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林
一
五婶住在离我家百米之遥的灰旧老屋里,一条老黄狗、一棵老桂花树陪伴着她。深秋时节,金黄的花瓣结满枝头,淡淡的香气弥漫着整个院落时,屋子却空了,只剩下老黄狗围着桂花树打着圈儿,不时停下来朝树狂吠着。
深夜,五婶浑身湿淋淋的,虚汗湿透了她的白衬衫,她像一件被打湿的衣服瘫软在地。她把身体弯成一张弓的模样,使劲把身上的水分拧干。窗外夜凉如水,苍白的月光流泻在静静的山岗上,笼罩着寂静的村庄。整个村庄静得只听见五婶的咳嗽声。
她剧烈地咳嗽着,弓着身子,坐在床沿,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映射出她那张惨白惨白的脸。疼痛让她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虚汗。她有气无力地喊着救命,喊着老伴的名字,气息微弱。死老头,帮我把药拿过来。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回荡在耳边。五婶这才想起老头子住在村头儿子的新房里,而老屋一旁住着的几个邻居房门紧锁着,他们都跑到千里之外的深圳带孙子去了。绝望瞬间潮水般涌进心底。有那么几秒钟,五婶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喘息不过来,她感觉自己就要断气,撒手人寰。她挣扎着爬过去,从床头柜里拿出那瓶白色的糖皮质激素吸入剂,双手颤抖着往口中喷了几下,急促的呼吸声慢慢恢复了原状。
她在地上瘫坐了一会儿,待气息平复,才挣扎着爬上了床。她脸向着窗,蜷缩着身子,望着窗外那轮高悬的明月。她静静地看着月亮,月亮也静静地看着她。一粒粒花的种子在白色月光的浇灌下,从黑夜的土壤里钻出来,在深夜绽放一朵朵耀眼的白。
回到老屋住已大半年了,五婶之前一直住在村头的新房里,帮大儿子看房。那条老黄狗一直跟着五婶,形影不离。暗夜里,老黄狗匍匐在地,屋外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从狗洞里钻出去,狂吠起来。犬吠声回荡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在月光的映射下,空旷悠远。老黄狗跟了五婶十多年了,狗活到这把年纪,没有人再惦记它身上的肉。老黄狗瘦得只剩下骨头,全身的毛发几乎掉光了,残余的毛发包裹着全身的骨肉,头耷拉着,跟着五婶行走在晨风与暮色里。老黄狗变得嗜睡。五婶坐在老板凳上打盹时,老黄狗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她身旁,眯着眼睛,陷入梦的深渊里。五婶从睡梦中醒来,低头久久地看着老黄狗,就想起自己的过往。年轻时,五婶是村里种地的能手,农忙时节挑着一百多斤的稻谷健步如飞地行走在田埂上,除了伺候五六亩稻田,五婶还种了豆角、辣椒、茄子等许多蔬菜。彼时,五婶是家里的主心骨。老了,啥都干不了了,不中用,没人理了。暗影里的五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二
至今,帮儿子儿媳看房的记忆阴霾般盘旋在五婶的头顶,挥之不去。
独自守着偌大的新房,每当风雨来袭时,五婶就气喘吁吁地跑上跑下,从一楼跑到三楼,把各个房间的窗户关紧。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肋骨横突的黄狗就跑到屋门口冲着天空狂吠着。
