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宗刚
在1925、1926年这两年里,鲁迅、周作人支持的《语丝》与胡适、陈源等为重要撰稿人的《现代评论》发生了激烈的笔战,《晨报副刊》也成为双方论战的主要阵地。1926年2月,时任《晨报副刊》主编的徐志摩刊发了其与李四光的通信,提出要结束这一场笔战。鲁迅则针锋相对,认为这是想用串戏的方法来哄骗,那是不行的。胡适为了调解这一笔战,给周家兄弟和陈源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但周家兄弟并不认同胡适的观点。此后,周家兄弟与胡适闹翻。周作人与胡适于1929年和好,但同为文坛巨擘的鲁迅与胡适为什么未能恢复当初的关系?对此,我们有必要将鲁迅与胡适置于“异同”的视阈来加以解读。
鲁迅和胡适作为五四新文学运动主将,对推动“五四”新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作为第一代真正觉醒的现代中国人,他们具有独立的现代人格,显示出已经醒来的“真的人”的文化格局,他们对彼此的评说也具有鲜明的认同性特点。我们不妨以鲁迅对胡适的评说为切入点,探究他们之间的“同”:
其一,鲁迅对胡适的肯定性评说。学界关于鲁迅评说胡适方面的相关研究,基本上将关注的重点放在鲁迅对胡适的批评方面,而对鲁迅肯定胡适的评说不甚重视。其实,“五四”时期鲁迅与胡适在诸多方面是心意相通的,关系的基调是“和”。
鲁迅对胡适在“五四”文学倡导方面的功绩,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比如,1927年2月18日,鲁迅在香港的演讲中谈及文学革命时提到胡适的作用:“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1935年3月2日,鲁迅再次充分肯定了胡适在文学革命中的贡献。可见鲁迅对胡适新文学历史功绩的肯定。
鲁迅高度评价胡适的文学研究及日记写作。1922年8月21日,鲁迅在给胡适的书信中曾经这样称赞他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大稿已经读讫,警辟之至,大快人心!”二人产生罅隙后,鲁迅依然赞赏胡适的日记写作。1927年10月10日,鲁迅在《莽原》发文:“听说后来胡适之先生也在做日记,并且给人传观了。照文学进化的理论讲起来,一定该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陆续的印出。”从总体上说,鲁迅所秉承的批评原则建立在对胡适中肯而公正的评价基础上,并没有因思想观念的不同而贬低其在文学革命中的作用。
鲁迅不仅自己高度评价胡适,而且对一些“攻击”胡适的人也表现出愤慨并著文支持胡适。胡适在鲁迅心目中是一个相对温和的“儒者”形象。如1934年鲁迅在撰写《忆刘半农君》一文时,将陈独秀、胡适与刘半农三人的异同作比较,文中仍称“佩服陈胡”,可见即使他在一些文章中三番五次地或“明嘲”或“暗讽”过胡适,但并没有将胡适视为“敌人”,鲁迅对胡适的认同恰是文学革命时期“战友”间惺惺相惜的真实写照。
其二,胡适对鲁迅的正面肯定性评说,突出表现为胡适对鲁迅的白话文创作实绩的认同乃至推崇。胡适注重新文学的理论倡导,尤其注重小说创作,曾翻译小说《决斗》并发表在《新青年》上,还撰写《论短篇小说》指出中国传统小说存在的问题。胡适还对如何翻译西洋文学的路径进行了具体设计:一是“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二是“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也都译为白话散文”。读到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后,胡适是欣喜的,称鲁迅是“白话文学运动的健将”,可见胡适对鲁迅的白话小说创作的高度肯定。
胡适也对鲁迅前期的杂文表现出极大的赞赏。鲁迅在《随感录·四十一》中提到“学学大海”“摆脱冷气”“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等话语。胡适阅读了这段文字之后“心有戚戚然”,竟然被感动得“一夜不能好好的睡,时时想到这段文章”。这说明胡适与鲁迅在文化诉求的根本点上具有某种天然的一致性。
胡适推崇鲁迅以小说史为代表的学术研究。胡适本人的学术研究深受杜威的学术思想影响,讲究“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研究路径,很早便有意重新修著一部《中国小说史》,但这一愿景始终未能实现。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出版后,胡适对此似觅到知音一般不吝溢美之词,认为“这是一部开山的创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断制也甚严,可以替我们研究文学史的人节省无数精力”。胡适与鲁迅对中国小说史的发掘、整理和阐释有着某种同构性。
鲁迅与胡适关系的基调是“和”,但这种“和”并非通常所说的“同”。正如孔子所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里所说的“和”是有差异的、有区别的多样性的统一。因而其内在基调是统一,即“同”;但其外在呈现则常常为多样性形式,即“不同”。随着“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发展,鲁迅与胡适对怎样推动“五四”新文学向纵深发展等具体主张有所不同。因而,鲁迅与胡适的关系在“和”的基调上又呈现出“不同”的多样性特征。
