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华
内容简介: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渭北矿区农村。龙潭镇大林庄女青年邢玉侠与同村两情相悦的退役军人林金虎已经订婚,不料遭到不法暴发户聂玉魁的卑鄙侵害。失身怀孕后担忧名声舆论的精神压力,贪财父亲邢友贵的无情强逼,迫使邢玉侠违心地嫁给了年龄相差悬殊的聂玉魁。面对命运的冰霜,林家父子认识到,婚变的根本原因是贫穷,开始了脱贫致富的奋斗。在公安局退休老局长杨邦义和镇长向宇辉的引导帮助下,身怀厨技的林志才开餐馆率先脱贫,并成为带动乡亲大搞多种经营的致富先进典型,林金虎也以自强不息的努力赢得人生转机。在杨邦义等正义力量的不懈斗争下,作奸犯科的黑恶人物聂玉魁受到法律严惩。经过曲折的苦恋,邢玉侠终于与林金虎破镜重圆。作品表现了经济大潮冲击下的城乡社会状况和人情世故,刻画了一群不同生活轨迹的人物,反映了改革开放对人们观念行为的深刻影响,以及百姓生活的美好变化与进步。具有广阔的社会视野,浓郁的生活气息,淳厚的秦风秦韵,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亦城异乡的矿区特色。
第二章
庄户人有句俗话:一个媒婆半个外交部长。皮三娘何等精明刁钻之辈,聂玉魁与林金虎谁轻谁重?她的心里当然明白。聂玉魁是本市恒昌煤炭商贸公司的总经理,产业千万,有钱有势,不舔他的肥腚难道屈就你林家的瘦尻子。于是,皮三娘就干起了伤天害理的瞎勾当,当聂玉魁求他为之续弦,她就把目标盯上了邢玉侠。她心里有数,邢玉侠的老爹、木匠邢友贵是爱钱不要脸的主。心怀鬼胎的皮媒婆,就在关键处苦心运作,先给邢玉侠她哥邢玉成介绍了个对象。说到彩礼,女方狮子大张口,就令并不富裕的邢友贵难住了,也心疼了。紧接着。皮三娘就把自己“巧设说媒局,图谋邢玉侠”的用意和步骤,很详细地对聂玉魁说了。邢家有淑女,竟是花中魁。这个邢玉侠,聂玉魁曾经撞见过。仅此一面,便心猿意马,不能忘怀。现在皮三娘欲将美女牵给自己,岂能不心花怒放。当即“慷慨解囊”,托皮三娘送去了三千元,邢友贵自然是大为感激。但因为邢友贵过于抠门,邢玉成的亲事到底没成。在皮三娘看来,邢玉成的事情比屁还淡,他妹子才是重点呢。没两天皮三娘又转上门来,几口茶呷過,便将早已谋划在心的勾当掏出来亮相。先糟践了林金虎家贫人贱等等不是,后又提出只要邢友贵同意,便会立马给邢玉侠找个有钱有势的大款,而且就有个现成的。如果嫁了他,吃喝受用,富贵荣华,如此等等。再者,如果事成后婚彩礼除过彩电、冰箱等物什,又直接兑现两万元礼金。邢友贵当然就喜不自尽。当得知所指对象是本庄的聂玉魁时,邢友贵的热脸就变成了冷尻子,尤其玉侠妈当场坚决反对。
皮三娘说:“等我把话说完么,这礼金家电只是其一,其二嘛,才是更要紧的。玉魁是大款呀,玉侠跟了他,不就成了财神娘子,你两口不也成了财神丈人丈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玉侠妈气得浑身发抖,说道:“她婶子,我不敢说你是妖精,也不能这样糟蹋人!”
皮三娘脸一恼,丢了声:“不识抬举”,把尻子拌两半拧着走了。
邢友贵当晚就睡不着觉了,心馋着那硬扎扎的两万元礼金,那一大堆花花样样的家电物品,更垂涎着享受荣华富贵的威风,心里好生后悔。也不顾玉侠妈的态度,一大早便赶紧找到皮三娘家里去,拉下脸贱兮兮说道:“老哥我赔不是来了,玉侠妈一时转不过弯,让大妹子你生气了。”
皮三娘径直问道:“干脆些,愿不愿意?”
邢友贵拍着腔子叫道:“愿意,我两口都愿意!不愿意我弄啥来了。”
皮三娘牛眼一瞪说:“你两口回心转意了?但你闺女可愿意?”
邢友贵说:“她敢,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从古到今老规矩。”又说:“他婶子,这事我两口仔细盘算过了,成。麻烦您给咱说去。但是,咱还是先小人后君子,彩电、冰箱、洗衣机、电风扇,还有———还有组合家俱,对,还有———缝纫机,一件也不得少,再添上一万,就三万,三万,三六九,朝前走,图个吉利。”
皮三娘冷笑道:“你这人,还真张得开口,财迷转向嘛!”
邢友贵说:“咱是一分成色一分货嘛,咱玉侠多大?他聂玉魁多大?连他前妻的娃都结婚了。咱玉侠呢,还是黄花闺女!”
皮三娘说:“也好,我去试试看。你的心重,要是搬脱了,可甭怨我。你也太小看人家玉魁,人家是商界名人,城里的漂亮女人多着哩。想舔肥尻子,人家还不定愿意哩!”
邢友贵说:“大妹子,甭生气嘛!你只管去说,而后老哥重谢你。”
皮三娘说:“这还象句人话。既然你这么说了,干脆,咱俩也先小人后君子,说个数,你准备怎样重谢本媒人?”
真没料皮三娘会来这一手,邢友贵顿时就象钟表拧断了发条,呆在那里不会动了。
皮三娘说:“那好,我说个办法,咱就按‘二八机制办。”
邢友贵急问:“‘二八机制是个啥?”
皮三娘说:“二八分成,我二你八,你拿大头,连这都不懂。”又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哩,扯这个淡还太早。总之只会让你满意,不会让你难受。其他事都不是要点,只要咱女子有个好落脚,你两口满意了,做婶子的也算做成善事一桩。这事就说到此为止,你惦量着办吧。”
回家路上,邢友贵想着皮三娘的“二八”提成,心疼得要命。但是有什么办法,离开媒人实在是不行的事,最起码,他是不便直接与聂玉魁讨价还价的。
回头邢友贵就把这话对邢玉侠说破了,邢玉侠自然是难以接受,两天两夜足不蹬鞋地趴在被窝哭,并且扬言要以死抗争。皮三娘见状,也怕弄出什么不测来,便叮咛邢友此事不可太急太勉强。邢友贵却急了眼,怎么能眼睁睁让撞到面前的摇钱树滑手而过,便对女儿讲理动情地劝说一番。
言语不和,父女俩争吵起来。邢友贵一时狂怒,竟顺手抓起平日里吆牲口的牛皮鞭子,将女儿劈头盖脑一顿抽打。要不是玉侠妈冲上来跟他拼命,还不定闹出什么乱子哩。邢玉侠落了鞭伤心里又苦,因此还真的病倒在床。玉侠妈见状,就护着女儿跟邢友贵闹死活,一家人直闹得不可开交。
不料,就在那么一天,聂玉魁竟亲自坐着小轿车来到邢家,开言便是一番解释,说都怪皮三娘自作多情,他好赖还是商界名人,按说也算长辈,怎能不顾道理强娶一个小姑娘呢。都怪皮三娘那张嘴,害得玉侠受这份苦。他听说了,很是过意不去,特来表示谦意。又说玉侠这孩子挺优秀的,窝在农村可惜了,他要给玉侠在城里找份工作。接着又提出让玉侠搭他的车到城里的大医院治病,万一没钱,他可以先垫上。别说这事端是因自己而起,仅凭乡里乡亲这一点,他也理应帮忙。
这套包装漂亮的言辞,听得邢家母女满心佩服又满含内疚。邢友贵却不免大失所望,他觉得是让皮三娘给忽悠了,落得一场空喜欢。
邢玉侠到底是涉世不深,单纯幼稚,也就听信了聂玉魁这些话。悬着的心放下了不算,还真的搭上聂玉魁的小汽车进城去了。当然,邢友贵夫妇也陪着去了。玉侠妈是因为不放心,而邢友贵呢,则是有点不甘心。他能感觉出来,聂玉魁的话多少有点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聂玉魁没有那个心,皮三娘咋会瞄准了他?
邢友贵是木匠,平日盖房子,做家具,走乡串镇,在大林庄也算是个人物。玉侠妈却是终日围着锅台转的屋里人,性情也柔弱,平日里二门不出大门不迈,到过的大地方也就算家门口的龙潭镇了。论其进城,还是平生第一回呢!当然,对邢友贵来说,坐着这样高级的“屎巴牛”,也是头一遭,心中当然有一番平生未有过的享受感。城里的繁华,聂玉魁公司的漂亮楼厦,以及办公室的阔绰也令这个很势利的农村人眼热心动。再加上聂玉魁的殷勤招待,使得邢友贵更添一层愧对人家的内疚感。他因此暗暗坚定了将女儿嫁给聂玉魁的决心,他心里决断道:象聂玉魁这样好的人,这样高的地位,打灯笼都找不来呢。人家能相中玉侠,那是她的福份。至于大了许多岁数,那有个啥?要是在旧社会,大户人家不都是三妻四妾,十六岁黄花闺女嫁了六十岁的郎,又有谁大惊小怪呢?邢友贵便决计暗暗与皮三娘商量下一步,对这门亲事,他可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其实,邢玉侠受的鞭伤也不过是皮毛之损。要说有病,就是因为父亲逼婚的心病。在医院稍做调理就成,根本就没住院或住城里调养的必要。但是,聂玉魁使用的是“欲擒故纵”的软办法,以留他们游玩几天为借口,悄悄在城里的私营旅馆定了间大房子,供吃供喝地安顿邢家父女三人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聂玉魁派人送来两张影剧院的戏票,场次是上午十一点。
玉侠妈说:“稀奇,大白天还能看戏?”
邢友贵说:“这有啥稀罕,要不咋叫城里呢!
送票的人强调道:“我们聂总叮咛了,这场戏由省上的大名角主演,一票难求!你老两口一定要去看,耽搁了肯定会后悔!”
邢友贵说:“少一张票呀,我可是三口人!”
送票的人说:“我说过了,一票难求啊。要不是我们聂总的面子,这两张票也搞不来哩!”
邢玉侠孝顺懂事,便说自己不爱看戏,推辞未去,邢友贵夫妇便高高兴兴地看戏去了。
邢玉侠独自倚床而坐,房间的电视也只有那么一个新闻频道,百无聊赖的呆着,竟不觉沉沉睡去。
聂玉魁此刻悄悄来到,见房中果然仅有邢玉侠一人,便知邢友贵夫妇已经去影剧院了。此时正值盛夏,邢玉侠穿得单薄,便将身形完美显露,加上她俏丽的容貌,完全是幅睡美人的模样,早将个壮年丧妻的色中饿汉看得垂涎三尺,热血倒流。便悄悄关了房门,掩了窗户,再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大,然后就干下了为人不齿的邪恶之事。
本来,邢玉侠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只要她大声呼救,左邻右舍岂能不闻,这里毕竟是旅馆呀。可叹的是,她怕丢人而不敢叫喊,就酿成了这种令她痛不欲生的苦果。
邢友贵夫妇看完戏回到住处,但见床上被褥垂地,满地狼藉,却不见了女儿。
邢友贵咬牙切齿道:“畜生,福中不知福,反倒这样闹腾”。
玉侠妈觉得不妙,就赶紧向就近的房客打问情况,他们只是说:刚才倒是听见你这房里有响动,但并没听见有人喊叫,便没在意你女儿什么时候出去的。
玉侠妈惨声叫道:“不好,你女子出事了!”
邢友贵瞪着眼吼道:“胡扯淡,又不在荒沟野凹,能出什么事?”他尽管嘴硬,心里也不禁发毛了。
邢友贵夫妇慌忙跑上大街乱找一气,但那里还有女儿的影子。来此城中,举目无亲,周围环境也不熟悉,弄得邢友贵没了主意。
回到旅馆,众人关心地围上来询问情况,也有性子急的当场出主意:“报警,是不是被坏人绑架了?”一旁马上有人附和道:“对,就有人贩子专瞅乡下妇女下手,拐到穷山沟给老光棍当媳妇,卖个大价钱!”
听着这话,旅馆老板娘不情愿了,抖着一身肥肉吼叫起来:“住住住,打住,我这个店是街道红旗单位呢,我娘家兄弟又在公安局,谁敢在老娘这里下手!”又对邢友贵夫妇数落道:“你们这乡里人,没见过世面,就爱一惊一乍!叫我看,是逛街去啦;要不,找熟人去啦?你们住到这里,是有人安排的,你咋不去找他哩?”
玉侠妈说:“对,咱应该赶紧找玉魁!”
邢友贵闷声吼道:“腦子叫驴踢了,能叫玉魁知道吗?”
可怜的邢友贵夫妇,既然你们已经把事情往坏处去想,咋就不会将怀疑对象瞄准聂玉魁呢?难道,媒婆皮三娘上门替聂玉魁提亲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难道,就没听说过“不怕贼进门,就怕贼惦记”这句话吗?
邢友贵现在就怕聂玉魁知道这桩丑事,聂玉魁就偏偏来了。
发生这样糟糕的事情,聂玉魁当然被谁都清楚,他是阴谋策划者,更是邪恶施暴者。歹事已做,聂玉魁却不免心虚后怕。他怕邢玉侠情绪失控,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后果就非常麻烦!忽然又想到了邢玉侠的未婚夫林金虎,顿时更让聂玉魁胆战心惊。林金虎是现役军人?他的情欲冲动已经构成了破坏军婚罪。如果邢玉侠将他这犯罪事实哭诉给未婚夫,等待他的恐怕就是更加棘手的官司。
起码,在作案后的前一个小时里,聂玉魁完全被焦虑、恐惧的情绪笼罩着。但是,聂玉魁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久经商场,白道黑道,打打杀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转换个角度一思考,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聂玉魁觉得自己过虑了,如果邢玉侠要声张,也早该声张了。邢玉侠为什么没有声张?不就怕毁了名节吗!女人的名节被命还要紧。因为这是在中国,几千年封建伦理道德仍然根深蒂固,身为农村姑娘的邢玉侠,更不可能摆脱禁锢。何况,她还是个未结婚的黄花大闺女!如此看来,自己是把事情看复杂了看严重了。他现在就敢断言:借给邢玉侠十个胆,她也不敢把这种丑事抖出去。那不等于自杀吗?她才多大?她正要活人呢!再说,邢玉侠她爹邢友贵已经同意闺女嫁给他,就凭她有着这种爱钱不要脸的老子,这把火也是烧不起来的。如此说,他聂玉魁已经赢得了婚姻的竞争权,也同时拥有了主动权。要说爱情和贞操是联结林金虎和邢玉侠纽带,也是他们间联姻的基本条件,而现在,他聂玉魁已经得手,生米做成了熟饭,邢玉侠和林金虎的感情纽带实则断裂,婚姻的基本条件也告摧毁。只要舍得花钱摆平邢友贵,只要由邢家解除婚约,林金虎纵是现役军人,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干瞪眼。自己就不仅做成了一桩风流事,到最后还会把她弄到手的。
聂玉魁觉得心安理得了,这才敢装的没事人似的赶到旅馆来。
邢友贵夫妇正在房间里边说话,聂玉魁在外面听得清楚:邢玉侠跑了,不知所踪。便吓得脸色由红变白,心想:糟了,千万别弄出什么要命事!聂玉魁走到外面抽了支烟,努力稳住神,便抓起电话叫小车司机。司机开着小车来了,又神秘兮兮地扯他到外面吩咐了一阵,然后装着不知情的样子返了回来。
聂玉魁问道:“慌啥哩?出什么事了?”
邢友贵见是聂玉魁,顿时不知所措,嘴里支吾着“没有啥,没有啥”。
玉侠妈厉声叫道:“女子都失踪了,你还说没有啥!”
聂玉魁故作震惊地问道:“咋会发生这样事?”
