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盛宴
——试论王家卫的审美风格与电影语言

2020-11-14 04:45宋珮暄
电影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广角镜头王家卫摄影

宋珮暄

(哈尔滨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王家卫,香港艺术电影的代名词,他的影片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使其与一众商业电影鲜明区分。英国著名的《声与画》杂志将王家卫选为20世纪90年代最重要的电影革新者,在他的名字前面有50年代的安德列·巴赞和70年代的安迪·沃霍尔,该杂志在对他的评价中说:“王家卫也许不是未来电影的全部,但他确实指出了未来电影的一个方向。”相较于香港新浪潮导演代表许鞍华和谭家明等人善于捕捉生活真实感,王家卫更善于描述被高度抽象出来的真实,他是“都市的感受者”,现代城市中的不确定感和孤独感都是他在电影中所着重呈现的内容。王家卫曾说:“我不是在建设,而是在破坏。”这是对传统电影语言的创新与突破,也是对电影艺术既有规则的解构与挑战。

一、都市镜像与无规则摄影

镜像理论,由法国精神医生雅克·拉康提出,具体是指在婴儿的前语言期发生混淆现实与想象的情景意识。王家卫的电影总是在营造有关城市的镜像,通过无规则摄影的方式,赋予画面来自现实而又脱离现实的超现实含义,继而让观众对“城市”这一意象产生孤独和迷茫的个体认同。不论是对儿时暂住过的上海进行怀旧式的电影化回忆,还是对成年后居住的香港进行“无根性”解释,王家卫用风格化的电影语言勾勒出一幅现代都市画卷。

《花样年华》《阿飞正传》和《2046》这几部影片在细节刻画上展现老上海的饮食文化、服饰特点和街景风貌,既是对导演童年回忆的一种镜像投射,也是基于全球化语境对祖国文化所做出的身份认同。同样,王家卫成长于香港这一具有特殊文化与政治背景的现代城市,他的风格受到这座城市的滋养与熏陶,大量运用手持摄影、超广角拍摄、高速摄影和非常规构图等“无规则摄影”,从空间调度与拍摄视角贴近角色状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现代都市的动荡急促、人的焦虑不安以及人际间的疏离,借以表达香港回归后的迷茫与困惑。

(一)手持拍摄

手持拍摄,指的是摄影机不固定在三脚架上而由摄影师“手持”拍摄。这种方式会形成画面不稳定的效果,非常适合即兴创作,大多用以表现真实和自然的场景,常见于新闻采访和纪录片创作。王家卫擅用这种方式增强画面的流动性和无方向感,使画面成为永不静止且没有限制的画框。手持摄影形成的晃动、摇摆和不稳定感,正好契合现代都市人内心的动荡与漂泊,观众置于其中,被带入影片所营造的镜像空间。电影《春光乍泄》《阿飞正传》和《重庆森林》大量使用手持拍摄,可自然地捕捉到人物或物体的特写镜头,例如,在《重庆森林》中,王菲面对梁朝伟即将离去,表情黯然,镜头逐渐推进到她的特写镜头,借助摄影机运动表露出她的内心变化。由于此段大部分是在夜晚拍摄,如果利用机器进行稳定拍摄,会显得黑暗且沉闷,而手持拍摄带来的运动感可打破沉寂,强化人物之间的动作关系,同时,巧妙结合城市中的各种灯光作为自然光源,从环境刻画上淡化导演主导意识,给予这段对手戏以充分的自由和信任。

(二)超广角镜头

空间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占据了核心的地位,其直接参与叙事,从某种程度上讲王家卫的电影即是空间叙事。超广角镜头的焦距短、景深大、视角大,形成很强的空间透视感,适合拍摄寸土寸金的香港。王家卫曾开玩笑说:“香港太小了,要用超广角将它放大些。”在《堕落天使》中,全片616个镜头,只有49个用非广角镜头拍摄。黎明和李嘉欣二人独处在同一空间内,俊男靓女被广角镜头放大到扭曲变形,在冷漠的气氛中透露着渴望交流的信息。广角镜头可以改变观众的观看体验,镜头内一切的事物似大非大、若近若离,强化出都市人含混不清、暧昧不清的生活态度,王家卫用广角镜头将人心疏离的悲哀表达得淋漓尽致。

(三)高速摄影

高速摄影,是指把动作放得很慢的一种摄影技巧,意在延长时间感,形成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花样年华》中,苏周二人在楼梯间相遇,几次擦身而过均使用高速摄影。伴随极具感染力的音乐,二人的动作轻盈缓慢,似乎形成一段曼妙的双人舞。在这个片段中,高速摄影既让观众可以仔细品味城市街巷风貌,也可以慢慢揣摩二人神情所暗含的意味深长。电影《盗梦空间》的开篇,莱昂纳多被海水冲上岸的几组特写镜头也是通过高速摄影表现的,在缓慢中观众感受到他混乱的思绪及梦境的产生,这组镜头是导演为了叙事需要而精心设计的。而对于王家卫,高速摄影不仅是一种叙事的工具,还可以表情达意,更是一种个人风格的外化。从时间符号的多变、慢摇空镜的时间绵延到非线性时间叙事,王家卫电影的时间叙事表现出大象无形的东方时间美学。

(四)非常规的构图

王家卫经常使用前景构图,利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拥挤的人群传递出都市的急促之感,而在看似混乱的镜头中,主人公大都被固定在后景成为画面的焦点,因为动与静的结合,更加突出人物内心的波澜不惊。

