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金萍
(贵州财经大学 外语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美国导演托德·菲利普斯一直以喜剧电影闻名,直到令观众压抑不堪的《小丑》上映,菲利普斯又展示了他讲述一个充满矛盾与痛苦故事的非凡能力。但无论是喜剧片抑或剧情片,菲利普斯所建构出来的当代西方社会实质上都是带有病态的。或者说,正是因为菲利普斯始终保有一种批判立场,始终以一种现代性视野来观照当代西方社会中人们的生活,他才能够拍摄出《小丑》,这是我们应该给予一定关注的。
现代性(modernity)在人文学科领域中是一个研究热点,但它也是歧义百出、众说纷纭的概念。不同立场、学科以及思想派别者,如吉登斯、哈马贝斯、马克思、福柯等人,对于现代性概念有着不同的论说。而其中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做出的总结是较能体现学术界意见的,即“现代”指的是自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以来至今的时期,换言之,即西方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至今这段时间,而“现代性”则指这三百余年中社会性质、社会生活状态与组织模式。
尽管在界定何为现代性上,人们各执一词,但人们都承认,现代性对于社会,包括外在的社会结构以及内在的人们的文化心理,是一把双刃剑。如科学与技术原本应该解放人类,但是战争、生态危机等昭示了人类反而受到科学技术的威胁与迫害;又如人在主体意识觉醒的同时,又难免陷入到人类中心主义陷阱中,人类的短视、贪婪等依然不能被克服。人类社会在进入现代后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使得如贝克与吉登斯以“风险社会”来形容现代社会。
好莱坞电影作为一种大众消费品,固然无法深度考察与探究现代性的利与弊,但在反思与批判现代性上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如大量警惕科技被滥用的科幻电影、揭露社会黑暗的剧情片等。以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为例,电影中美国开始在工业上大规模地使用机器,大批工人失业,夏尔洛等工人生活难以为继,而所谓的“上流人士”则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的,劳动者生产的财富、创造的价值越多,自己反而越贫穷,越没有做人的尊严。对于人在现代社会中被异化,卓别林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也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菲利普斯才将《摩登时代》片段引用到自己的《小丑》中。在20世纪80年代,富人们衣冠楚楚地在市政大厅看30年代的《摩登时代》,为夏尔洛的举止哄堂大笑,而外面则是示威的哥谭人。这也是电影中最被诟病为不真实的一段。但这其中就隐藏着菲利普斯的批判立场:亚瑟在彻底释放出内心的恶时,感慨道:“我以为我的人生是一场悲剧,其实是一场喜剧。”而富人们以为《摩登时代》是喜剧,它其实是悲剧。资产阶级正如马克思所言,使他者“遭受流血与污秽、蒙受苦难与屈辱”而毫不自知、毫无同情,这正是一种现代性困境。
从内容上来说,菲利普斯在电影中较为全面地刻画了西方人与社会的病态一面。