那次,薄暮时分,春雨来袭之前,风踩着轻盈的脚步在村庄里四处游弋着。五婶关完窗,蹒跚着刚从三楼下来,屋外的风徒然大了起来,雨点子密集地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刚走到门前准备关门,五婶看见不远处老铁匠家的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了,两扇窗随风左右摇摆着,窗玻璃撞击在水泥墙上,发出咔嚓的响声。老铁匠上个月去广州带孙子了,临走前送了两斤葡萄和一斤香蕉给五婶,让她帮忙盯一下家门。风愈来愈大,还夹杂着雨,五婶犹豫了一下,撑着伞走进了雨中。风势渐大,雨势渐猛,无形中仿佛有人在跟五婶掰手腕般,费了好大劲,五婶才把窗户关严实。雨水密集地下了起来,雨织成的水帘模糊了人的视线,老黄狗不停地吠着,五婶撑着伞艰难地行走在雨水中,走到拐弯处,一不小心,一脚踩空,人仰馬翻,跌进了一旁的深水沟里。五婶挣扎了很久才从沟里爬上岸来,眉角被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膝盖蹭掉一块皮,渗出猩红的血丝来。
风雨里回到家,往摔伤的地方涂上药,五婶足不出户地在床上躺了两天,身子骨才慢慢活络开来。村里人问她眉骨那道疤痕怎么回事。她不吭声,别人问急了,就说晚上下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五婶不敢实话实说,她怕传到儿子特别是儿媳那里又要挨骂。
五婶患有哮喘病、心脏病,还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下不了地,也干不了重活。她不敢弯腰,一弯腰,疼痛就从腰椎骨间弥漫开来。菜园子里杂草丛生,她看不下去,自己却不能动,无奈之下叫老伴去挖土锄草,她在一旁往泥土上撒下白菜籽、种上辣椒苗。圩上的瓜果贵,她就在菜园里种上几个香瓜和西瓜。看着这块开垦了几十年的菜园子生机勃勃的样子,白菜和辣椒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五婶倍感欣慰。
五婶靠着那一小块菜园子过日子。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猛子早已结婚,两个孙女也都大学毕业;小儿子小猛子年近四十还未结婚。大猛子逢年过节会背着儿媳偷偷塞几百块钱给五婶。疾病如一团火,燃烧着五婶身上积攒的那一点点积蓄。往日的好光景似乎一去不复返了,老黄狗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五婶吃什么,老黄狗就跟着吃什么。五婶喝粥,老黄狗也跟着喝粥。五婶舍不得买肉,吃的都是菜园子里种的豆角、茄子和白菜。这些蔬菜里见不到一点荤腥的影子。蔬菜吃多了就浑身无力,心里发慌,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魂魄一般。五婶看着老黄狗瘦弱不堪的样子,不免感到心酸。 一次,老黄狗在门外的小路上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五婶蹒跚着走出去,看见老黄狗瘸着后腿,在墙脚艰难地移动着,身上沾着一道细长的血丝。“哪个没良心的,瞎了你的狗眼,把我的狗撞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得好死啊。”五婶冲着小路尽头的方向骂了几句。看着老黄狗瘸着腿痛苦的样子,五婶亲自给它涂了点药水,然后用废弃的布衫把它受伤的腿包扎起来。次日赶集时,五婶去圩上买了十五块钱的排骨回来炖汤。看着从锅里冒出的热腾腾的蒸汽,闻着弥散在厨房里的香味,五婶感觉瞬间回到了过往的时光里。老黄狗闻到熟悉的香味,嘤嘤地叫着。
自从疾病缠身难以下地后,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五婶像是行走在时间的荒漠里,整日守着那台半旧的黑白电视机打发寂寥的时间,电视机那是她从老屋里搬过来的。新屋里那台36寸的彩色电视在儿媳出门务工前被搬到了二楼的客房里。
五婶的腰椎间盘突出慢慢好转起来后,她开始了走街串巷的捡破烂。晨曦时分,五婶就起来了,她左手拿着火钳,右手拿着蛇皮袋,行走在晨风里,瘦削的身影淹没在晨雾里。待晨雾散去,天大亮时,五婶就回来了。村里的生活垃圾少,她就跑到学校、镇上的饭店、小商店去捡。啤酒瓶一毛钱一个、易拉罐五毛一个、废纸一块钱一斤、废铁九毛五一斤。五婶捡到的废纸和易拉罐多,镇上中学的一些心善的女生见她可怜,就主动把一些废报纸废书送给她,还有一些她们喝完的饮料瓶和易拉罐。出去一回好点能捡个二十多块,差点能捡个七八块,一个月积攒下来也有个四五百块。这不仅可以解决五婶买哮喘药的四百块钱,还能改善她的伙食,隔三岔五可以去圩上买几块钱的肉,做一碗肉丝蛋花汤。
