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形象变迁中的英雄主体建构

2020-11-14 04:45
电影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敖丙魔童集体主义

孙 颖

(西南交通大学文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1)

2019年夏天,哪吒成为全中国最炙手可热的银幕形象。《哪吒之魔童降世》在上映短短1小时29分即票房过亿,轻松成为中国电影史上首部单日票房过两亿的动画电影。然而,这个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5名的哪吒,看似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古典文学中经典形象的延续,实质却是颠覆。“哪吒”这一经典“能指”经历了百年的漂移与转换,不论是1979年的《哪吒闹海》还是21世纪的《魔童降世》都绝非旧表象的再次登台,也丝毫不带任何前现代文化的拖痕,而是依照一种启蒙之后的现代逻辑,以全新的现代主体建构闯入大众视野,冲击着观众,希冀通过具身的浸染与情动召唤现代主体。

本文将通过对比《封神演义》、1979版《哪吒闹海》和《魔童降世》三个文本中“哪吒”的形象变迁,揭示这一能指所栖身的前现代中国文化基础结构如何在对民族大义的坚守、直面霸权的抗争、个人价值的承认、自我意识的觉醒中被解构和抛弃。通过对这一变迁的梳理凸显在现代主体的一步步建构中,哪吒的传统形象如何与民族命运、时代价值观念紧紧绑定,或成为独特的民族精神表征,或成为当下个人自我追求的表征。

一、《封神演义》:神的时代之天数已定

作为两部电影版哪吒的原型出处,《封神演义》是在武王伐纣民间故事基础上编辑整理而成的一部神怪小说,约成书于明朝天启年间,共一百回。书中第十二到十四回中讲述了哪吒的出生与遭遇。开篇诗文即道出了哪吒的生平来历——“金光洞里有奇珍,降落尘寰辅至仁”。从肉球中跳出的小孩“面如傅粉”“金光射目”,但作为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灵珠转世,这肉身仅仅是一个更重要的使命的载体。从降生之日起,哪吒就肩负了天神旨意——“乃姜子牙先行官是也”。正是在这既定天数之中,哪吒的个体在神旨、命定中消散无踪。

《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形象是暴力的,但这并非他的性格使然,而是“命数”。不论是在东海里撼动乾坤惊了水晶宫中的龙王,或是以乾坤圈将巡海夜叉打得脑浆迸流,打出敖丙元神地上挺直,哪吒一切行动的原初动力均不是个人意志的选择,而是生于丑时“犯了一千七百杀戒”的“命数”。换而言之,杀人的暴力并非他的本意,实在是上天注定的劫难不容抵抗。由此,当太乙真人听了哪吒的讲述,会“自思曰:‘误伤敖丙,这是天数’。”也正是仗着这份天命,哪吒会在宝德门外骑在兴云布雨之神身上,警告那“老泥鳅”:“吾非别人,乃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弟子灵珠子是也。奉玉虚宫法牒,脱化陈塘关李门为子。因成汤合灭,周室当兴,姜子牙不久下山,吾乃是破纣辅周先行官是也。”

《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形象是激烈的,但这样的激烈并非情感的迸发,而是“礼数”的结果。当哪吒得知四海龙君奏准玉帝,将去拿了他的父母,便飞奔陈塘关而去。面对四海龙王,他“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理?’”。此时,哪吒的叱责不是感念父母对生命的赐予和多年的养育之恩,而是人伦礼数的述行。君臣、父子、夫妇的尊卑有序、“克明俊德,以亲九族”的血缘道德背书了哪吒“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魂三魄,一命归泉”的激烈。

《封神演义》中的哪吒生在一个神的时代。这个时代里,在前现代中国文化尊卑有序等级制度的基础结构推动之下,万物的新陈代谢、生老病死无不以神的意志为指向;在这个时代里,天数的合法性不容置疑;在这样的时代里,对神佛的敬畏让个体意志成为虚幻,后者只可能与天数同构,镶嵌在命定之中,与神旨同一。

