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真大,带哨儿,呜呜咽咽地刮了一夜。
窗户发白的时候,根柱倒出最后一口气,走了。
楝花抓住他的手,直到变凉变硬,才松开。嘴里嘟囔着:走吧,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楝花找来一块白布,去蒙根柱的脸,看见他的眼角挂着泪,透明而浑浊。楝花拿手把那颗泪擦掉,把根柱没有完全闭合的眼睛抹下去,盖上了蒙脸布。
走出来,楝花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在水龙头下抹一把脸,去前街请朱老六。朱老六是村里的执客,负责家家户户红白喜事的操办。朱老六走进屋,看见根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说,老东西,你可走了,可没让楝花跟着你个老东西遭罪。走吧,早死早托生。
说完,朱老六掏出老年宝开始打电话,1,3,7……一个码一个码地拨,小喇叭样,半道街都能听见。送棺木的,扎纸活的,响器班,厨子队,不大工夫,全都安排妥当。
送老衣呢,还有送老衣给忘了,瞧我这猪脑子。朱老六说着,又开始拨电话。
楝花拦住他说,兄弟,不用再联系了,送老衣我提前给他做好了。
楝花说着,打开衣柜,拉出一个包袱,解开,一套蓝的,一套红的,是两套送老衣。
楝花说,我自己裁,自己缝,把他的我的,都提前做好了。
朱老六接过那套蓝色的送老衣,说,老嫂子,你这手艺还不减当年哪,这针脚儿,直溜溜的,密实实的。
点着一刀纸,他们俩开始给根柱穿送老衣。根柱嗳,抬抬腿儿,伸伸胳膊,穿好衣服,体体面面地去那边。楝花和朱老六一边穿着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直到衣帽鞋都穿戴整齐。
穿完送老衣,朱老六说,家邦,秀娟,这俩孩子这时候得告诉他们了吧。
楝花摇摇头,说,不用了,通知他们也不会来,他爹活着的时候,连我们的门槛都没踩过。人死了,也就算了。
朱老六深叹一口气,说,就依嫂子你的意见。我先走了,去通知村里帮忙办事的人。
一脚刚跨出门外,朱老六又折返回来,说,老嫂子,说句打嘴的话,根柱这辈子遇到你,是烧了前几辈子的高香。没有你,他骨头早沤糟八百年了,你对他啊,那可是一百成儿。我这样说话,是想告诉你,该吃吃,该喝喝,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骨,可别光顾着伤心难过了。
楝花说,大兄弟,我和根柱的事让你操心了,你的恩德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托生成牛马,再报答吧。
朱老六说,一个井里吃水,一个村里碰面,啥恩德不恩德的,我值的就是这个差儿。走了,嫂子。
下午,里里外外的事情安排完,朱老六又来到楝花家。一进屋,朱老六就撇着嘴哭开了:怕啥就是啥,我的傻嫂子嗳,你还是跟他走了。
灵床上,楝花穿着那套红色的送老衣,躺在根柱旁边,去了,那样子踏实,安详,就像是睡熟了一样。
朱老六蹲在门槛上,说,这对冤家呀,私奔了一辈子,这回又一起私奔到天堂去了。
当初,为了根柱,22 岁的楝花死过一回。埋她的当晚,楝花光着身子从坟堆里爬出来,就和根柱连夜私奔了。
楝花姓牛,住村东。根柱姓马,住村西。在汴堤湾,有好几辈子了,牛姓马姓不和睦,反贴门神不对脸,办事不走礼,儿女不通婚。最早是因为啥事儿结的仇,谁也说不清。有说是因为争一垄地,有说是因为争一口井,还有的说是争一塘水。
可是,牛姓的楝花却偏偏看上了马姓的根柱,一心二心地要嫁给他。
最初发现这事的是前街的朱老六,那时候他还是小六。小六去邻村听墙根儿,稀罕儿听完,月亮都偏西了。除了稀稀落落的狗叫声,村子静有些吓人。小六轻手轻脚地往家走,像一只夜行的流浪猫。经过街心大槐树的时候,小六看见,靠着树,有人搂抱在一起。接着,又飘来吱吱哇哇的亲嘴儿声。小六刚听完洞房,对这种声音很敏感,辨别力也正强。
蹑脚走近,又听到粗粗细细的喘气声,还有尖细无力的呻吟声。没有多久,小六就借着夜色,弄清了大树那边的人物关系,是村东的楝花和村西的根柱。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仨是同班同学,小六觉察到楝花喜欢根柱,但从不相信他俩会来真的,他们应该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这次夜遇,小六是很受伤的,他正打算托人向楝花提亲,明媒正娶地把楝花迎回家,好好过日子呢。如今,让根柱横插了这么一杠。
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楝花和根柱相好的事儿,像是热锅爆豆,噼里啪啦传开了。地头小憩,树下纳凉,嘁嘁喳喳,说的全是这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下,牛姓族人坐不住了,感觉脸上灰突突的,像是挨了驴俅。他们觉得,要是马姓的闺女跟牛姓的男子好上了,虽不情愿,也不会觉得这样丢人,楝花这是弄的什么事儿,把姓牛的脸都当成驴屁股了。
说起来,楝花可是牛姓人的骄傲,人长得齐整不说,还懂事,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干活吧,不娇贵,泼打泼壮的,肯下力,真的是人一分手一分。
再说那个根柱吧,不说是马姓的人,就说人长的样子,就不招人待见,跟个锄杆似的,瘦干巴巴,细不流秋,胳膊上没有四两劲。大学考不上,牛腿不想拡,文不上,武不下,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谁家有闺女,剁剁喂猪,也不能嫁给他。
可是,楝花像是喝下了迷魂汤一样,说死说活地要跟根柱好,这不是桑树下面哈腰,找事儿吗?