其一,表现在鲁迅对胡适带有某些讥讽的批评。尽管鲁迅与胡适在文学革命时尽管大的目标基本一致,但在具体的策略和路径选择上并不相同。1919年7月,胡适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12月提出“整理国故”。鲁迅则强调“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背道而驰。显然,在鲁迅看来,如果忘记了新文化的发展方向,忘却了对世界文明的镜鉴,那么,所谓的“整理国故”只能使人回到传统的老路。处于军阀混战、国家分裂、民众凋敝的时代,鲁迅更看重的是青年人的“入世”精神,而非“躲进研究室”读古书。
其二,鲁迅对胡适政治属性和民族属性的批评。鲁迅的这一批评有些超越了一般学理性的批评。在政治属性上,鲁迅对胡适依附于国民政府向来是轻蔑的,尽管胡适在与国民政府合作的过程中仍旧极力保持着所谓的独立性。胡适提出过“好政府”的主张,宣传由几个“好人”“社会上的优秀分子”“加入政治运动”,组成“好政府”,中国就可得救。鲁迅对此很是不以为然。鲁迅与胡适在政治立场、文化认同上的“对立”也愈加明显。需要说明的是,鲁迅对胡适的批评有理有据,一针见血地指出胡适政治主张上的问题。
其实,胡适作为一个爱国主义者是毋庸置疑的。胡适的爱国主义建立在“时间换空间”的策略上。他认为我们不能倚靠他人,只可倚靠自己。为了达到这一点,胡适甚至主张在中日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应该主动向日方让步。因此,当鲁迅对胡适的民族属性进行批评时,胡适依然采取不回应的策略。
胡适则注重文化改造中的改良主义策略,即认为社会改造要一步一步进行,具体到社会中的人来说,需要从一个人一个人的改良做起,尤其是注意规避传统文人的旧的恶习。这使他并不注重那种激烈的论战,反而更注重改良社会的温和方式。在胡适的内心深处,认为鲁迅是“自由主义者”,是同路人。
在这种理念的驱动下,胡适一般很少说出非常“绝情”的话,而是充满了“温情”。即便是面对批评异常激烈的人,也从不与其撕扯,更不会隔空“骂战”。胡适谈鲁迅的这句话“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我们一丝一毫?”是引起研究者批评胡适不敬的重要一处。其实,胡适给苏雪林的回信中说:“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但他又指出:“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胡适在作了中肯的分析之后,另起一段又写了一句话:“此段似是责备你,但出于敬爱之似,想能蒙原谅。”因此,联系前后文的语气与中肯分析,笔者认为,胡适这样写更多的意图是为了安抚苏雪林,而不是意在蔑视与冒犯鲁迅。
胡适的这种相对温和的改良主义方式,不仅体现在对鲁迅的相对宽容,还体现在对“革命家”陈独秀的“同情之理解”。胡适为了实现自我的改良主义目的,甚至想把“误入歧途”的陈独秀拉到自己的“阵营”中,以至于陈独秀落难时,胡适继续想方设法为其提供生活帮助。1935年,胡适在致汤尔和的信中对陈独秀走上革命道路进行反思,我们在此且不论胡适的这种反思是否有道理,单就胡适的这一出发点而言,显然是他所秉承的改良主义以及他所强调的从每个人的改良做起的真实体现。
针对文化界党同伐异现象的日益泛滥,以及把批评与诋毁和谩骂混淆的现实,胡适不无忧虑地说:“最不容忍的乃是一班自命为最新人物的人。我个人这几年就身受了不少的攻击和污蔑。”抛开胡适所谈的政治内容,单就其忧虑而言,后来的历史发展也印证了胡适的这种担心并非多余。这再次说明了多元共生的文化生态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重要性。
当然,胡适在性格上具有“温柔敦厚”的特点,就其内里而言,既有对西方文化价值体系的吸收、融合,也有自身“彬彬君子”之道,即便不能做朋友,也不会成为势不两立的仇敌。这便是胡适的为人处事之道。其实,胡适不仅对鲁迅的批评没有作出回应,对其他左翼作家的批评乃至诋毁,也基本不作回应。这种处理问题的方法,自然就使得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不至于深陷于作家互相攻讦的泥淖,而是着力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多元共生的生态构建。
总之,五四文化革命的发生离不开一大批已经觉醒的个人的参与和推动。既然“人之子醒了”,自然就再也不会像“睡着”时那样毫无个性,彼此之间在思想上的冲突乃至对抗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正是基于这一点,鲁迅与胡适之间的分歧便不能简单地看作普通人之间的争论,而应视为“五四”新文化精神获得真正确立的一种显现方式。