现代性原本是理性的胜利,人因理性而进入了技术时代,但随着技术的地位越来越高,人的自由被限制,创造本性被压抑。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在现代性的建构中,人类的精神世界进入到极度萎靡的状态。“我们这个世界的精神沉沦已进步到如此之远,乃至各民族就要丧失最后的一点点精神力量……世界黯淡下去,众神逃遁,大地解体,人变成群氓,一切创造性和自由遭受憎恨和怀疑。”于是部分人反而走上了一条非理性的道路,尽情伸张欲望。
在菲利普斯的电影中,当代沉迷毒品或酒精、乱性者比比皆是。如在《预产期》中,伊森和彼得之所以会在机场相遇,就是因为伊森和送机的朋友出门前都各喝了三瓶酒,以致两车相撞。而在两人互相拿错行李后,彼得更是因为伊森的包中有吸毒工具而遭到安检人员的刁难。两个被航空公司列入禁飞名单的人不得不靠开车横穿美国,伊森却依然要在手里的钱不够住店吃饭的情况下到处买毒品,甚至在边开车边抽大麻时让彼得也产生了幻觉,结果将车开到了墨西哥,又让彼得因为携带毒品过境而被拘留;在《宿醉》与《宿醉2》中的周则是一个毒贩,他一度因为吸毒而导致心脏停跳,被误以为他已经死亡的菲尔等人放到了冰箱里。人的乱性行为也十分普遍。如在《单身男子俱乐部》中,米奇的女友在他不在时,在家里举办集体性派对,深受打击的米奇在搬到新家后,也与别人发生了一夜情;《哈拉上路》中的乔西与贝丝共度春宵时拍摄了性爱录像,而又阴差阳错地将这盘录像带寄给了自己的女友;《宿醉2》中的斯图婚礼即将举办婚礼,还在宿醉时与泰国人妖发生关系;在菲利普斯编剧的《波拉特》中,波拉特也有召妓行为。在一幕幕荒唐的狂欢图景中,人的德性堕落,道德精神与自制力荡然无存。
而在毒品与乱性之外,沉迷于无处不在的媒介也是现代人对抗人生的无意义感的一种方式。如《预产期》中的伊森将“好莱坞”视为洛杉矶的名字,沉迷美剧《好汉两个半》和电影《小丑》中的人们也沉迷于“莫瑞·富兰克林脱口秀”,即使莫瑞讲的笑话并不高级,人们也总是发出笑声,亚瑟的母亲更是能将同一个节目看上一遍又一遍。在人们如伯尔曼在《法律与宗教》中说的,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引向何处时,他们放弃思索而被动接受媒介的信息输出,沉湎于媒介带来的短暂愉悦。菲利普斯还以夸张的方式展现了媒介对人们的魅惑。在《波拉特》中,国家情报部门安排主持人波拉特去美国的用意是让他学习发达国家的建设经验,然而波拉特到美国后便沉迷于电视,被性感热辣的女演员帕米拉·安德森迷住,在从电报中得知自己的老婆被熊杀死后竟然欣喜若狂,马上决定迎娶帕米拉,为此抛下了本职工作千里追星,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人心失范的体现。
位于现代性批判起点的卢梭认为,社会使人堕落悲苦,人的身体沦陷、情感压抑、精神世界坍塌,是与整个社会的畸形分不开的。菲利普斯并没有止步于呈现个体的醉生梦死、胡作非为,而是让观众看到社会整体的病态,如种族主义问题。在《波拉特》中,波拉特的祖国将犹太人妖魔化。人们每年都会举行“奔犹太节”,一个人戴着硕大青面獠牙面具者扮演犹太人,手持武器追逐其他人,在追逐中还会下一个巨大的蛋,因为在当地人看来,犹太人都是爱财如命且会生蛋者。菲利普斯表面上讥讽的是波拉特出生的亚洲国家,实际上针对的却是种族问题依然严重的美国。在《小丑》中,为亚瑟提供心理服务的社工是一名非裔女性,她对亚瑟说:“他们才不关心你这种人,亚瑟,当然,他们也不关心我这种人。”