邢友贵遮掩道:“别听她瞎咋呼,能出什么事呢,兴许是逛街去了,也有可能回村了。”
聂玉魁说:“应该是回村里了。我让小车送你们回去,也别忘了去林志才家找一找。找着人,切记到我金牛家,给我通个电话。当然,我在城里也注意着。就这样办了。”
聂玉魁的判断是没错的。邢玉侠是个乡下姑娘,在城里人地生疏,上街简直连方向都迷了,她能去哪里?人在悲伤时,自然想着亲人。对邢玉侠来说,发生了这种事,父母简直成了帮凶,但故乡仍是亲切的,那里有她的好姐妹,她委屈的泪是可以洒给他们的。
事情也确实如此,邢玉侠是摸到汽车站,搭上了回龙潭镇的班车。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林金虎的家。这个家也应是她的家呀!当她来到林金虎的家门外时,意识却固执地拖住了她的脚步。邢玉侠心想:发生这种事,自己心里已经滴血,如果让他家知道了,会容忍这种羞耻吗?再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样,自己怕是一万张嘴也难解释清楚的。到那时,她跟金虎的恋情就会断绝。这样残酷的结局让她如何接受啊!
可怜可叹可悲的姑娘,她根本不懂得该如何对邪恶反击,如何用法律保护自己,法盲导致了无知愚昧和怯懦,而这一切,又会把灾祸进一步扩大。
邢玉侠唯一可做的事只有回家躲在自己的房里伤心抹泪,这对能够及时找到女儿的父母是个惊喜。邢友贵根本没顾及女儿哭得红肿的眼睛,却如释重负地跑到聂玉魁的儿子聂金牛那里,向城里的聂玉魁打了平安电话。
邢友贵回到家,玉侠妈脸色慌张地把他扯到另外间屋子,关好门,才胆战心惊地说:“糟了,你女子真的出事了,可能让坏人给……”话没说完就痛苦的说不下去。
邢友贵惊得瞪圆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皮三娘说着什么走了进来,便立即恢复了理智,急忙将嘴贴在玉侠妈耳朵上叮咛道:“千万不敢让皮三娘知道了”。随后才急忙出去,把皮三娘引到堂屋坐定。
皮三娘屁股刚挨板凳,便开门见山地说:“我这人办事直来真去,就刀下见菜,直说了吧”?
邢友贵战兢兢地问道:“他婶,你想说啥?”
皮三娘接着说道:“常言道,人在事中迷。但现在玉侠发生了那种事,你们两口就不要迷,也不敢迷。沉不住气,只会落得鸡飞蛋打一场空。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要你两口有个思想准备”。
邢友贵看得出皮三娘来者不善,慌忙掩饰道:“他婶子,你也甭拐弯抹角了。是不是聂玉魁听到了啥闲话。我们玉侠可是一直不愿意聂玉魁,她为啥去城里看病,还不是因为这门亲事让我打的。趁着我老两口看戏的茬口便偷跑回来,这有啥奇怪的?”
皮三娘厉声一笑,说:“玉侠她大,我一辈子是做啥的,你想蒙我。干脆,我就来个猪八戒吃西瓜———一嘴吞到底。你玉侠的被人糟蹋了———”
“你咋知道的?”邢友贵惊得几乎嘣起来,随即又后悔自己太冒失,马上反驳道:“你胡说,胡说八道———”
玉侠妈强打精神辩护道:“他婶子,你说这人活世上,凭啥,不就凭个名声。你这样不负责,是把玉侠往死里逼,你让我们还过不过日子!”
皮三娘怪笑道:“这就怪了,人家好心而来,倒被反讹一口。我说玉侠妈,你也是过来人,难道就没看出问题?事情就发生在你两口逛街那一刻,我说你呀,也是做女人的,咋就把那么个大姑娘一个人留在店里?你一定发现问题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老皮我敢对天发誓,如我所言不实,出门就让汽车碾死,你敢?”
“他婶子,你可不敢乱说,玉侠还没嫁人,还要活人呀———”。玉侠妈哀求地说着,只觉腿一次便“哎哟”一声往地上瘫。这女人本来就得过肺结核,身体病弱,突然祸从天降,怎能承受得住。只见她面脸腊黄,脸颊潮红,猛烈干咳着,憋出了满脸的眼泪和鼻涕。
到了这种紧要关头,邢友贵也顾不得老伴,气急败坏地抓住了皮三娘的臂膀摇着大叫,“是哪个狗日的干的,老子要跟他拚命———”,随即也腿一软蹲下去,竟双手捂面“呜呜”哭了。心里悲哀道:完了,聂玉魁肯定不会要玉侠了,眼看抓到手的摇钱树不知被那个狗日的斫断了。
皮三娘此番是被聂玉魁紧急差遣来的,目的是因势利导,将事情说开说破,再将坏事化好,迅速让聂玉魁把邢玉侠娶了。但是,邢友贵和玉侠妈这种气急败坏的情状却有些出乎意料。万一邢友贵夫妇对聂玉魁的卑鄙行为反感,说合这门亲事就不仅没指望,弄不好还会惹出其它麻烦呢!
皮三娘心里没底,事先彩排好的那些话就不敢说了。忽然眼珠一转,心里叫道:有了,何不趁此机会,再去狠狠敲聂玉魁一个竹杠。她会对他说:完了,邢友贵人都发疯了,要到法院告你聂玉魁强暴良家妇女。再不然,就说林志才也不答应,要告你破坏军婚!只要这种话砸出口,聂玉魁肯定慫了,便会乖乖儿哀求她说:嫂子呀,求你啦,我的玉侠我的运道全靠您老嫂子周旋啦,你的大恩大德容我厚报啊,如此等等,下贱的话能撂一箩筐。央着求着,就拉开抽屉取出几沓百元钞票,双手捧着赛到她怀里……
皮三娘想的得意,便决定马上去见聂玉魁。皮三娘清楚,这一刻,由城里赶回来的聂玉魁正在本村的老宅里等消息哩!
皮三娘便故意叹口气说:“早知你们这么不经事,我也不敢多嘴多舌。好了,待你们气顺了些,再来找我,兴许,我有办法帮你弥补。”
邢友贵急忙站起身拉住她:“他婶子,我实不明白,玉侠有啥闪失?你倒是听了啥风声?我两口还糊里糊涂,你却说个半截话就走,还不急得人发紧病!
皮三娘说:“噢,我刚开口,你两口子已经发了疯,待我说破了,还不闹出人命。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兄弟你能不能安静些,不为别人,为的是咱玉侠的名声和前程!”
皮三娘离开邢家,故意指东打西地在村街上转悠一阵,便来到聂玉魁的家门前,瞅瞅无人注意,一闪身便溜了进去。
邢友贵两口子离城后,聂玉魁却禁不住往坏处去想,他真怕邢玉侠一时想不开弄出什么祸事,就决定赶回大林庄随机应变。回到村就派儿子聂金牛叫来了皮三娘。与邢玉侠的那种事当然不能瞒这媒婆子,他现在就指望她打探军情,接着还得靠她从中斡旋呢。如此这般密谋一气,这媒婆儿就直奔邢家而去。好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是喜是忧,就等皮三娘带回的消息了。
聂玉魁此刻想冷静,却怎么也冷静不了。心里打着冷战,鼻尖冒着冷汗,一双腿不停地胡乱走动,真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觉得自己的定力忽然就没了,好像这多年的江湖白混了。
正焦急皮三娘就转回来了,聂玉魁慌忙将她迎入内屋。
掩好门,落了座,递了烟,聂玉魁便问道:“玉侠家情况咋样了?”
皮三娘只是阴着脸直吐烟圈,却一言不发。聂玉魁就更急了,叫道:“你倒是说话呀———”
皮三娘冷笑一声说:“聂大经理,你图一时痛快,却连累做媒人的受气挨骂!你等着吧,官司撞头喽!”
聂玉魁惊叫道:“他要告!不可能,不可能!”
皮三娘道:“聂玉魁,我把事情直说了。当我过去时,邢玉侠正寻死觅活哩,邢家三口哭成个泪人。我一閃面,邢友就指着我的鼻子尖破口大骂:皮媒婆,你这烂嘴,夸聂玉魁是大公司总经理呀,商界名人呀,呸,你道是编着圈套把玉侠往绝路上逼哩!”
聂玉魁急得眼都红了,跺着脚问:“你难道没有解释吗?”
皮三娘道:“管屁用!你说这世上人谁不要面子,人活脸,树活皮,没脸没皮不是人。玉侠哭呀叫呀早搅得村上的长舌婆娘起了三分疑,邢友贵偏偏又是个粗鲁货,怒火冲天一阵吼,左邻右舍都知道了。邢家丢尽了面子,还不跟你翻脸寻仇。”
聂玉魁冷笑一声,道:“皮嫂子,你演什么戏!我聂某是什么人?跟人斗的心眼,嘿嘿,怕比你听过的都多。你的鬼把戏以为我看不破嘛?嘿嘿,你是想借机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以此抬高身价,要狠狠敲我一杠子,对不对?何必这样拐弯呢,你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就照直说,省些时间省些口舌有啥不好,把事搅黄了,对你起码不好。”
皮三娘心中暗暗叫苦:这聂玉魁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股子怨气也冒将出来,叹气道:“人家辛辛苦苦跑断腿,磨破舌,倒落个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我挨骂挨唾,认了。我也打此罢手。但是,玉侠的这门亲事,我也就没法管了。”
皮三娘最后这句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没想到,聂玉魁的反应更强势也更可憎。
聂玉魁说:“实话告诉你,邢玉侠愿不愿意?嘿,我这时候倒无所谓了,我已经跟她办成了那号事,知足了。她想告状,就告去。我不妨把话说得扎耳些,老子好歹家财万贯,无论法院、公安局,那个衙门咱走不通。有钱买得鬼推磨,自古就是这个理。要小心的倒是他们,你诬陷企业家,就是往政府的脸上抹黑,是要罪加一等的。”
弄到这步田地,皮三娘真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于是她只好祭出林志才这个杀手锏了,聂玉魁绝对知道“破坏军婚”四个字的分量,况且,林家在省上还有人呢。但这样做心里实在没底,邢玉侠不是金枝玉叶是个农民,而林志才的儿子林金虎据说在部队很出息有前途,这个婚姻不过就是个水中月、镜中花。林志才又是个识时务、善变化的聪明人,万一林志才选择了放弃,不就把她的谎言戳穿了。但到了这一刻,皮三娘觉得让对方逼到了墙角,也就顾不得什么了。再说,她也决不允许自己白忙乎一场。
主意打定,皮三娘便将抬起的屁股重新落座,故意翘起二郎腿,自怀里掏出盒“蓝好猫”,“嘣”地一弹抽出一支,头一歪便噙在嘴角,另只手魔术师表演般地一甩,“老板”打火机,便把烟燃着了,然后,猛吸一口气,再悠悠地吐出几个圈圈,慢悠悠地说道:“总经理大人,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自认倒霉,谁让我皮三娘爱管闲事呢。我自然会扒房子卖家当,磕头作辑向邢家赔罪。只要你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你说你官场上人熟,势大气粗,我信。邢友贵他一个农民,能把你咋个样?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你的死对头,而且你绝对惹不起。”
“谁!”
“林金虎,邢玉侠的未婚夫,还是个现役军人哩!”
聂玉魁不惊才怪,稳坐的胖身躯一下子站直了。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又拿话诓我对不对?我才不怕哩。现役军人又怎样,我见多了。实话告诉你,现在当兵不比从前,也就那么回事了。就连团级军官转业地方也很难安排。运作不好,甭说继续当官,连碗饭也没处吃了。”
皮三娘道:“话嘛,倒也不假,只是这林金虎就偏偏有个高门庭可攀。你也许真的不晓得,林金虎有个舅叫刘来俊,在省委组织部工作,听说还是拿事的哩。虽说是他妈的堂兄弟,却仍然比外人亲得多。甭说人家能把你告到公堂,即使在上面做点手脚,你的总经理你的公司还不丢到茅厕坑。”
聂玉魁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细细一想,就想到林志才的确有个在省委工作的亲戚叫刘来俊,是林金虎他舅刘来锁的叔辈兄弟。那年来市上视察乡镇企业工作,就由市、区领导陪着端坐主席台并讲了一番话。吃饭时听说他是大林庄人,还向他询问林志才的情况呢。林金虎这个堂舅确有其人,假如刘来锁领着林金虎找他告状,那么,他聂玉魁说不定就会有大麻烦。
聂玉魁越想越怕,一层冷汗倏地冒出头皮,缀得满鼻尖都是水珠儿。这之于皮三娘的口气,自然也就客气多了。
“嫂子,我刚才确实有点冒失,人在气头上,嘴就不把门。其实,我是诚心求你帮忙的,要不,我咋敢把这种大事原原本本托咐你哩!好了,咱言归正传,你赶紧替我去邢家说一声,就说我说了:聂玉魁是在玉侠父母同意的情况下,觉得玉侠迟早是他的人,他也真心爱她,一时糊涂才犯下这个错误。就请他们原谅。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切不敢胡乱声张,走漏了风声,我聂玉魁老皮老脸一把岁数无所谓,玉侠这辈子就完蛋了。如果玉侠愿意嫁我,原说的三万元礼金再加两万,还要给她安排工作。他家不是还有个老大难邢玉成吗?我也可以帮忙安排工作。邢玉成端了铁饭碗,婚姻还会难吗?如果邢家真的不愿意,我只好给他一万元,算是赔偿。怎么样,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皮三娘说道:“这还差不多。就说嘛,兄弟你是一路枭雄,是干大事的,咋能不明事理呢。”说着就一摆屁股站起来,做出要走的驾势。
聂玉魁叫声“别忙”,转身到里屋拿来个皮包,一扯拉锁,取出了三沓百元人民币,说道:“这三万元你先送过去,亲事订了,再把五万元补齐。”又从中取出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一丢,便闷沉沉响了声躺在皮三娘面前的木茶几上,一边又说:“这里面是给你的辛苦费———五千。待事情办得圆满,再给你五千。兄弟这人怎样?你看着办吧!”
皮三娘这厢麻利地捡起信封,将口朝下一抖,一迭五十元票面的人民币蓝盈盈地大放光彩。道句大实话,她说了半辈子媒,接过半辈子酬谢,但毕竟多为庄户人家,一般都是四色礼品的谢酬,无非是:一瓶酒一条烟,一双袜子一双鞋,礼厚些的也无非是在此框架上多少丰厚一些,如此而已。象这种一把接过五千元的好事,自然是第一次碰到。
皮三娘心中狂喜,便按捺不住那爱财的本相,呲着满嘴七歪八不整的黄牙,笑了,一边手脚麻利地数了一遍,这才将钱塞回信封,再小心翼翼地装进内衣的兜里。
聂玉魁阴沉沉地说:“嫂子,这事情嘛———”后半截嚥
话没说完了。
皮三娘猛然看到,对方那肥硕的脸上,那对小三角眼放射出两缕凶光,心中不由一颤,心想:这钱,可真是扎手的噢———
皮三娘遂起身告辞,断定邢友贵夫妇是对热锅上的蚂蚁,难过得发疯,便耐着性子,稳坐家中等待。
果然,一支香烟未燃尽,邢友贵便急火火找上门来。
皮三娘觉得该是漏底的时候了,便把聶玉魁侵害邢玉侠的事说了,同时心理上做好了承受狂风暴雨的准备,如果邢友贵反目,她皮三娘会说出几十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并最后说服他,她平生是不做劳而无功的事情的,何况这次是咬定了一头肥猪。
没料到邢友贵仅是楞了楞神,便如释重负地用双手劲拍了下大腿、跺跺脚,心里苦笑道:玉魁呀玉魁,你就等不得了吗?玉侠迟早还不是你的人!又一思:不对,这狗日的本来就老奸巨滑,现在生米做成熟饭,那说过的三万元彩礼还会兑现吗?再严重些,他现在已经占到了便宜,心满意足,一脚把玉侠蹬了咋办,那可是丢了脸舍了人又舍了财。人家财大气粗,咱这没钱没势的农民会拿他怎么样?想到这里,邢友贵的脸色又变了一相:黑乎乎堆满乌云了。他眼珠转着,手使劲的挠着后脑勺,紧张思考着对策,忽然心里道:有了,现在就看聂玉魁的态度了,要么他马上兑现三万元彩礼,要么就与林志才联手:告你狗日的一个破坏军婚。量他聂玉魁再有种,这条国法是部队上管的事,他吃罪不起。于是便斟字酌句地对皮三娘道:“他婶子,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的确就弄得难上加难,你是晓得的,玉侠对这门亲事坚决不同意,她心里只有那个在部队的林金虎,而且,已经是订了婚的……”
邢友贵后面要说啥,皮三娘已料得十之八九,便冷笑一声道:“你不要拿林金虎吓唬人,如今不比那些年,当兵不吃香了,在部队是兵,复员了是啥还是啥。你是想说军婚,受国家法律保护?球,连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你说,那老皇历还能不能用?”