五婶也经常捡到鸡毛和鸭毛,但鸡毛和鸭毛到年底时才价高,五婶为了卖个好价,就把捡回来的鸡毛、鸭毛、废铜、废铁积攒下来,放在新房水泥台阶下的空间里。
人越老,反而越活得小心翼翼起来。五婶处处小心翼翼着,却还是跟儿媳吵了起来。
儿媳九妹没打任何招呼,就悄无声息地突然从深圳回来了,这让五婶措手不及。五婶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九妹次日醒来,下楼时,一眼就看见了楼梯间的破烂。她凑身一看,一股浓重的怪味道扑鼻而来。
“老不死的,好好的房子,弄得这么脏。”九妹一下子怒从心来,她捏着鼻子,拽着破烂一股脑把它们全部甩到了屋门外的水沟里。五婶站在窗前,这一幕让她瞬间点燃了她心中的怒火,她气喘吁吁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干吗扔我捡的破烂,你这个人心怎么这么歹毒。”五婶骂道,她一下子血压升高,苍白的脸忽然变得通红。
“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要捡你捡到老屋去。”九妹说道。五婶捡破烂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几百里之外的深圳。村里人背后都戳九妹的脊梁骨,天上飘着细雨,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时,村里人还看见五婶撑着一把伞在垃圾堆旁翻着,雨水濡湿了她鬓边的白发,打湿了她的衣衫。
五婶把水沟里的破烂重新捡上岸,拿来扁担,用簸箕把破烂挑回了老屋。
三
自从去年年底跟儿媳这么一闹,五婶就再也没回到儿子的新房里。两人狭路相逢,九妹鼻子一哼, 五婶则扭过头视而不见。两人从此形同陌路。“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再去她家。”五婶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传到九妹耳里,九妹鼻子一哼,说道,走着瞧。
春节一过,村里人潮水般涌出去,整个村庄顿时又变空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固守着整个村庄。与婆婆五婶闹僵了,九妹就把公公请过来看家。五婶的丈夫年逾七旬,因头秃得比较厉害,村里人都叫他秃头。秃头叔弄了一个假发,每天把头发梳得油光铮亮,他喜欢打牌,每天都耗在村中央的茶馆里。秃头叔和五婶话不多,各过各的,顾不上五婶。
农忙过后,整个村庄铺满了稻谷,烈日的暴晒下,弥漫在稻谷里的水分慢慢被蒸发到空气里。深夜,空荡荡的房间响起急促而刺耳的电话声,九妹让秃头叔把家里仓库的八包稻谷搬到三楼的楼面上晒一晒。三年前打下的稻谷里长满了飞虫。秃头叔早早地起来,把八包稻谷一包包扛到三楼,人累得直喘粗气。晾晒铺平,太阳才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薄暮时分,五婶从后山的学校捡破烂回来,一眼瞥见秃头叔正在楼上收稻谷。晚风里裹着些许凉意。九妹在家时,五婶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绕道而行,避开新房,从村后那条小径回到老屋。九妹出去后,五婶又恢复了以前的行走习惯,晚上没事时会出来在新房不远的空地上跟村里人唠嗑。
五婶吃完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路过新房时却见整栋房子黑漆漆的,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五婶感觉有些奇怪。以往此时新房里是灯光灿烂,客厅里几千瓦的白炽灯光把门外的那条小路照得光亮。她猶豫了一下,蹒跚着走到房门口,大喊了一声,死秃头,死哪里去了,灯都不开。五婶跨过门槛,走到门后,按亮了客厅和院落的两盏灯,炽热洁白的灯光迅速穿透黑暗,照亮了屋内屋外的世界。五婶往卧室和厨房看了一眼,不见秃头叔的身影。