又如贫富分化。卢梭具有预判性地提出,私有制是万恶之源,在私有制存在的情况下,文明的进步并不会消除社会对抗,以及人与人的不平等。这一点为马克思所继承。马克思生活在资本主义矛盾充分暴露,资产阶级所主张的“自由”和“平等”破产的时代,他注意到,社会化大生产必然与私有制发生冲突,最终导致经济危机,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无法协调。在《小丑》中,哥谭市的贫者与富者之间就存在严重的对立。托马斯·韦恩作为既得利益者,试图用竞选市长的方式来统一其个人利益与哥谭市的集体利益,但高高在上的他已经失去了民众的信任,先是他对小丑的谴责引发嘘声,人们反而戴上面具声称“我们都是小丑”,后是与妻子一起在小巷中被一个抢劫犯打死。而被自诩“白手起家”的富人们鄙视的“游手好闲的废物”——贫穷者的生活实际上是极为不易的。他们更容易遭遇如疾病、暴力等问题,而又在遭遇这些问题时更加无力,从而陷入恶性循环中。亚瑟身处底层,被同样属于底层的小孩追打围殴,又被老板轻易开除,失业让他备感紧张绝望,这成为他在地铁上开枪的刺激性因素。亚瑟与母亲的精神疾病无法得到有效医治,也是亚瑟最终大开杀戒的重要原因。在亚瑟逃避警察追捕,在街上狂奔时,观众可以看到流浪汉们睡在街头,与垃圾袋堆叠在一起。即使亚瑟没有变成“小丑”,这些无家可归者也有可能成为“小丑”。卢奎西亚·马特尔在将金狮奖颁给《小丑》时就表示:电影揭示出的“坏人”或者“敌人”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整个罪恶的社会体系。这部设定在哥谭市的电影,不仅对美国,更对全世界都具有启示作用。
而从形式上来看,菲利普斯的现代性批判表述是极具技巧的。这从他充满诙谐讥讽,让观众捧腹不已的一系列喜剧电影与具有悲悯之心、严肃追问穷人处境愈发糟糕情况下出路的《小丑》中可以一窥端倪。
在喜剧中,菲利普斯会设计一种自作自受式的因果叙事,让人物为自己理性的缺席付出代价,从而让观众发笑。如在《宿醉》中,阿兰为了能让几个好朋友在单身派对上尽情欢乐,偷偷给大家下了药,却没想到这药是让人神志不清的迷幻药,结果一行人在苏醒后不得不将剩下来的时间都用来寻找失踪的新郎道格,欢乐已经无从谈起。在《预产期》中,墨西哥边防警察正是因为忙着吸伊森留在车上的毒品,才让伊森有了将彼得救走的机会。又如在《军火贩》中,大卫由于不满意做一个给客人提供性服务的按摩师,同时又想给怀孕了的女友更好的生活,竟与童年伙伴埃夫拉伊姆一起做起了军火生意,结果这导致了两人反目,大卫与女友也差点分手,自己还锒铛入狱。然而在菲利普斯并不想让观众发笑时,人物的行动就很明显是内外合力推动的,观众在目睹亚瑟沦为小丑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但两类电影类似的是,菲利普斯往往让人物在电影一开始,就处于一个各种矛盾激烈交会的处境,观众得以看到在各种巧合下矛盾迅速爆发。然而追溯巧合的前因,巧合又是必然的。如正是在哥谭全市失序,工人罢工、学校停课的情况下,亚瑟才会在为即将倒闭的乐器店做广告时,被游手好闲的孩子欺负,躺在深巷中开始逐步接近“小丑”身份,最终因为他的杀戮,哥谭又陷入了更恐怖的失序中,个体与社会的罪恶互相推进。又如亚瑟的地铁杀人一案,在刑事案件频发的哥谭原本不值一提,亚瑟本人也没有做政治领袖的本意,只是单纯地觉得三人该死,恰恰是托马斯·韦恩在电视上指责凶手时,将案件引向了仇富,这才导致了暴乱,因此,托马斯·韦恩实际上间接成了自己的掘墓人。由于一个恶劣的结果来自多方面的原因,观众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亦不得不进行自省。
人类在认识与建构这一现代世界过程中,付出了代价也遭遇了困惑。在人还不能摆脱异化状态,还未能实现自由与解放时,现代性批判便不会过时。托德·菲利普斯并非仅仅用电影来逗乐观众,或靠堆砌社会阴暗面来满足观众中的“审丑”欲望者。其电影无不立足于现代,在或庄或谐间,呈现人与社会的病态,披露社会在现代性发展中的危机。尽管,电影并不能承担起让人们远离毒品、乱性,解决种族主义、贫富分化等问题的责任,但至少在人们陷入这个“风险社会”时,它的警示、引导与陪伴意义,它在价值态度上的敦风化俗功能,是不可否认的。菲利普斯对现代社会的讥笑与棒喝,是值得被传承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