这招截头棒着实厉害,邢友贵想好的那套话顿时砸成粉沫。只听皮三娘又道:“你也甭怨我老皮把你邢家推上贼船。怨我,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说:林金虎和聂玉魁比,是香毛草还是牡丹花?球,林金虎订婚给你家多少,八百,人家聂玉魁,一出手就是三万呀!”
听到这三万元彩礼,邢友贵的骨头又想酥,但嘴巴依然不软,嗫嚅道:“是不少,但也不算多。他姓聂的是二婚老头,我玉侠可是黄花大闺女,又长得漂亮。”
皮三娘说:“你这话没胡说,但人家聂大经理更是通情达理。实话告诉你,为了表示诚意,聂玉魁又把礼金增加了两万。”
邢友贵眼睛一亮,心跳也加剧了,声音颤颤地叫道:“你刚刚说啥?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
皮三娘说:“聂玉魁又把礼金增加了两万!”
邢友贵的热泪都涌到眼窝了,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你是说,礼金增加到五万了?”
皮三娘说:“没错,是五万元。”
邢友贵非常灿烂地笑了,泪水却潸然而下,想遮掩都不由自己。他的态度也来了一百度的大转弯,赶忙陪着笑脸说道:“他婶子,我刚才把话没说完,你咋就发火了。其实,我早就猜出是玉魁干的,你想,咱在城里再认识谁。我跟玉侠妈商量了,既然玉魁这么喜欢玉侠,就赶快订个婚,再把玉侠娶过去。”
皮三娘欢喜道:“这还象个人话。眼看快成一家人了,事情就得商量着往好里办。”
邢友贵道:“不过,五万元必须先兑现。要不然,玉侠妈的工作我也不好做了。她娘俩性子都倔,万一闹出茬子,对谁也都不好。”
皮三娘道:“礼金的事,放心,包在我身上了。我这里就找玉魁商量。”
邢友贵回到家,把事情原委对玉侠妈说了。玉侠妈气得哭道:“起先说这门亲我就不同意,这趟城更不该去,村里人谁不晓得聂玉魁是啥东西。这下好,把女儿坑苦了,姑娘没出门就出这种事,你让她这辈子咋往下活。”
邢友贵怒道:“不明事理的麻迷婆娘,你说咋办?咱现在只能赖住他,你敢说声‘拉倒,说不定聂玉魁正好借坡下驴,咱就落个赔人又赔钱。我让皮三娘去说了,如果聂玉魁马上兑现五万块彩礼,就再好不过,咱就跟他订婚,再结婚。这事情也就摆平了。假如狗日的想赖帐,咱就告他个破坏军婚,不过,这后一条实在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行。”
玉侠妈说:“你知道咱玉侠跟金虎实在是相好。出了这事,苦得几天水米不打牙,只怕她不同意。”
邢友贵说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哼,还由了她!”
说话间,皮三娘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欢喜道:“老邢,恭贺你两口子,我跑断腿,磨薄嘴,总算把大事说成了。”说着就将只裹得厚厚的大手帕放在桌上,手脚麻利地一打开,三大迭壹佰圆人民币亮了相。
邢友贵顿时一阵狂喜,觉得这些票子在大放光明,把眼睛都洗得贼亮贼亮。又下意识地一下将票子揽在怀里,好象天上会冲下只老鹰,一爪子把它们叨走似的。
“多少?不对呀,这才三万!”
“没错,就是三万!”
“说好五万吗,咋就变成三万?”邢友贵把双眼瞪成一对铜环,大吼着跳起来了。
“玉魁说了,先给三万,等亲事定下来,再补齐五万。”
“真的?”
“真的,这还敢有假。”
见邢友贵还不相信,皮三娘笑了,讥讽道:“看你个财迷式子,可以编到戏里头了。”
邢友贵长叹一声,努力使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开始小心翼翼地点钱,但是两手好象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就这样欢喜、激动又艰辛地点着数着,到最末一张了,却是两万四千,整整少了六千元。
邢友贵重新点数一遍,依然少六千元,这心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再将钱一张张拆开数了一遍,还是少六千元,邢友贵的眼睛再次瞪得牛圆,吼道:“这钱咋少了六千?”就将票子往桌上狠狠一扣,又“嚯”地推给皮三娘。
皮三娘将两眼嘲弄地瞄着邢友诡笑,另只没夹烟卷的手又毫不犹豫地将钱推了回去。然后冷笑一声说:“‘二八机制,咱不是说好的嘛!”
邢友贵将一对急得发红的怪眼直盯着对方,象是两个大问号。上下嘴唇也着魔似的颤抖着,却一个字也抖不出来。
皮三娘微笑说道:“还不明白吗?‘二八机制,不就是二八分成嘛!你拿大头———八,我拿小头———二,三二得六,不就是六千吗?没办法,现在是市场经济,就得按新规矩办,城里人几年前都这样做哩,而且是三七分成。我念起乡里乡亲,把标准降了。万苦千辛一场才得六千,我还亏得慌呢!”
邢友貴这回总算弄明白了,锤子‘二八机制,老子身上割肉哩。心里骂道:好一个心狠手毒的狗婆娘。越看那叠缺少了的钞票,心里越不是滋味,就象本该属于自己独食的一只肥肘子,突然被人狠狠撕走了一大块,不钻心疼才怪呢!
皮三娘又说:“事就得这样办,各得其所,公平合理。如果反悔,我就把钱退还聂玉魁,抽身落得干净人。剩下的便是你和玉魁的事,不过,我还得补充强调一点:你别太小看了聂玉魁,人家好赖还是大公司的总经理,不敢说屁股后边大姑娘排成队,也不至于离了咱玉侠这滴雨就干旱着?要不是我老皮能拿住他,谁能保证聂玉魁背着牛头不认脏呢!我的话打此为止,是想落得人财两空,还是见好就收,随便。”
皮三娘何等精明之人,邢友贵贪财的本性早己了然在心,她以攻为守的说完这番话,便装出要携钱告辞的模样。
邢友贵便慌了,赶紧用双手捂住那钱,咬牙顿足地道:“认了,这个帐我认了。不过,剩下的那两万,不许再有回扣了。再还有,从此往后,不管事情咋样周折,你可是蚂蚱拴在鳖腿上———想蹦也蹦不开噜!”
皮三娘尖声道:“媒人媒人,只管说媒,嫁过门就是人家人。以后是好是赖,与我屁事无关。”
两个小人的肮脏交易,令玉侠妈感到非常恶心。想到皮三娘头一回来家里提说聂玉魁的情景,又目睹丈夫见钱失态的下作样,心里忽然明白了。聂玉魁毁了女儿,看来是他们精心策划的预谋,而作为父亲的邢友贵,就是里应外合的内奸。
玉侠妈忍不住满腔的屈辱,厉声叫道:“还有完没完?我恶心,滚出去———”
邢友贵吃了一惊,从来逆来顺受的玉侠妈,怎么就变了个人。面子挂不住,便也喝叫一声:“臭婆娘,你叫唤啥?欠打!”
皮三娘叹口气装得像个好人:“你甭朝嫂子吼叫。将心比心,换做我也会这样。等嫂子想通了,也就不生气了。我这里就走,就走———”脚步没挪几下却又转过头来,用双手拍了几下大腿,惊惊乍乍地说道:“嫂子这么一打岔,差点把个大事给忘了。你们家不是有个‘老大难吗?”
邢友贵问:“你是说玉成吗?”
皮三娘道:“是呀,玉成今年恐怕三十一二了,光棍一条,你老两口不愁吗?现在好了,玉魁要给玉成安排工作。当了工人,挣了工资,变成城里人,还愁说不下媳妇吗?话说到此呀,你两家这婚事倒像是换亲。用玉侠给玉成换份工作换个媳妇,还落了恁多钱,可真是攀高亲,发横财,交鸿运了。你两口甭说没资格怨我,恨我,就是给我磕头谢恩也不为过。”
邢友贵道:“话嘛,甭说得满嘴溅油,就怕玉侠过了门,这允诺就作了过耳风。他玉魁有诚心,就在结婚前先把玉成招工吧。”
皮三娘说:“你咋老把人往坏处想?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给老妻哥办事,能不卖劲。再说他一个大人物,办这事还不一个电话就成。也行,我就说先让把玉成安排好,然后再让玉侠过门,省得你老邢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邢友贵说道:“那么,一言为定。”
皮三娘也不再言语,伸出只手与邢友贵击掌立誓,又朝玉侠妈拧眉瞪眼地甩个脸子,然后扭身走人。皮媒婆的心已经飞到镇上的“老马家饭庄”,此番交易,大功告成,要好好点几个酒菜,犒赏自己呢。
聂玉魁也的确显得有能耐,仅仅过了四天,便让邢玉成去城里上班。其实呢,邢玉成是在中国农业银行的一个营业分理处当保安,实际上是临时工,培训半个月便上岗值勤。头个月开了工资,聂玉魁特意派车送邢玉成回了趟家。当邢玉成身穿着保安制服,头顶船形大盖帽出现在龙潭镇时,男男女女几乎都为之震惊。邢友贵祖辈庄户人,何曾见过如此荣耀,得意之状溢于言表。便笨狗扎个狼狗势,出门走路旱烟袋斜挂嘴角,双手背后,挺胸悠步,脸色庄严,见人爱理不理,把老太爷的架子着实端起来了。
邢玉侠与聂玉魁之间的事肯定是秘而不宣的,但村里还是有了风声。令邢友贵不开心的闲话已经撞进耳朵,有些过于放肆的居然把风凉话说到了当面。
邢友贵心里窝火,又不便争究,就干脆现编唱词,后了几句乱弹:“我要发,你眼红,气死你个老王八———”
转着走着就走进了皮三娘的家,说道:“他婶,现在玉成有了条件,又得麻烦你跑动跑动了———”
皮三娘说:“还是先把玉侠嫁过去吧,夜长梦多,万一那天出了意外,玉成的制服怕就穿不成了,口外媳妇就没法找了。”
邢玉侠与聂玉魁之间的事,已经在村里传开了。何况今天又闹出那么大动静,林志诚岂能不闻。平心而论,林志诚是向着林家的,因为正义在他们一边,他甚至对林金虎和邢玉侠的不幸充满同情,也感到惋惜;破坏者要是他管辖的村民,他会毫不犹豫的主持公道。但对于聂玉魁,他却毫无办法,甚至连最简单的规劝也做不到,人家一个有名的企业家,论财势论地位论能耐,哪一样不比咱这个村干部强?这让他如何去面对?林志诚非常明白,这是一滩泥沙俱下的浑水,淌不得。但思来想去,还是主动到邢家来了,职责所系啊。作为一村的父母官,如果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不但心上过不去,对镇上也不好交代。现在既然敢踏進这道门,他当然是有所准备的,要帮助排解问题,那显然不可能,这的确大大超出了他的能力。但适当的表个态,还是可以的。因此,当玉侠妈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当然应该选林金虎。”
邢友贵气急败坏地叫道:“他是你侄子,你当然向着他!”
林志诚说:“不错,林金虎是我叔辈侄子。但他还是个小伙子,更是解放军战士,是党员。你家玉侠嫁给他,谁敢说不般配?”
玉侠妈叫道:“他叔你说得对,你是支书,替我家做个主,相信你。”
“你个臭婆娘———”邢友贵恶狠狠地怒吼着,一只巴掌抡起来了。
“干啥干啥?毛病不浅!”在林志诚厉声呵斥下,邢友贵的巴掌收回去了。
林志诚至此已经完全清楚,想让女儿嫁聂玉魁的,正是她这个嫌贫攀富、鲜廉寡耻的父亲。现在,玉侠妈叫他做主,这是信任;他是支书,也更是认可他的人品。但是,这个主他做得了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当事人是聂玉魁,他这小小村官,肯定奈何不得也得罪不起,这个台还真不好下!
林志诚说:“你这事咋弄?我得想想。”然后就坐下来慢慢地吸了一支香烟。然后站起身子宣判似的说道:“玉侠的事,就按国家婚姻法去办,一句话,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不能包办,不能强迫。不然的话,不仅违法,还害人害己,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因此,咱们说了都不算,决定权在玉侠手里,你女子愿意谁就是谁。”
邢友贵听他这样说话,顿时气急败坏地叫道:“国法?咋有这样的规定?我不信。让娃们做主,还要父母干啥?与父母没关系,难道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林志诚说道:“都啥年代了,还说混账话。人要迷在钱眼里,就不是人了!”说着拔腿就朝外走,玉侠妈叫声“他叔你不敢走”,但林志诚觉得该说的都说了,职责已尽,是非之地,得赶快抽身,她还怎么留得住。
邢友贵扬起巴掌怒吼道:“你这臭婆娘,想坏老子的大事哩,欠打!”
话没落地,邢玉侠就奔过来冲他喊:“再敢打我妈,就死给你看!”
邢友贵吓住了,心想这冤家已经死过一回,这话不是空说哩。她真的走了绝路,他的票子他儿玉成的前途他的所有好盼头不就统统打了水漂。
邢友贵呆愣的功夫,玉侠妈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一声干呕,捂嘴的手心竟呕出一摊鲜血。这个瘦弱的女人,到底经不住这份撕心割肠般的煎熬,刚刚痊愈的肺结核病又复发了!
玉侠妈一头病倒,邢玉侠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邢友贵虽然请了镇卫生院的西医打针吃药,还请来当地有名的中医号脉针灸,中西结合,治疗了好几个疗程。但这病竟一天重似一天,捱到八月下旬,已是气息奄奄的了。
对邢玉侠来说,自己即使有天大的不幸和委屈,到了此刻,也不得不强装欢颜待奉母亲了。母亲的这场重病全是因为她才发生的,母亲膝下只有她这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母女感情深如大海。母亲才真正是疼爱自己的人,也是她生命的支柱。假如母亲有什么不测,那她该怎么往下活呀?
母亲生命垂危,已经让邢玉侠胆战心惊。但还有更令她害怕的事情呢,邢玉侠发现,自己已经不来例假了。莫非,自己已经怀孕了?这对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灾难啊!
要么,就认命吧,回头吧,假如能让母亲的病好起来,她可以委屈地与那个魔鬼成亲。女人嘛,终究是要嫁汉的,女人的男人只能有一个,而事实上,她已是聂玉魁的人了。一想到林金虎,这种想法又只能令她再更加痛苦。她现在开始对林金虎有些怨恨了,出了这种事,全村都知道了,难道林家会蒙在鼓里?不,林家肯定知道了。林志才也肯定会把此事告诉在部队的儿子林金虎。林金虎既然知道了,就该马上赶回来。她就会把事情的原委哭诉给他。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同情她,怜悯她,谅解她的,她多么渴望他马上来到面前呀!可是,至今林家为什么不见丝毫动静呢?肯定是,林金虎变心了。一个堂堂的解放军战士,一个英俊健壮的青年,前途无量,到哪里还找不到一位可心的姑娘?对她这样一个已经残损的花朵,怎么能够一如既往的珍爱呢?林金虎肯定不能接受她惨遭躏蹂的事实。他绝对不会再要她,不会了!
