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中和
本文主要研究的是,在柏拉图看来,权力的来源与权力的根据之间有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们之间形成的张力是否是其哲学自身改良和完善的动力?哲学王的理想注定不能实现的理由是什么?这些问题都与柏拉图如何理解权力的来源、根据及运用有关,也与其理解的真正哲人有关,本文试图初步缕析这些问题的脉络,揭示这些问题的真实性,以期理解柏拉图政治哲学的根本思路与困境。
权力最直接的来源是力量,在柏拉图的表述中一般用这样几个词表达:意思都是体力和精力,指“身体的力量”而言。
我们认为在柏拉图那里,权力不光来自身体性的基本力量或人的向善天赋,还来自灵魂的力量,即便就普通雅典人和智者鼓吹的优越性来看,这些权力之源还包括聪慧、明智和智慧、技艺和经验、知识和意见。
智慧与知识最具力量,这点在智者和哲人看来都很对,但是人们却不去做智慧告诉的事,不愿意获取知识,问题在于受到快乐痛苦的牵连。正如上文提过的,智慧与知识是否发挥作用,要看身体性的能力是否配合,身体的力量可以促进智慧与知识的获得,但也会形成阻碍。在这个意义上,智慧与知识反而是第二位的权力来源,即不是基础性的。但是由于智慧和知识能够大大促进力量的发挥,因此,它又是权力的高级来源。理想国中的国家是一个以智慧著称的城邦,雅典之所以能成为以智慧著称的城邦,是因为具有某种知识,它专心于这种知识以求尽善尽美。(《国家篇》428c)一个人要成为智慧的,也和城邦一样,就像一个城邦如何能是,并且由于什么而是智慧的,同样,一个个人也是这样。(《国家篇》441c)
那么如何获得真正的德性,如何保证一个人的力量不只是来于经验、技艺,还更具有普遍性呢?柏拉图认为是意见和知识。意见可以指一般的看法,比如《高尔吉亚》472e中苏格拉底畅谈自己的“意见”,被人看作奇谈怪论;也可以有对错是非,有虚假的意见和真实的意见,有好有坏(《斐勒布》36c、41b),很多时候意见被直接与虚假的意见等同起来,而真实的判断被称为知识。《国家篇》534a中尝试着给出过区别,信念和臆想是意见,知识和思想是理性思维,意见是关于事物生成变化的,理性思维是关于“是”的;并且“是”之于生成变化是什么关系,理性思维之于意见也就是什么关系。
哲人如苏格拉底者看来,知识不是技艺(《高尔吉亚》,511c),虽然有与经验和技艺相关的知识。(《国家篇》422c)“智者对我们呈现为拥有关于一切的某种‘自以为是的知识(意见性的知识)’,但不是真相”(《智者》233c)热爱智慧就是得到知识,(《尤绪德谟》288d),因此哲学家所追求的是真正的知识,但一般性的共同的知识,是一切技艺、思维和知识都共同应用的,是任何人在一切最初的学习中都必须掌握的。
就一般事物而言,各自有各自的本性,比如数有数的本性(《国家篇》525c),天象学中的本性(《普罗塔戈拉》315c),苏格拉底称自己不太适合关于自然事物的本性的研究,比如研究它们怎么生、死和继续存在等。(《斐多》96a)他更愿意探究人的本性。在城邦中,拥有什么样本性的人享有什么样的权力,哲人是因为其本性而享有权力的。事物还因为其本性而拥有自身的职分或功能,每个事物都有其专有的作用与功能,凡是被安排了某一作用或功能的事物,它就有一个属于它的德性。(《国家篇》353b)苏格拉底说那些修辞家和政治家们只是貌似有服务城邦和人民身体的能力,其实不然。他们只是服务于欲望,祸害城邦变得毫无节制而且不义。相反,正义之人绝不会有害人之举,伤害人不是正义之人的作用、功能,任何情况下对于任何人而言,伤害他人都不正义。(《国家篇》335d)
由于人的本性导致其各自的职分,而凡是被安排了某一职分或功能的事物,它就有一个属于它的德性()。因此人的本性、职分就在于追求德性,受至善的引领。因为人的差异会展示德性殊异,但差异不是权力的根据,德性才是,德性是人的本性和职分的要求,只是多数人达不到其本性的最高要求而已,不能说人之本性的最高要求错了。也就是说大多数人不是有能力、有天赋和完满的人,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能因此而说人本不该有能力、不该有天赋和不该完满。因此在柏拉图看来,恶劣总是既不认识德性,又不认识它自身;而德性,再加之以对于本性的教育,却能够随着时间的推移,既了解它自身,又了解什么是恶劣。这样的人才会成为聪慧而明智的人。(《国家篇》409e)当然,柏拉图也看到,有时候德性之间并不和谐,因此权力要赋予那些具备不易和谐具备的德性的人,或者给予两个不同德性的人。(《政治家》311a)但总之,德性是配享权力的依据。