两个小时后,从空地上唠嗑回来,夜色渐浓,五婶再次经过新房,她犹豫了一下,走进房门,大喊了一声老伴的名字,依旧无人回应,回声回荡在她耳边,撕咬着她的心。紧跟在五婶身后的老黄狗不停地朝楼梯口狂吠着。去哪里了。五婶自言自语着,一丝恐慌迅速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疾步来到隔壁的马秀姨家,马秀姨年纪与五婶相仿,但身板好,这么大年纪了还种着三亩地,养了一群鸡。“马秀,你帮帮我,帮我找找我那死鬼,门一直开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五婶嘴唇哆嗦着说道,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能出什么事,刚天快擦黑时我还看见他在楼顶收谷子。”马秀姨边说边放下了手中切猪草的菜刀。“快帮我去找找吧。”五婶恳求道。马秀姨带着五婶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楼顶上。五婶拿着手电筒往楼顶四处照了一遍,灯光晃荡,仿佛五婶隐隐慌乱的心。楼顶的稻谷只收了一半,收稻谷的筢子、装谷子的竹筐还在楼顶。“到底去哪里了。”五婶自言自语道。两人又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楼梯间还没安灯,一片漆黑,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厨房的自来水滴答滴答地响着,循环往复,一滴滴地滴在五婶的心坎上。
楼下两栋房子间的过道铺满了鹅卵石,还没修成水泥路。出了门,马秀姨又拉着五婶来到两栋楼之间的过道里,拿着手电筒仔细地找了找,却依旧不见秃头叔的身影。
“没事的,你先回去歇息吧,他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还会丢。”马秀姨安慰道。老黄狗依旧狂吠着,像是在提醒什么。五婶转身往回走,走了一半的路,耳边忽然传来马秀姨的呼喊声,五婶,你快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呀。马秀姨的呼声里弥漫着恐慌。五婶刚走到新房边,就看见新房后面的草丛里闪着微弱的光线,马秀姨使劲地朝她呼喊着。五婶疾步走过去一看,见她四处寻觅的秃头叔此刻正闭眼躺在堆满碎石的草丛里,脸色惨白,右腿下半部摔断,呈着直角的弧度。
悲伤潮水般袭来。秃头叔瘦弱的身躯依然让她们步履维艰,两人一步一停地把秃头叔抬到屋内的床上,秃头叔嘴里冒出一口鲜血,睁眼看了一眼五婶,就断了气。五婶怔怔地看着床上的秃头叔,神情涣散,整个人忽然瘫软在地,号啕大哭起来。五婶凄厉的哭喊声溢出门外,朝更远的方向传去,回荡在村庄上空,村里人闻声赶来,屋内顿时人影幢幢。
秃头叔收稻谷时,手持着筢子往后退,一不小心踏空,跌到一楼铺满石头的草丛里,一块锋利石头的棱角恰好刺在了他的头颅上。来不及安装的护栏成了罪魁祸首。秃头叔跌落在新房后面的乱石堆里,石堆里杂草丛生。齐腰的草和渐渐降临的夜色淹没了他的身影。跌落在地的瞬间,他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呼救声,但人迹寥落的路上没人听到他的呼救声。
秃头叔坠楼而亡的消息传到深圳务工的儿子和儿媳那里,他们连夜从广东赶了回来。
“没事让爸晒什么稻谷,那稻谷值几个钱。”暗夜里五婶他儿子大猛子捂着头骂道,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紧绷着,喳喳作响,几乎要炸裂开来。
“你怪我干什么,这关晒稻谷什么事,前年我一直催你把楼顶的护栏装好,你偏一直拖着。现在可好,连爸的命都搭上了。”九妹说道。
“你他妈给我闭嘴!以后对我妈好点。”大猛子说道。
