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娟
(四川工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712000)
相比于其他类型片,犯罪电影与现实生活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社会中的阴暗面、边缘者的心灵深处等,往往在犯罪电影中能得到更充分的提取与挖掘。在社会犯罪率居高不下、悬疑推理小说发达,以及电影类型化成熟等多重因素下,日本犯罪电影凭借对罪案真实、巧妙地呈现,以及对人性的深度考问,始终保持着高质量的产出,逐渐成为日本电影市场的支柱性力量。以原田真人根据雫井脩介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检察方的罪人》(2018)来看,日本犯罪电影又一次满怀深切反思、质疑精神,为观众展示了执法者与犯罪者、执法者与执法者,乃至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除了丹野和树外,观众很难从电影中找到一个绝对正面的人物,各种复杂、扭曲的人性问题进入观众视野。可以说,就对人性的反思而言,《检察方的罪人》达到了日本同类电影的一个新高度。
毫无疑问,作为一部犯罪电影,犯罪活动是电影的核心内容。在《检察方的罪人》中,时隔二十余年的两起触目惊心的刑事犯罪串联起了整个故事,是观众走近最上毅等人的起点,两起案件中的犯罪者也暴露出了整部电影最毋庸置疑的恶。
首先是松仓重生在23年前犯下的奸杀少女久住由季一案。在一次偶遇了美丽、歌声甜美的由季后,松仓就开始了对由季的跟踪,最终在河边将由季强暴并杀害。在其后二十余年间,松仓逍遥法外。而在这之前,松仓还在16岁时与哥哥在盗窃车辆时强暴过一名少女,在被害者逃回家中后,松仓和哥哥还前去少女家中杀害了少女的祖父母与母亲,在囚禁折磨了少女三天后,也将其杀害。而哥哥替松仓扛下了大部分罪行并自杀,松仓作为未成年人仅仅在少管所中被关了五年,并且其真名实姓得到隐瞒。对于法律和生命,松仓没有任何敬畏之心,他的行为始终是被兽欲支配的。性与繁衍的需求原本是人类的基本需求,但正如学者指出的那样:“人如果永远停留在以满足自然需要为人生最高目标的状态,那他就没有从根本上超越动物的生存状况。”松仓的人性可谓是高度残缺的。在23年后面对检察官们的审讯,松仓对于自己奸杀少女的细节津津乐道,陷入到一种病态的精神自渎式的满足中。在检察官冲野启一郎问松仓是否有过丝毫良心不安时,松仓的回复是“你会为踩到了眼镜而不安吗”。对他人的痛苦,松仓无法产生任何共情。
其次则是新近发生的老夫妇被杀一案。一对曾借钱给无数人的老夫妇被人用刀杀死在家中,而真凶便是弓岡嗣郎。他杀人的缘由仅仅是因为自己嗜好赌博,而老夫妇指责了他两句“不是赌博的材料”,感到颜面无光的弓岡当即痛下杀手。对于自己的嗜血和狂躁,弓岡没有任何约束力。此后,弓岡在一次次醉倒于居酒屋时,总是得意扬扬地谈论犯罪时的细节,暴露出诸多警方有意没透露出去的信息,因此进入到了冲野的怀疑名单。而在最上毅帮助其逃避法律惩罚,诱使弓岡交代更多作案细节时,弓岡亦视老夫妇之死是罪有应得,毫无忏悔之意。这一角色代表了极度自私自利且愚蠢颟顸者。他们的犯罪并非出自突破困境的不得已,而纯粹是在兽性驱使之下产生的,这一类人在社会中尽管不占大多数,但其破坏力却极大,他们是电影予以坚决批判的对象。
