都老了,难得她也还活着。”

他们都说:“那等会儿跟我们到青河找她去。”

太奶奶说:“不了,知道她好着就行。”

男人说:“我小女前年嫁到这边来了。”

太奶奶一猜:“前年?青河村的?那就是我家勇生媳妇嘛!勇生他爹是我三哥哥的姑爷。”

男人说:“小女的媒是我婶的大女做的!”

太奶奶说:“你婶的大女是我家家清媳妇嘛!”

男人说:“就是家清家。我和家清是同学。这个妹妹命好,嫁了家清。老亲爹是医生,家清是教师,家清哥哥做生意也发了大财,在山火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了,当时还是我说家清这个小伙子可以的。妹妹过来三年,他就从临时代课老师转正了。”他们说着一起笑了起来。

李玉芬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们,想在心里盘清我太奶奶和勇生、和家清以及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她悄悄问我他们是什么关系。我在心里盘了一阵,说不知道,她只好把脸上的惊喜展示得更加生动,她说:“奶奶呀,你老人家遇到老亲了!”

太奶奶看着她:“是啊,他们要不来,谁知道亲戚们还来往着呢?就是我这个老不死,天天窝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转到爷爷家堂屋坐下,李玉芬搀着太奶奶,顺理成章进了屋。那几个男人就给我们讲祷告。领头的男人说:“只要诚心祷告,大难来的时候就能平安,等大难过去,活下的人家,养猪半年能长三百公斤,稻子栽下,亩产五百口袋,人能长生不老。”

太奶奶说:“我们不要长生不老,只要大师父保佑儿孙逃过大难,猪养半年能不能养三百公斤,稻谷栽上一亩田一季收不收五百口袋都没关系。我们得多少吃多少。”

两个男人腾地站起来,双手举起往两边张开,浑身战栗,闭着眼睛嘴里大声说:“啊,求神原谅,求神宽恕。”他们说完,似乎真得到了原谅和宽恕,转过身子,对着太奶奶佯怒:“你们这样是不成的!告诉你能长生不老,就一定要你长生不老!告诉你猪养半年三百公斤,就是三百公斤。要信,就不能有半点怀疑。”

一大家人都被唬得惊呆了,太奶奶忙跪下再请他们宽恕。

领头的中年男人扶起她,一脸轻蔑:“你们现在还不配得到宽恕!奶奶,我们告诉你怎样做,你们只要照做就好了。说要你长生不老,就要你长生不老,你吃毒药都吃不死!”

爷爷看着他们,被他们突然的佯怒和威严以及不容辩驳的说辞唬住了,但他还是不相信,说:“骗人的吧?”

太奶奶又被唬得蹿起来,斜着白眼示意爷爷认错。爷爷问:“你们说,做着祷告人就不用吃饭,你们吃饭吗?”

中年男人说:“我们吃不吃饭都可以,反正不会饿。”

爷爷说:“都不用吃饭了,还栽谷子干什么?还养个三百公斤的大猪干什么?”

男人说:“你以为谁都能做到?心有一丝不诚,做祷告漏过一天,时间差一秒钟,都不可能得安乐。有些人就是信五年十年,祷告五年十年,一样不会得安乐。”

另一个男人附和,说:“安乐是大难后才有的。眼下最主要的,是要逃过大难。能不能逃过去,就看你们心诚不诚了。”

爷爷终究没沉住气,他照中年男人说的用女人头巾大小的红布包了七袋谷粒,七袋玉米粒和七个包了零碎钱的红包塞进堂屋四周的梁柱缝里,这样,米缸里的米就会自己长出来,越吃越多,玉米也会从仓里长出来,永远挖不到仓底,钱呢,今天用了,明天就回来了。奶奶挑水回来了,太奶奶让我把爸爸也叫过去,全家老少请师父们教了祷告词,学了祷告歌,请他们吃了饭,给了车马费,送他们出去了。

吃过饭回来,李玉芬神色忧郁地看着爸爸。她说:“你当心点。这几个孙子厉害着呢!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套一套的。一不留神,搞些幺蛾子出来。”

爸爸说:“厉害个屁,他们那套我也能编出来。”

我们每天早晚飯前、睡前,都要去爷爷家一起跪着,在堂屋里做祷告,面向堂屋的四方唱祷告歌。

李玉芬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爷爷家,偶尔和他们一桌吃饭而高兴。她对爸爸说:“奶奶是个好人。爹和妈也不坏。”她学着唱祷告歌,开心得不得了。

有一天,李玉芬对爸爸说:“信归信。不过是个意思,我们当心些好。”

那几个中年男人在村里组织祷告活动,固定在两三家。太奶奶叫李玉芬和我跟她一起去学。我们去了,跟着他们呜里哇啦地唱:……救苦救难,洒下了阳光,万物好生长……

回家的路上,李玉芬对我说:“你可不要跟着学,这是骗人的东西。”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骗人的?”

她笑着看着我,有些得意地:“我读过书的。”

我说:“你咋还要学?”

她叹了口气,说:“你老祖高兴么!”

祷告让李玉芬可以进出爷爷家,可以和他们一桌吃饭。她和奶奶也能不痒不疼地说上几句话。

祷告活动逐渐蔓延开来,村里许多人不相信,却也习以为常地跟着凑热闹。

我爸爸一开始没制止是以为他们不过闹着玩,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好得罪那几个中年男人,惹太奶奶不高兴。村里祷告的人越来越多,爸爸知道那个男人和我们马家是远亲,也是亲戚里走动的常客,也就不想管闲事了,他也怕得罪村里的人。

爸爸看着我们全家人胡闹,看不下去的时候就跑邻居家串门去,但邻居全家也都在安静地祷告,又让他无处可逃。到后来,进门出门,田间地头到处听到人们讨论祷告活动,他也受了些感染,害怕那些男人所说是真,再到后来,他也跟着“信”了起来。

爸爸信祷告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看到青河村那几个中年男人每到一处都和女人打得火热。女人们吃的喝的款待他们,对他们吐露心声,跟他们家长里短,说笑快活。他碰巧和他们一路去了米泔河一个女人家。十多个活色生香的妇女围着他们各种殷勤谄媚。爸爸从他们毫不掩饰的眼神里,看出他们在挑选。就是这一次,爸爸知道他们挑选出的漂亮女人会和他们单独见面,他们要求单独见面的借口和名目众多,比如说,你悟性极好,可以在一种更有效的仪式里获得祝福;再比如,他们邀约她们去他们村里买蜂蜜,说绝对保证品质。他们说的一种更有效的仪式或办法,就是让她们脱了衣服,做她们只和丈夫做的事。他们屡屡得手,那些女人半醒悟半迷糊地等待着他们承诺的变化,比如,米从米缸里长出来,越吃越多,最后从米缸里溢出来,永远也吃不完。她们等待着这些变化,等待着安乐,即使心里明白了,她们也不会说出去。她们优于其他女人的悟性,让其他女人羡慕不已。她们也就得意起来,把心里的委屈全忘了。有了开头,那些漂亮女人就彼此争风吃醋。而其他女人依旧前赴后继地殷勤着。她们为了获得更有效的仪式,不惜贡献发钗和金银手镯以及钱。