村里人议论纷纷,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骂的是五婶他儿子和儿媳一不小心把秃头叔给害死了。村里人的议论,让他们俩抬不起头来,丧葬办完,过了头七,他们就又出去了。临出发前,九妹把整栋房子清扫了一遍,房间的窗户从楼上到楼下关得紧紧的,关好窗户她又去街上配了一把新的大门钥匙。
四
秃头叔一死,没了看房子的人了。五婶愈加变得孤独起来,她躺在灰旧的老屋里,躺在时光的荒野里,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儿子大猛子三番五次过来劝她搬到新屋子里去住,五婶骂道:叫我搬过去住,除非我死了。五婶这么一说,大猛子不敢再张嘴提这事。
出门前,大猛子又特意去了趟老屋,塞给五婶一千块钱,让她吃好点,好好照顾身子骨。大猛子本想多说几句,见五婶不待见自己,一直不吭声,便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此后每每朝山上远眺,五婶心底总隐隐地疼,仿佛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尖。
老伴去世后第二年九月,五婶她儿子大猛子因为腰椎间盘突出严重,行走困难,从深圳回到了村里休养。
九月,天气微凉,门前的桂花树结满细碎金黄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老黄狗躺在桂花树下酣睡,醒来时不时朝桂花树吠着。在县人民医院做完手术,大猛子回到家里静养,吃药,每天在小镇的卫生院打针,每到赶集时,大猛子就去圩上买点排骨、草鱼,或者牛肉送到母亲五婶那里,让她吃好点。起初大猛子都是自己做饭吃,后来觉得麻烦,一个人吃饭乏味,他就去五婶那里吃。吃完饭,跟五婶闲聊一阵,靠在门槛前望着远山怔怔地发会儿呆,大猛子有时直接在老屋的那张小床上午睡。一觉醒来,大猛子发现五婶正坐在一旁的老板凳上守着他,端详着他。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还未结婚时的幸福时光。但大猛子看着五婶苍老不堪的模样,环绕房间,又突然想起父亲已经不在,心底又顿觉哀伤。他走上前,孩子般用手轻轻触摸了一下五婶的头,喊了一声妈。九妹在家时,大猛子是不敢这样的,他只能偷偷地塞给母亲几百块钱,来家里站上几分钟,去得频繁了被九妹看见,两个人免不了又要大吵一顿。
国庆时,大猛子的发小罗米接了一个木工活,叫他去帮忙做室内装修,一天工钱两百八。大猛子欣然应许,看病吃药做手术花了几千块钱,他正想去挣回点儿。“在家好好休养吧,别去了。钱哪里挣得完。”五婶对大猛子说道。“没事,妈,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在家里待着也闷得慌。”大猛子边说边扭了扭腰身给五婶看。
五婶看着大猛子骑着摩托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却没承想这一去竟成永别。大猛子在那里搞室内装修时,一不小心从人字形梯子上摔下来,头直接撞在地上,颅内出血严重,送到镇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
消息传到五婶那里,她顿时晕倒在地。邻人赶紧掐人中,她才泪眼混浊地醒过来。醒过来的五婶只一个劲地默默流眼泪,不哭也不闹,整个人仿佛抽去铜芯的皮线般。混浊的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而过,打湿了她的衣衫。一整夜,邻里人再见五婶时发现,她的半头青丝全变成了白发,人变得愈加苍老起来。
五婶看见两个孙女跪在家门口,久久不起,悲伤模糊了她们的面容。九妹披麻戴孝站在棺木旁,面如死灰。
在悲戚的唢呐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五婶跟着蚯蚓般蜿蜒的队伍来到牛角屏山上。曾经弥漫着瓜果蔬菜气息的山间荒草丛生。上山,下葬喽。随着一声响彻山谷的呐喊声,唢呐声止,棺木被放入缓缓挖好的墓穴里。熟悉的一幕在五婶眼里浮现,许多年前,年幼的大猛子跟着她在这块地上挖红薯摘花生,从山上回到家,大猛子就迫不及待地把沾着泥巴的花生洗干净,放进锅里煮,加上点盐。半个小时后,花生的香味就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往事依稀如昨,眨眼已是暮年。现在,这片杂草丛生的地方成了大猛子的葬身之地。大猛子变成了一粒花生。
