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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梁淼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窝在凌乱的黑皮革沙发上发呆。阳光斜斜地从打开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她手里托着的那块玄石上,石头的反光映过来,刺得她有些眩目,恍惚中,她仿佛看到,有一双诡异的眼睛在石头的那端晃动,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种幽怨,又似乎掺着一种诘问,好像在说,还记得吗?记得它叫什么吗?
梁淼翻江倒海,在尘封的记忆里搜索,那些深嵌在心底里的细枝末节,失控似的弹跳出来。
她记得,那是高考成绩下来的第二天,她正沉浸在落榜的伤痛之中,同一命运的陈磊却兴致勃勃地跑來找她,而且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村头的情侣树下,神情庄重地对着那两棵相望千年的皂荚树说,他愿意守护她一辈子,就像金哥守护着银妹。然后动情地抓住她的双手,把一块令牌状的玄色石头,轻轻地放在她的手窝里。
她起初有些失落,觉得如此浪漫的事情,没有珠宝也就算了,最起码来个能承载得起他那个誓言的东西吧!没想到只是一块有着雕花的黑石头。虽说中国素有以海枯石烂表心迹的传统,但也不能真拿块石头做信物吧!但陈磊仿佛很珍视它,炽热的目光里含满了兴奋和期待:“翻过来看看!”
梁淼以铁树开不了花的心态抬起左手,把那块雕了花纹的石头随意地翻了过来,她着实吃了一惊。石头的另一面,竟然是一幅黑白色的高浮雕人物画。左侧的人物是一个女子的背影,长发披肩,娴静地坐在一块宽阔的石台上,身子微微前倾,抬头望着画面上的另一个人。画面右侧是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子。他跪坐在一块平整的小石台上,上身挺直,仪态稍显激动。两个人的头顶上分别悬挂着一颗圆圆的果子。梁淼的第一个反应是亚当和夏娃。等她再翻过来审视背面的时候,她才醒悟过来,背面的图纹似缠绕的树枝藤蔓,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伊甸园。
陈磊为二人的心有灵犀而欣慰,双手团住梁淼捧着石头的右手,滚烫的目光融化着她残存的感伤。“这是天意”,他说,“是上苍赋予我这辈子保护你的令牌。”
梁淼相信陈磊的话是真心的,三年的同窗生涯,他对陈磊的诚实守信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她不敢确定陈磊对她感情的深度,于是她故意嗔辩:“怎么是天意呢,还不知道当年那个工匠是为谁雕刻的呢!”
陈磊笑她的眼拙,说那是他们陈炉东山的一种石头,他从小和伙伴们在山上玩耍,经常会捡到一些图案好看的石头,把它摆在案头上观赏。他一直希望,上苍能为他准备一块可以表达爱意的石头,让他送给心爱的姑娘。现在,他终于得到了它,而且在毕业之际,分明是上苍赐予他爱的令牌,让他及时表白心迹。
梁淼第一次见到那种石头,听他说得那般神秘,便有点儿好奇,又低头细细观赏那块石头。画面上的两个人物虽然肖形,但的确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尤其是头顶上那两个横空而出的圆珠,从构图上来说,就欠缺了人工的匠心,但它温润的色泽,细腻的纹理,和那男子稍欠美感的体态,一定是天然的雕饰。
十多年后,梁淼才知道了这种石头的成因,它是5亿年前深山海水中板块两次沉降,熔岩将万物融化形成大量气泡,遇海水冷却后无规则运动,从而形成了立体浮雕式图案。那种高浮雕的图案,极像周秦汉的纹饰,有的简直可以当做出土文物以假乱真,仿佛先民们真以那种独特的图案为谶语,传递着他们对大自然的理解,对生命的敬畏,抑或对未来的祈福。初看大有人工雕琢般的精美,细品却是摄人心魄的天然意韵。这种石头后来被命名为陈炉石,一进入奇石界便轰动大江南北,受到奇石收藏者的热切追捧,陈炉石的身价一路飙升,以致出现了一种“黄金万两易得,陈炉珍品难求”的局面。这当然都是后话。
梁淼确认了它的鬼斧神工,确认了它的天然雕饰,心里也渐渐升腾起一种敬畏。她忽然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奶奶,奶奶总喜欢说,做什么事都要顺应天意,说人的命天注定,命中注定有的,就一定会有!难道她和陈磊的缘分是一种天意吗?
她看了看那款奇异的石头,又看了看身旁那两棵相望千年生死相依的情侣树,她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天意。
陈磊伸出有力的双臂,把她揽在怀里,她把自己柔软而略显单薄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让心中甜蜜的浪花冲散落榜的泥石流!
梁淼迅速从落榜的迷茫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她很顺从地跟着陈磊到了铜官城。陈磊首先找了个家具销售的工作,梁淼则在一家陶瓷厂做贴花工。
梁淼以为,她幸福的人生从此开启,她再也不用饿着肚子,搂着和她肚子同样咕咕叫的妹妹梁雪,躲在简陋而狭小的屋子里,听着父母的吵架声而进入纠缠不休的恶梦里了;再也不用担心凑不够学费,接受衣着精致的班主任的再三盘问,然后翻着白眼,领着她去校长室请示了;再也不用担心穿着短了两寸的衣服,在秋雨肆意的屋檐下,而被打闹的同学们戏谑为童装了……她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了!