不均匀构图,是王家卫的另一类个性化的构图方式。《重庆森林》中,梁朝伟在画面的四分之一处看着一块干瘪的肥皂,之后仍处在四分之一处擦拭各种毛绒玩具,而另四分之三的部分是全黑色的遮挡物。这样不成比例的构图在《花样年华》中也多次被使用,例如,苏周二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漫步,只占用了三分之一的画框,其他都是对环境细节的交代,这样有意地将人物置于隐蔽处,而观众处于窥视的角度,既强化了对人物内心的勾勒,同时也将观众带入情境,是一种独特的视觉表达。

二、情感外化与符号化色彩

(一)情感的外化

在电影中,色彩是情感的延伸,是导演的风格化选择。导演设定场景的色调以及为主人公的道具服装选择色彩,从而完成从色调到情调的转变。王家卫违背“百分之百纯天然色”的原则,大胆使用颜色,使之为主题服务。在电影《春光乍泄》的前半部分,导演选用极致的黑与纯粹的白,并利用光影使黑白更加分明,生动地刻画人物在表面的冷漠下又暗藏着热情躁动的本性。

王家卫重视色彩对人物内心的刻画,追求色调的统一性。在《花样年华》中,他用暗淡且朦胧的色调营造出唯美的雨后小巷,斑驳的树影在墙上晃动,二人从远处走来,这种情景恰好映衬出苏周二人深沉又暧昧难言的情感。这种色调属于过去和回忆,但那段时光是“花样”的,永远值得怀念和向往。

(二)色彩符号

斯坦利·考夫曼说过,“让色彩成为剧中一个人物”。在王家卫的电影中,色彩既是视觉上的造型元素,也是一种表现主义的符号象征。电影《2046》讲述的是一个男人纠缠于几个女人的爱情故事,影像的色彩运用是香艳甚至媚俗的,大红色窗帘和床单、明绿色的墙面与演员们所穿的长裙形成强对比配色,处处流露出人物的都市欲望与爱恨情迷。

影片《蓝莓之夜》开头的色彩变幻迅速吸引观众眼球,也奠定了整部影片的色彩主题和基调。纯白的奶液渗入火红的草莓中,白色和红色两个明亮跳跃的颜色混合在一起,使观众眼前一亮,浪漫、柔和以及激烈等多种情感的交织也丰富了观众对人物的感知。这部影片的色彩对比度与饱和度极强,将人物的爱情故事和华丽色彩融合在一起,具有强烈的小资时尚感。

三、边缘人物与零散化语言

《认识电影》将导演分为两种类型:形式主义和现实主义。“形式主义的导演们注重以他们的主观经验来表现现实,所关心的也常为精神和心理的真实。”很明显,王家卫属于这一类导演,但他的电影通过塑造边缘人物形象来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情感需求,继而触及现实生活的另一面。杀手、警察和妓女是王家卫惯常塑造的人物职业形象,“黑夜”是他们的代名词,昼伏夜出的行为模式更增添了人物的神秘感。

王家卫在塑造人物形象上颇有办法,一方面,他赋予(边缘人物使用的)一些日常物件以新的含义,例如电影《重庆森林》中无人应答的传呼机、过期的菠萝罐头等,更加凸显人物的边缘化状态;另一方面,王家卫使用独白和旁白等零散化的人物语言既表达出都市人无法交流的孤独状态,亦是导演假借台词传递出的一种生活信念,对影片的情节叙事和人物塑造产生深刻影响,主要体现在:

(一)穿针引线

旁白或独白可在剧情转换时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又可使平行的几段人或事具有逻辑性地连接在一起。电影《重庆森林》中,第一个故事讲完时,何志武来到快餐店看见女服务员,有一段独白:“我跟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之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之后,何志武消失,“另一个男人”出现,于是第二个故事顺利延续下去。同样,电影《2046》则讲述男主人公周慕云在香港和新加坡与四个女人的情爱故事,时空跨度很大,但是王家卫仍然使用独白和旁白完成了几个故事的衔接和组合。

(二)揭示意义

王家卫对人物语言的把握是情绪化、数字化和象征性的,经常有几个哲学命题同时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比如,对时空变换的无可奈何;比如,关于无根感和宿命感;比如,对人物情感的细腻剖析。王家卫习惯用数字的方式确切地表达事物与情感,这种情感是具体而又热烈的,严谨却又不留想象的。在《阿飞正传》中,张国荣的独白:“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由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他在这精确的一分钟内试图走进张曼玉的内心。《重庆森林》中何志武的独白:“秋刀鱼要过期,肉酱也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这段独白从物体的保鲜期引申讨论情感的永恒性。影片中,人物台词短小精悍却又意味深长,有时又看似啰唆冗长,实则弦外之音。

(三)塑造人物

王家卫塑造人物的能力很强,在人物出场时使用第一人称主观叙事作为旁白,会立刻使人物形象鲜活起来,继而凸显他的性格特点。例如,《东邪西毒》中欧阳锋孤僻多疑的性格特点就是通过人物独白和旁白塑造出来的:“很多年以后,我有个绰号叫作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过什么叫作忌妒。我不介意其他人怎么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迷人的台词完美地塑造了戏中的边缘人物,在王家卫看来,人的本质都是孤独的,在充满误解的社会里,只能通过内心独白来宣泄自己的纠结与矛盾。他的电影台词像一首诗,又像是一种寓言,里面有幽默、风趣、自嘲、渴求……是对现代都市丛林中情感的缅怀,也是对过去自己的告慰,更是对当下境遇的无奈。

导演王家卫是狡猾的,他深知人性的弱点,并给观众制造了一个有关回忆、有关暧昧、有关归属的梦境。究竟是他迎合了我们,还是观众不知不觉地迎合了他,不管怎样,他用带有哲学命题的隐喻叙事和个性张扬的审美取向,不时骚动我们最敏感的视听神经,然后躲在墨镜后继续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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