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威
(河北美术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700)
《无名之辈》是由青年导演饶晓志执导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于2018年11月16日上映。电影聚焦城市人群中边缘人物的情感、困惑与抗争,由表及里地层层剥开每个人物的痛点和内心,使这些小人物的精神诉求得以在社会底层这个大环境下暴露无遗,进而构成窥探人间百态的价值体系,从而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与各人物形象同喜同悲,达成某种关于自我的认同和归因。在人本主义视角下,这种关于“自我”的认同和归因可以理解为人的本性的自我实现,即关于尊严、价值、创造力和自我实现的潜能的发挥。以人本主义理论为基础对电影中个体的心理和行为进行分析,将有助于观众更深层次地理解导演赋予人物形象的现实意义和关于人性的解读,并从中获得某种启发。
人本主义,也称人本学,是德文“Anthropologismus”的意译。人本主义是一种站在生物学的角度解读人的形而上学学说,起源于14世纪下半叶。人本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德国哲学家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和俄罗斯唯物主义哲学家尼古拉·加夫里诺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本主义开始在美国兴起,在七八十年代获得快速发展,被誉为“心理学的第三势力”。
在人本主义兴起之前,心理学领域的主要人性理论包括弗洛伊德的观点和行为主义观点。其中,弗洛伊德认为人主要受性本能和攻击本能控制;行为主义的观点与弗洛伊德的观点是“两极”关系,将人等同于老鼠,认为人没有主观的控制,只是对环境中的刺激做出反应。这两种观点都忽略了人的自由意志和价值等作用。人本主义理论与人性理论的观点截然不同,认为人的行动受制于本能,也会对环境中的刺激做出反应,不过,人是有自由意志的存在,可以对自己的目的和行动方向做出判定。人本主义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为学术界所接受,当时的社会背景——强调个人主义和个人言论自由的特征,为人本主义的进步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在其后的发展中,人本主义理论逐渐形成,为人本主义的进一步繁荣奠定基础。
人本主义理论(Theory of Humanism)是美国当代心理学主要流派之一,由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开创,代表人物还有美国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人本主义心理学主张从人性的本性出发对人的心理进行研究。马斯洛基于对人类的基本需要的分类和研究提出了人的需要是分层次发展的观点,提出“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该理论认为激励人行动的主要原因和动力来自人的最迫切的需要,其将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由低级向高级的排列分别是生存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生存需要是个体最原始、最底层的需要,包括个体的衣食住行等方面;安全需要的层级高于生存需要,包括生活稳定、生存安全、职业安全等;爱与归属的需要也称社交需要,指个体渴望得到的来自周遭的理解和爱护,包括亲情、友情、爱情等,相较于生存需要和安全需要而言要更加复杂和模糊,一般难以察觉,并且无法度量;尊重需要涵盖自尊、他尊和权力欲,指自我尊重、自我评价和尊重他人,其通常无法得到完全的满足,不过一旦得到基本满足,便可产生一定的推动力;自我实现的需要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最高等级的需要,属于创造的需要,具备自我实现需要的个体常常执着于尽心竭力地为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奋斗,从而获得成就感。马斯洛认为,人只有在满足了低层次的需要之后,才能满足高层次的需要,因此该原理中提到的五种需要是从底层需要向高层需要层层递进的关系。这种观点不免过于机械化,但其对人本主义心理学发展的贡献不可磨灭。当前的学术界指出,人的各种需要一般而言按照以上五个顺序出现,但是并不一定全部是按照这个顺序出现(见戴维·霍瑟萨尔所著《心理学史》一书)。从电影《无名之辈》各人物形象的行为和动机来看,正是人的不同需要促成了个体行为的产生,并且不同需要在不同个体上出现的顺序存在差别。
《无名之辈》由多条故事线组成,主要故事线一为马先勇意欲寻枪上交公安部门,以此获得协警的工作机会,二为眼镜(胡广生)和大头(李海根)打劫后躲入马先勇妹妹马嘉旗家中引发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辅助故事线为大头和真真(肇红霞)、高明和女友之间的情感纠葛,马先勇与女儿马依依、妹妹马嘉旗之间的爱恨交加的亲情关系,高明与高翔的父子之情,等等。可以看到,所有故事线索中,除了马先勇的寻枪之旅,其他故事线索都或多或少地掺杂着情感因素,即关于个体的爱与归属的需要。
这其中,第二条故事线的情感渲染最为深入、婉转且浓郁,产生于人物之间的情感碰撞形成了巨大的张力,推进电影叙事的同时,也令观众身临其境,被深深吸引和震撼。眼镜和大头是一对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大头始终以眼镜为主导,他也乐意维护眼镜作为“大哥”的需要和尊严,比如他会骄傲地向旁人介绍眼镜这个外号的由来,同时不忘吹捧一番,一旁的眼镜看似云淡风轻,实际内心得意忘形。在大头的不断吹嘘中,眼镜甚至忘了,他当年并不是打死了一条眼镜蛇,而是捡到了一条已经死亡的眼镜蛇。幸好,大头在眼镜忘乎所以之时以揭穿他老底的方式提醒他悬崖勒马,使他停止了帮助马嘉旗跳楼的愚蠢举动。可见,大头给予眼镜的是一种源自兄弟情的理解和爱护,他懂得眼镜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希望维护的是什么,基于此,眼镜获得了爱与归属的需要的满足,从而产生了进一步的获得尊重需要的动机。