楝花的爹是有名的老闷儿,除了掏力干活,喜欢喝点酒,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这晚,本家户族的聚到楝花家,东一句,西一句,商量对策,掰开揉碎地劝楝花,直到月牙掉到了地上,也没商量出个头绪。末了,楝花的爹把喝干的酒瓶照着屋墙一摔,说,断喽,敢再见面儿,我把你两条腿打折一双。
摸着黑,人走散了。
天亮的时候,楝花不见了。族里人分头去找,在三里外的黄姚火车站,堵上了打算与根柱私奔的楝花。
押回家,楝花爹一把抄起了锄头,被人拦下了。
楝花妈没吭声,去针线筐里摸出一把剪刀,咔嚓,咔嚓,故意不规则地剪着楝花的头发,剪罢,像是羊啃的一样。剪着,楝花妈的眼泪噗哒噗哒,掉落在楝花散乱的头发里。
楝花木坐着,像是丢了魂。眼,直撅撅盯着脚下的一块地皮,长长短短的头发,不断飘落,覆在那里,显出很无辜的样子。
楝花妈说,不怕丢人,就疯,就跑,就去会野男人。
此时,楝花的头,黑一块儿,白一块儿,不男不女的样子。族人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相跟着离开。
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结冤仇。眼下,最好的办法是给楝花寻一门亲,赶紧嫁出去,把一碗水泼了,就一了百了。
觉着是个机会,可是小六错过了,原因是他家没能力备下一份厚厚的彩礼。父母帮楝花选定了张木匠的儿子。张木匠家境好,爷俩老的做木工,小的做漆工,三里五庄的,娶媳妇,嫁闺女,打家具,刷油漆,爷俩全包,很挣了一些钱。唯一不够称心的是,张木匠的儿子得过麻痹症,走路有些坡,有个外号叫“路不平”。
双方父母见面的那天,楝花妈说,俺家闺女啥都好,就因为自谈,坏了名声。咱丑话说到头里,过了门,这件事要黑不提白不提,权当没有的事儿。
张木匠知道他们家是捡了个漏儿,态度格外诚恳,一连声地说,不提,不提,黑不提,白不提,谁也不能提。
说这些事情时,楝花还蒙着头,在被窝里睡觉,像是把今后几年的觉都提前睡了。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六。
一入腊月,楝花就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见过那个小油漆匠,腿跛不说,还没文化,说个话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的。哪像根柱,说话慢条斯理,还汤是汤水是水的,听着让人舒服。根柱懂得也多,脑瓜不大,装着不少东西,都是楝花没听说过的。
过日子比树叶都稠,白天那么多,黑夜那么长,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见天儿出双入对,一个锅里搅稀稠,一个被窝胳膊蹬腿,娘嗳,这日子可咋过啊。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楝花就翻出藏了多年的一包安眠药,一下捂进了嘴里,伸伸脖儿,咽了。
清早,卖豆腐的刚进村,就听到牛家传来高高低低的哭叫声。一打听,是楝花抗婚不嫁,服药死了。消息像扎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十里八村。
张木匠带着小油漆匠来了,爷俩木头木脑地站了一阵子,对楝花妈说,老嫂子,看来我们老张家没福气娶到这么好的媳妇,认命了。娶亲的东西都准备齐了,金戒指,银镯子,铺的盖的,穿的戴的,都是给楝花准备的。我们拿过来,给她陪葬,让楝花体体面面排排场场地走。我这就回去伐树,做棺材,做好了,让儿子刷漆。毕竟姻亲一场,我们该做的都做。
楝花妈没有说话,只顾哀哀戚戚地哭,好像已没了说话的气力。