二、《哪吒闹海》:英雄时代之集体主义式英雄主体

1979年是中国经历十年浩劫后实行改革开放的第一年,也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哪吒闹海》上映的一年。电影开端,陈塘关的安静祥和被红、黑、青、白四条巨龙打破。他们兴风作浪,以电闪雷鸣在海上掀起滔天巨浪,以狂风推动火势让森林陷入一片火海,更以漫天飞雪让陈塘关天寒地冻。在他们嚣张跋扈的大笑声中,天边弥漫而来的一抹红色让青龙不禁神色慌张。那抹红色最终覆盖了整个画面,伴着激昂的戏曲鼓点,“哪吒闹海”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巨龙、暴行、红色、鼓点,开场的这短短2分钟已然勾画了哪吒形象的意义。不同于那个天数已定,毫无主体性可言的哪吒,《哪吒闹海》将要塑造的是一个集体主义式的英雄主体。

这个英雄主体具有超越性的存在,他是真与美的化身,他为正义代言。当李靖手持宝剑向肉球劈下之时,一朵莲花金光夺目地层层绽放。莲花,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传统意象,在儒家是高洁人格的象征,释家意味智慧祥瑞,道家赞其仙风道骨。所有的美好意义都被赋予给了那莲花中端坐的孩童。他赤身裸体,以天然的真来到这个世界。摘下一片荷叶化作肚兜,对闪着寒光的宝剑摸摸看看,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在这份童真中化为乌有。一如太乙真人的座驾——白鹤,在道家是得道升仙的象征,哪吒所骑的鹿,以恬静和善成为美的代表,同时因为鹿角的春生秋落被寓意为生命的循环往复。当哪吒骑着它在山河间自由自在地奔跑时,真与美浑然一体。

影片不仅通过物的意象,更通过细致的反面人物外貌言行的对比,烘托塑造主人公的正义形象。这一形象首先是通过龙王的胡作非为得以凸显。高悬天空明晃晃的太阳隐喻了世事的艰难。鱼贯而行的百姓们的虔诚敬奉在独揽生杀大权、妄作胡为的龙王眼里不值一提。他拂袖而起:“谁稀罕这些猪羊果品!要他们送童男童女来!否则滴雨不下!”龙王的兴风作浪、贪得无厌让哪吒已然站在了邪恶的对立面,成为正义的代言。其次,在巡海夜叉、太子敖丙外形塑造中戏曲脸谱的运用让人物的善恶褒贬一目了然。前者青面獠牙、凶狠狰狞,后者的白脸直指其阴险狡诈。反观哪吒,孩提的纤尘不染、质朴善良让道德评价高下立见。由此,当《封神演义》中仅寄天命为哪吒的暴力形象寻求合法性时,《哪吒闹海》通过不同人物的外貌、言行详尽铺陈了“闹海”的前因后果,从事理的层面为哪吒其后的行动提供了合法性基础。其后,面对哪吒“还我小妹”的要求,巡海夜叉“龙宫的规矩,只进不出”的叫嚣,敖丙“已经在肚子里了”的傲娇,进一步为哪吒打夜叉、杀太子进行了合法论证。哪吒以不畏强权、伸张正义、惩恶扬善的完满超越性主体形象成为那个召唤英雄时代的最强回音。

那是一个呼唤英雄的时代,但这个英雄是被寄托了无限革命浪漫想象的英雄。在斗志昂扬的时代里,影片的制作者们怀着对拯救、重生的渴望,同时更抱着对人的完满性的确信,以具有超越性存在的主体假设,为观者塑造并呈现了一个集体主义式英雄。一个被寄予民族希望的集体主义式的英雄是与民族大义联系在一起的超越性存在。当大地久旱无雨,百姓颗粒无收;当东海龙王蛮横地叫嚣着要吃童男童女;当四海龙王在陈塘关掀起滔天巨浪;当大水淹城,百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作为真、善、美的代表,作为正义的化身,哪吒以强烈的集体认同,以对光明的坚定信仰,肩负起了挑战霸权、驱散黑暗的英雄使命。

集体主义式的英雄总是悲壮的。影片后部荡气回肠的悲壮叙事将革命浪漫主义推向了最高潮。风雨之中的白衣少年,环顾四周。高高在上面容狰狞的恶龙,一片汪洋的陈塘关,随波飘摇木盆中啼哭的婴儿,掩面而泣的家丁,还有两相为难的父亲……无数画面在眼前重叠堆积。哪吒猛然一甩头,咬住几缕头发,拿起了父亲掉在地上的宝剑。剑刃上的一抹鲜红,成就了哪吒的自我牺牲。“老妖龙,你听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许你们祸害别人!”“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带着尊严,带着气节,哪吒以生命的献祭完成了救赎——对百姓的救赎,对父亲的救赎,也完成了生命的升华,成为英雄时代符号式的精神象征。

