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北京 100048)
“原型意象”(Archetypal images)一词由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他认为原型意象是“原型”(archetype)将自身呈现给意识的表现形式。在荣格看来,个人潜意识主要由各种情结构成,而集体无意识则主要由原型构成。集体无意识具有超个人的心理基础,在地方群体人类中表现出大体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并在意识及无意识的层次上,影响着每个人的心理与行为。原型则是人类原始经验的集结,像命运一样伴随着每一个人,令人觉察到它们的存在和影响。
荣格所使用的原型概念,在其意指上与柏拉图所论述的“形式”有异曲同工之处。列维-布留尔在其《原始思维》中认为,“集体表象”是某一文化民族中世代相传的深刻烙印,并引起该集体成员对表象和象征物产生尊敬、恐惧、崇拜等感情。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一书提出“生命图像”的说法,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观念、生活愿望和情感,以及象征性的表现方式。荣格认为,原型就其本质而言完全是无意识的,对此我们无从认识,但却可以通过原型意象来表现无意识的意义。借助原型意象的象征意义,我们可以了解原型,比如出生、结婚、死亡与分离等。
以上各种关于原型及原型意象的阐释,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即原型具有地方民族文化的整体特征,原型意象也各有特色。“每一种文化内部都有其特殊的目标,这种目标是其他别的社会所没有的,所以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文化模式。”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意味着各地方各民族的心理原型和原型意象存在不可通约性。原型和原型意象的形成与规模,虽具有某种地域性的差异,并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社会的发展越发庞大,但是,就其早期历史而言,却必然是极其类似甚至完全相同的,这正如所有有机物的进化源头是细胞中的生物大分子一样。换言之,如果我们把各地方各民族的原型意象加以浓缩,并以极简的形式沿着时间源头追溯,那么,当最古老的原型意象呈现时,我们将对这些来自人类童年的原型意象呈现出相同的情感和认知模式,比如:火、洞穴、洪水、黑暗、山顶等。
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如果说绘画以其物质媒介简单而又契合朴素的生物模仿特性,因而被认为是最为古老的艺术形式的话,那么,在当代商业主流艺术形式中,动画电影则凭借其视觉上的“完形心理”、叙事上的“二元对立”、心理上的“童真情结”、表现手法上的“无拘无束”,毫无疑问成为乘着科技的飞毯,向着人类古老的心理原型寻踪探秘的精灵。
“Animation”(动画)的词根来自拉丁语“anima”,有“灵魂”“呼吸”之意,“animate”即“赋予生命”“使……活动”。“Animation”则是指把不具生命的东西,经过制作与放映,使之成为有生命的影像。从艺术发展史上看,动画艺术的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万年前的岩洞壁画,其符合儿童心理的“完形”画法和色彩,与原始绘画艺术有着深层的心理连接纽带,即原型。那种沉淀下来的稳定的心理结构,以原型意象为载体,在各民族的神话、宗教、梦境、幻想、文学文本中不断重复出现,体现为各种象征符号、剧情模式或角色典型,与文本阅读者潜意识中历代沿袭的经验遗传发生共鸣,并激发阅读者产生深刻、强烈、非理性的情绪反应。因此,如果说原型是艺术创作中的意象源头,那么原型心理不啻为人类艺术心理中的童年映像。“和真人电影的数字‘影像奇观’相比,动画所呈现出的奇特、瑰丽的画面,在艺术与受众的心理互动方面包含着更多的深意,即人的童年心理印记,因为不论是动画中简单唯美的故事,还是人物造型和动作的夸张变形,抑或儿童拯救成人的基本叙事模式,都源于儿童对于自身以及外部世界的认知和期待。所以,可以说,动画艺术对审美主体自我意识的最大解放,就在于它的儿童心理叙事特点。”
宫崎骏的代表作《千与千寻》在动画电影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它将“清水出芙蓉”一般的自然纯净和幽深不见底的深邃思想完美融合在了一起,令人震惊于动画电影鲜为人知的艺术魅力。宫崎骏曾说:“动画是一个如此纯粹、朴素,又可以让我们贯穿想象力来表现的艺术……它的力量不会输给诗、小说或喜剧等其他艺术形式。”
梅特·希约特曾把电影的文化因素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晦涩的难以沟通的电影文化因素;第二层次是可以转换的电影文化因素;第三层次是国际化的电影文化因素。从文化元素的使用和表达上看,《千与千寻》中俯拾皆是并令全球观众惊艳不已的日本本土文化符号,是电影大获成功的重要因素。这正是梅特·希约特所说的“第二层次”,即众多动画研究人士所关注的“本土文化开发”的命题。然而,这部电影所带来的重要启示,还包括“第三层次”,即“国际化的电影文化元素”,换言之,即全人类在理解认知上具有通约性的那一部分。在《千与千寻》这部电影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其一系列具有浪漫神秘主义色彩的原型意象。这些意象达到一种“不是电影吸引了自己,而是自己的内心驱使自己去电影中寻觅”的神奇效果。原型意象本身正如艺术作品中的空白和一系列不确定性,呈现为一种开放性结构,即德国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所说的“召唤结构”,它召唤着接受者按照自己对于这种原型意象的理解参与想象和再创作。