鲁迅与胡适之所以能成为20世纪中国文化思想界的两个代表性人物,并不像有些学者所认为的他们之间只有“矛盾”而没有“统一”,也就是说只有“不同”而没有“和”。鲁迅对胡适固然有认同,胡适对鲁迅也不乏崇敬。这是他们彼此“和”的一面;然而,他们的认同又异于常人的认同,而是既有认同也有批评,更多的是一种“和而不同”。尤其是文学革命之后,他们在如何建构新文学的见解方面更呈现出了某些“不同”的认知,但这并未影响两人在彼此心目中对中国新文学发展的无可替代的作用和地位的认同感。因此,我们只有跳出既有的“二元对立”的思维范式,从“和而不同”的维度重新认识鲁迅与胡适的关系,才有可能真正地还原历史的真相。
其一,鲁迅与胡适的“和而不同”确保了两人的主体性得以真正意义上的确立。从“和”的一面讲,鲁迅和胡适所着力批判的旧文学/文化是同一对象,他们所皈依的现代文学/文化也是同一对象;从“不同”的一面讲,鲁迅与胡适由于秉性不同、所接触的地域文化不同、所接受的教育不同,尤其是在接受现代教育时所处的国度不同,他们在不同的现代国家所体验到的现代文化有所不同,因此,他们在发出自己的声音时自然就有所不同。正是由于这些“不同”,鲁迅与胡适才分别建构起了具有自我鲜明特色的文化大厦,成为中国现代历史发展无法绕开和无法彼此取代的历史性人物。
鲁迅在其人生实践中,毫无隐晦地把自我的真实思想和情感表现出来,是现代“真的人”的典范,为后人树立了一个难以超越的现代人际关系的典范。鲁迅对胡适不管是讽刺、挖苦还是警示,始终都将胡适放置于具体的历史事件中加以论述,这就使鲁迅的批评更具有普遍的社会性,也使鲁迅那些看似讽刺性极强的批评,并没有在胡适那里得到“回应”。
胡适在其人生成长的关键期深受西方思想家的影响,这使他自觉不自觉地向着西方文化推崇的所谓“绅士”风度看齐,也使他在诸多论辩中依然保持所谓的“优雅”姿态,始终在文化改造中秉承这种现代文化的价值尺度和文化立场,“容忍异己的意见与信仰”。当然,胡适对鲁迅的批评接受起来并不见得都很舒畅,但从另一种维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胡适所倡导的现代文化及其外在表现形态呢?随着“五四”文学的深化和发展,鲁迅与胡适从文学革命的亲密战友逐渐变为革命道路上相对疏离的朋友,从“和而不同”的角度审视,这恰是以“和”为主导的两位文化主将从“异中有同”到“同中有异”的转变过程。
其二,鲁迅与胡适的“和而不同”确保文学发展获得良好的文化生态。生物界的良好生态保证了生物多样性和平衡性发展,文学界的良好文化生态同样保证了文学的多样性和平衡性发展。如果鲁迅与胡适不是“和而不同”,而是完全“合体”,那么,他们的文学思想和文学作品便会大同小异,五四新文学便不会再呈现出风姿各异的盛况。正是因为在“和”的主导下,他们共同成为耀眼的新文化之星,而其“不同”的一面促使他们成为新文化多元趋向的最具代表性人物。如果仅有“和”而没有“不同”,或者是仅有“不同”而没有“和”,那么,“五四”新文学会黯然失色,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也将失却两位文化巨人。
从文化生态的维度加以审视,我们可以发现,对鲁迅和胡适的客观公正评价不应简单地贬损或者褒扬其中的一个人,而应将两人放置于特定的历史场域,审视他们的长处或短处。实际上,鲁迅与胡适的“和而不同”最终铸就了非凡的文学成就,由此扩而化之,“五四”新文学乃至嗣后的中国现代文学之所以能够区别于中国传统文学而获得勃勃生机,恰是诸多作家从自我的生命体验出发,撰写出了具有显著自我文化烙印的文学作品,由此使得文学之花争奇斗艳,风姿绰约。
其三,鲁迅与胡适的“和而不同”确保了“五四”新文学在发生之后,循着多种可能性发展,从而为风格迥异的各类文学样式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
从文化生态的维度加以审视,“五四”新文学在获得确立和发展之后,各种现代文体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鲁迅与胡适的“和”的一面,在促进中国现代、小说、散文和杂文等发展方面起到推动作用。从理论来看,胡适在文学革命中首先发难使用的便是理论文体,具有了现代理论文章所应有的独立思想之品格。当然,与鲁迅和胡适一个战壕的“五四”文学诸多闯将也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这一文体的建构,这促使中国现代文学的理论性文体获得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至于现代小说、散文和杂文等文体,鲁迅与胡适不仅大力倡导,而且身体力行。作为“五四”文学创作实绩的体现者,鲁迅所创作的现代小说已经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典范;其散文作品迥异于中国传统散文,为散文的创作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其杂文创作则深深地打上了鲁迅独有的思想烙印。胡适尽管在小说创作方面不如鲁迅那样成绩显赫,但他也创作出了一些小说作品。胡适对鲁迅杂文创作的赞赏和肯定,对杂文这一文体的健康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鲁迅与胡适在“和”的前提下的“不同”,则更好地保障了上述诸多文体的多样化发展。实际上,正是一大批像鲁迅与胡适这样的文学先驱勇于提倡和实践,才开拓了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文学历史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