她又恨自己为啥这样软弱,就不敢写信告诉他这一切吗?那写一次撕一次的信纸,饱蘸着她的血泪,也饱含着她对他的爱。但是,这是一信发出去会令人心碎的信,后果不堪设想的信,她实在鼓不起这种勇气呀!
她虽然对父亲贪财势利的卑鄙深感痛心,但想到家境贫寒,哥哥邢玉成娶不上亲的现实,便也拿不出太多的理由去责备他。
认命吧,这种恶缘,大概也是前生注定的吧!
就在邢玉侠痛苦彷徨的时候,玉侠妈的病也一天天加重,姨妈来了,开始协助邢友贵为胞姐准备后事。邢玉侠眼见最不敢想象的事情就要发生,屈服于命运的心理便迅速的占了上风。她甚至很扭曲的认为,既然母亲的病是因她的不幸直接引发的,只有自己表示欣然回心转意,欢欢喜喜地跟聂玉魁结婚,不仅母亲的病会因此好转,哥哥玉成的工作也稳定了。
姨妈和村上那么多和母亲相好的婶婶姨姨,现在都改变态度,几乎众口一词地劝她回心转意。她们似乎都很现实,既然事已至此,就只能认命,只能嫁给聂玉魁。虽然聂玉魁年龄大了许多,但人家是开公司的大老板;林金虎比起他是年轻漂亮,但凭他贫穷的家境,加上他那个不正干的二流子弟弟林金豹,条件是跟聂玉魁没法比的。年轻漂亮能当饭吃?如今社会这么开放,黄花闺女嫁老汉的事听得多了,不足为奇呀!况且,聂玉魁并不显怎么老,富贵的白米油面倒养得人家很面嫩很富态。即使与林金虎站在一起,还很难比出谁俊谁丑呢!邢玉侠出了这种事,的确不体面,但也说明聂玉魁确实看中了她。如果邢玉侠与聂玉魁成亲,才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不光邢玉侠掉进福窝,邢玉成的公家制服也穿稳当了。然后呢,就会有媳妇送上门。玉侠妈心里一轻松,这病或许真能好转回来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倒霉背运心遭殃,不是这个理会是啥?
夜深人静,与邢玉侠睡一起的姨妈更是以血肉至亲加长辈的双重身份,结合她的经历讲了好多当女人的经验,最后说:“也许那个林金虎能原谅你,娶了你,对你好,但他到底有个心病埋藏着。你有个短处压在人家手里,就只能低眉顺眼,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一旦遇上什么小事争吵几声,他便会把你的这个短揭出来,叫你活不好、死不成。到那时咋办?你再离婚可以,但就凭年龄耽误搁大了这一点,就再也甭想找着象样的人家了。闺女家,就那么点真正贵重的东西,那只能属于一个男人;哪个男人先得到它,他就是你这个女人的归宿,你也就是他的人,你在这个男人身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站直身子。”這番话对邢玉侠来说,真是既残酷又现实,但是却通情达理,它对于处在感情十字口的邢玉侠来说,无疑是起到了帮她指示方向后再猛推一把的强大作用。对于与林金虎的旧情,她在极度痛惜地流干眼泪后,只能肿眼圆睁、银牙紧咬地在心中惨叫一声:“金虎哥,别怨我,这都是命呀!”
邢玉侠到底回心转意了,对其父邢友贵来说,实在象是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又艰苦卓越的阻击战,现在突然听到敌人撤退的消息,不喜出望外才怪呢!他立即驱动着好像年轻了几十岁的双腿,以最极限快的速度向前冲刺,找着了一直不露面的皮三娘。皮三娘听到这个喜讯,当然是心花怒放,竟一连串放了五、六个响屁。
邢家的工作重心又迅速转移到为女儿置办嫁妆的喜事上来。裁缝手中的尺剪忙碌的挥动着,缝纫机“嚓嚓噌噌”的声音响得欢快。皮三娘也穿来往去地忙碌着,简直将往常掰两半拧着走的屁股掰成了四瓣。玉侠妈的病居然奇迹般地猛见好转,脸上有了笑容,由一直卧床变得倚墙坐着,甚至可以偶尔下地走走了,饭量也由前些天的一天半碗汤、半个馍增加为一碗汤、一个馍了。于是,打制棺木寿衣的工作马上停下了。
喜悦使邢友贵已由前些天的气急败坏状态完全摆脱过来,他派儿子邢玉成把林家订婚时给的彩礼退还了,绝情的话也说了,心里的石头就完全落地了。
“从此后,老子就是总经理的丈人了,老子就是大林庄乃至龙潭镇的富贵人了,也当然就是最有势力最有地位的人了!”邢友贵想得心阔气朗,又觉得从今往后,自个的言谈举止都须把势扎牢,必须符合身份,象个人物。便又将前段日子曾经使用过的架子重新端起:脸色庄严,见人爱理不理,除过镇政府和村干部,一般人甭说与他拉拉闲话,碰了头问他也不拿正眼看你。
第四章
这段日子,林志才觉得自己成了龙潭镇最背运的人。已有婚约的儿媳妇,被人家生生的抢走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屈辱更窝囊更可恨的事情吗?他此刻才觉得,在金钱强势面前,自己弱小得象只羊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他又觉得全庄的男女老少都在嘲笑他、小看他,这确实令他非常愤恨和委屈。
对于邢玉侠,林志才的心里非常矛盾也非常痛苦。邢玉侠的确是个贤惠的好姑娘,模样又是那么漂亮,整个龙潭镇都找不出第二个。邢玉侠跟儿子订婚的那一刻,他林志才成了世界上最自豪最体面最幸福的父亲。可是如今,好姑娘再也回不到林家了,这真令林志才万分可惜。忽而又对邢玉侠感到厌恶,如果说聂玉魁卑鄙强横,邢友贵势利无耻,难道就没有问题吗?如果她心里有金虎,为什么不及时提个醒?罢罢罢,一个残花败柳,已经不值分文,干送给他儿还嫌脏呢。就凭金虎的条件,还愁找不下对象吗?
这种厌恶的情绪始终占着上风,林志才决意放弃,又担心年轻人血气盛惹出更大灾祸。失去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是小,毁掉儿子的前途是大。因此就没有把邢家悔婚的事写信告诉给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儿子。
林志才终究是大林庄的能人,如果就这么忍气吞声,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什么资格在世上活人。不管对手有多么强大,他也要做出相应的反击,他要以“破坏军婚”的罪状将聂玉魁告上法庭。林志才心里明白,仅有一面之词的官司难有胜算,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他起码要向大林庄的人做出姿态,林志才不是任人宰杀的羊,而是敢于反抗邪恶的汉子。
林志才首先去了镇政府司法所,人家却说,立案需要男女双方口径一致的证词,而且女方的证词最重要。你所提供的只是自己的一面之词,就连可以证明订婚的证据———如订婚照什么的都拿不出。仅凭口头上的订婚是拿不住人的,男女双方事实上还没有婚姻关系。女方是在未婚前自愿毁约,你又拿不出所谓破坏方的犯罪证具,法律就无法提供保护。
林志才又去了区法院,法院的说辞也大致相同。林志才悲愤交加,情绪一时失控,竟然骂法院的人是“助纣为虐”“官官相卫”,就让人家轰了出来。
林志才又找到市军分区,心想这里是军事机关,该向着咱军属吧。军分区的人确实客气,让了座,递上了茶水,然后认真倾听了他的诉说。接待他的同志非常惋惜地说:为什么不在事发后马上通知你儿子或者找我们呢?如果你儿子立即赶回来,或者由我们出面,就能够及时消除直接受害人可能由此产生的顾虑,就能够及时制止加害人的得寸进尺。事情就有可能挽回,悲剧就不会发生。你拖延到现在,人家都准备结婚了,就说明加害人与直接受害人已经达成和解。你这一面之词的控告,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林志才到此才如梦方醒,他不该瞒着儿子,耽误了最要紧的时机,把也许可以挽回的大事耽搁了,他是犯了天大的糊涂天大的错误。他真的败了,败得很惨。如其说对手很强悍,不如说自己太愚蠢。
林志才几乎崩溃了,摇摇晃晃地朝外走,竟一头栽倒在楼梯上。要不是军分区的同志开车送他,谁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这一夜,心中自责的林志才无法解脱,就径直奔到金虎妈的坟前嚎啕大哭。
跟踪而来的老二林金豹,还从没见到过父亲如此失态。突如其来的婚变,使他们林家遭受了残酷的打击和羞辱,仇恨的风暴早已在胸中酝酿。面对父亲痛不欲生的的惨状,浑身的热血烈火般的燃烧起来,复仇的刀剑在心中咆哮。生性顽劣的林金豹,也要用更加惊世骇俗的霹雳手段,对伤害他家的仇人还以颜色。
就在这一天的清晨,大林庄爆出了惊心动魄的大新闻:聂玉魁儿子聂金牛承包的责任田遭到毁坏。接近成熟的四亩包谷地翻了个底朝天,一人高的包谷杆被厚厚的黄土压埋了,边缘的犁沟很深,还有拖拉机碾压的轮胎印。
聂金牛第一时间就给他老子聂玉魁打了电话,聂玉魁说你报警吧。于是聂金牛跑到龙潭镇派出所报了警,然后和媳妇蹲在地头一个骂一个哭,招惹得男男女女蜂拥而来看热闹。
谁干的?林志才?庄里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多数人都愿意往林志才父子身上猜。有人感到害怕,敢这样生整,就敢杀人放火。有人表示钦佩,只有血性汉子才敢这样生整。有人觉得痛快,恶有恶报,而且这报应来得及时。有人却不以为然,觉得做这种事太野蛮、也太愚蠢。林志才是精明人,最懂得进退,似乎不大可能。但更多的议论是,做法过分,却合情理。兔子逼急了都咬人,何況是被抢走了儿媳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自古到今,不共戴天。
人心都有一杆秤,公道自在天地间,聂玉魁欺邻踏舍,已经引起村民的公愤,舆论的天平就自然倒向了林志才。
大伙议论的功夫,身后边响起了一阵喧嚣。但见一辆摩托在前面开道,后面的警车“呜呜”叫着,烟尘滚滚地来到了现场。紧随其后,龙潭镇政府的镇长向宇辉由村支书林志诚陪着,也坐着面包车赶了来。一个警察用照相机在现场“咔里咔嚓”一通照,另两个警察跟着向镇长,把聂金牛两口叫到一边问着记着,聂金牛一口咬定是林有才父子干的。
林志诚说:“这话不敢乱说,要负法律责任哩!”
聂金牛拍腔子怪叫道:“我亲眼看见林金豹父子开着旋耕机,狗日的发现了我,一溜烟顺大路跑了,我死跑活跑地也没追上”。其实聂金牛什么也没看见,这是他根据判断编造的伪证词。
话没问完,年轻气盛的向宇辉就命令道:“把林志才带到村委会”,两个警察就驱动摩托车,飞奔而去。
聂金牛不失时机地大喊道:“逮住林志才啦,要在村委会审问哩———”
这时候车辆启动,看热闹的人群又紧追着烟尘狂奔而去,生怕把这场惊世奇观给耽误了。
向宇辉还不到四十岁,原来在区上当团委副书记,当镇长还不到两个月,搞农村基层工作还显稚嫩。这一刻只想着问题性质的严重性,仅凭聂金牛的一面之词,就把林志才判定为作案嫌疑人。
林志才毫不知情,肯定连声叫“冤”,警察却只管执行任务,三抗两拒,就给弄恼了,便将林志才用手铐拷了,扯到了村委会的大院里。看热闹的人越涌越多,不大功夫已将村委会大院挤的水泄不通。
林志才怎能忍受这种侮辱,声泪俱下地说:“我儿子是解放军,割家抛舍,为国尽忠,他老子却叫人糟蹋成这样,老子冤枉———”
人群中发出了抗议声。
“事情没查明,咋就把人拷了?”
“这是暴力执法!”
林志诚见状也心中不忍,便对向宇辉说:“看样子不是他干的。林志才是有文化的人,又是军属,万一搞错了,就不好收场了!”
听说是军属,向宇辉吃了一惊,慌忙对警察喝斥道:“谁让你们拷了他,把手铐取了!”又吩咐把人带到屋里问话。
向宇辉的话音未散,人墙外打雷似的发了声吼:让开———,众人回头看看,赶忙“哗啦”儿让开一条缝,一个虎彪彪的愣头小子就由这缝隙冲进来,一只手“嗵嗵”擂着胸大叫:“好汉做事好汉当,庄稼是我日塌的,与我大无关!”
人群里一片哗然:呀,是林金豹。
林志诚气得跺着脚,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林金豹闪闪发抖,责斥道:“浑小子,二球货,你胡整,可给你大行孝了,也给大林庄露脸了,谁也救不了你呀!”
向宇辉喊了声:“铐了,跟他大一块带走———”
几个警察上来便铐,林金豹叫道:“放了我大,与他没关系———”
林志才至此己是泄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他在心里埋怨豹娃:你个混球货,做事鲁莽闯下大祸,把有理事弄成没理事了。为了聂玉魁的夺儿妻之恨,父子同谋报复,这是情理中事,恐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让人家赶快带走,面对众人看热闹的目光,他觉得自己象是当众被剥光了衣服,赤身露身,丑陋无比,这让他以后如何见人。
林金豹又大吼道:“大,怕个锤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聂玉魁敢破坏军婚,我就敢毁他的庄稼。我叫他狗日的晓得,解放军不是好惹的,林金豹也不是好惹的!”
闻听此言,林志才又想到邢玉侠的事,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朝这些公家人撒野地大吼起来:“破坏军婚———为啥不抓?‘只准狗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
吵闹间,一旁的警车、摩托车已发动起来,林志才父子被警察们前扯后掀地弄进面包车,向宇辉大声唤“林支书”,但哪里还有他的人影,林志诚已经脚底板抹油———溜了。这坑浑水有多深,林志诚当然清楚,如果这个节骨眼上淌进去,连他也会淹死的。
那几辆车押着林志才父子带着漫天黄尘远走了,大林庄的村民们这才象是从一场革命式电影里清醒过来,大多妇女和平庸的庄稼汉都感到新鲜、刺激,相互开心地笑着,也有个别人还很放肆的幸灾乐祸,说着一些推下坡碌碡的调皮话。但是,也有不少人发出了不同声音,表达的情绪挺复杂,有不满聂玉魁欺人太甚的,有对林志才父子同情怜悯的,有的则担忧村上又结就了一对仇恨怨家。特别是邢友贵,抓林志才父子的时候,他一直是躲在人后偷看着的。林家父子竟会因儿子的婚变,实施这种极端的报复,这已令他深为不安。林志才、林金豹面对警察表现的那种凶恶相更使他心惊胆颤。于情于理,林志才对他邢友贵的恨决不次于聂玉魁。要是逼得林志才狗急跳墙,他邢家恐怕也会大祸临头的。
邢友贵拖着一双腿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早有长舌的抢先把抓人的消息捎到邢家母女耳朵里。邢玉侠至此也算明白了林志才那边的态度;他们既然对聂玉魁这么痛恨,也就表明对失去她邢玉侠是非常难过的。唉,这都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导致的悲剧,真是害已又害人,几家人都不得安宁呀!埋怨又有啥用,眼下最要紧的是救助林志才父子,如果能帮上一把,她的良心还好受些,假若真将他们法办,自己就真成了害人的灾星,就再也没丁点脸面活在人前。但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邢友贵默默不乐的坐在炕沿抽旱烟。
邢玉侠看得出,父亲对抓人的事也是忧心忡忡,便试探着问:“金豹跟他大叫派出所抓了?你劝导劝导我妈,庆林媳妇刚才来搬弄舌头,我妈吓得不轻!”
邢友贵长叹一声道:“这一绳倒是拴成两个死疙瘩,不是好事呀!”