电影《千与千寻》开头就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洞穴隧道。少女千寻一家正是由这个貌似洞穴的隧道,意外地进入神灵所居住的世界,并引发了后面不可思议的“儿童拯救父母”的故事。
洞穴,是最为古老的原型意象之一。如果说使用火是人类诞生的某种标志或重要转折,那么洞穴对人类潜意识的影响则更深远,直接抵达人类最早的婴儿期,甚至作为兽类而存在的阶段。洞穴所能令人类产生的情感是复杂多元的,它既象征着安全的栖息地,又象征着某种未知的危险,而黑暗幽深的洞穴隧道则具有更多复杂情感的激发功能,如宗教、繁衍、图腾等。在这多种情感中,最具代表性的、本能的生理情绪体现就是“好奇”与“恐惧”。当这两种情感混置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对人的行为倾向所产生的作用几乎必然就是使人“欲罢不能”“欲去还留”。在艺术文本的鉴赏中,这种力量就呈现为审美驱动力,或者强有力的“召唤结构”,促使沉浸式审美观照的达成。
在电影中,宫崎骏对千寻一家发现洞穴,进入隧道的过程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短短几分钟就把观众深深地带入他所构建的神秘的神隐世界。
“攀高”象征着艰苦跋涉、征服之旅,“高塔”“山顶”“建筑物的顶层”等“高处”象征着最高权力、被挑战的目标,与此相对应,“地下室”“底层”则象征着跋涉的起点,以及被权力驭使的对象。这种意象在心理上的文化对位,对于全人类的潜意识而言都是共通的。
自千寻从汤屋的地下室遇见锅炉爷爷起,电影就以“原型神话”的古老法则,完美地建构了二元对立的剧情冲突。千寻为了拯救父母和自己,需要从最基本的工作开始“修行”,不断积蓄能量,而居住在汤屋顶层的汤婆婆,就是千寻必须打败的对象。宫崎骏仅仅通过一座楼阁,以及人物所处的空间位置的不同,就轻松地暗合了观众的潜意识。如此传神而又简约的叙事方法,皆得益于原型意象那神奇的、不言自明的心理特性。
“英雄之旅”是典型的好莱坞式编剧模式,即主角最初以弱小的形象出现,在经历一系列磨难之后,逐渐成长为足以展开某种“拯救”行为的英雄,直到目标达成。这种叙事模式之所以为好莱坞广泛采用,并有着深得人心的观众基础,从心理学上而言,乃是因为它完美地契合了人类潜意识中的“英雄梦”。这里所说的“梦”甚至不带修辞色彩,而是切实地指人类在现实生活中的梦境。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抵达人的潜意识的钥匙,而人类在梦中的各种征服行为,尤其是荣格心理学中的“原型意象梦”,也往往按照“英雄之旅”的叙事模式而展开。
千寻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白龙,踏上汪洋中的列车前往钱婆婆处。水,作为一种重要的原始意象,经常出现在人的梦境中,用以表达潜意识的各种情绪状态。没有边际的汪洋,往往象征着迷茫、迷失、没有方向。无边际的汪洋,令千寻的旅程变得前途未卜,忧伤中透着朦胧神秘的诗意。列车上的陌生乘客与车外的旅人都没有清晰的五官与表情,他们似乎只是忧伤的符号,迷失在孤独的汪洋之中。这种环境和人物背景的设定,不仅突出了千寻鲜明的行为价值,更隐喻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生存状态,令电影在其思想价值上呈现出多元的解读空间,以及深邃的思想穿透力。
德国学者埃利希·诺伊曼在其名著《大母神》中,对原型以及原型意象做过精彩的阐述与解析。在他看来,人类对“母性”的普遍经验是双重的,即“生命养护”和“恐惧”。母亲这一形象,既象征着滋养、养育,又象征着霸权和惩罚。这种悖论式的原型心理普遍地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中。在《千与千寻》中,宫崎骏巧妙地对“善”与“恶”做了调和,将“大母神”的形象设置为一对孪生姐妹,即象征着“善母”的钱婆婆和象征着“恶母”的汤婆婆,然而,她们是孪生姐妹这一事实,则已经说明善与恶不仅看起来相似,而且实际上也难分彼此。
此外,白龙、无脸男也是绝佳的原型意象。白龙在东方文化中象征着神圣、权威,巨大的蛇(非中世纪文化中的龙)在西方文化中也可以象征神圣、权威、神秘。作为“妖怪”的“无脸男”以一种黑色的、没有面貌的形象出现,本身具有多元的解释空间,但其贪食的本性、以钱收买人心的做法,以及内心孤独的状态,则可以理解为人内心某种邪恶的物化象征,而这种贪婪而又孤独的存在,最终也被千寻的质朴与纯真所感化,并获得了安宁与自由。按照弗洛伊德理论,“无脸男”可以理解为是人内心被关在笼子里的“力比多”(Libido),按照荣格的理论,“无脸男”亦可理解为是人类世代遗传下来的某种“恶”的本性。
电影语言的独特性,决定了电影文化传播的根本途径在于画面语言和造型语言,这与人的潜意识在梦境中得以呈现的方式是一致的。动画电影运用原型意象,能建立强有力的“召唤结构”,让观众透过电影的表面影像系统,窥视自我古老的内心世界,并沿着人皆通约的潜意识心灵之桥,抵达电影内在的深层意义结构。借助原型意象,动画电影的艺术品格能够得到质的提升,国际化传播得以顺利实现,经典之作亦往往如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