过完三天儿,村里的青壮劳力,抬的抬,拉得拉,将楝花葬在了村后的乱坟岗。三里五庄的都跑来看热闹,夸张木匠仁义,对没过门的媳妇当亲闺女待,亲自伐树做棺木,还陪葬了金戒指、银镯子、手表,里表三新的衣服、被子。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就招来了盗墓贼。当天晚上,就有人挖开坟墓,揭开棺木的天板,将陪葬的东西洗劫一空,连楝花身上穿的里表三新的衣服都扒了去。然后,来不及盖棺封土,仓皇而逃。
夜风,赤溜溜地吹,把光着身子躺在棺木里的楝花吹醒了。楝花眨眨眼,看见星星在夜空里明明暗暗地闪,听到风抚树叶呼呼啦啦地响。她轻轻地摇了几下头,把自己彻底唤醒,猛地爬起来,跳出棺木,趁着暗夜,往家跑去。
楝花爹昨晚又喝多了酒,一个人躺在牲口屋,呼呼大睡。楝花去敲娘的屋门,娘摸摸索索地点亮灯,模模糊糊地把门打开,见楝花披头散发,浑身没挂一条线,当即就瘫坐下去,嘴里一个劲地说,妞啊妞,娘知道你死得屈,死得冤,娘有啥法子呢,娘拗不过你爹,抗不住本家户族。妞啊,娘胆儿小,别回来吓唬娘了。
楝花蹲下去,对娘说,娘,您别害怕,我没死成,我又活过来了。
楝花娘还是不信,说,好闺女,娘求你了,饶了娘吧。
楝花说,娘啊,您没听说过吗,死人的手是凉的,冰凉冰凉。娘,您摸摸我的手,就知道了。
楝花娘捉住楝花的手,果然热烫烫的,一下抱住了楝花,我苦命的闺女嗳,你咋活过来了呢。
楝花说,娘啊,是盗墓的救了我,他们盗走了所有的陪葬,连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扒走了。娘啊,快给我找一身衣服过来。
穿衣,洗脸,梳头,做完这些,已是鸡叫三遍,天很快就亮了。
这时候,娘又帮楝花收拾好一个包袱,递给她,说,背上它,喊上根柱,你们俩快跑吧,永远别回来。快去吧,趁天还没亮。
楝花听懂了娘的意思,没有说话,跪到地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带上门,冲进了夜色里。
楝花走后,楝花娘拿着手电,扛着铁锨,去了乱坟岗。天光放亮前,她把那座坟茔复原了。
那晚,楝花和根柱还是跑到了三里外的黄姚车站。他俩爬上一列刚刚停靠下的货运列车,搂抱在一起,蜷曲在货运车厢的一个角落。正是腊月里,风带着刺儿,把骨头都吹疼了。可是,两个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火,他们靠抱团取暖,抵御着寒冷的袭击。
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等他们在一个小站下车后,这对年轻人已经蜕变成真正的“非洲难民”。
下车后,沿着一条乡村公路走有半个多时辰,才碰到一家“干店”。走进去,一打听,他们已到了山西境内。这时,根柱想起他有个老表就在这里的一个煤窑挖煤。他们就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那个挖煤的表哥。
表哥来这儿好多年了,如今已经混成了采煤队的一个队长。看着根柱麻秆儿样的身板儿,表哥皱起了眉头,说,想在煤矿立住脚、站住步,都得从下死力开始,兄弟,你这瘦干巴巴的,耍笔杆儿可以,下窑挖煤可干不了。
根柱说,老表,我行,看着瘦,我有力气,也不惜力。
老表说,凭哥的本事,也只能给你安排个挖煤的活。楝花呢,回头我跟朋友说说,去职工食堂帮灶吧。
刚开始的时候,根柱真有些吃不消,每天回来,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了,吃完饭,倒头就睡,睡得昏天黑地。
看着根柱的疲惫样,楝花心疼得直掉泪,说,要是感到撑不下去,就别强撑,咱再找别的活路去。
根柱半睁着眼,说,没事儿,挺挺就过去了。每天能看见你,跟你在一起,苦啊累啊,都是值得的。
楝花轻轻地给他按着胳膊腿,按完,又给他敲背,说,要是知道出门这么难,真的不该走这一步,连累你为了我吃苦受罪。
根柱已经进入了梦乡,嘴里却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喜欢楝花,我就是喜欢楝花。呼——呼……
一年后,根柱就不再挖煤了。他的一篇《采煤状元》的小通讯在煤炭报发了个豆腐块儿,引起矿领导的重视,就把他聘到了矿上的通讯报道组,脱离了生产一线。