在柏拉图看来,权力运用中会有三个困境,分别是力量与正义、能力与善好、能力与意愿之间的关系,它们形成的困境就是造成权力分配和运用困难的缘由。
《国家篇》卷一就主要引出这个问题,特拉叙马库斯主张正义是强者的利益,在城邦中,统治者是强有力的掌控者,因此统治者的利益就是正义。这不光是特拉叙马库斯的观点,也是当时自然哲人和智者都认可的。《高尔吉亚》488b中讨论说卡勒克勒斯和品达都承认,根据自然的正义情况是“更强健的人凭暴力拿走更柔弱的人们的东西,更优秀的人统治更低劣的人们,更高贵的人比更卑贱的人拥有更多”。苏格拉底的问题是能否明确界定什么是“更强健、更优秀和更有力”,它们之间相同还是不同?什么才是真正有力的?从上文得知,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看来,智慧最有力,拥有德性最有力。
哲人王最适合统治众人,正如理性适合统治情感和激情一样,他们能够看到事物的本性,拥有真正的知识。但不幸的是哲学和政治权力无法协调,苏格拉底如果坚持哲学王的观点,就立刻会有人拿起武器威胁苏格拉底,从而使他陷入困境。柏拉图要证明的是正义者有力,不义者无力,这点不难证明,但无法保证的是:有力者不正义和无力者正义的情况不发生。总之,力量和正义并非成正比,力量不必然导向正义,反之亦然。
善好和能力也有类似的关系,起初有些智者如希匹阿斯认为有力量就是美的,缺乏力量就是丑的。苏格拉底接过话头,说我们之所以追求事物就是因为它能产生善,善好值得我们献身,美是善的父亲。因此权力被加了限定,行善的才是美好的,但权力本身可以不行善,行恶时也叫权力。因为能力不必然导向善好,它是可善可恶。比如骗子是有能力的人,甚至被认为是有智慧和知识的人,他们有能力和智慧去行骗,而能力就是想做而能做成某事。(《希匹阿斯后篇》366a-c)但是苏格拉底发现有类知识无法欺骗,比如数学(《希匹阿斯后篇》366e)有能力与求真联系了起来(《希匹阿斯后篇》367d),因此如上所述,哲学家会因为求真而变得有力。如果说,一个人没有能力是因为他无知,(《希匹阿斯后篇》368a)那么正义究竟是一种能力还是知识呢?如果是灵魂的能力,那么越是有力的灵魂越是正义,如果是知识,那么越是智慧的灵魂就越正义。(《希匹阿斯后篇》375d)究竟事实如何呢?如上文所言,有力无法推出正义,同时行不义者也未必没有力。智慧者自然更加正义,但是智慧者不必然有力,甚至有人说做正义之事就是因为无能。(《国家篇》358e-360d)
柏拉图看到,有能力行善(权力)和决意行善(德性)并无根本关联,权力不导致德性,有德性也未必有权力。有权力未必向善和有德性,有能力为善者也有能力为恶,无能力为恶者也无能力为善。权力与善好和德性之间也有张力,权力制约和实现着善与德性的发挥,善好与德性不一定促进权力的增长,但有可能。因此,有权力者有能力为善和为恶,而有德性、知识、智慧者、追求善好者未必获得权力,或者说他们拥有的“权力”未必更有力。
有人认为自主的总是好的,比被动好,哪怕是自主完成了无价值的事也是好过被动完成,因为主动性成了“有能力”的一个标志。(《希匹阿斯后篇》374d)因此主动性是能力的标志,自主就意味着有某种能力,被动则意味着奴隶,不自知,因此也无力,因而会随意作为,不计善恶。自愿做的只能是善,无人有意为恶。这是苏格拉底著名的理智德性论,背后的前提是意愿来自理智,自愿即自知,将意志归为理智。但实际上,灵魂中理智和意志能否协调都不一定。
让人更困惑的是,据说哲人是被迫去统治理想国的,按照哲人的本性更耽于沉思和关注相的世界,而不关心意见世界中的纷争。他们总是出于天性就朝向“是”,不会停留在呈现为多的表象,相反,他将一直向前追求,不疲软,不松弛他的爱,直到灵魂中生育出理智和真理。在柏拉图看来,由于世上的败坏的力量强大,因此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受其影响而变坏的人,一种是被称为无用的人,即哲学家,他们最能抵抗败坏和腐蚀。(《国家篇》490b-c)但同时也最不合群而被边缘化的人,我们幻想的是人人都能看到哲学家的善好而心向往之,追随之,哲学家不必做具体的事情就能依靠其自身的智慧和德性而成就人群的向善本性的发用。
而哲人自身却没有意愿去统治众人,用权力、强力来控制他人。但现实状况是,众人看到哲人无用而自命不凡。许多城邦只是为了一些影子而相互斗争不已,为了统治而拉帮结派,似乎统治了就是了不起的善了。哲学家不愿统治有两种理由:一、哲学家是自主者,也是倡导自主者,他更愿意让人自主而自觉地服从其本性应有的统治;二、哲学家面对现实的众人的实情,不愿意参与到无谓的纷争中,因此远离政治。而只有那些以为纷争或统治就是善好的人都不再想去统治和斗争时,城邦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