有一天晚上,爸爸找到他们,跟他们说,还想跟他们去玩玩,逃得大难。他们答应了。爸爸带上我跟着他们去了青羊凹村一个女人家,这个女人是开百货铺的:种子、农药、化肥、猪饲料、农具、厨具、文具、零食,什么都卖。女人自己打理百货铺,在青羊凹有头有脸,时常邀约一群女人在铺子里打牌、打麻将或者家长里短地说道外人。我们一去,女人让我们坐一会儿,她开车去城里买肉买菜回来做饭。女人买了牛肉,买了猪腰子,买了水果和啤酒,还买了蛇胆放在冰箱里冻成绿色的小球……

女人回来后,又来了几个男男女女,他们和师父们边吃边喝说笑起来。

领头的中年男人长相魁伟,国字脸,胡须剃得干干净净,高鼻子大嘴巴,很讨这些女人喜欢。爸爸回去跟李玉芬说,百货铺的女人每晚都拉着那个男人坐她的小汽车送他回去,或者请他去城里跳舞。李玉芬说:“我一开始就提醒你当心,你还跟他们跑去玩,他们没那么简单。”

爸爸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着,看着他们桌上的杯盘,听那些师父在女人的面前说笑话。他们叫我们一起吃,一起玩,爸爸说他才吃过吃不下了,只叫我过去。

领头男人叫刘强。女人们拿他开玩笑:“刘强!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吧?你有多强?你遇到虹琳(开百货铺的女人)是不是棋逢对手了?”他们大笑起来。

爸爸干笑,他当年是山火村乃至黄阳县城出了名的马俊,但现在,再没人知道马俊了。

他带我跟他们去玩过的村子,让他误以为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也总是想早点回家。他知道,那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有些事他不该去想。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继续听女人们和刘强开玩笑。

爸爸干笑一阵,哧溜一声带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坐过来,他拿起他们之前给他备的筷子,说看着你们玩,我一个人干坐着没意思,他吃了一点菜,说:

“知道以前煤焦场的马俊吗?”

他们说:“没听说过。”

李玉芬假模假式地学祷告,却和我家旁边的一个大妈好起来了。她和大妈好,许多她不认识的女人也主动接近她。她们形同姐妹,每天晚上放下碗筷便约着一起去学。她们一起去太奶奶屋里陪太奶奶玩,请来那四五个中年男人中的一位拜为师父。师父带她们唱祷告歌。要是太奶奶不在,师父便唱另一首:

我家有只小山羊呀,

跑到了邻居妹妹家呀。

邻居妹妹的爸爸在呀,

你说我去赶呢,还是不去赶呢?

他唱着便冲女人们挤眼色,李玉芬心如明镜,她一开始嘲笑爸爸跟着他们瞎混。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几乎不出门的爸爸去过别的村子回来就开始躲她。爸爸以前喜欢待在家里,跟他们出去玩过以后,说再不去了,但过个三五天便感到心烦意乱,又一个人偷偷地出去。他的行为让李玉芬坠入祷告深渊,越发沉迷,不能自拔。

村民都没有放弃地里的庄稼,依然每天在田间地头劳作。李玉芬也没有,她每天和爸爸下地干农活,打猪草,捡柴火。

远近村庄猪羊被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某天夜里,山火村丢了三头耕牛。村民发现的时候,天已大亮,丢了牛的人家哭天抢地地寻找了一天,无果而终。

我在写作业。听见外面有人唱着歌走来,歌声又进了院子,是李玉芬在唱歌。

李玉芬走进堂屋,把收音机打开,放了一盒磁带进去。我叫她不要吵我,她说你也听听,中国古典音乐意境深远,高山流水悠悠而响,殷商编钟,先秦汉魏六朝遗乐,秦王破阵盛唐霓裳,宋元潇湘杏花潼关怀古,明清洞庭秋思平沙落雁……这些都是好音乐,哪像你们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屁孩唱什么《单身情歌》……

李玉芬跟着收音机唱了起来: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我听完,哗哗给她鼓了掌。

李玉芬关了收音机,自个儿比着架势唱开了:似梦浮生,红尘闲荡,谁知假假真真。算远漂天际,可静心神。频想披蓑侠客。凡间事,一笑而焚。……

她唱完了,一个人闷闷地站着。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记着我的话,以后长大了,对一个女人好,就要有耐心,有始终。”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哈哈地笑了,说快点写完作业跟我出去走走,趁着天色还亮堂,我们看看庄稼去。

那个秋日黄昏,金色的夕阳铺盖着山火村,我跟在她屁股后面,从白龙坝走到刘家大坂田,看了看地里的豆苗,又走到白家坡头,再穿过青沟沟上了白龙坝。我们一路走一路说话,她说她做姑娘时候的事给我听,说她们平海的乡下很美。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夸奖我,他们夸我又乖巧又聪明。

天渐渐黑了,我们站在白龙坝上,她傻傻地看着排列在河埂上的村里的灯火,白龙坝水站的医生走出来,叫我们进去屋里暖暖身子。她说,不了不了,要回去了,你这是不是有一盘磁带,曲目里有《终南山雪》。医生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听你放过。医生笑了笑,说那盘磁带不小心摔坏了。

祷告活动的彻底结束,是因为两个村里人的死亡,人们感到愤怒,也开始清醒。

我们在某个夜晚合力抓住了三个偷牛贼,其中有那四个中年男人中的一个,村民们趁势控制了他们。一个刮老东风的春日傍晚,十多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分散堵在了附近村寨的路口,十多個警察端着枪,带走了那四个中年男人和三个毛头小子。

李玉芬从此生病,每日里叨叨咕咕说她有罪,活着没意思了。人们问她怎么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也没办法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

祷告还没蔓延到山火村的时候,李玉芬总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用什物擦得亮亮堂堂,灶台碗柜清洗得干爽洁净,耕种饲养用的口袋、种子、薄膜、农药收得整齐醒目。

李玉芬生病之后,墙上出现了老鼠洞,洞口是一些老鼠嗑碎的玉米粒和小麦麸子混着一些细细的带浓烈骚味的泥土,一部分泥土掉到了屋子的墙根下堆积起来,长了绿绿黄黄的绒毛。堂屋中央为了她吃睡方便,摆了一张床,挂着黑乎乎的帐子,床脚担了一架竹梯;床下面是堆积的杂物:换下的衣服,装土豆、猪糠用的破口袋,用剩的柴火,破了洞的胶盆;再下面是一堆煤灰。房梁上结了蜘蛛网,网上也兜满了灰,一挂一挂的灰,哧溜一下掉在地板上;灶上有一些瓶瓶罐罐,半截的蜡烛,散乱的火柴棒子,苍蝇的尸体,米粒,饭渣……

李玉芬每天在太阳底下坐着,逢人便问:“我怎么才能解脱?”

人们问:“你怎么了?”她说:“他们都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人们大声地嘲笑她,说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便开始哭,说她罪太深。她哭一阵,笑一阵,傻笑一阵,傻哭一阵,披头散发,赤膊光脚。逢人又问:“他们去哪了?”