老表感叹说,有智吃智,没智吃力,有文化的人,就像是一块金子,扔到哪里都发光。好好干吧兄弟,你比哥有出息。
后来,根柱转为正式工的时候,楝花又产下了龙凤胎。老表说,兄弟,你这可是多喜临门啊,哪辈子烧的高香,积来的福?又说,楝花有旺夫相,银盆大脸,耳垂敦厚,说话轻言细语,干活枪刀马快,连生孩子也不输人,一下生俩,儿女双全,怪不得我兄弟做梦发癔症还偷着笑呢。
顺顺当当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俩孩子就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根柱也有30 出头了,当上了矿上的办公室副主任。拐过30 岁,他就开始发福,脸圆乎了,胳膊腿粗了,还微微凸起了小肚子,全没了原来的瘦干巴劲儿,用老表的话说,有了气质,有了风度,有了官相。
这天下班回来,根柱说,跟你商量个事儿。昨个儿刘副矿长找到我,拉我跟他一块儿辞职,去承包一处煤矿,单干,来钱快,你说行吗。
楝花说,我每天围着锅台转,围着俩孩子转,外面的事儿不懂,也搞不明白。你自己拿主意吧。只是好不容易混上了个铁饭碗,你却自个给砸了。
根柱说,现在铁饭碗不吃香了,成了空饭碗,但凡有点能耐的都单干了。老刘是副矿长,都舍弃不干了,咱一个办公室副主任有啥可留恋的?
楝花说,俺都听你的,俺知道你脑瓜好使,不会办后悔事儿。
个体采矿的确来钱快,不到一年,根柱就挣到了买一个大房子的钱,还是学区房,俩孩子也转进了市里的好学校。
新矿离市区有80 多公里呢,每天又那么忙,根柱回来的时候越发少了。直到有一天,楝花才知道,根柱确实忙,除了操心他跟楝花的这个家,他还要忙矿上的业务,还有照顾矿上的另一个家。根柱去省城出差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咪咪的女孩,还是个大学生,白脸皮,高挑个,翘屁股,还很会侍耐人。根柱把她招进矿,做文秘,工资要多少给多少,后来肚子大了,又开始要名分。
根柱说,离婚不离家,房子是你的,先给你和孩子存100万,花着,没了随时给我说,我现在是啥都没有,就有钱。说完,丢下一张卡走了。
楝花看看表,又该接孩子了,就去学校门口等。接回来,照顾他们吃饭,写作业。第二天早上,做好早餐,叫醒俩孩子,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过去。孩子洗脸的功夫,饭菜已端上桌。一个肩上一个书包,一个手里扯一个孩子,送到学校门口,看着俩孩子摆着小手,跑进校园里。
一接一送里,俩孩子读完了小学,后来又读完了初中,高中毕业后,姊妹俩考进了北京的同一所大学。
去北京报到的那天,看着母亲两颊上挂着的白发,俩孩子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他们说,妈妈,您受苦了。
楝花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眼泪无声地流着,我的孩子争气。受苦受累,值。
列车像一个龙形风筝,在慢慢起飞。有一根线,拴在楝花的心窝里,一挣一挣地疼,那可叫母子连心?
大学毕业后,女儿和儿子都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们把家里原有的房子卖掉,在北京城买了一小套房,把母亲接过去。
到了北京,楝花又跟过去一样了,每天给俩孩子做吃做喝,他们都忙,每天早出晚归的,像是总有做不完的事。
这天,楝花正收拾着房间,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老表。老表说,他来北京了,推着根柱。
推着根柱?根柱咋了?
唉,你不知道弟妹,出大事了。根柱的煤窑出了事故,被封了,那个刘矿长抓起来了。根柱着急上火,中风了,偏瘫,说话呜呜啦啦,不能动弹了。
他老婆孩子呢?
别提了,见根柱成了穷光蛋,生活还不能自理,领着孩子蹿了。
你现在在哪儿?