而站在弓岡、松仓等人对立面的,便是以维护正义、维护法律尊严为天职的检察官们,但在各种内外因素的影响下,他们亦无法完全抵御人性恶的侵蚀,成为检察方中的“罪人”。电影的主人公是早已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刑警部工作多年的最上毅,随着曾经是最上毅学生的冲野被调入刑警部,最上的人格逐渐展现在观众面前。从冲野对最上授课情形的回忆中,不难发现,最上连痛斥犯罪嫌疑人这种行为都是反对的,人如其名,他仿佛代表了一种最正确、最高大的价值取向。然而在对老夫妇被杀一案的侦查中,冲野逐渐发现,最上有意置弓岡于不顾,力图将警方的怀疑引向松仓。因为当年松仓奸杀的由季正是最上的初恋情人,而由于这一起案件已经过了追溯期,最上无法用法律来惩罚松仓,让松仓变为杀老夫妇的凶手,是最上复仇和伸张正义的方式。在和事务官橘沙穗一起跟踪最上时,冲野发现,在意识到警方将要提审弓岡后,最上索性乔装改扮,将弓岡骗出,在得到凶器和作案细节后,手忙脚乱地将弓岡杀死在一个小树林里。此后,最上继续祸水东引,先是逼迫质疑他的橘沙穗辞职,后是联合有黑道背景的诹访部利成,制造了一起高龄老人车祸案,“合法”地撞死了松仓。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正义,最上也成为一个践踏法律,违背程序正义,突破底线者。
观众追随理想主义者冲野的调查步步接近真相,能充分感受到他的复杂情绪,如对恩师的敬仰、困惑和怀疑,对自己办案不力的无奈和苦闷等。而最令冲野感到痛苦的是,最上的所作所为正是因为法律在惩恶除奸上的无力造成的,日本法律本身的不完善(如追溯期制度、关于高龄老人合法驾车的规定等),以及执法者与政坛勾结造成的普遍腐败(如电影中女检察官和女副部长争论的一起性侵案中,就提到高岛政治集团在为犯罪嫌疑人撑腰,“因为他为高岛集团打工,警方才不理会吧”等),是这些使得在家中收藏了无数把法槌,对正义有着执念的最上不得不以私刑来让凶手偿命。在电影结尾,目睹失格背德的最上也未受到法律惩罚,绝望的冲野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雨中往别墅下走,这与他在片头刚进刑事部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的画面形成了对比。电影以此来暗示观众,今日的最上,就是明日的冲野,在黑暗的现实面前,理想主义者原本坚守的人性之善注定是要被碾压的,最上和冲野的人性注定是要被异化的。原田真人并不认可最上的堕落,但是又对他抱有一定的悲悯之心。
如前所述,《检察方的罪人》的日本社会生存图景是极为晦暗的,正义的缺席、法制的形同虚设,使得每个个体都处于一种“有罪”的生存模式中,社会的价值观高度混乱。“客观世界的不合理性,即客观世界的种种机制和方式,钳制了人的精神和心灵欲求的自由发展,从而导致了人性自身的屈从、变异和扭曲”,在罪案两端的检察官和犯罪嫌疑人之间,电影还塑造了一系列在道德上存在瑕疵,或多或少触犯了法律之人。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黑市掮客——自称是“代天做黑色买卖的男人”的诹访部利成。洞悉人性弱点的诹访部专门利用他人的人性弱点,从中渔利。最初在被警方传唤时,诹访部便罔顾公民义务而对所掌握的犯罪信息不置一词,在最上坦白了自己的需求后,诹访部更是暗地里活动,为最上提供现金、无车牌号的车、手枪等物,以获取日后最上对他的包庇。最后在松仓被无罪释放后,诹访部更是派人策划了车祸。
而事务官橘沙穗,作为一个和冲野惺惺相惜的人,也逐步滑向了背离道德甚至法律的深渊。橘曾有一个同学,其父母在鸟取柠檬水投毒事件中被冤枉为投毒者,同学则被送到福利院中,在受尽欺凌后自杀。对于法律,橘本身就持怀疑态度,因此她选择通过媒体来践行正义。早在上大学期间,橘就以“卧底”的身份潜入荒淫无度的风俗场合,而这次考到刑警部,橘也背负了“卧底”任务,即掌握检察官们性侵女同事,或刑讯逼供等证据。然而橘实际上却是被政客利用的。媒体急于得到最上的黑料,是为了扳倒最上好友丹野和树的岳父,众议院议员高岛进。橘对于世人的看法是“没有百分百说真话的人,也没有百分百说谎言的人”,这种念头也使得她陷入一种道德迷失中,在冲野要揭穿最上的犯罪行为时表示了反对。长期在冷冰冰的、缺乏人文关怀的社会中成长,冲野的是非对错观对橘来说是苍白的。