人们告诉他:“公安抓走了,关起来了!”

她问:“为什么要把他们抓走?”

人们说:“他们犯法,他们用迷信欺骗民众!他们还偷牛!他们祷告是掩人耳目,偷牛羊才是他们的目的。这群杂种王八蛋。”

李玉芬每天在白龙坝边笑,傻笑,哭,傻哭。她问过路的人:“这水淹不淹得死我?”他们说:“你试试嘛!”她下水把脑袋扎进去浸一阵,然后上岸接着哭。人们指指白龙坝底下的后海说:“那儿水深,一定淹得死。”

爸爸去采石场一个月没有回来。太奶奶陪着我们坐了一个下午,她安慰着李玉芬,说等爷爷拿到烟站的工钱,爸爸从采石场回来,让他们凑钱送她去医院。李玉芬心里欢喜,和太奶奶说了一下午的话。她说她们家乡的风土人情,说她小时候的事,忽而说到县里新建的火化场,她说她不想活了,但火化她害怕,她问太奶奶:会不会疼呢?

太奶奶说她累了,要回去睡一下。

她扶太奶奶回去睡下没多久,又开始哭闹起来,她问我: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又说:

“他不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他回来有什么用呢!”

傍晚时分,我渴望着某位远亲突然来到我家,我渴望着意外和惊喜出现。李玉芬彻底丧失了面对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我也在她无休无止的哭泣和折腾里逐渐丧失了面对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我渴盼一种突然造访的力量,那种只有我和李玉芬能觉知的微若游丝,却以磅礴汹涌、横扫一切的气势闯进我们的生活,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一点点力量。

那种力量如果来临前告知,我们便会在等待中沸腾:即便是谁无心说下的一句话,即便是一个谎言,即便是风带来的声音,即便让我们永远地、遥遥无期地等待也足以让我们欢呼庆祝。我们明知希望渺茫,无法确知它最终会不会来,最终会以何种面目出现,我们也能幻想它来的可能,我们互相安慰,互相鼓励,在焦虑中等待!

村里人慈悲的眼神我们看够了,村里人的叹惋声息像猪咬骨头般呵叽呵叽,让我们厌恶。但这个黄昏,我们没有听到一声狗吠,村民呵叽呵叽轻音乐般让人熟悉的叹惋也没有了,他们的语调像诗歌朗诵般抑扬顿挫,他们说话用的每个字都经过冥思苦想和精雕细琢,以求精确表达他们对李玉芬前生现世的洞见:

“这是报应!前世不积德,现世受报应,不然,她能闹出和马俊的事?”

“她是被那几个男人害的!把希望寄托在虚妄的世界里哪里会有结果?凡事要脚踏实地!”

“好好振作起来,靠自己双手,现在这个年头,只要人勤快就饿不着!”

“那几个男人来了半个月都没去你家,你奶奶偏偏要请了去!”

他们的讨论是那样地吸引我们。夕阳的余晖爬上石坎再铺到门槛脚,我们没有听到任何令人激动的声音和气息。

李玉芬的母亲和哥哥嫂子们来看李玉芬。他们大老远赶来,带来给她配的药,带来他们家乡和一路赶来见到的新鲜故事以及对我们的问候,他们在一起讨论李玉芬到底得了什么病,讨论他们村里某人也是这样,最后怎么样好了;他们板着生活专家的权威面孔训斥李玉芬不听他们的劝告,他们神气活现地说李玉芬是懒毛病,是自己作践自己,他们苦口婆心气急败坏地叹着气央求李玉芬振作起来……他们回忆、讨论着李玉芬小时候是怎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她的少女时代有着怎样的浪漫情怀,她那时怎样的勤快,他们说:

“你怎么不想想你小时候,你那时多听话,多体贴人;你该想想你读书那会儿,学生样子清清秀秀,偶尔打扮起来,花枝招展像画帖上的美人,你想想你十八九岁那会儿,四邻八乡多少小伙子成天黏着你。你看看你现在,叫花子见了你也要吐口水,你几个月没洗脸了?你每天端着碗吃饭看到你的那双手不嫌恶心吗?你看你的衣服。哦哟,你小的时候,看见有人穿得肮脏破烂就会躲得远远的,你去你姑妈家,嫌你姑妈家被子脏,大半夜哭着喊着要回家睡,你是吃了屎了,你看看你现在的床,你姑妈睡一辈子也睡不出这么臭……”

他们引导着李玉芬回忆她乖巧听话的小时候,回忆她烂漫无邪的少女时代:“你想想你小时候,你做姑娘时是个什么样子,你找找你那时候的相片看看,你再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李玉芬立马起身翻出她的照片,再找来镜子照着,自言自语说她那时果真漂亮。她说:

“这张是我在外婆家照的,还穿着连衣裙!你看我的脸,怪好看的。”

他们感到欣慰地笑成一片,接着苦口婆心地说:“你还知道呀,你现在好好洗个澡,把头发和脸干干净净地洗出来,要比那会儿更好看!”

李玉芬连忙去烧水,不等水烧热便迫不及待地找来毛巾和脸盆,她要他们去小卖部给她买洗发水,买香皂。

他们欣喜若狂,连忙翻他们带来的东西,把洗发水和香皂遞给她,再拎着新衣服和高跟鞋在她眼前晃。

李玉芬急促地倒好水,把头发打湿,再匆匆抹一把脸就要换新衣服,他们感到失望,把新衣服收起来叫她好好洗个澡。她的嫂子们厌恶地看着她,往她脸上一抹,再把沾了腌臜的手伸给她看,她看到她们手上一条条黑乎乎的腌臜,便不再搭理他们,要他们回去。

“你们一来就说我!一来就说我脏!说我臭!你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又说她:“嘁,我们愿意来看你?要不是你现在成这个样子,我们一辈子不会想起你。玉芬,你不听我们的话,我们不怪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怕,你就想想你过去,就想想你跟马俊好那会儿,你穿着衫子,穿着短裙,脚上踏着高跟鞋。你想想,你要穿好看的衫子,手膀子就要洗得白花花的;你穿短裙,腿和脚就要洗得白花花的;你穿高跟鞋,露着的脚背子就要洗得干干净净的!你想想,你那时是不是这样的?现在岁数大了,也不能像那时打扮了,但脸总要洗洗,手总要洗洗!”

李玉芬发笑:“我的短裙是几块钱买的,高跟鞋是马俊偷来的!”

他们劝她:“不管好的坏的,穿在你身上就是好看!不管几块钱买的,只要干净!”

李玉芬开始哭:

“那条短裙是马俊省了三顿饭给我买的,那件衫子是他偷偷拆了煤焦场的一个锅炉门卖了买的,我穿上衫子和短裙,他说我差双高跟鞋,他不知从哪里弄了来。”

他们又劝她:“是了,那时候买这些东西要省要偷,你现在洗了澡,我们买新的给你!”