前门大街附近的一个小宾馆。弟妹,我知道根柱对不住你,你知道这个事儿就中了,来不来随你意。你们如果不收留他,我明天就买票回去,把他推回老家去,是死是活,由他去。
大哥,儿女们都大了,我不能一个人做主,晚上,我跟他们商量商量,明天给你回信。
像在等待,下一个敲门人会是你吗?
晚上8 点,儿子回来了。约莫半小时后,响起女儿的敲门声。
吃着饭,楝花说了根柱的事儿。俩孩子没有吭声,一个个跟饿死鬼托生的一样,只管大口大口地吃饭。
吃完,儿子抹了一把嘴,说,我没这个爹。
闺女收拾着碗筷,说,我爹已经死过好多年了。
楝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儿子闺女走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打电话,联系那个表哥。
说起来才50 多岁,根柱却已老得不成样子。头发稀稀的,还白了不少。坐在轮椅里滴滴拉拉流口水,看见楝花又开始流眼泪。楝花蹲下去,擦罢口水,又蘸眼泪,嘴里骂道,老东西,这回舒坦了,你的咪咪呢,勾住你魂的咪咪呢。
根柱头一歪,像早熟的大麦,嘴撇得像棉裤腰,呜呜哇哇地哭。
收完秋种麦,收罢麦种秋,日头升了落,月亮盈了亏,乡下人的日子每天都是这样波澜不惊,日复一日。
像是大坑塘里猛然间落入一块大石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稀罕死个人了,那个被车拉肩扛葬入乱坟岗的楝花竟然还活着,这真是比狸猫换太子还稀罕人。还有那个根柱,打楝花死后就失踪了,如今俩人一块儿回来了。
有好事的,跑到乱坟岗去看那墓,好好的,长满了草。于是,就开始猜,流传的版本有好几个。
知根把底儿的人,是那个老表,前前后后地事说完,老表说,50 多了,楝花背着儿女,又跟这个半瘫子根柱私奔了一回。
父母离世好几年了,老房子里扯满了蜘蛛网,散着呛人的霉湿气。楝花在大伙的帮忙下,半天的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停当,有了烟火气息。
时势和光景早已变了,老一辈儿的恩恩怨怨,人们似乎早已没了兴趣。年轻人忙着外出打工挣钱,上点岁数的忙着种地带孩子。过去的很多事,就像村街里的那口老井,被扣上盖子,封埋了。楝花和根柱的事,人们从老表那里知道底细后,剩下的只有感叹了,叹楝花福大命大,重情重义,说这样的人,如今不好找了。
余下的,是长长的,无穷无尽的,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
以后,楝花家每日敞开的院门,似乎向人们证实着:这里已是一个完整的家了。每天清晨,楝花会以手相搀,扶着根柱走出院门,到村头练习走路。这时,调皮的阳光总会在他们的脊背上跳荡腾挪,为他们剪出一幅好看的背影。
在楝花的照料下,根柱左胳膊作㧟篮状,能独立行走了,说话也利索了许多。
一直到10年后,根柱又二次中风。
根柱临终的那晚,回光返照,心里头可清亮,说话也很清晰。楝花拿起他的手,一只手垫着,一只手捂着,不停地跟他说话。
楝花说,我信命,你信不?
根柱说,信,我也信。
楝花说,那年,你大学没考上,落榜了两次,我就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
根柱说,我没考上大学,跟你的命运有关系吗?
楝花说,有,你考不上大学,我才会有机会爱你,嫁给你。你没考上,我知道这是命里的安排。
根柱说,你咋会知道命里有我?
楝花说,我求人算过命,那人说,你这个闺女找对象,要找一个村的,最好吃一口井的水,住你家西边。最好找姓马的,你姓牛,他姓马,牛马一家嘛。那人还说,你们的婚姻开始的时候会不顺,遭人反对,不被族人祝福。但是,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那人说,你命里一双儿女,男人升官发财。不过,30 岁的时候,会有一劫,男人命犯桃花,被人拆散家庭,就看你能不能躲过。最终,你们还会夫妻聚头,一起终老。你看,他算的还算准吧。
根柱听罢,两行泪冲出眼眶,齐头并进,在那张老脸上肆意流淌。根柱说,楝花,楝花,你就是个傻女子,傻得一点不透气。算命的编瞎话骗钱说胡话,你还当了真,一辈子当真。傻老婆,傻女子啊,你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谁吗?那是……
楝花一下捂住了根柱的嘴,不说,不要说,不能说,就烂在肚子里头。我愿意相信,这就中了。
根柱还要说,呜呜,吐不出字儿,连不成句儿,然后拼力倒出最后一口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