邢玉侠着急道:“得想办法赶紧把人放了。”
邢友贵说:“嘿,放人,你当是在咱口外圈里放猪。政府插了手,就是行了王法。”
邢玉侠说“:只要你能使唤动他,就一定能办成。”
邢友贵的小眼睛顿时睁大了,心领神会地叫:“你是说找聂玉魁。”
“也只有求他了。”
邢友贵听言有些感动,说道:“玉侠呀,你总算跟大想到一搭了。自古道:怨仇宜解不宜结。咱假如做成这件事,也不说落多大人情,起码良心上也过得去。”
邢玉侠冷笑一声,心里道:糊涂的爹呀,你倒知道“良心”二字。
邢友贵又道:“却不知玉魁咋样想?林金豹就是报复他,他会帮着仇家讲人情?”
邢玉侠:“如果聂玉魁不答应,那就是不把咱邢家放在眼里,我就不会嫁给他。假如金虎他大他兄弟受了法,我就喝老鼠药死了,让他人财两空。”
邢友贵训斥道:“打住,又在胡言乱语。我就去趟城里吧,我想他玉魁可是有头脑的人。”
主意拿定,邢友贵就马上搭班车进了城。
走到聂玉魁的办公室门外,发现聂金牛也在里面,他的老子正在低一声高一声地训斥着。邢友贵想听个究竟,便悄没声息地伸长了耳朵。
聂玉魁说:“你这事做得太糊涂太冒失。也不先给我打声招呼,我好歹还能出个主意吧。”
聂金牛说:“狗日的林金豹把咱欺负成这样,咱难道连个屁也不能放?本该把他家的苗也毁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聂玉魁怒斥道:“亏你还念到高中,书念到尻子上了!你咋能跟他一般见识。”然后又耐心地开导说:“你该知道着船头在哪儿歪着?可你倒好,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没想想人家会咋样议论?事情的起根发苗是因为啥?你难道还要我点破了说!愚蠢,自己揭自己的短,自个打自个的脸!”
聂金牛说:“我不比你,我得在大林庄过活。这种气都能忍,往后咋往人前站。”
聂玉魁说:“你要是不在大林庄,我费这口舌干啥?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不是觉得有个有钱的老子就不得了,就气焰嚣张,就把矛盾激化了。我再强调一下,这个事起因在咱,只会越抹越黑。闹得越大,越对咱不利。再说,咱毕竟要在大林庄过活,就不能让矛盾进一步激化,跟林志才结成个死对头。明白了吧?”
门外偷听的邢友贵倒是听明白了,原来聂玉魁也是息事宁人的态度。觉得心里有了底,便慑手慑脚地往后溜了几步,又故意把脚步弄得很响,真象是径直由远处走来的模样。
聂玉魁突然见了邢友贵,一时反应不及,竟按着往常在村上遇见时的称呼叫了声“邢哥”,弄得俩人都羞了。
聂金牛瞄了瞄二人的尴尬状,心里叫声“一对活宝”,吐了口唾沫便往外走。说实话,聂金牛对父亲的这种再婚非常反感,邢玉侠还比他小一岁,如今却要给他当“妈”,这怎么能让他接受呢!
聂玉魁道:“别走,我还有话叮咛。”
聂金牛头也没回地讥讽道:“你和你丈人爸说话,我碍事哩!”
聂玉魁羞得脸上花开红白两朵,但想到邢玉侠那青春美艳的样子,羞耻心便秒杀为零。人生在世,有失就有得,我短时间把你这老杂毛低一辈认作“丈人”,一辈子却和你女儿同床共枕,是一本大大盈利的帐!
邢友贵照直将请求“女婿”去镇政府讲情的意思说了,又说了通“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聂玉魁冷言冷语的说道:“你怎么向着林志才呢?且不说他往我头上拉屎拉尿,就凭他毁庄稼这条大罪,国家法律也不饶他!”
邢友贵冷笑一声:“国家法律不饶他?要是能够一枪嘣了他全家,斩草除根,也行。但是可能吗?恁大的球事,我看顶多判个一两年了事。以后放出来了,咋办?等着人家报仇吧,他林金豹今日敢毁庄稼,明天就敢杀人。”
听此言,聂玉魁不怯才怪,直觉一股冷气冰森森地由脊梁杆朝上窜,瘆得毛发都竖直了。的确,这正是他骇怕的所在。他深知自己與林志才家结下了难解的的梁子,如果不设法解除,可真成了心腹大患。但反过来说,林志才父子被抓,无意中却赐他一个机会。如果因他讲情把林志才父子放了,便是以德报怨,不仅缓解了矛盾,还落下个好评,对那些嘲讽他的口舌也甩了个嘴巴。
邢友贵说:“玉魁,甭给我演戏了,你心里咋想我猜得出。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你出面讲情放了人,死疙瘩就算解开了;你落井下石,这死仇就结定了。你是大经理,他林志才是个农民,结这个梁子划不来。”
聂玉魁说道:“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试试看,假如镇上向上面汇报了,就不好办了。但你得弄清,这并不是谁怕谁的事,怕他,我就不敢粘你邢玉侠!我是谁,我怕过谁?”
邢友贵说:“要快,慢了怕来不及!”
聂玉魁说:“我心里有底,用不着你指教!”
其实,聂玉魁已经给龙潭镇政府打过招呼了,那个向宇辉,聂玉魁很熟悉。此事要捂住,要灭火。糟糕的事情嘛,上面知道了,对谁都不好。
瞅着邢友贵那幅惊惊乍乍的百姓脸,聂玉魁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支香烟,态度品麻地坐在沙发里架起二郎腿,好半响才傲慢地说道:“实话告诉你,你刚才那番担心纯属多余,是小人见识,懂吗?”
邢友贵满脸下贱相地赶紧应道:“咱个农民,懂啥?您是干大事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聂玉魁道:“我要叫他林家父子判几年、判死罪判活罪,还不是一句话。公、检、法,无论那个机关我搭句话会不管用?我会怕他?笑话!我只是不想跟这些粗野人计较。俗话说:打架还得找对手。跟林志才较劲,还怕脏了我的手。你回去吧,替我把玉侠招呼好就行了。还有,没事别往这里跑,得注意影响!”
邢友贵又自己搭车回到了庄上。屁股没坐稳当,林志诚就来了。
邢友贵说:“我见过玉魁了。”
林志诚急问道:“他是啥态度?”
邢友贵便拿起总经理老岳丈的架子吹嘘道:“玉魁对毁苗的事当然很气愤。要杀要剐,对人家来说还不是一句话。市长跟玉魁啥关系?好得象亲兄弟!。”
林志诚不禁上火了:“你怕是火上浇油,添乱去了?”
邢友贵说:“我添乱?我是救他林志才去了。当然玉魁得听我的,我的意思是点到为止把人放了,就饶他父子这一回。”
林志诚一拍大腿叫道:“那就对了!不管咋说,志才是军属,再说这事也有个起……”他把“起因”这不妥的词儿嚥回肚里,满脸放心地笑了。其实,林志诚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往常处事很中庸。遇到难缠的事,往往刀切豆腐两面光,村民背后送他个浑号叫“和泥锨。”毁苗事发,他也判断这是林金豹干的。他想这事肯定捂不住,又怕进一步演化出什么更可怕的事,作为村干部就不得不汇报,但也是轻描淡写而已。本想自己主动担个责任挨个批评,就可将事情糊弄过去。可是他想的太简单了,他疏忽了聂金牛这一头。现在镇上把人抓了,假若立案判刑,且不说聂、林二家如何结怨,他这个村干部也脸上无光。想到这一层,林志诚真的是既害怕又沮丧,聂玉魁侵夺了林志才的未婚儿媳妇,与自家屁不相干。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想置身事外,已经是不可能了。现在只想设法将大事化小,息事宁人,自然就想到了邢友贵,他想说服邢友贵去劝解聂玉魁。如果邢友贵混账,他就准备亲自去找聂玉魁。真没料到,事情竟然由邢友贵给摆平了。
第二天下午,镇政府把林志诚叫去领人。
向宇辉对林志才说:“你儿子毁坏庄稼性质恶劣,应负法律责任。念起事出有因,你家又是军属。受害方和林支书也来讲情,就不过分追究了。不过,这件事影响实在太坏,总得适当处理一下,对群众舆论也有个交待。就罚款五千元,限三个月时间交到镇政府。”
林志诚忙不迭地提醒说:“还不快谢谢镇长!”
林志才只是用眼朝向宇辉翻了翻,低头便朝外走。林金豹倒是眼活,赶紧装出心悦诚服的模样,朝向宇辉和林志诚各鞠一躬。
林志诚训导说:“二杆子货,要吸取教训,以后要好好学法守法,再敢冒失闯祸,谁也救不了你!”
林金豹应了声:“志诚叔、镇长哥,我记住了!”又朝向宇辉和王志诚再鞠一躬,这才与林志诚一起走出了镇政府。
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林志诚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志才啊,不知你想过没有,虎娃的婚事为啥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啥?还不是因为咱穷嘛!如其与聂玉魁结仇斗狠,还不如下决心把穷根拔了。国家的政策放得这么开,鼓励着群众脱贫致富。你是聪明人,又有打烧饼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为什么就放不开呢?毛主席说过,‘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这话不过时!”
这番话真是语重心长,说得林志才低下了头。
林志诚说他还有事要办,登上自行车进了街道。林志才父子便一路无言地往回走。
事已至此,林志才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倒霉透了。邢玉侠让人抢走了,父子俩又让人绳捆铐拿,祸不单行,奇耻大辱啊。心中不是滋味,竟蹲在庄稼地头“呜呜”地哭了。
林金豹轩昂地对着爹叫:“甭难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林志才恨恨地说道:“你早晓得这个理,也不会这么羞先人!”
好象是有军用雷达监视似的,林志才父子一踏进大林庄的村口,就发现那么多男男女女在三一堆、俩一伙的恭候着。刚刚还在进行的闲聊,尤其是妇女们大声的尖叫嬉笑都嘎然而止;再把那站坐蹲的各种姿势一齐调正角度,再将目光对准了直射过来,那目光,也是千篇一律的嘲弄和讥笑。
林志才觉得自己的衣服又一次被这种目光剥得精光,羞耻感使得他恨不得立刻使个遁身法逃得无影无踪,但意识又告诉他不能象只夹了尾巴的败阵狗;他想扬起头挺起胸,象往常那样傲慢地走。然而徒劳,他的一只眼怎么也敌不过庄里人几百只眼的光芒,他的头终于屈服地垂下了,直至他那院有着三间旧瓦房的家。
与父亲比,林金豹毕竟是年轻气盛的,情知这是幸灾乐祸,不禁心头火起,但也不知该朝谁发泄,见路边一堆儿楞神看他父子的娃娃,便瞪眼喷气地吼了聲:“瞅啥?给你妈瞅野汉!”娃儿们“轰”地散了,孩子的父母虽不悦,但没有一个敢搭茬的。
第五章
在以后的三四天时间里,林志才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往日窜门儿闲聊的人也不见了,这又使他倍感凄凉。
但是,林志才毕竟精明强干,触景生情,便激发出那股子不服输的潜质。他决心打起精神,必须马上从倒霉的阴影里走出来,重振雄风,他要让庄里的人认得他仍然是一条好汉。他打算写信把在部队的大儿子金虎叫回来,让他把这些天发生的事都记在心上,再到部队好好干,争口恶气。老话说,大丈夫只愁功名不就,何愁区区妇人。只要把事干成了,就干脆体体面面在外面找个有工作的城里媳妇。象邢玉侠那种乡下村姑,若嫁给金虎才叫拖累呢。林志才上过初中,算是有文化的人,当然写信不愁,却专意让金豹请来村小学的雷老师给金虎写了封信。信上只说他有病卧床多日,让他请假回来,其它话一概不提。然后就让林金豹到镇上的邮局把信寄走了。
这天天刚黑,林志诚倒是意外地来了。这林志诚与他是未出五服的同宗同族,又与他同辈,志诚小他两岁,是自小耍大的,平时来往也多。林志才此时见他,更有种雪里送炭的亲切感。便赶忙沏茶、拿烟。
林志诚说:“不用弄了,我那边茶泡好了,还弄了点酒菜,过去坐坐,咱兄弟还有话说。”
林志才多日来闷得要死,又是志诚来请,便不推辞。
来到林志诚家,万没料到聂玉魁竟坐在那里,林志才叫声:“志诚,你糟蹋我,”怒冲冲回身便走。
林志诚急忙拦住道:“志才哥,不是我设啥圈套,是玉魁要向你当面赔情哩!”那聂玉魁也满脸赔笑地站起身来,亲亲切切叫了声“志才哥!”
林志才心里想通了,脸上有了笑意,就主动地端起已重新斟满的酒盅,看着聂玉魁。林志诚见和解实现,也满心欢喜,赶忙举杯邀请道:“咱哥仨干了这杯。”三个人的酒盅到底碰在了一起。
林志诚又叮咛道:“玉魁,要不然你明天就找找向镇长,把罚款免了?”
聂玉魁满口答应:“一定一定。”
林志诚又说:“志才哥,你也该叫金豹给金牛赔个不是,不管咋说,这事做得太过分。”
林志才表示愿意地点点头,同时嗫嚅道:“弄下这事,我也心里不好受。”
林志诚说:“要不然,待收了秋,你给金牛几百斤粮食?”
聂玉魁制止说:“不用了,我家不缺吃的。只要兄弟们不结怨,我吃个亏就不算啥。”
林志才听言心里又拧上了:你吃亏,难道老子没吃亏,儿媳妇没了,我父子俩让警察拷了,打了,我的损失谁赔偿?
又过了两天,镇政府让林志诚通知林金豹去见了向镇长,向又把他严肃地批评了一顿,随后又告诉他,念及家寒,又是军属,那五千元罚款就免了。
这场毁庄稼的风波,似乎也就平息了。
第六章
眼看国庆节将临,聂玉魁与邢玉侠结婚的具体议程也摆上了案头。聂玉魁决定,他与邢玉侠的婚礼,必须按照城里人的时尚标准,把隆重和排场发挥到极致。而且,关键点就放在大林庄迎亲的这一幕。这桩婚姻本来就充满疑问和争议,似乎淡化处理为好。但是,精明的聂玉魁却为什么还要大造声势呢?