李玉芬又烧水,烧好倒进脸盆里,她蹲下去接着洗头洗脸,他们看着她感到欣慰,几双手按着李玉芬,拿着香皂毛巾帮她擦洗头发和脸蛋。他们给她洗着,又因为刚才说到李玉芬小时候而悲伤不已。他们骂爸爸,说:“他现在死了半截了?以前敢跟你爹对着打,敢骂他爹老杂种,那会儿满天下有什么是他怕的?他现在什么都怕了,我们来了,他就不敢回来。给他打电话,他听出声音就喊:‘啊呀,你说大点嘛,你是哪个呀?他那时候去了我们家坐着就不走,你爹推他出去,他把你爹搡个跟头,晚上我们睡了,他就在堂屋里的沙发上睡,到了白天,我们去赶街,他跟着去,我们去干活,他跟着去,我们走亲戚,他也跟着去,我们回家,他跟着回来,我们吃饭,他自己拿碗筷盛,我们叫他走,他睡在沙发上,说我们不答应把你嫁给他,他一辈子不会离开,哈,你哥哥一回来,溜得比兔子还快。就像他现在,不敢回来了!”李玉芬说:“他嫌我臭!我要跟他睡觉,他就说我臭!”

她母亲说:“我们说的话你不听,告诉你马俊那个人就会花言巧语你不信,现在好了,他也不要你了。当年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伙子们做老板教书当医生的,家家高楼洋房,马俊给人家舔屁股眼子人家还嫌他舌头糙!铁头当了几年兵回来在城里开酒楼,见到我们还时常问起你,人家那会儿请假探亲带着东西来,你当着人家面跟着马俊跑了……哦哟,我们以为你跟着他怕能上天了,怕要当个皇后呢?你当皇后了没有?人家丢下你跑采石场躲着!你该想想,就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也不怨你,只是要你想想你以前,你做姑娘时是个什么样子,你多找几张你那时候的相片看看,看完一张你再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

李玉芬洗好,他们看着她穿上新衣服,穿上高跟鞋要她走几步看看。李玉芬走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们升起火炉,洗刷锅灶开始做饭,顺道把李玉芬的床被衣服拿到院子里,打算第二天给她洗出来。他们看她穿着新衣服的样子感到安慰,劝她好好生活。

他们走后头几天,李玉芬每天早早起来洗脸梳头,穿着她的新衣服出去走一趟,直到她的新衣服变得和以前穿的一样脏,她又开始蓬头垢面,再也不洗脸梳头,再也不出去了。

夕阳的残晖暗淡下来,我在心里想他们有多久没来了;我在心里祈盼他们下一秒出现,我在心里喊:“你们快来看看我们!”

李玉芬开始哭泣,她想起她一个堂哥给爸爸打过电话,他是一名医生,正在一所医学研究所进修,他说过,会抽空来看看李玉芬,他也许能知道她得了什么病,然后治愈她。但他打完电话已经一个月了,我们没有听到他关于要来看李玉芬的半点消息。李玉芬昨晚哭闹着到刘龙富家打过电话给他,他说他进修快结束了,考完试就能回来。

李玉芬从床底下翻出那只油腻腻的塑料瓶子往沉着汤渍、碗沿有黄色锅巴盖的碗里倒“神水”。爸爸带她去城里看一位能“通神”的名医,名医给了她一瓶“神水”,要她每天对着门往香炉里点三支香,念一段名医授的经文,反复念到香燃尽把香灰收集起来,每天分三次,倒一碗“神水”和着香灰喝下去。

李玉芬倒好“神水”,把早上收集好、喝过两次剩下的香灰全抖进碗里,端起碗仰脖喝了下去。喝完药,她又准备逮臭壳子(一种臭虫)。

李玉芬的母亲来看李玉芬的时候告诉李玉芬,她们村里的一个土医生给她一个方子,药引子就是臭壳子。她母亲给她带药时,带了半个玻璃罐子的臭壳子交代她,三只熬一次药,一次药六服,吃两天,每天三服。

李玉芬很快吃完了半玻璃罐臭壳子。奶奶捡些烂薄膜卖了,去城里一块钱一只,给她买回了四十多只,她吃了一个半月又吃完了,每次急等着煎药时她就自己逮。她自己逮的臭壳子又总是不够数,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到处翻找,五六天才能凑齐三只。

李玉芬如果逮到足够熬一次汤药的数量,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妈带来的药拿出来,一起煮一锅汤药水喝了。

我劝过她,吃药不要两种一起吃,应该一种一种先吃,吃完一种不见效,再吃另外一种:要么先喝“神水”,要么先吃你妈拿来的药。她没有听,依旧什么时候想吃,无论想吃哪种,立马就弄出来吃。

李玉芬想把握每一个让自己好转的可能,她不听劝告,一高兴起来,便把所有可能集中。那天晚上,她看到风炉上熬着药罐,想把 “神水”再兑一服出来喝了。因为家里没有香棍了,她往风炉里添了柴,重新架上药罐子便往落霞山走去。她想到落霞山的庙里可能会有香棍。

她走到落霞山,取了香棍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我家的房子一片火海,她没敢回来,一个人往山里走去……

火势顺着门口烧到了房檐,瓦片崩散一地,房檐连着窗户被烧穿,结辫吊在横梁上的玉米棒子和一袋袋码在房檐下的玉米粒烧散一地,一堆豆叶糠开始焚烧……火势窜到了爷爷家,爷爷家成捆堆码的葵花秆子、烤烟秆子和备着给太奶奶料理身后事的大堆松木柴,连着两搭房檐的椽子一起燃起大火烧落在楼板上,滚落在爷爷家石坎上的大灶前,灶前堆着松毛和起火腐碳,门窗开始燃烧,睡在里屋的太奶奶没能跑出来……

爷爷早已回来,他站在路边抱着太奶奶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我走过去,他抓住我砍了我一巴掌,问我跑哪玩去了?李玉芬活着还是死了?

赶来帮着灭火的村民歇下水桶和扁担开始寻找李玉芬。人们扛着锄头、握着扁担上了石坎:两搭房檐、方门、木窗、堂屋里的木床、柴火、口袋等一应杂物烧化了,被泥水和恶臭的粪水覆住,蛆虫在上面蠕动,臭水从门槛底下渗到了院心里;堂屋顶的竹篾条和楞子冒着青烟,玉米棒子和谷子从房檐豁口处落到堂屋的污物里,豆糠灰烬洋洋洒洒地抖落下来。

人们用锄头和扁担扒拉着恶臭的泥浆粪水、烧黑的玉米棒子和谷粒豆糠,把混杂的污物用锄头勾甩出堂屋。他们议论着李玉芬肯定也烧没了。说火就是从床上烧起的,李玉芬怕是睡在床上,连床底下的口袋、杂物、烂木头一起烧化了。她的床底下尽是些玻璃丝口袋和烂木头,玻璃丝口袋和烂木头很燃火,一下就着了,她根本没法跑出来,就算一个神智清晰的人也跑不出来!