五婶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田埂上,慢慢往山下走去。走了几步,大孙女涵涵跟上来,扶着她身体,抽泣着哭道,奶奶,你别担心,爸爸不在了,以后我养着你,给你养老送终。五婶看了孙女一眼,禁不住点头,眼底又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来。
她整日呆坐在老板凳上,久久地凝视着远处的牛角屏山。老黄狗温顺地匍匐在她脚下,安静无比。
几次,五婶爬上二楼,打好结,想上吊。她想起年逾四十还未结婚的小儿子小猛子,又爬下楼来。小猛子好吃懒做,一年到底存不到几个钱。去年过年小猛子给了五婶五百块,小猛子低头的瞬间,五婶看见他头顶着长着一个瘤子。五婶把接过来的五百块递回给小猛子,叫他赶紧去县医院把瘤子割掉。小猛子去了趟县城,瘤子没割掉,五百块钱却换成了一套西服。五婶见了,只气得脸色发青。
五
大猛子下葬后,天一直阴沉着脸,老天爷似乎也感到了哀伤。几天后,雨就连绵地下了起来。雨雾笼罩着整个村庄。雨水落在灰旧的瓦片上,沿着瓦片的纹路流到屋檐下,滴落在门前的水沟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五婶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密集的雨水,望着雨雾之中苍茫的山色发呆。“我的儿。”五婶转身的那一刻,在眼底打转许久的泪还是流了下来,流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只剩下贯穿于天地间的雨声。雨织成的帘子慢慢变疏,当村里人都以为雨即将停歇时,黄昏时分,雨水却又密集地下起来,到了深夜,细雨变成了暴雨,雷声轰隆,闪电撕破漆黑的夜空,留下一道Z形的影子。雨越下越大,夹杂着呼啸不止的风。雨水透过瓦片的缝隙滴落在房子的中央。半夜,五婶被一滴滴落在脸颊的雨水惊醒。按亮灯,昏黄的灯光弥漫整个房间,映照出五婶脸上一圈圈的皱纹。她从厨房里找来脸盆和水桶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水滴落在上面,发出的声音更响了。风透过窗户和门的缝隙灌进来,寒意渐浓。
次日雨停歇时,五婶找来了村里的补瓦匠。路过的村里人见了,一脸同情地说道,五婶,别补了,去九妹那里住吧。“大猛子都死了,我还去那里丢人现眼干吗?”五婶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颤抖着双手说道,眼角又溢出一滴混浊的泪来。村里人见状,安慰了五婶几句,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去,只剩下五婶站在寒风里。
一个月后,五婶正在午休,屋外响起清脆的自行车喇叭声,丁零零……丁零零……屋外有人敲门,紧接着她听见别人喊她的名字。“五婶,在不在?”
很久没人来敲过五婶的门了,她感觉一阵恍惚。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推开门,见穿着绿衣的邮递员小满站在门外。
“你的汇款单,五婶。”邮递员小满笑着说道。
五婶接过汇款单。八百块,在汇款单的左下角,她看到了孙女涵涵的名字。
窗外一阵疾风吹來,吹落了五婶手中的汇款单,汇款单在半空中飞舞起来,五婶在风中伸出双手,紧紧地捏着汇款单,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几日后,天还未亮,随着嘎吱一声响,沉重的木门推开,五婶左手捏着蛇皮袋,右手握着长火钳,慢慢消失在晨雾里。
她又开始捡破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