聂玉魁曾经姓林,但并不是林门中人。他本来是河南长葛县人,原名就叫聂玉魁,七岁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父母亲和仅有的一个姐姐都在灾难中丧生,他由本家一个叔父领着逃荒来到陕西。一路乞讨来到龙潭镇,在大林庄一处废弃的破窑洞里安了身。不料叔父突发紧病,死在寒窑,聂玉魁成了孤儿。村中林学忠夫妇年逾花甲却无儿无女,林家族人便撺掇着将他给林学忠顶了门。后父帮他葬了亲人,又按照家族辈分给他更名林志发。林学忠夫妇老年得儿,自然满心喜欢,视为已出,就让他到村小学念书。村中孩子欺他是外来客,打骂凌辱,使他成了受气包。有一次,同村的林志才伙同邢友贵等几个大点的男孩子竟逼他喝了尿。这次欺辱对他刺激很大,自然是刻骨铭心的怨恨上了。林志发天资聪明,又发愤用功,高小毕业考进省司法学校,成了大林庄头一个中专生。林学忠夫妇还从求亲的人家里,选了中意的女孩子给他成了亲。林志发中专毕业后就分到本县公安局工作,成为大林庄解放后出的头一个国家干部。现在的人生得意,过去的种种不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便使林志发的内心中发酵着一种对于大林庄的仇视感、厌恶感甚至是报复心。每当从城里回来,面对着村人特别是儿时“仇家”怪异的眼神,他感到的是另一种“狗眼看人低”的鄙视心,这更使他的扭曲心理雪上加霜。后来养父母去世,他便很少回家,但因为老婆儿子都在农村,便只得与这个爱不上也恨不成的鬼地方保持着客观上的联系。后来提拔当了科长,林志发底气足了,就索性改回原名,就由林志发变成了聂玉魁,儿子林金牛也变成了聂金牛。一时间曾在大林庄引发热议。林家族人纷纷指责他忘恩负义,品质恶劣。但这多是人背后的诽谤,对聂玉魁产生不了丁点妨碍。再往后,聂玉魁因与在审女犯人通奸被逐出公安局。官运断送,却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潮头。就干脆下海经商,依据凤凰市兴办小煤窑的利好形势,办起了以经销煤炭为主业的恒昌煤炭商贸公司。生意越做越大,便打算将儿子儿媳的户口关系迁到城里,就此与大林庄彻底断绝。万没想到,儿时怨家邢友贵竟生养了如花似玉的女儿邢玉侠。偏巧金牛妈去世,心里正盘算着续弦,这美人儿就撞在了当面。一时冲动,又与这大林庄增添了爱恨,想割舍也割舍不断了。聂玉魁便想,这就是命,就是缘,前世注定,不可扭转。既然如此,老子不但不离不弃,还要借着这个舞台把戏唱足。聂玉魁忽然顿悟:演员再好,没有观众不行;他现在就是个好演员,大林庄的人就是他的好观众。也只有大林庄的人,才能品喳出他的戏味,衬托出他的成功,也可以让那些曾经白眼他、欺辱他的家伙感到难堪和羞耻。能与邢友贵的女子邢玉侠结婚,就是对那帮家伙最大的讽刺和报复。心理中的羞辱得以洗雪,这应该是他人生最开心释怀的时光。他决意要对这桩婚事认真地办一办,好让大林庄乃至整个龙潭镇都开眼惊叹,垂涎三尺;更要让他的雪耻快感和报复快感淋漓尽致。但是,當林金豹毁了他儿的庄稼,他才意识到任何事情都是亦利亦害的双刃剑,意识到就此给自己结下了新冤家。就不得不对林志才父子有所顾虑和防范,万一这些鲁莽的村夫会做出更可怕的蠢事呢?聂玉魁真的害怕了,这才有了息事宁人的隐忍妥协,特别是精心策划了在林志诚家与林志才置酒说和的一场戏。果然,林志才与他的小儿子林金豹在他的“诚意”与“利诱”面前举了白旗。顾虑和威胁解除了,这就更使他那利用办婚事耀武扬威的报复欲愈加膨胀。
婚礼的时日经皮三娘建议,选定在八月初三,宜婚嫁,是农历中的黄道吉日。聂玉魁却决定放在阳历10月1日,既是国庆节,又近中秋节,是双喜盈门的绝佳时间。二人都不说穿,其实也心知肚明。皮三娘还有一笔酬金没到手,不急才怪;聂玉魁却有意把婚期往后拖一拖,他现在还有个对现役军人林金虎的顾虑,他想等等情敌的反应,他得为自己留下可以回旋的后路。
邢友贵出于体面的考虑,临时又提出了一揽子要求,聂玉魁也欣然应允,电冰箱,大彩电,双缸洗衣机以及全套单双真皮沙发,时新家俱,便轰轰烈烈地由城里运将过来。
一个月时间过去了,林志才那边并无什么事发生,聂玉魁也就完全放心了。眼看着九月份以近尾数,但天公却不作美,一连七、八天,都是阴雨连绵。收看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这国庆长假期间也了无晴日。该不该定时间,订饭店,还有车辆人员、通知亲朋同僚一大摊事,聂玉魁难住了。
关键时刻,皮三娘果断发了话:“定日子,时间就定在十月二号。”
聂玉魁说:“天不晴咋办?在城里真无所谓,但咱这乡下就不行,烂泥路车辆咋通行?”
皮三娘笑道:“十月一日就会晴,二号还会是好太阳!”
聂玉魁狐疑道:“真的?咋觉得嫂子你神神道道的!”
皮三娘说:“我不是气象卫星,咋能那么准确。只是觉得你是当领导的,咋就不会决断。难道这老天爷连下十年,你也等上十年。”
聂玉魁一拍大腿下了决心:“就依你,十月二号,定了。”
九月最后一天,雨似乎还没有停的意思。但到第二天就滴水不掉,上午起了大雾,下午竟然放睛了,放眼望去,天蓝云白,阳光灿烂,那山也绿了许多,水也青了许多。聂玉魁就不能不对皮三娘的本事赞赏一番。这婆娘不仅是婚嫁方面的专家,似乎对天象也有研究,不得不承认她是大林庄乃至龙潭镇的一个能人。
结婚的这天依然风和日丽。先一天的大太阳,已将那黄沙泥路面烤了个半干。再加上今天的好日头,这乡间大道已可畅行无阻了。当迎亲的车队由凤凰城区迤逦驶来的时候,大林庄便被招惹得倾村而出,人山人海。这些没见过多大世面的庄稼汉,面对着由二十辆各色小轿车、面包车组成的车队,真觉得眼界大开,惊叹不已。
当西装革履的聂玉魁手挽着身披白色婚纱的邢玉侠步出邢家的时候,惊奇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人们呀,自内心里发声呐喊,而后又竟是鸦雀无声的寂静,空气也仿佛突然凝固了。
邢玉侠的婚妆打扮也绝对模仿着城里人,妆扮的工作自然是由聂玉魁请来城的婚纱影楼完成的,云髻高耸,粉花玉面,纱裙迤逦,本来就生得美艳的邢玉侠经过这番打扮,就完全不是乡下姑娘模样,即使与城里的俏女子比美也绝不逊色。再加上邢玉侠那幅双眉颦楚,泪光闪闪的林黛玉模样,反倒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这几乎又使大林庄所有的男人特别是年轻汉子统统的感到大为痛惜:老天爷,一朵鲜花怎么就真的插在牛粪上,一匹他妈的狗日的老驴,竟然真的啃定了这嫩苜蓿!
当规模宏大,气象万千的各色嫁妆在震耳塞鼻的鞭炮声中被众人抬着由邢家款款出来的时候,那些婆娘女子们的眼睛瞪得比桃子还大了,又争先恐后地尽量往前挤,生怕这种令人垂涎三尺的眼福一晃而过。到了这一刻,无论女人们还是男人们,口中的议论竟也是千篇一律地一致:看人家啥气派,看邢友贵多有福!
就在这大夺眼球的狂热氛围中,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解放军官兵进村了。
年轻健壮的士兵正是林金虎,紧随其后的中年军官则是他所在部队的团政委梁新文。原来,林金虎接到父病的家信时,因部队正在支援当地的抗洪抢险工作,就把家信秘而不宣,抗洪抢险一结束,部队又有军演任务,林金虎又是侦察兵的骨干,就决定以工作为重,推迟探家。但部队领导考虑到林金虎已经当兵五年,已是超期服役,便催促他马上探亲。回去把婚结了,以免在他复员回乡时导致什么不愉快的结果。如今的很多农村姑娘,当未婚夫在部队服役时前程未可限量,是会把爱情的彩球抛过来的;一旦未婚夫复员,便鼠目寸光地认为他的前途完结,绝情绝义地背弃婚约。所以,部队首长出于爱护战士的考虑,对于即将退伍的农村兵,一般都会在离队前准其探一次亲,很多人便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抓紧把婚事办了。这种做法以前有之,在国家转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人们拜金主义时风日盛的这些年,更是成了条不成文的规矩。林金虎在部队是军政素质非常过硬的战士,又是全团出名的优秀侦察兵。梁新文虽然与他不是一个团,却是同县同乡的近老乡,彼此间因此很熟悉。这次回家又碰巧凑在一起,当梁新文得知林金虎是因父病回家探亲的,便特意买了营养滋补等物品首先来到大林庄。当然,梁新文还另有个没有明说的好心,他早听说过林金虎在家乡已经订亲,便想趁此机会催促着让两个青年人把婚结了;假若存在什么梗阻難题,他会以部队首长的身份亲自出面排解的。与林金虎一起回到大林庄的时候,首先遇到的是热闹奢华的迎娶场面。起先,俩人都没有介意,因为当今人们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办婚嫁大事多半喜欢奢华,尽管舆论普遍认为此风不可取,但流俗如此,城乡皆然。
回到林家,林金虎方知父亲并没有生病,而是今日一大早就去他舅刘来锁家了,只留得林金豹一人在家。林金虎情知事有蹊跷,便向弟弟询问写信说谎的原因。林金豹便一五一十地把邢家婚变的事情说了一遍,当林金虎得知村街上气派非凡的迎亲车队是来娶邢玉侠时,满腔悲愤便似火山爆发,激动的情绪便不可抑制,一阵风似地撞到了邢家门前。事发突然,梁新文竟也一时无策,又怕青年人气头上会做出莽撞事,便紧随林金虎一起跑了来。
这时刻,聂玉魁挽着邢玉侠,得意非凡地向村民挥手,缤纷的礼花喷向新郎新娘,司仪的煽情热烈异常,迎亲典礼达到了高潮。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两个解放军官兵冲进了人圈。
当人们发现冲在前面的年轻军人正是林金虎的时候,先是惊讶的发出一阵骚动,随之又竟是听了号令般地全场肃静。那些喜爱看别人家水涨河塌的家伙,那些妒人富讥人穷的长舌妇,马上有一种可有好戏瞧了的不良企图;而很多对此婚事持批评态度的善良正直的人以及那么多吃不上鲜桃便盼桃子烂的年轻汉子,则希望林金虎把聂玉魁狠揍一顿,直弄他个天翻地覆。于是,所有人似乎都在移动脚步往前凑,都想使自己占个可以大饱眼福的好位置。
林金虎、邢玉侠、聂玉魁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内都凝固了各自的身躯,六只不同内容的眼神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经过短暂的对峙,各自的内心和表情都不由自主地起了强烈反应。林金虎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眼睛放射着极度疑惑的责问和无比震惊无比愤怒的狂飙;邢玉侠在意外地看到林金虎的瞬间,眼中满是惊喜的闪光,但很快地,这道美丽的闪光消失了,悲愤、委屈、内疚、无奈,极其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又以摧枯拉朽的力量集中袭来,使她顿时泪如雨下。其实,在这个时刻,邢玉侠心中最最想念的人正是林金虎,这个稳厚、健壮、英俊的青年才是她的心上人,这份恋情今生今世也不会改动。聂玉魁在由最初的大惊失色的窘迫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尽管事先对林志才做了安抚,但这刻也禁不住心惊肉跳地害怕了。这种遭遇实属意外,他非常清楚,在这种场合和情敌林金虎针尖对麦芒地直接对抗,会对他意味着什么?后果当然很糟糕。俗话说“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这么一个满怀屈辱和仇恨的健壮青年,谁能保证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但聂玉魁毕竟是江湖老手,不管内心多么胆怯,却硬是在表情上作出一番从容不迫的样子,嘴角挂着假笑,眼神中甚至还对林金虎射出一缕轻蔑,他现在想的也许是保持冷静和体面,尽快带邢玉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和林金虎的怨仇此后自会有解法,他有的是钱财和能量,既然他的老子和弟弟林志才林金豹能就范,林金虎为什么就不能?
聂玉魁此刻已不是挽着而是架着邢玉侠快步向那辆装饰华丽的小轿车走去。那一群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是聂玉魁利用关系,由煤矿企业的保卫科临时借来的,主要用意不过是为了摆阔显排场,没料到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他们反应快捷地排了道人墙,把林金虎隔在了外面。
当邢玉侠即将被聂玉魁拖进轿车的一霎那,她无限依恋和悲怆地回头看着林金虎惨然地大叫道:“金虎哥,忘了我吧———”随即放声大哭。
林金虎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但是那道人墙把他挡住了。激烈的冲撞中,还有人对他动了手。林金虎大吼一声,挥动双拳猛烈出击。那些土警察哪里是他的对手,拳脚到处,早被被揍得人仰马翻,倒下一片。
林金虎冲过去了,一把扭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围观的人群也“哗啦啦”地一阵骚动,将这辆婚车围得水泄不通。
“玉侠,玉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林金虎悲愤地呐喊着,其实,林金虎早已从邢玉侠看见他以后的复杂表情里洞察了她的内心世界———她没有变心,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但既然如此,怎么会生出这种毁灭性的变故呢!
而这时的邢玉侠,只是抱头哭泣,声音极为凄惨,这哭声似乎更进一步地解释了一切。
林金虎声音悲愤地问道:“玉侠,你一定是被迫的,你是被迫的,委屈的,你说是不是,你说呀———”
邢玉侠无限凄情地哭道:“晚了,太晚了———金虎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不晚,不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林金虎近似疯狂地嘶吼着,但回答他的唯有邢玉侠的哭声。
林金虎顿时觉得心如刀搅,肝肠寸断,痛楚又很快化为直接针对聂玉魁的怒火,他大吼道:“聂玉魁,你这个魔鬼———”
聂玉魁此刻则极力装出一副安之若素的镇静状,他知道此刻直接对抗无用也无益,这是一股迟早要倾泻的感情,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其尽情倾泻吧。这迟早要破的恶瘤,晚破不如早破,也就此让他俩完全死了念头。再说,他也不用过于着慌,是会有人帮他解围的,而且马上就会到。
果然,邢友贵发疯般地冲进来了,抬手就打了林金虎一个耳光。聂玉魁顿时喜出望外,他盼望林金虎还击,如果他动了手,这根藉断丝连的残丝破线便再也接不上头;再说,也为他那种“邢友贪财设美人计挟迫了他”的狡辩作了进一步证实,这是对付林志才一家的最有利的借口。
林金虎委屈地吼道:“叔呀,我是金虎———”
邢友贵怒道:“打的就是你林金虎,你想破坏我女儿的好事?办不到,玉侠早就怀上玉魁的种啦,你想娶玉侠,做梦去吧———”
就在邢友贵混闹的功夫,“奔驰”的车门“哐”地一声扣死了,紧跟着一轰油门冲了出去。车队也马上隆隆启动,很快就消逝在村口。
在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团政委梁新文都冷静地紧随在林金虎的身后,他至此已经判断出了这场婚变的原因,两个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恋人就这样被一种强悍的恶势力残酷地分开了,最令他感到愤懑的是,他竟敢肆无忌惮地将肮脏的淫手伸向军人的未婚妻!
林金虎双目圆睁,无限痛惜地望着车队远去的村口方向,牙齿咬破了下唇,那一缕殷红缓缓的流向自己颤抖着的下胲。
梁新文安抚的手轻轻按在林金虎肩上,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一路尘嚣:“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林金虎一字一顿地从牙齿挤出了九个字:“暴發户———聂玉魁!”