田青叔用锄头勾着污物说:“怕是李玉芬故意放的火,她实在忍受不了折磨,故意一把火烧了房子。”

人们扒拉着被泥浆粪水覆住的灰烬和田青叔争论,说她不会故意放火。

“要么是她有这个念头点了一把火,火真的烧起来,她又灭不了!一时惊吓慌了神没跑出来。”

“就怕她真是这个念头,故意点的火!马俊一去不回来,哎,这个憨婆娘。”

“她要是故意点的火,她肯定会灭了,要灭不了她就会跑出来。她又不是不知事的人。你当她三岁娃娃?肯定是睡在床上,床先烧起来,把她烧住了。”

舅奶奶颤颤巍巍地进来说:“她不会故意点火。她要是故意点火烧房子就好了!火烧起来,她要灭不了,她一定会跑出去。”

“老姐姐,怕她真是这个傻念头。房子真的烧起来,她却不跑,也怕吓到了跑不出來!”一个老头说。

“我知道她的,她没那么笨!她不傻不疯,心里跟我们一样明朗朗的。她要是真的自己点火,她就一定跑出去了!你们再找找,她一定躲起来了!”

人们议论着,说她真要烧死了倒是一种解脱。

人们一锄一锄把粪泥和火炭渣清到外面,直到堂屋里什么也不剩了。人们没有扒出李玉芬的尸骨,他们说,她怕没在屋里,要在屋里,骨头渣子也该有一坨!

夜幕带着寒气逼来,人们在院子里笼了一堆火。田红大叔赶着羊回来,他听着人们的议论,喝住羊群笑着说:“不要找了,她去落霞山后腰的庙里去了。我放羊饮水的时候见了她,问她做什么,她说去找点香棍。你们快去找她,她怕是不敢回来了。”

人们丢了手里的锄头扁担往落霞山跑去。

天黑下来,我跟着大伯马锐到村委会播广播,广播员叫着李玉芬的名字,叫她不要躲着,赶快回来。

我们坐在广播室,大伯让村委干部跟邻近村子打声招呼,让邻近村子也在广播里叫叫她。

我们在广播室坐了一阵,打算回家看看她回来没有,如果没回来,翻过落霞山,过了山神庙便是青羊凹村,我们该去青羊凹播播广播。

我和大伯回到家的时候,去落霞山找李玉芬的人也早已到家。他们围着田红叔,问他见李玉芬的时候具体是在哪儿。人们百无聊赖地打趣他:“你见到的怕不是人,落霞山是马家祖坟,她是飘着的还是一步一步走的?”

田红叔脸色有些发白,他看着那个人:“吐你妈的狗屎!我还跟她说话呢!你那个屁眼最好闭上!”那人无趣,说肚子饿了,要先回家吃饭。他一说,人们纷纷起身。突然门外一声大叫:“嗬哟,你回来了,你是人还是鬼?你不要动。”

“嗬哟,是一步一步走的!”

“马钰,你妈回来了!”

我们一起往外面跑去。

李玉芬的头顶上沾了杂草和泥巴,浑身裹了一层金银锡箔灰,她站在我家烤房边看着我们。

李玉芬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她走到我们面前问我们:“老大哥,田青,马钰,你们当真不怪我?”

我大伯马锐说:“不怪不怪!你回来就好了!”

田青也说:“都这样了,怪不怪有什么用?怪我们没早点让马俊带你去医院看看!”

李玉芬看着我,人们叫我说话,“说呀!说不怪你。说房子烧了可以再盖!”

人们看着我,“憨娃娃哎,说呀!说!说妈,你回来就好了。”

大伯马锐抬手拦住他们的话头对她说:“不会有人怪你,房子烧了再盖就是了!你老是问这个有什么用?不怪你也好,怪你也不会把你吃了!”

我鼻腔一酸哭了起来,她也哭了,她问我:“你当真不怪我?”

我说:“不怪!要是你烧死了就好了!”

所有人沉默下来,我说:“反正你也想死,也有人盼着你死掉,人们总不想看见你。”

有人大声呵斥我,骂我混账、忤逆、憨包。

他们说:“谁不想看见她了?我们不想看见她还会来找她吗?你这话像个读书人说的吗?”

大伯马锐说:“当真!我明天叫马俊回来,他要没钱,哥们凑凑先挪给他!本来一家人,有事都好说,马俊不开口,小爷他們也不说,我们也不好起这个茬子,怕到头来他们说我们多话。”

李玉芬笑了起来:“等我能做事了我还你!谢谢你呀,老大哥。”

夜色渐浓,人们打着哈欠散去。我们去了爷爷搭在烤房边晾烟的石棉瓦房里。

李玉芬看到房子着火时返身朝山林跑去,她跑进山林,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昏黑的大山里,高大的树木张着狰狞的枝臂,暮色笼罩大地,虫子开始鸣叫,被太阳烤晒一天的山林开始回潮。

李玉芬跑出一身汗,她站在山林里喘息,浑身汗垢的衣服裤子渐渐濡湿冰凉,热汗渐渐冷却。她不敢走了,呆呆地站在山林里。她想回家,却被这个念头吓到了,吓得没有转身的力量,她想人们也许会来找她,会把她拖回去。她等着人们来拖她回去。

她脚下的鞋因为汗垢回潮,她的头发开始发黏,她开始头痛,刺骨的冷痛逼使她返身朝落霞山的庙里走去。她想回家,但还没人去找她,没人去拖她。

她进了庙,钻进香案底下烧金银锡箔纸和文书的烧化洞里睡了过去。她哭着说:

“我也想回来呀!房子烧了我回哪去呢?人总要睡觉的,我回来去哪睡觉呢?我想了一下,比较了一下:房子烧了,回来没地方睡觉。我想着睡露天底下也没能想出个地点。院子里,还是房子墙根脚下?……我想想太冷了;猪圈连着大房子,肯定烧了,牛圈好几天没垫土,稀巴巴一片怎么睡呀?我实在想不出来我回来了哪里可以睡觉,我急死了,我害怕死了,我看着山神庙有个顶,庙里能遮风雨,庙堂干生生的,这总比回来好呀!我看看庙堂,庙堂里就数烧化洞最干燥,最防潮,最不会惹上地气生病了。”

她哭哭啼啼地说,来围观的女人也哭成一片。

李玉芬迷迷糊糊听到大伯马锐在广播里叫她回去的声音,她从烧化洞里出来,听见马锐在广播里说明天送她去医院。她一阵狂喜,不怕没地方睡觉,也不怕睡牛圈了。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她不想等人来找她,更不想等人来拖她,她裹着一身金银锡箔灰往回走。

她迫不及待地往回走,像看到房子着火时往山里跑那样脚下生风地跑起来,她突然有了信心,有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对生活的热情再次迸发,想再多看看山火村。她跑在下落霞山的路上,又突发奇想地要去看看“周萍”。她进了马家坟园,进了坟园最低洼处。这时候,一路人喊着她的名字往落霞山的山神庙走去,她一边应答,一边走近周萍的坟墓,她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看到许多的名字便突然恐惧起来,她想她自始至终都是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在山火村一无所有,我的爱情,我的原以为可以把握的一切;我什么也没有了,爱情没有了,连女人最基本的做母亲的权利也没有;我看到她碑上的刻字,她有儿子,有明明朗朗的身世,有万古的家系……

这个精神世界坍塌而心里明朗朗的女人看到周萍的墓碑联想到她的生前身后,没人知道她那一刻到底想了些什么。她或许想到她想把握的一切终究要落空。

她说:“我的以后怕是没有了,我还想活,活到能看见身后的那天。我就怕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想起我下河,我再不会下河了!你们说说我的身后会怎样?”