除此之外,“走私女”从事的走私、谍报和恐怖活动,橘同学父母做过的保险诈骗,老夫妇之子千鸟加入黑社会团伙,料理店老板娘口中的恋童癖等,都昭示着这个社会的全面失控,社会成员都无心担当社会责任,人性的光辉很难得到舒展。
和雫井脩介的原著相比,电影最为明显的改编便是增加了一条政治支线,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的英帕尔战役,以及当代日本政坛上军国主义的死灰复燃等内容被充实了进来,这为主人公对正义的追寻之路又增加了一层迷雾,也加强了电影主题思想的深刻性。在电影中几乎没有真正露脸的政客,成为另一个人性批判的对象。这也是原田真人为日本犯罪电影寻求区别于美、韩、中国香港等国家与地区同类电影之处的一次尝试。
英帕尔战役是日军于1944年在印度英帕尔地区发动的进攻战役,也是二战期间日军损伤最惨重的战役之一,有“无谋之战”之称。在后勤缺乏、气候恶劣的情况下,6.5万日军很快死去,在退兵路上形成了一条“白骨街道”。最上爷爷正是这场战役的幸存者,写下了《白骨街道》一书。而诹访部与最上之所以建立私交,正是因为诹访部的父亲也是英帕尔战役的幸存者,他对于《白骨街道》有浓厚的兴趣,诹访部自己开的酒吧“亲敦江底”也正充斥着英帕尔战役的元素。在车祸计划成功后,“走私女”用手机向诹访部报告时,说的也是“虎虎虎”这一昔日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后向总指挥部发出的电报暗码。王江松在《悲剧人性与悲剧人生》中指出,人的本性分为自然性、主体性以及反主体性三大类,反主体性便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包括了惰性、奴性、迫害性与侵略性四种。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战争,在亚洲诸多国家烧杀抢掠,这正是一种侵略性的体现,即“攻击、统治、压迫、征服外物和他人的趋向”。而部分人人性中的侵略性并不会因为时移世易而消弭。如果说电影对诹访部对战争的态度采用的是模糊处理的话,那么高岛进则代表了日本当代的军国主义者。丹野正是深恨自己的妻子和岳父是右翼分子,担心高岛成为首相之后会给自己国家带来毁灭性后果,因此希望高岛因受贿案下台,而自己却落了一个不明不白“自杀”的结局。更为讽刺的是,丹野的妻子在葬礼上惺惺作态,她要利用公众因丹野之死对她产生的同情心,正式进入政坛。高岛一家可谓是人性沉沦、凶残冷漠的代表。在最上杀人,在树林里掩埋尸体时,他又是虚弱,又是恶心,意识朦胧中自己仿佛置身于当日日军苦苦挣扎的丛林,是无数丑恶侵略者中的一员。最上的私刑仅能处罚松仓、弓岡,而对高岛这样的人却毫无用处。一旦社会为高岛这样的政客把持,最上等人都将成为“白骨街道”中的一具尸骸。
原田真人以丹野之死这条叙事线来暗示观众,无论在日本民间抑或高层,战争的阴影并未远去,总有一部分人要通过反主体性的行为来获得成就感,军国主义依然随时准备沉渣泛起,这是值得所有人警惕的。
综上,《检察方的罪人》有着多层面的主旨,而其中最主要、最能作为叙事推动力的主旨便是对人性恶的反思。在《检察方的罪人》中,人被置于极端而又真实的情境中,人性的弱点被无限放大,日本社会犹如欲望泥潭,其历史与当代的种种问题被予以不留情面的揭露。被兽性支配的人、被人性恶异化的人、利用人性恶的人等会聚在一起,人类法制与道德分崩离析的惨状跃然于银幕之上,令人不寒而栗而又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