乡亲们亲切地围上来了,无论刚才持什么心态,在此刻向林金虎表达的却是众口一词的同情和义愤,有几个自小就与林金虎相好的年轻小伙甚至还埋怨他为什么不向邢友贵这条贪财忘义的老狗还手呢,最叫人窝火的是———为什么不把聂玉魁那头老驴揪出车来狠揍一顿,揍死他,这天理公道才搁得住哩。
第七章
两年时间一晃即逝,林金虎复员回乡了。就在那次遭遇过后的第五天,心情极坏的林金虎决定放弃探亲假,随同办完家事匆匆归队的梁新文政委一起走了。在梁新文的支持下,林金虎立即向部队领导反映了自己婚变的问题,控诉聂玉魁有破坏军婚的重大嫌疑。部队非常重视,派出专业法律人员进行调查。但作为受害方的邢友贵却一口咬定选择聂玉魁是他们自愿的,并非受到强迫。直接当事人邢玉侠的口径也基本与她的父亲一致,这就丧失了被指控人聂玉魁构成犯罪的法律依据,事情也就无可挽救了。梁新文非常同情林金虎,决心帮助他办转志愿兵,便设法将他的服役期限再度推迟。根据林金虎优良的军政素质,也完全符合转办条件。但很是糟糕,就在报批的节骨眼上,林金虎摊上糟糕的事了。
林金虎所在部队的驻地是地处东北疆的边境小城塔城,当兵五年,他基本上就没离开过这里。除过军营生活,林金虎还兼任着幸福路小学的校外辅导员。虽然只有一年多时间,却跟学校师生处得很熟,其中接触最多的便是该校负责联系校外辅导员工作的邹丽老师。邹丽是一个容貌俏丽、爽朗活泼的姑娘。塔城是她的家乡,这里有着她的亲人和乡情,也有着她的伙伴和烦恼。同城小伙王东北是她一起长大的发小,长期的亲密接触使两人成为一对情侣。学习刻苦的邹丽考上了大学,王东北却因高考落榜留在了家乡。也正是因为放不下王东北,邹丽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回到塔城。但是令邹丽失望的是,沦为无业青年的王东北自暴自弃,沾染上了吸毒的恶习。在邹丽苦苦劝阻王东北却毫不悔改的情况下,邹丽与他坚决分手了。作为邹丽的朋友,林金虎也自然认识了她的男友王东北,也曾经应邹丽的恳求,参与了对王东北的劝阻。但谁能意料到,这种善意的帮助竟然给林金虎的命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这天上午,林金虎奉命担任军纪纠察,上街执行任务,当时所在位置是在城市的一个十字路口。他与三个部队纠察,按照军队纪律条令的有关规定,对过往军人的军容仪表、言语行为进行监管督查。
对这个十字口,林金虎是再熟悉不过了,幸福路小学就在附近,可以看见校园里高高的旗杆上,五星红旗在随风飘扬。林金虎便自然想到了邹丽。共事几年,他与她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上次探家后,林金虎便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心中的愤懑和委屈,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邹丽。除过梁政委,在这离家遥远的地方,这个文弱的姑娘已是他可以苦诉衷肠,也能够得到安慰的唯一知音。
中午十二点,放学的时间到了,邹丽也终于出现了,她轻盈的身影引领着排成长队的小学生,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朝十字口款款走来。渐渐近了,林金虎准备走过去,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个不期而遇的惊喜。
但是,另一个很糟糕的意外也不期而至。就在林金虎准备迎上去的时候,路边突然冒出了几个男青年,架住邹丽就往停在一边的小车跑去。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把周围的群众都吓蒙了。紧接着,邹丽发出了凄厉的呼救声,小学生整齐的队列也乱作一团。
林金虎闪电般地冲过去了,另外两个战友也紧随其后,抢在那辆车子开动前及时赶到,将被绑架的邹丽营救下来。作恶者却不肯善罢甘休,竟然手执尖刀对阻止他们犯罪的军人疯狂攻击。林金虎他们当然不是吃素的,施展擒拿格斗的过硬功夫,并不费太大气力,已将行凶者悉数制服,并移交当地警方处理。
目睹惊险又非常精彩的情景,在场的群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幸福路小学在事后也向部队送来了锦旗和感谢信。毋庸置疑,这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行为,理应受到赞美和表彰。但谁能想到,这居然成了导致林金虎被迫离开部队的直接原因。
当警方经过对行凶者的审问,得知这次绑架犯罪的幕后策划者就是邹丽的前男友王东北,随即依法对其拘留。王东北一口咬定,邹丽是他的女朋友,却让解放军战士林金虎夺走了。在绝望的情绪下,他不得已出此下策,想用强迫的手段将失去的爱情挽回。因此,警方又分别对邹丽和林金虎进行询问。邹丽的回答毫不含糊:王东北是不可救药的混蛋,她与他已经彻底分手;林金虎虽与自己接触较多,却只是工作关系,更没有表示过恋爱的意思。她与王东北分手是因为他本人的问题,与林金虎毫无关系。
事情本已了了分明,不料事态却有了很不利的变化。在阻止犯罪的打斗的过程中,参与绑架的一个家伙被林金虎踢倒在地,脑袋撞上了电线杆,当场并无大碍,还是自己走着上了警车。但到了派出所就头痛呕吐被送到了医院,住院五天后竟然死亡。亡者的家属就将林金虎告上了法庭。亡者的父亲是当地政府的一个领导干部,具有干预法庭正常工作的能力。他的老婆还纠集了一帮不明真相的群众到军营前示威闹事,堵塞了马路,造成了很不良的影响。为了平息事态,也考虑到与当地政府的关系,部队出面与法庭进行调解,才使问题得以解决。但林金虎却落了个“防卫过当”,背了个违反纪律的处分,转志愿兵的资格也被同时取消。事情弄到这一步,梁新文即使想帮他,也爱莫能助了。
转志愿兵的事已经化为泡影。林金虎便决定申请退伍,他已是超期服役的老兵,很快便获得了批准。
自从邢玉侠旅馆出事,到林金虎复员回家,转眼已有两年半时间。一回到大林庄,林金虎就听到一个消息:就在他离家回部队不到半年,邢玉侠就生了个男孩。聂玉魁在城里为此摆宴贺喜,闹腾得不亦乐乎。这无疑使林金虎凄冷的心里又戳了一刀。她在婚后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产下了孩子,更足以说明邢玉侠是在遭到暴力侵犯后被迫屈服的,这就愈发激起了林金虎强烈的痛惜感和对聂玉魁的无比憎恨。当然,他也曾怨恨过父亲对他隐瞒不报的错误想法和邢玉侠的怯懦。假如父亲及时将情况告诉她,假如邢玉侠能拚命抗争,事情便不会弄得无可挽回。
日子虽然一天天远去,但心中的伤口非但不能愈合,反而更加痛苦。邢玉侠在婚礼现场与他痛楚哭别的那一幕,总是在心中折磨着他,这使他愈加强烈想念和心疼着玉侠。往日两情相悅,心心相印的一幕幕情景历历在目,不能忘怀。林金虎实在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残酷折磨,就决计要设法见邢玉侠一面。他要把是非彻底明辨,要把心里话说给她听。如果她依然爱着她,他便会劝她拿起法律武器,与那个魔鬼离婚,与她的混蛋老子决裂,然后与自己破镜重圆。
尽管邢友贵提防着林金虎,但出嫁的闺女总是要回娘家的。邢玉侠一回家门,戒备心很强的邢友贵便整天守着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是,猴儿也有打盹的时候,此时已到五月中旬,田地里正忙着灌溉。此时正是小麦扬花授粉的关键期,能不能丰收,就全凭这收获前的最后一遍水了。再懒惰的家伙,只要你还是个庄稼汉,都不可能丢下地里的庄稼不管。
邢友贵种有三亩连片责任田,儿子邢玉成已经在城里工作了,指望不上。他现在在村上落了个贪财忘义、鲜廉寡耻的瞎名声,不管自我感觉多么好,却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跟他来往,何况各家都在忙各家的事,谁会顾及他呢!因此,自己的辛苦还得自己受。
这天下午,村上承包浇地的人通知说轮到他家了。邢友贵赶忙扛起铁锨往地里去了。早有与林金虎相好的后生跑来告知,林金虎便抓住这个时机赶到了邢家。
邢玉侠正坐在前院里逗着儿子聂小鹏玩耍,楞不防林金虎出现在面前。邢玉侠最初的目光依然是惊喜的,但发现林金虎的眼睛盯住孩子的时候,才似大梦初醒;一股极其痛楚和矛盾的情感涌潮般地翻腾开来,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
的确,林金虎盯住那个孩子的一霎那,眼神和脸色都变得异样地难看,其间充斥着屈辱、妒忌、愤恨的复杂成份。如果不是这场人为的灾祸,这个孩子就应该是他们二人爱情的结晶;但此刻,她生下的这个孩子却是聂玉魁的,孽种、恶果!一岁半的聂小鹏已经会走路了,也会叫妈妈了。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妈妈”,像一把刺向心窝的尖刀,顿时令林金虎痛苦万分。一种强烈的刺激,使他原本善良的心刹那间变得扭曲,他的眼中开始闪烁出仇恨的寒光。
这种敌意的目光邢玉侠完全读得懂,这顿时令她不寒而粟。出于当母亲的本能,邢玉侠紧紧地抱起孩子,逃跑似的跑回屋内,又飞快把门关上了。
林金虎怎肯就此罢休,他赶上前用力摇撼和擂打那门,一边悲怆地喊:“玉侠,我有话对你说呀———”
门里传出邢玉侠郗嘘的哭声:“金虎哥,你走吧,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我纵有千怨万悔,也不能回头了……”
林金虎说:“能,还来得及,只要你跟聂玉魁离婚,我就娶你,我不嫌你,我的心跟以前一模一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邢玉侠哭道:“我已经是聂玉魁的人了,我的清白,我的人格,我的一切一切地都让聂玉魁抢走了,你来晚了!……我恨你,恨你———你死了心吧……我瞧不起你,今生今世都不想见你!”
忽然有警车开到村上找他,林金豹翻后墙钻了苞谷地,警察撞上林金虎就要带走。
林志才急忙分辨说:“这是他哥金虎,不是金豹。”
左邻右舍也都上前给林金虎作证明,最后还是靠身份证解了围。
警察说:“林金豹在省城聚众斗殴,把建筑公司的一个领导打伤了。希望你这个家长主动配合,不要包庇窝藏”。
林志才战兢兢地问:“领导伤得重吗?”
警察说:“头上开了瓢,打成脑震荡,你说重不重?!”吓得林志才面如土灰。
警察走了,林金豹也回来了,林志才便扔出条绳,命令大儿林金虎替他绑了。
林金虎说:“大呀,你先消消气,让豹娃把事情说清了不迟。我相信豹娃很有正义感,咋能随便伤人呢,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林金豹便借着话茬说:“我哥说的对,我是打了人,但打的并不是公司领导,而是一个领着一群民工的包工头。况且还是事出有因。工地的包工头耍赖拖欠民工工资,半年不发钱,不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更甭说养活老婆娃娃了。我实在看不惯,就领着民工罢了工,还到电视台请记者。包工头派人劝我罢手,我没理会,他就亲自领着打手来揍我,我当然就……”
林志才抢过话茬说:“你当然就自卫反击,就把人家包工头打了。”
林金豹说:“对呀,就是这样。”
林志才咆哮道:“对你妈个脸,别人的事,你就出这个头,你是个大瓷怂!你为别人抱打不平,惹出祸事,谁又肯出来为你抱不平?”
林金豹说:“大呀,你这样说话,我就跟你抬杠了。你不是最恨有钱人欺压良善吗?那个该打的东西跟聂玉魁还不是一路货,我打他狗日的,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权当打的是聂玉魁。”
老二把话说到这份上,林志才也就没了折,心里倒是暗暗喝彩,如此看来,金豹这娃并没学坏哩。嘴里却依然说到:“理归理,法归法,只怕是警察那头放不下。”
这时候,林金虎便又说话了:“依我看这事会大事化小。首先他欠民工的工钱不给就是违法。豹娃打人虽是不对,论性质却是见义勇为。只要警察深入调查,就会真相大白。”
林志才觉得大儿金虎说的在理,才将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林志才问:“但不管咋样,警察总是来抓人了。怎么办?我也是没主意了”
林金虎说:“躲下去是错误的,有理都躲成没理了!我陪豹娃去派出所,咱要相信法律。”
就在兄弟俩准备出门的时候,林金豹在建筑公司的朋友由省城赶来了,一见面就兴奋地大叫:“没事了,没事了———”,接着就把情况细说一番。打老板的风波闹大了,电视台做了调查报道,政府就插了手。结果向着咱老百姓,不但把拖欠民工的工钱监督着发了,还将挨打的头儿当做反面典型登了报。这样一来,那个不良老板也就真该挨打,林金豹的抱打不平也就名正言顺了。但是,那头儿的道上朋友也牵连着利益受损,便放出话来,要给金豹放血呢。因此提醒金豹最近提防着,最好不要到省城去。
林志才至此才对金豹打人的事放下心来,但人家要报复寻仇的那种狠话又不免令他不安。
林志才埋怨道:“羞先人哩,你左一折右一折地瞎折腾,叫我这当老子的把脸装裤裆不说,还成天提心吊胆哩!”
林金豹说:“我没瞎折腾,件件事都在理上。”
林志才说:“这一回,你是歪猫撞了个斜老鼠,侥幸!”
林金豹说“:你那思想落后了,跟不上形势了。实话告诉你,即使我一不留神没走端,又有啥大不了的。没听人说嘛,拘留强劳很光荣,判刑劳改当文凭。有的哥们蹲几回局子倒锻炼成人才哩!”
林志才吼道:“胡说八道,再不改,小心老子砸断你的骨拐!”
林金豹用嘴吐出个烟圈圈说:“改不了!一个国家一个旗旗,一条好汉一个脾气。”
林志才脱下左脚鞋要抽他,林金豹动也没动,气得林志才连右脚鞋也扔了。
林金虎实在看不下去,呵斥道:“豹娃,胡说八道!你是故意捣蛋吧?”
林金豹说道:“哥呀,我啥道理不懂?但咱大啥时候给过我好脸!”回过头便对着老子吼叫:“大呀,我再实话提醒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还要实话评价你,你那两下子———缺少大智商,只有小聪明,哼哼,落后时代了,我没看上!现在嘛,是围绕钱眼儿转的历史新阶段。想干成任何一件事,就不能死守老规则,老皇历更不能看;只能是随机应变,甚至是不择手段。实现是检查真理的华山一条路,只看事情结果,不论办事过程;只欣赏成功人的笑,不同情失败人的哭。哪怕你手段再卑鄙,只要你成功了就是爷;哪怕你行事再仁义,失败了也是狗不如。不管黑猫白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老辈人会认为这是胡球弄,但没法子,现在人家弄事就这样整,而且是六六大顺。”
林金豹这一番宏论,还真把他老子惊了个目瞪口呆。林志才觉得小儿子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但又似乎有道理,更不知如何去反驳。心里叹息道:这小子生就个江湖野性子,大林庄是关不住他了。
林金虎则笑道:“有几个词汇要纠正,不是‘围绕钱眼儿转,而是‘围绕经济建设中心任务转;也不是‘实现是检查真理的华山一条路,而应该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林金豹有点尴尬但似乎又不服气,都囊道:“你也懂?”
林金虎正色地说:“对国家政策法规,不懂不敢装懂,更不敢一知半解或者理解错误就去蛮干,负责就行不通。比如说你这次抱打不平,就是不按游戏规则,仅凭一股子哥们义气莽撞蛮干,对吧?多亏沾上了国家重视维护农民工合法权益这一条,要不然肯定要吃虧!”
果然,半个月时间过去了,警察再也没露面,林金豹却怎么也呆不住了,非要返回省城去,林志才没忘人家扬言要报复的话,就死活不同意。但是,林金豹却坚决要走,即是他哥林金虎也拦不住。林志才实在没折了,就把他舅刘来锁给请了来。
见了面,听了林金豹的一番陈词,刘来锁把林志才扯到一旁说:“豹娃自小就匪气,要是生在旧社会,是拉杆子弄大事的材料。怪只怪你不该放他出去,心逛野了,绳拿索绑也不顶用。要想安稳住豹娃,得找个正经事让他干。”
林志才说:“正经事?你说的轻巧,咱一个黑脊背,啥地方找正经事去?”
刘来锁觉得妹夫话里有话,又不禁想到了上次到省城求堂弟来俊给外甥金虎安排工作的事,沮丧的叹气道:“也是的,说起来咱来俊在省上,却办不了事。也不知真的没了权,还是耍滑头。”
林志才说:“不扯恁远了,人家退居二线了。来俊也不过是你堂弟,跟你还隔着一层哩!”
刘来锁想着堂弟刘来俊当时那不冷不热的拿捏样,心中闷火忽的点燃了,口里叫道:就不信老猫不逼鼠,这个能我还要逞到底!随后捻了半天羊角胡,狠狠心撂出一句话来:“你是知道的,我表妹夫胡成在阳河煤矿当头儿,兴许他给豹娃能找个事”。
林志才对煤矿不感兴趣,龙潭镇本来就地处矿区,阳河煤矿离得也不远,矿上的情况也晓得一些。邻近三里五里,当矿工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听得多也见得不少。煤矿上的活路又苦又危险,豹娃纵有一万个不是,也是他的儿,做老子的咋能狠心把娃往那地方推。便把头摇的象拨郎鼓:“不行不行,豹娃在省城里头逛哩,他咋能安心那地方,再说我也不放心!”
“金銮殿你放心吧?可惜皇上不认得你!”刘来锁接着说:“煤矿上确实苦一些,但也不是摆的虎狼阵,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嘛。胡成当初不就因为穷才逼出去的,不成想在矿上倒弄好了。入了党,当了干部。说不定豹娃去了弄得更阔,这娃有胆有识,只是没踏上正道道。我的眼头不会错。”
这时候林金豹凑上来说道:“嘀咕个啥?有啥秘密还背着人!”