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人们劝她:“你不要憨啦,谁知道自己的身后事,我们也无法知道。怎么说你才好,活着的事情都没法把握,还想看到身后?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胡思乱想……”

李玉芬听见人们还在喊她,她应答着,人们也回应她的答声边往马家坟园走边问她到底是在哪儿。她突然害怕人们知道她去看周萍,便不再回应人们的呼叫,她匆匆摸出马家坟园,到了刘家大坂田,横穿过去,走到宝象桥,再顺着河沿一路往下走。

天黑透了,她钻进庄稼地躲着路人到了勇生家烤房后面。她看到被大火烧透的房子和蹲在院子里的人们感到恐惧,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勇生家烤房后的排洪沟里。

她看到人们进进出出地找她,她感到惭愧,感到羞愤,她再次有了躲起来的念头,但她没法起身,她跑累了,肚子饿了,汗污吸了潮气,浑身的濡湿更加冰凉地透进她的骨髓。

“我也想回来,但房子烧了,我回哪儿呢?”

“我今晚要睡觉的。倒不如在庙里睡过今夜再回来。”

“我糊涂了,我应该在庙里睡一夜的!不是,我应该回来,我应该早点去医院,你们带我去吧?”

“今夜就出发,否则我今晚回来做什么?我们去看医生。”

人们流着泪互相催问:“到底通知马俊了没有?”人们安慰她:“不怕,马俊回来就走,连夜走,他要不去,我们带你去。”勇生说:“才打完火我就打了电话到采石场,马俊应该在路上了,只怕没车,天也黑了!”

“怕他不会回来!你再打一个!”

勇生跑去打电话,他回来说:“马俊那个混账东西果然不回来。我们骑车去捆他回来!”

勇生回家骑了摩托,叫上田红跟他去了。

人们劝着李玉芬等爸爸。

李玉芬躲在勇生家烤房后的排洪沟里,她想离开,但她肚子饿了,浑身像冰扎一样疼痛,她看到人们在我家院子烧起了火,她难以忍受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她挣起来,一步一步往火堆走来。她看着火堆,“火,火啊,着火!”她没敢进院子,一个人蹲在我家烤房的墙根下。

火灭了,人们逐渐散去,她站起来朝院子里走去,出去的人看见了她。

我们在爷爷家。舅奶奶问她是故意点的火还是不小心。

她叫起来:“我的药,我把药放在炉子上煨着,我想去庙里找点香棍,我的药!我奶奶说吃着药就会好了!呀——我奶奶,我奶奶,啊呀,她睡在屋里。”她又大哭起来,想去找她的药罐子和我太奶奶。她站起来要跑,看到爷爷抱着她面目全非的奶奶。

人们抱住她,说等马俊回来,正正经经去大医院看看。她哭着闹着,几个女人陪她流泪,她们说起青河村那几个野男人,诅咒他们早点挨枪子。

李玉芬说:“我奶奶,我奶奶睡在屋里,她没人扶着,不拄着棍子一步也走不了,啊呀,我想睡觉,我今晚去哪睡觉呢?房子烧了,我去哪睡觉呢?我要睡觉!”

女人们问爷爷晾煙房里有铺没有。爷爷说不要睡了,等马俊回来,把她送医院。他才说完,人们又忙着去宽慰他,叫他想开点。

李玉芬不停问:“嫂子,我家房子烧了,我去哪睡觉?”

“哥,哥,我家房子烧了,我去哪睡觉呢?”

“婶,房子烧了……”

她问着,突然看到空荡荡的晾烟房里有一堆麻布片,她跑过去,掀起几张麻布片,钻了进去……

女人们大哭着拉她出来,她却挣扎着不起身,死死地抱住一堆麻布片,死死地闭着眼睛……她颤抖着,惊惧地翻来覆去。

这个女人,睡觉是她对抗世界的唯一手段。她无法面对一切,无法面对太奶奶已经死去的现实,她发出猪样的鼾声。

我爸爸跟着勇生叔和田红叔回来了,李玉芬猛地坐起来看着爸爸。爸爸扶她起来,大伯马锐已经找了车子等在门外。

我们出门,人们开始大哭。我太奶奶死了。

车子驶出村子,李玉芬一开始安安静静地坐着。到了红塘子,她说她想回去,她不去医院,她试图下车往回跑,我们死死按着她往医院去。她又笑了:“去医院看看我就能好了!”

大伯说:“是啦,就是要这样想,就要想着看了会好!”

李玉芬看着窗外不再挣扎,不再哭泣,她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窗外,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她慢慢把脸凑在车窗玻璃上,脸上浮起的婴儿无意识阶段的笑容让我心里感到疑惑,我也往窗外看去,四周黑黢黢的,连绵的山间一片一片灯火慢慢亮起来。她痴痴地看着,像有人给她逗乐子一样,一下一下地笑,她的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划着,划着……

车子穿过红塘子,驶上了出红塘子的路,到了红塘子上边的台子上,远近的村庄霎时一片灯火璀璨。李玉芬激动起来,回过头扯我爸爸的衣领:

“马俊,你快看,你看那边山头的灯光,像是天上似的!你快看,好看呀!”她再次把脸凑近玻璃,我看到她满脸泪水。

爸爸抱住头,脑袋磕着膝盖,他叫李玉芬不要说话,好好坐着。

李玉芬说:

“你看嘛,你看那一家,我猜那家一定很有钱,他们每年栽很多烤烟,种很多谷子,这时候地里还有很多萝卜,他们白天忙了一天,这会儿一定围着炉子看电视说笑话儿呢。”

她的手指划着玻璃,她或许在心里想那家到底栽了多少烤烟,种了多少谷子。

爸爸把头顶在司机座椅背上,他哀求李玉芬不要闹了。

李玉芬扯着他的衣领:

“你再看那儿,好像是哪家办喜宴,灯都是竹竿挑着的!好高好亮啊!”

爸爸舔着嘴角的眼泪鼻涕往窗外瞥了一眼:“那有什么好看的?院子里挂个破灯也好看了?”

李玉芬伏在他的肩上:

“你看着没有啊?就那儿,像个海上的灯塔似的!”

爸爸压下脑袋,捏捏眼窝:“看着了。”

李玉芬说:“像那些人家每年要栽多少烤烟,种多少谷子呢?”

爸爸推开她的手:“你不要闹了!”

李玉芬呆呆地看着窗外:“你看那个山坡,灯都是一排一排的!”

大伯说:“那边是青木洼,早期他们是住在山底那个洼子里的,房子盖着盖着盖到山顶去了!”

爸爸听了大伯的话,又往外看了一眼:“那些是老移民盖的,最早是住在底下的洼子里,你刚才说的像个海上灯塔的是哪里?”

李玉芬把头放低了,伏到爸爸怀里指着对面的山上,“就是那家!我猜那家很有钱的!”