三、《哪吒之魔童降世》:人的时代之个体式英雄主体

当太乙真人不再是仙风道骨、驾鹤而至,而是个骑着猪的胖子时,《哪吒之魔童降世》将哪吒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是一个秩序遭遇解构的人的时代。神不再是居高临下俯瞰凡人的完美。一口“川普”的太乙真人会因为贪酒而错将魔丸托生,申公豹一脸高冷却总在严肃的密谋时刻口吃。那些曾经不可妄议的神性能指被投入了一个日常化的人性空间。这一点在真人、申公豹、哪吒、敖丙因彼此法术的相互牵制而最终被封于冰球之中时,彰显得淋漓尽致。彼时的仙人、灵珠或者魔童们完全失去施展法术的可能。没有气势恢宏的呼风唤雨,没有高情雅致的手到擒来,唯有使出呼气、放屁此等俗至极致,却又是最生活日常的“招数”。

这是一个表征意义被解构的时代。莲花、白鹤、鹿,曾经在《哪吒闹海》中寓意深远的符号能指被统统抛弃。抛弃的背后是对一切本质话语的拒绝。拒绝任何表意系统、符号话语对个体的绑架。个体不被视为特定历史场域之下的静止物质,因为某种原初而等待被赋意,等待被表征。这是一个能指嬉戏的时代。那个曾经凝固的符号世界一如太乙真人的山河社稷图,在“指点江山笔”的指指点点中,不断翻转变化。在这变化中,能指的指向一次次被置换、延异。当意义开始流动,个体成为可能。

在这个时代,三纲五常被悬置,每一个人都是特点鲜明的个体存在,而非一个装置整体中的功能性组成部分。像在《封神演义》或是79版《哪吒闹海》中仅仅为了故事的发展只负责将哪吒诞于世间的殷夫人,就以独立现代女性的面目出现在《哪吒之魔童降世》。她武艺高强,和李靖一样时刻披挂上阵,杀妖除魔。她挺着大肚子啃鸡腿的样子霸气十足,知道儿子是魔依然爱护有加又柔情似水。一颦一笑间,观者看到的是一个立体的、丰满的“人”。

在这个秩序坍塌的时代里没有既定的中心,也没有非黑即白的对立。哪吒、敖丙,曾经势不两立的正邪、敌我,在《魔童降世》中却更似一体两面,互为镜像。吸收天地灵气的“混元珠”一分为二成为“魔丸”“灵珠”。堂堂陈塘关镇关总兵李靖之后成了魔丸托生,灵珠却幻化为龙王三太子敖丙。哪吒顶着黑眼圈,走起路来吊儿郎当;敖丙气宇轩昂,风度不凡。然而,形象上截然不同的两者有着共同的苦恼——他者的承认。龙族虽帮助天庭镇压妖兽有功,却换来与妖兽同被“幽禁”于美其名曰“龙宫”实则是深暗海底炼狱的结局,究其原因乃是它们出生妖族。得到大他者——天庭的承认,复兴龙族、位列仙班,成为敖丙的使命。哪吒的他者是那些起初拿鸡蛋扔他,后来一听到他名字就如鸟兽散的百姓。得到小他者——他人的承认是哪吒倔强的外表下温暖的期待。在人的时代,他们的苦恼得到了同样的尊重。哪吒没有因为魔童的本质而被视为不配拥有他者的承认;敖丙也没有因其血统而被叱责为痴心妄想。

当灵魔的对立被解构,正邪两分的二元宏大叙事也随之失效。英雄不再被设定为圣人式的超越性存在——他们有弱点,有缺陷,有情感的需要;他们经历迷失、困惑,最终因为自我救赎而成为英雄。自我的救赎是发现自我的过程,如吉登斯所言,是个体在个体经验中反思性地建立自我的过程。