相比于大头和眼镜的兄弟情深,马嘉旗的情感显得落寞不堪。马嘉旗是一位高位截瘫患者,造成这一切的正是本应该爱护她的哥哥的自大和疏忽,她因此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和安全需要都难以满足。她痛恨一切,因此拒绝来往,用一张利嘴将周遭所有想靠近的人骂得远远的。唾骂似乎是她保护自我的利器,却也将她带入更悲凉的境地。在与大头和眼镜结识后,她竟被这两个有些憨笨但是内心善良的“憨皮”所触动,渐渐打开心结,并收获了眼镜的爱。这种爱不仅会满足她关于爱与归属的需要,更能满足她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和安全需要。可见,电影透过这种情感的描绘,烘托了生发于各种情感的关于爱的力量的伟大和重要作用,这极易引起观众的共鸣,引诱他们感受爱、付出爱。
《无名之辈》中,马嘉旗的出场颇有戏剧意味:作为一个高度截瘫患者,她面对两个持枪而入的劫匪毫不惧怕,还能轻松地与眼镜搭话。眼镜取下头盔威胁看到了他们真面目的马嘉旗道:“既然你都看到我们的样子了,按江湖的规矩,今天我必须灭你的口。”听到这话,马嘉旗脸上竟挂着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表现得无所畏惧,甚至不时以话语激怒眼镜。当眼镜怒不可遏举起枪对向马嘉旗时,马嘉旗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害怕,竟是渴望。受伤的马嘉旗是一个连基本需要都无法满足的人,她仅存的,是尊重的需要,她渴望自我尊重,活得有尊严,她以一张利嘴成功做到了,但她也有无能为力之时,即在大头和眼镜面前尿失禁。这使她感到无力且无助,此时她除了哭喊着让他们离开,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无力,大概是她悲惨人生中的冰山一角,她也因此希望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这对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归宿,也是保持尊严的最佳方式。
眼镜在电影中喊出的最多的口号就是“做大做强”,他将抢劫当作一项事业来发展,这暴露了他的愚蠢和野心,更透露了社会底层群众生存的不易。在谈到真真乃至他和大头为何进城时,眼镜说道:“她为啥子要进城,我们为啥子要进城,就是在乡下待不下去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白了进城就是要换个活法,就是要拼命……”眼镜是一个将尊严看得无比重要的人,在得知网友获知他和大头抢劫的是一堆不值钱的模型机后,评论他们是智商加一起为负数的劫匪,甚至把他们评为年度最蠢劫匪时,眼镜怒火中烧,无力地哭喊着、抱怨着,将恶搞视为比枪毙他还要可怕的事。足以见得,在尊严需要被剥夺时,眼镜感受到的是奇耻大辱,这间接表明作为底层群众关于尊严需要获取的艰难,无论是眼镜坚持的这种偏离道德底线的“事业”,还是如马先勇一般脚踏实地地追寻梦想,都并不容易出人头地,获得他们想要得到的一切。电影通过该情节将社会底层人物的人格尊严予以放大呈现,既批判了主流社会对底层人物的不屑一顾和嘲笑戏弄,也突出了个体关于尊严需要的迫切需要,如此,电影描画了一幅小人物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平民奋斗图景,表现出了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现实主义价值。
电影中,马先勇是个执拗且固执的存在,当警察、当协警是他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梦想。年轻时的他通过不懈的努力获得了当警察的机会,但因一时疏忽,酒后驾车,不仅葬送了妻子的性命、妹妹的健康,也亲手将自己的事业毁掉了。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放弃追寻梦想,他想尽一切办法、瞄准一切机会以期获得再次成为协警的资格。当他偶然发现了一把枪时,他的第一想法就是将枪上交给警局,并以此获得入选协警的机会。但天不遂人愿,枪竟意外丢失了,他因此踏上了寻枪之旅,并卷入眼镜和大头的劫案当中。在马先勇的梦想追寻过程中,他和女儿的生存需要都难以满足,但他却不以为意,因此遭到女儿的不理解乃至记恨。马先勇艰难追寻梦想的过程,可以理解为他竭力满足自我实现的需要的举动,这一点与眼镜有某种相似,他们两个人都将尊严、梦想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理想,却无法获得周遭的认同,最终就连梦想都被残忍的现实撕裂,无力的他们最终都走向了与自我的和解。电影透过描绘小人物追寻自我实现需要的艰难透露了社会底层群体由于权利的缺失和角色的失落导致的困苦境地,引发了观众关于底层社会境况的关注与反思。
《无名之辈》以工地保安、按摩女郎、高位截瘫患者、憨笨的劫匪等社会边缘人物为切入点,深入描摹了一副小人物辗转于生存线上仍旧为了尊严、情感、梦想等执着追寻的动人场景,这其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犹如一把深深插入底层社会的利刃,将属于这个社会的种种不堪与无奈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暴露了他们摇摇欲坠的生存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严需要,乃至遥不可及的自我实现需要,这其中的每个人都不能完全代表作为观众的你我,却恰好映射了你我的生活。从这个角度而言,《无名之辈》可谓一部非常成功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