爸爸也把头往前倾着,把脸扭过去,“嗯,房子盖到山顶的人家肯定是很有钱了!”

“他家肯定是大房子,房子里贴了瓷砖,有大彩电,有洗衣机,有冰柜!”

我爸爸说:“院子里挂个灯不见得就是有钱人家,万一是照明干活呢?”

李玉芬又指着另一处:“你看那儿,那儿怎么那么亮?天都是亮亮的!”

爸爸说:“那儿是城里了!城里的灯一夜都是亮的!”

车子颠簸摇晃,我们坐在车里看远近村子的灯火。山火村,石崖子,青木洼,青羊凹,米泔河村,还有更远处的村落,更远处的山头,如星星般散落的灯火,在黑黢黢的起伏的群山间亮着。

李玉芬叫前面的司机停车,说她要下车看。

大伯猫起身拍拍司机的肩头要他停下来。

司机停下车,大伯和他说情,说不是要故意耽误他,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回头你家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司机笑笑:“老哥,咱们兄弟不说这个话,又不是外三道的人!耽误一下能怎么地,又不是逃命,就是没耽误,哪怕你今晚没找我,我家有事我照样要找你。”

大伯说:“你家盖房子的时候招呼我一声,搬搬砖,和和砂浆还是帮得上的!”

司机说:“不说这个话,不说这个话,难得有这样的夜色,我们也看看吧。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四十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夜色。”

大伯说:“是!哎,你每天跑车,多数时候黑更半夜的回来也没看到过?”

司机说:“嗨,天一黑只急着要回家,再说路也不好走,哪有闲心看夜色!”他摇摇头,“老哥,跑了二十年车,全国各地都跑遍了,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夜色?有一回去兰城住在郊区,一眼往城里望去,压根看不清城里有些什么,就看到天一片晕黄。那时候少不更事,看到晕黄的夜色,莫名其妙地伤感,想哭!以为能在那片晕黄底下生活可就幸福了。”

大伯说:“是呀,城里的夜色比乡下好看多了!”

司机说:“城里根本没有夜色,就是一片黄。现在想来,城里的夜空就像抹了糖鸡屎。你知道为什么会黄不?城里到处修路盖房子,灰尘浮在天上,底下的灯光一照,不就黄了!”

他们大笑起来:“是呀,哪儿也比不上我们这里的夜色!”

他们从车边走来,和我们一起站在路边看灯火。

夜寒随着微风的吹拂侵入我们的身体,李玉芬战栗地蜷在爸爸怀里。

我和大伯、司机站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说着远处的灯火。

“那家是个穷人家了!一家人住在村子边边上。我猜他们家为了省电费,不敢点大灯泡,你说他家那个是几瓦的?”

爸爸紧紧地抱着李玉芬,回头看我们在笑,他也笑笑:“我猜他家就点25瓦的!”

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慢慢向他们走近。

“那应该是一家人的房子,每一间的房子都亮着灯,院坝里也亮着,还有人跑出跑进的,你说他们家在做什么?”

“嗯,我猜那家人的爹或者妈死了,忙着治丧呢!”爸爸笑着,抬手搔搔李玉芬的头发,他的脸色温和起来。

“呀,你刻薄死了,就想着人家死人了!”

“不死人开那么多灯做什么?院坝里也亮着,人出人进的?”爸爸抱着李玉芬笑个不止。

“人家不能娶媳妇吗?娶媳妇不也是大灯小灯亮着的?亲戚朋友送礼走动不也人出人进的?”

“那我怎么猜得准?万一就是死人了呢?”

“我猜他们家是生了小孩了!人们都来祝贺呢!”

爸爸紧紧地抱着李玉芬,他们转回身子往石崖子望去。我们也转身看着那边。李玉芬说:

“太美了,那些灯火串起来像只蝴蝶一样!”

夜寒风细,嗖嗖吹着路边的枯草。爸爸回头问大伯揣着烟没有。大伯说他不抽烟。

司机上前递了烟给爸爸,他们一起点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出神。

大伯说:“你说现在到处亮的那家是你的表哥家,马俊的姨表兄弟家。我们和你的姨夫是打小玩大的伴儿。”

这又勾起了李玉芬的兴趣,她说:“你们这儿的人家好像跟哪家都能盘出亲戚来。”

大伯说:“就这么几个村子,从祖上开始就嫁过来讨过去的。只要顺着老辈人一盘,都能盘出亲来!”

李玉芬说:

“远远近近都是一家人,我是个多的。”

爸爸吸着烟,拉了李玉芬上车,李玉芬哭闹着把脚蹬在车座上,说要回去,她现在不想去医院了。我们拎起她的裤管,把她抬上车。

爸爸哀求她不要闹了,“等你回来,我们天天出來看!”爸爸说着,关上车门侧身一靠,靠在了车窗玻璃上,挡住了李玉芬的视线。

车子在夜色中飞驰,一次次路过许多灯火闪烁的村落。李玉芬还想看,我们没再理会她,一路按住她往医院飞驰。

李玉芬脸上的奇怪笑容消失了,她傻愣愣地坐着,前言不搭后语地和我们说话,她说:

“你那个姨表兄弟家会不会有很多好吃的?……你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别家都有钱了呢?你也是的,人家院子里亮着灯,你就说人家死人了,死人才能亮灯吗?现在死人是不是都烧了?……我奶奶,我奶奶是不是让我烧死了?我奶奶……我睡一会儿。”

她把头一倒,就像渴睡了半天再无法坚持一样倒了过去,我看到她的手指不停地掰来掰去,一下在大腿上画字,一下又惊恐地浑身觳觫起来。她努力闭紧双眼,上眉和脸颊的肌肉鼓在一起。

到了医院门口,我们下车把李玉芬拖下来,拽着她往医院门诊楼走去。

我们扶着她上了门诊楼石阶,她突然扭身坐到地上对爸爸说:“马俊,我已经好了!咱们回去吧?”

爸爸看着她:“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心里明白,但你得看医生!”

李玉芬看着爸爸:“马俊,你相信我,我没事了!你能回来,我就好了!”