刘来锁说:“还不是给你想出路呢,我有个想法觉得还可行,但你大还不太愿意。”
林金豹笑道:“舅,其实我听见了,不就是去煤矿吗?煤矿是艰苦,但不见得就没甜头。法看谁犯哩,事看谁办哩,啥事情都不能一概定论。事在人为,何况胡成叔在矿上还掌着权!”
林志才说道:“你舅把胡矿长成天挂嘴上,但现在不是谝闲传,得弄清胡成到底是啥职务,省得让你舅下不了台!”
林金豹叫道:“胡成叔就是矿长嘛,不信?好像我舅是个牛皮大王!”
外甥的话像是狼逼狗扑,把个当舅的逼到了墙旮旯。刘来锁张了张嘴巴,顿时心虚反悔,一叠声叫道:“算了算了,你大说得没错,万一你叔职务有变动,扑空了咋办?再说煤矿又苦又危险,这个念头咱就打消了。”
林金豹却是一副很坚决的态度:“借不米还有升子,下水才知泥深浅,咱没去试试,咋知道就不行呢!”
长辈在晚辈面前担承,一旦说出口就不好收回。外甥林金豹现在执意要去,而胡成到底掌不掌权?以往无心,顺嘴瞎吹,现在要动真格的,刘来锁感到心虚了。其实,自从表妹去世后,他跟这个表妹夫来往并不多。只是胡成仍把他尊敬着,年年回来还会来家里看看。说胡成当矿长,也只是从他那小车来轿车去的派头上判断的。觉得脸上有光彩,就免不了捕风捉影,瞎猜也瞎吹。现在要较这个真,还真的令他心虚害怕。
这时候林志才拍板了:“也行,试试看。要是你胡成叔能办个地面工人,咱就在矿上干;如果去给亲戚丢脸弄麻烦,就趁早收了这份心。如果是下井,就坚决不能干。大不了,咱父子就专心经营烧饼炉子,照样能挣钱。他舅,你看可以吧?”
刘来锁说:“你是他老子,你拿主意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林金虎在旁边悄没声地立着,此刻见事情已扯出了眉目,便站出来发话了:“大,舅,我也去!”把正在抽旱烟发呆的两个长辈吓了一跳。
林志才愣了半晌才灵醒过来,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对林金虎说:“你倒是凑啥热闹,豹娃是把人逼得没法了,你好好个人去弄啥?”
林金虎态度坚决地说:“我好歹上过高中,又当了几年兵,就不想窝囊在家里。”
林志才问道:“你弟兄俩都走了,咱的地谁种?单靠我一个老汉,弄得了吗?”
林金豹说:“让给人得了!老知道种地种地,种地能打几个钱?三亩地一年两料,流多少汗,还不顶我打工的两个月工资。再说,口外心没在地里长,就种不出丰收粮!”
林志才没理会老二,耐着性子对老大说:“老辈人说‘七十二行,庄稼为强,也许那时候眼光短浅、自欺欺人,但现在确实是这样。责任制好些年了,种地务庄稼归个人说了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就忙个秋麦二料。恐怕这行行业业,也就农民最清闲了。我仔细盘算过,且不管豹娃在不在,咱父子利用农闲,还能经营烧饼炉子。只要肯卖力气,就不信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回过头,我就把咱新老亲戚都请来,让大伙合计合计,抓紧给你娶个媳妇。”话虽这样说,但他清楚金虎的心里仍然放不下邢玉侠,是想出去闯一闯,闯出名堂,争个志气。
林金豹嘟囔道:“我就想不明白,你好歹还在省城的大工厂混过,咋就被农民还农民?”
林志才说:“你哥跟你不一样,这你不懂。”扭头又对金虎说道:“大知道你心里憋屈,但我觉得,在那儿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才是真汉子!”
林金虎并未接这个话茬,只是朝着他爹的陈旧观念讲道理:“大,你说的并没错,农村现在也确实挺好,但咱不能满足现状。‘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不是夸咱农民,是讽刺咱安贫乐道、不求进取没出息。报纸上都批评这是因循守旧,是小农经济落后观念。现在国家搞改革开放,也就是要使生产力大解放,人尽其才,生在农村的就不一定非搞农业。你看那四川、湖北、湖南,那么多的年轻人都去沿海打工,甚至不少人都出国发展。人家那里已经是大潮汹涌,但咱这里却依然按兵不动。我也不说好高骛远,就在就近的煤矿试一试。咱努力攒些本钱,再适当争取些贷款,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就可以将打烧饼的小生意变成大生意。其实,我这想法跟你的思路并不矛盾。你老一辈子经见多了,比起我们年轻人,这个道理肯定懂。”
林志才给老大林金虎將得没了折。凭心而论,林志才抓养俩儿子二十多年,其实是偏爱着桀骜不驯的豹娃,但对稳厚诚实的老大金虎似乎不大挂心。稳厚诚实是什么概念,说破了就是脑子不大灵活,做事规矩,也孝顺听话。不是吗?要是换成老二金豹,与邢玉侠早就生米做成了熟饭,哪会让别人抢了去。不料,大儿金虎的一番言语,却丝毫没有给他面子,甚至很是忤逆。但凭心而论,这话说的在理,也很有眼光和谋略,不像是一时冲动。林志才心里叹息道:看来,金虎在部队锻炼一场,与原先不一样了。即是没有婚变的伤害,这个家怕也是关不住他了!
刘来锁用力地磕磕旱烟锅,打破沉默说道:“我看,让兄弟俩都去吧,说不定虎娃更有优势。这娃肚子有墨水,在部队干的又不错,窝在家里可惜了。”
林志才说:“你是疯了吧,你以为阳河矿是咱自家开的?会把胡成吓住的!”
正在说的激烈,冷不防却走进一个人来,而且是人没到声先到的超音速:“啥事恁要紧,把胡成給吓住啦?”
四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林志诚到了。
林金虎热情的叫声“叔”,赶紧起身让座。
林志诚却说道:“我还忙着,两句话一说就走。”一边神秘兮兮地对林金虎招招手:“虎娃你过来。”
林志才说道:“啥事吗?怪怪的!”
林金豹也笑道“:该不是有好事,我叔却故意瞒我?”
林志诚笑道:“他舅在这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说无妨。”
林志诚严肃起来,清清嗓子说道:“民政局给铁路局招工,咱争取了一个名额,就让虎娃去。”
这话像扔了颗炸弹,惊得几个人全都打了个冷战,齐刷刷站起来了。
林金虎说:“叔,谢谢你。咋这么突然些,就轮到我了?”
林志诚说:“叔心疼你么,你是复员军人,又是党员。本来,我想向镇上推荐,让你接我的班,当咱大林庄的支书哩。但仔细一想,年轻人,外面干会更有出息,也就忍痛割爱啦。”
林金虎问道:“招的人不少吧?”
林志诚便有点不悦了,说道:“你以为是看大戏哩,就你一个?”
好事来的太突然,反倒令林金虎心生疑窦。那么多的退伍的战友,都没有安排工作,偏偏独独地轮到了自己,这是为什么?难道天上真的会掉馅饼?不会,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他开始从最初的惊喜中冷静下来了。
林志诚接着说道:“当然,轮条件,咱金虎还差一点。人家规定,参军前必须在国营厂矿干过合同工;这是硬杠杠,但是咱娃没有。不过请放心,这已经碾弄啦,补上了,招工合同上,镇上的、矿上的,还有我手里的,圆坨坨统统盖齐了!”
如此大费周折,而且是违规作假,没有相当厉害的权力,是根本做不到的。要说这是村支书林志诚经办的,更是不能相信。那么,会是谁动了菩萨心肠,如此处心积虑地出手相帮呢?
不约而同,父子几人同时响起了一个人———聂玉魁。
一直无语的林志才开腔了:“这个指标到底是谁给的?我咋就如坠云雾!”
林志诚说:“我说过了,民政局嘛。”
林志才又问:“那假招工的手续又是谁日鬼的?”
林志诚说:“还能有谁?我把腿都磨短了。”
林志才冷笑道:“志诚,甭卖关子了,你的身后面还有人,是谁?其实我心知肚明。”
林志诚笑道:“既然你看破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确实,这是玉魁办的。为了弄这个指标,他还真费了劲。”
这话一出口,又像热炉膛里浇了一盆冷水,空气中都刺激出了滋滋的怪叫声。看见林志才父子表情怪异,林志诚不免心虚,怯巴巴叫道:“咋啦,不高兴?”
林金虎说:“叔,你为我操心跑腿,侄子我领情了。但那个人的情却不能领,这个招工指标我拒绝了。”
林志诚说:“你要好好想想,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好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叔知道你嫉恨着聂玉魁,你肯定会拒绝他,凡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子都会这样做。但是我还是来了,为什么?就因为你还有一样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你有文化有头脑,不糊涂,知进退。”
刘来锁说道:“我觉得志诚说得在理,这事情可以考虑。志发,不不、聂……聂玉魁是不好,但他能这样做,说明他还知错,等于是用这个招工指标补偿哩,赔罪哩!常言道,大丈夫能伸能屈,如果咱答应了,虎娃你就有工作了。成了公家人,再凭着你的本事,肯定是脱胎换骨有出息。到那时,还愁娶不下个好媳妇,而且还要娶个有工作的城里人,还不比那个邢玉侠强几倍。到那时,谁还敢说咱没血性没尊严。”
林志诚说:“你舅是明白人,大丈夫能伸能屈,想当年,韩信统帅千军万马,拜将封侯,不也曾受过胯下之辱。假如韩信当初呈一气之勇,可能早被人给废了,哪会有后来的功名?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志才哥,你咋不说话,你是一家之长,又有头脑,你得替娃拿个主意。”
林志才用眼瞄了瞄他这位叔辈兄弟,还是没有开腔,只是将旱烟锅“吧嗒”的更响亮。其实,林志才的心里现在有着两个他自己,正激烈斗争着呢。一个的态度跟林志诚和他舅一致,同意接受这个指标。他认为他二人说话在理,大丈夫能伸能屈,如果儿子招了工端了公家铁饭碗,前途,婚姻,什么都不用愁了。而且,这可是聂玉魁求上门来的。聂玉魁曾经向他许过愿,竟然还真的来兑现。还不等于他服了软,赔了罪,也就是自己赢在了最后。即是传扬出去,也不丢脸,反倒是扬眉吐气呢!再说,虎娃当兵为了啥?不就为了有个好前途。现在复员了,仍然回乡当农民,好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是现在有了工作,不就得到了补偿,就真的脱掉这身农民皮了。何况,这小子已经无心恋家,就连艰苦的煤矿都愿意去。如此看来,这个机会真不能错过。另一个他则跟虎娃一样,持的是拒绝态度。“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何况,这盘好菜不管如何色香诱人,不管来得如何诚恳、体面,但赐予者却是令他父子遭受奇耻大辱的冤家对头,如果接受了,难免丧失尊严,落下遭人唾骂的无耻德行。这让他往后还如何站在人前。如何抉择,林志才还真的难住了。
林金豹忍不住叫道:“大,咋不表態呢?”但是他的老子依然无语,只有那根旱烟锅“吧嗒”的更响。
林金豹说:“大呀,烟锅子早灭火了,你还吧嗒个啥?平时教训我的时候,嘴里一套一套的;现在说正事,咋就没主意了?”
林志诚问道:“豹娃,叔倒是想听听你的主意?”
林金豹说:“这是我哥的事,我没资格说话。”
林志诚坚持说:“这不正讨论吗,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不是你的事,就算是旁观者。说说你的看法,兴许对你哥有启发。”
林金豹说:“那行,我说说看法。这事换做我,我肯定去。为啥?记得有首歌这样唱,‘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既然是鬼子送来的,不要白不要。”
刘来锁呵斥道:“在说正事,你扯些啥蛋!”
林志诚笑道:“话虽调皮,却有道理。”
这时候,林金虎很严肃地说道:“你们议论了这么多,反的正的都说到了,我现在就再一次表个态,还是那句话,我不去,而且金豹也不能去。你们用古人给我举例子,我也就引用几句圣人的话,大丈夫立于世,要‘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话音铿锵,掷地有声。
林志才听到这句话,一拍大腿站起来了,口气轩昂地叫道:“咱不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活人得有志气!”
林金豹的态度也来了个猛转弯:“我也忽然灵性了,姓聂的是用这甜头利诱咱,就像是日本鬼子利诱咱当维持会长,你一旦上钩,就成了狗汉奸!”
林志诚顿时生气了“:这娃咋说话?姓聂的诱你哥当汉奸,那我成了啥人?好心做了驴肝肺!跑前跑后,伤尻子看脸色,我是图个啥?不就因为你弟兄是我本家侄子,不就因为我还懂得胳膊肘往里拐!”
刘来锁赶紧打圆场道:“他叔你甭生气,你肯定向着自家人,你是为虎娃操心哩。豹娃信口开河,权当他是放屁哩。”
林志诚叹气道:“那这事咋办?难道———就到此为止?”
林志才回答道:“到此为止。”
林志诚气呼呼的扭身走人,身后边扔下一句话:“活见鬼,全是一根筋。”
刘来锁叹息道:“这样做好像是没错,但一个好工作白白丢了,确实可惜。”
林金豹说:“过去了就甭吃后悔药。条条大路通北京,离了他那头驴咱就不转磨了?我在省城干的时候,好些正式工人都辞职下海,铁饭碗已经不吃香了,他倒拿这个收买咱,真把咱当做瓷怂了。”
刘来锁看着林志才说:“咱言归正传,回头我领着俩娃去见胡成。这步路可走,咱就在煤矿干。如若不成,咱另想办法。大不了,就伺弄你这烧饼炉子。只要一心去取经,就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老妻哥把烫嘴的红苕咬定了,但林志才的心里被他还难受。聂玉魁送上门的铁路招工指标确实要不得,这是尊严,是底线;但一旦丧失,却是实实在在的损失,何况虎娃现在要去艰苦又危险的煤矿,两相对比,不心疼才怪哩。人言‘大丈夫能伸能屈,咱为什么就那么一根筋,非要把书本上英雄豪杰的大道理照搬到咱这小门小户?难道,自己遇事懵懂,感情用事,做错了一桩不该做错的大事?
林志才心里矛盾纠结,很是煎熬。这真的应了句常说的话,事没搁在谁心上,谁就难知熬煎味。忽然又想起林志诚对他说的那句话,‘虎娃的婚事为啥失败?最根本的原因是啥?还不是因为咱穷嘛!如其与聂玉魁结仇斗狠,还不如下决心把穷根拔了。国家的政策放得这么开,鼓励着群众脱贫致富。你是聪明人,又有打烧饼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为什么就放不开呢?。难道,我真的放不开吗?
林志才很是纠结,径直拿起桌子上喝剩的半瓶“西凤”,一仰脖子“咕嘟嘟”喝干了,然后说声:“我得歇会儿”,就脱鞋上炕,扯被子蒙头睡了。
随后,天下了一场透雨,大林村的庄户人都忙着给秋田里追施化肥。林志才家种了三亩包谷,才追施了一亩,林金虎就闹了肚子,躺在床上死活打不起精神。没法,林志才只好逼着林金豹跟他去干。这天龙潭镇逢集,林志才舍不得这个挣钱机会,便用架子车拉着烧饼炉子赶会去了。尽管他千嘱咐万叮咛地领着金豹认了地,但浑小子还是把化肥追到邻家的地里去了。村里人差点没统统笑死。事后林志才独自躺炕上想它三天三夜,就到底想通了,随即又把娃他舅请来开了个很庄严的家务会议。
林志才很庄重地对俩儿说:“我现在心里亮堂了,咱家一連串的倒霉事,都是因为贫穷。要想不受人欺负,要想活得有尊严,就必须把穷根拔了。怎样拔?我现在有了策划,也下了决心。你兄弟俩都去矿上干吧,我这烧饼炉子也不会闲着。咱父子齐心协力,挣钱。等到有了本钱,就在街面上开个烧饼店。再往后,还要把‘长安烧饼王的招牌重新挂起来。”
责任编辑频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