自我,常常被紧紧捆绑于他者之中。这个他者是语言建立的符号秩序,大他者,也是生活中每一个以凝视、镜像而使自我异化于我的小他者。大他者的语言概念网络提供自我认知,小他者的社会认同滋养自我感知。“称谓”是个体在语言的概念网络中想象个体社会位置的最直接表达方式,借由这一身份符号,个体被灌注意义。从影片的片名《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的称谓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尽管在元始天尊的设想中哪吒乃是灵珠投胎,肩负日后辅佐武王伐纣重任,奈何世事难料,终是魔丸转世、哪吒降生。在哪吒的成长中,李靖夫妇刻意隐瞒了这一身份符号,然而目睹了他出生之时带来地狱般破坏的百姓却将其铭记于心。他们集体请愿,恳请李靖诛杀魔童;他们闻其名而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在他们的眼中,哪吒是魔,是妖,是异类。不知原委的哪吒是迷茫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孩子和他踢毽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的出现只会引发鸡飞狗跳的混乱,于是,他一边自嘲地唱着“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一边继续捣乱与制造混乱,因为这就是他从小他者的镜面中对自我价值的认知。

从父亲那善意的谎言里听到自己“灵珠转世”的称谓时,哪吒的自我借助这一身份符号被灌注了新的意义。太乙真人口中“替天行道”的天机不可泄露也让社会认可的缺席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毁灭发生在申公豹揭穿“灵珠”谎言的时刻。在父母双亲、神仙师父苦心经营下建立的自我认同轰然倒塌。“我是谁?”“灵珠?”“魔丸?”哪吒因他者而建立的自我认知出现了混乱,因他者而被确定的个体价值被质疑,依靠他者而被赋予的生命意义被抽取。此时的他没有意识,没有能动,完全沦为“魔丸”的工具。他的火尖枪刺向父亲,混天绫舞向师父;他大开杀戒,祸及百姓。

坐骑小猪的历史回放成为重获主体性、能动性的关键,但这并非因为通过父亲之爱而对社会认同的渴望得到满足,或者对“灵珠”这一身份符号的自我认可,而恰恰是对这两者的抛弃。正是对身份符号体系所产生的干枯而毫无生命力的称谓的抛弃,对他者凝视所生产的异化认同的抛弃,让哪吒喊出了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在这一刻,哪吒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将自己从他者的束缚中拯救了出来。主体的主体性从来都不是被给予,生命的意义本不该是被灌注,自我救赎意味着自我发现,意味着主动地去拥抱能动,创造意义。

从因身份符号和他者认同的缺席而感到迷茫、失落的哪吒,到追随内心的信仰,勇于自我实现的哪吒,这是一个英雄主体诞生的过程。但这个英雄主体,不同于《哪吒闹海》中英雄时代那圣人式的超越性存在,他是一个有弱点、有缺陷的有限性存在;他不是那个以自我牺牲救赎他人的集体主义式的英雄主体,他是经历困惑最终实现自我救赎的个体式英雄主体。这个英雄主体在无中心、非对立的世界里,打破他者的束缚,创造了个体式的意义。

结 语

《封神演义》中仅为神旨之傀儡的哪吒在两次电影改编中经历了不同的形象变迁。在《哪吒闹海》里,他是被寄望拯救苍生的集体主义式英雄主体;在《魔童降世》中,则是在平面化、无意义的世界中创造意义自我救赎的个体式英雄主体。三个文本中“哪吒”的形象变迁向读者、观者展示了在现代主体的建构过程中,生命价值之所在的演化。这一演化过程与时代的历史境遇、价值观念息息相关。在革命浪漫主义时期,哪吒自我生命的价值与国家命运、集体使命重叠统一。那个斗志昂扬的时代呼吁的是以自我牺牲救赎他人、救赎集体的圣人式英雄主体。而在中心被消解,秩序被嘲弄的时代,立体化的人性书写将哪吒塑造为常人般的存在。

然而,尽管《哪吒闹海》《魔童降世》表现出了气质迥异的时代特征,但在两者的血脉中都流淌着对理性主体的信仰,对启蒙精神下的现代逻辑的认同。不论是前者对集体主义中圣人式英雄主体的推崇,还是后者对秩序、中心被消解后个体人性书写的突出,他们都将“理性”放在叙事的中心,强调主体的主体性、能动性。他们都抛弃了《封神演义》中的天数、命定,以理性启蒙话语赋予主体的能动推动着叙事的一步步发展。不同之处在于《魔童降世》中集体主义的宏大叙事被拆解,多元性、差异性从整体、同一的叙事中获得解放,更在于主体被置于在了多重他者所编织的网格之中。如何在象征符号、他人凝视交织而成的囚牢之中,在多元与差异之中,实现自我发现、自我认同,从而成为自我救赎的英雄主体?这不仅是哪吒在新时代之新形象面临的新问题,也是这个时代对每一个个体发出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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