爸爸不由她再多说,弯腰一个大抱箍住她把她往医院里推。李玉芬又踢又闹:“马俊,你得像以前那样相信我!我真的好了,我想回家干活,咱们回去薅坂田里的杂草,我想看看奶奶。”

爸爸把她推进门诊大厅,值班的医生出来询问,爸爸跟医生说了李玉芬的情况。医生要她先住院观察。

李玉芬哭闹着要跑,医护人员上前想要截住李玉芬。

李玉芬强烈反抗,但最终被绑在了床上,医生决定用电击疗法,电流让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她瞪着眼睛扭着脖子看着爸爸。

我心里猛地想到:她渴望某种力量,当爷爷给她提供治疗的意愿实现,当爸爸愿意带她来医院;她渴望接近治愈她的力量,等她完全接近的时候,她便获得了治愈。

但我无能为力。

她说:“我没病,我只是心里难过。我看到医院就好了。”

医生继续进行治疗,她的这句话不能证明她不是精神病患,他们叫爸爸准备住院的钱。

我们问他是什么病。

他说:“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他说着,看了旁边的医生一眼,被看的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李玉芬听了,想要说话但是没有力气,我看到李玉芬涨着脸流泪。

李玉芬好了,我知道,但她已经到了医院,她被绑在床上,她彻底没有了说话的权利。

她在床上扳动身体,我和爸爸、大伯看着她在床上扳动身体。我们不知道李玉芬到底有没有精神分裂症,但李玉芬住进的这家医院是全省治疗精神病最好的医院,是全国治疗精神分裂症数一数二的医院,他们有最权威的专家团队。

或许医生只能医“是病的病”,而“非病的病”是无药可医的,谁也无能为力。医生不能医命,不能医治人千疮百孔的生活,不能医治罪恶,不能医人心和生活给人们心灵带来的破碎、悲哀……

我呆呆地看着,像是看一场行刑般地痛苦起来。

医生是一个悲剧的角色,人们因病而去寻找帮助,他们严肃、和蔼、悲天悯人、大展平生所学帮助病人。

医生收治了李玉芬。李玉芬是谁呀?她有病还是没病?她是病,非病?

李玉芬惊惧地看着我们,我们看着她扳动身体,看着她鼻孔流血,直到医生给她注射了药水,她逐渐瘫软,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医生叫醒,他们打算解开李玉芬,让她解解手,活动活动,要我们做好防备她跑掉的准备。

医生给她解绳索,她激动地看着医生,转过脸却看到我们堵在病房门口。医生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没有不舒服,只是尿湿了床被,现在想大便。医生安慰她,床被不怕,待会儿洗了就好了。

她安静地坐起来,说她自己洗。医生递给我爸爸一套病号服,叫他端个便盆进去。

我和大伯跟着医生一起退了出来。

门打开,李玉芬穿着病号服出来,端着便盆倒了便找医生要洗衣液,医生给她,她去卫生间洗起了衣服。

大伯叫我和爸爸下楼吃饭。大伯跟爸爸说:“她怕不是分裂症,要不还是带她回去?”

爸爸说:“等家里奶奶的事办完了再说!既然来了,就让医生观察一下。我们先回去,一是家里成那个样子得回去招呼着,二来,我先到采石场支点工钱,再到处借点,昨晚就欠下好几百了。你找的车送我们,多少要给点。”

大伯安慰他不要多想,昨晚请车前,他带了鞭炮和红布去了,油费和工费他回头给。

爸爸和大伯去了,他们交代我好好看着李玉芬。

李玉芬头几天安安静静坐在病床上输液,我每次给她拿药回来,她都问我爸爸去哪了,有没有打电话问问他要不要回来。我告诉她爸爸回去抬太奶奶的棺材,还要找点钱,过几天家里事忙完了他就会回来。她听了,便穿好衣服下床走进医生值班室和医生聊天。有一次她遇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她跟老医生说她好了,她要回家,家里奶奶死了,这会儿紧钱用,奶奶是她烧死的,她想回去给奶奶磕个头。

老医生慈祥地看着她,叫她坐下聊聊天,问起她为什么生病,她说:“人生病是常事,我说不大清楚!像感冒发热肚子疼一样,哪个人都有那么几次,病了就病了,过几天好了就好了。我这会儿是好了些。我心里明白的。”

老医生和蔼地看着她:“说起来倒是,我查了两次房,看了家属代诉,看你目前的情况不错,你让家属来,具体情况我们要和家属说明和商量。”

李玉芬听了老医生的话开心了几天,帮着医护人员擦洗走廊地脚线的瓷砖,擦洗窗户、痰盂,洗晾床被,像是医院的工人。她感觉开心的三四天时间里,每天打个电话回去给爸爸,跟爸爸说一个老医生同意她出院了,她再央求老医生跟爸爸说她好了。老医生在电话里跟爸爸说:“她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但出院需要家属过来协商。她这种病不是全靠针水和药物能治的,还需要家属的配合,有些话你要听着,第一,你一个男人家不要丢下女人不管;第二,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复发,她这会儿是稳定了些,但你要是还不来,她又得闹!”

爸爸说:“那我马上接她出院!”

老医生叹口气:“我是医学院返聘的医生,现在只是回来讲讲课,偶尔会到门诊来一下,指导青年医生,出院要你们和主治医生商议。”

李玉芬听了,回到病房欢欢喜喜地等着爸爸来,等到主治她的医生值住院区的班时,便把老医生的话說给主治医生,医生去请教老医生,和老医生商讨,如果家属来接她,她目前情况稳定,可先回家。

三四天过去,爸爸依旧没能来,老医生也没再来过,李玉芬又开始闹。她一闹,医生便要她接着住院观察!

李玉芬没有等来爸爸,她等来的是马家叔伯和太奶奶娘家三个侄子并十三四个侄孙,医院保卫科出来交涉,他们才鸟兽散去……

爸爸没来接李玉芬,李玉芬便闹得更加凶了,哭着闹着要回去,哭过闹过,心里好过一点的时候,便悠着和医生聊天,她委婉地试探医生是不是可以让自己出院。

她说话的态度像个谈判专家,她哭闹起来像个临刑的囚犯,她哭嚷着:

“我来了半个月了,半个月还不会好吗?”

“今天26号了。”

“又是一个星期。”

“7号了!”

“是不是还没好?”

医生说:“她需要继续疗养!谁也不可以说让她出院的话!这会刺激她!”她看到老医生进来,当老医生要求她承认自己有病,接受自己是病人的时候,她安静下来了。

她渴望某种力量,当爷爷给她提供治疗的意愿实现,当爸爸愿意带她来医院;她渴望接近治愈她的力量,等她完全接近的时候,她便获得了治愈;当她承认自己是个病人,一种不可置否的力量要求她成为病人,她病了,治愈的旅程才能开始……

李玉芬真正获得治愈是在医院待了一个半月之后(我爸爸宁愿每月出几百块钱,让她永远地待在医院),就在她苦苦等着出院的时候(我爸爸说他再也不想见到她),她听到隔床的病友,说起了一件大新闻,她安静地听她们说着,趁她们外出的时候,她悄悄地拿过床头柜上的报纸,她最终确定了这个消息是真的。她找医生、找病友热情地攀谈这件新闻。

她很快不找人攀谈了,而是安静了下来,心平气和,脸上逐渐有了喜色,真正像一个病愈康复的人一样。不管柴米,不算油盐账,我尚不能理解这则新闻于我有何意义。但我于懵懂之中,明白这则新闻对于李玉芬的重要性,它是比任何手段都有效的治愈之法。

另一则新闻从医生的办公室传到了病房里,“国家即将实施新政策”。李玉芬高兴不已,这项政策两年后全国正式实行的时候,李玉芬已获得了持久的对生活恐惧的免疫力。

她在病房里安静地待着,等待着爸爸来接她。她知道,也一直都知道,不会有谁会真的抛弃她。

猜你喜欢
爷爷奶奶医生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冬爷爷
站着吃
医生
奶奶驾到
望着路,不想走
爷爷说
我家也有奶奶等
你擅长在脑海里列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