梁淼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美好的生活仅仅持续了一年,就被冷酷的现实迅速粉碎了。
她当然没有忘记,粉碎她梦想的,首先是哥哥梁米的婚礼。
梁米大她六岁,按说也不是急于婚娶的年龄,但从他15岁初中毕业后游荡在家算起的话,他走入社会也算近十年了。梁淼不明白,这十年间,梁米为何总是和父亲发生争执,父亲总是气急败坏地将他和母亲的一脉相承关联起来,将父子之间的小小争执,演变为夫妻之间的激烈大战。她不明白,明明用双手可以轻易改变的经济状况,为什么梁米用了近十年的时间都无法改变?
因为哥哥的婚礼,她在母亲姜彩云的逼迫下,不得不红着脸向陈磊借钱,而陈磊为了给她凑足那笔巨款,不得不偷了刚刚订婚的姐姐陈风的彩礼钱,致使陈风的嫁妆变得单薄,也因此造成了陈家母子多年的矛盾,当然,也造成了陈家母女对她的偏见。
但这些仅是她和陈磊爱河里的一个小小的礁石,真正瓦解他们爱河的,是一年后的那个寒冬。
梁淼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怎样的一个寒冬,一个瞬间浇灭了一切生活希望的寒冬,一个让人看不到尽头的寒冬。
那个寒冬,首先给他们带来寒气的,是母亲的离家出走。
起初,对于母亲的离家出走,梁淼说不上什么悲伤,因为她从记事起,她和妹妹就很少能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关爱。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她和妹妹是否为母亲所生,但她和妹妹除了承袭父亲大眼睛的良好基因外,的确承袭了母亲的肤色和脸型。梁淼就是不明白,如此俊美的父亲,为什么就拴不住勉强算得上美女的母亲的心。
这些疑问当然是她成家之后才想到的,至于那时候,她最不能明白的,是母亲对手机的迷恋。她不能明白手机的魔力,竟然能让一个母亲冒着女儿失学的风险,动用那筆东凑西拼才筹足的学费。虽然父亲因此对她大打出手,但那丝毫没有削减她对手机的痴迷。她总是独自坐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发送那些没有丝毫经济效益的信息,有时候她对着那些信息笑得前俯后仰,有时候哭得泪流满面,以至于她常常忘记了烧饭。偶尔有按点烧饭的,但她连最简单的面糊糊也会烧得面目全非。有时候她还会发现,母亲发信息的时候,她的眼里会有一种特殊的光芒,那时候她无法解读那种光芒,但潜意识里,她喜欢那种光芒,她渴望那种光芒能抚过她那冻得开裂的双手,抚过她那短了一截的裤管,直到有一天,她触碰到陈磊看她时的那种目光,她才幡然醒悟。
父亲当然也不明白,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一个只比他多读了一年书的初中毕业生,一个刚刚解决了温饱的农村妇女,怎么就张口闭口对生活要浪漫,要情调,那不是脑抽筋,就是脑传销!
明明能实实在在赚钱的苹果林投资,她竟然听信那些狐朋狗友,偷偷挪用资金,私自换成了苹果粉营养品代购,结果多来年积攒的一点血汗钱,稀里糊涂被她打了传销的水漂。从没有对孩子动过手脚的父亲,又一次对母亲大打出手。父亲总爱说一句话,说母亲记吃不记打,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好几回,即使摔得粉身碎骨,下一次她还会摔同样的跟头。但母亲据理力争,说那只是一个意外,做生意就像打仗,总有失手的时候,岂有常胜将军!
父亲的理由似乎更有说服力,说寻常百姓之家,要的是踏实稳妥,而不是投机取巧,半辈子积攒的血汗钱,岂能撂得连个响声都没有!
父亲和母亲的这种分歧,似乎伴随着他们的婚姻而诞生,也伴随着母亲的出走而结束。
用母亲的话说,她是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去了。她要过一种由自己主宰的生活方式,一种有变数,能看到美好未来的生活。
但父亲却认为那是一种飞蛾扑火,他表面上表现出一种不屑,或者说是一种有着先知先觉的嘲讽,邻里亲友们提及的时候,他总会用那句“等着瞧吧”来总结,但梁淼发现,父亲的内心实际上是一种担忧和不安,事实上,这种担忧和不安,在母亲离家出走十多年后得到了印证,虽然父亲有些懊悔自己一语成谶,但懊悔也替代不了他悲剧的人生。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母亲的出走还没有动摇陈磊一辈子守护梁淼的决心,在陈磊眼里,有没有丈母娘并不重要,何况那样一个没有持家理财头脑的准岳母。但陈磊没有料到,准岳母的离家出走,给梁家造成了多米诺骨牌的倒塌效应。一直听信梁米“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那句谎言的梁家儿媳徐风铃,确信了自己是婚前上当受骗的事实后,她无法忍受那只有温饱的寡淡生活,也借着婆婆姜彩云出走的这股飓风,卷走了自己的嫁妆和梁家残存的钱款,只留下刚过百天的儿子在冰冷的房间啼哭。
风雨飘摇的梁家瞬间倒塌,而希望破灭的梁米经不起多米诺骨牌倒塌的冲击,用酒精和网络游戏来麻痹懒惰而又消极的神经,在一次酒醉中遭遇网吧的火灾,成为3度烧伤的危重病人。
梁家的倒塌并没有激起陈母的同情心,她认为,这种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倒塌是必然的,是游戏人生的自食其果。而且她还字正腔圆地断定,这种多米诺骨牌效应还会波及梁家的第三代、第四代,她绝不允许梁家的歪瓜裂枣来祸害陈家的良好家风。所以,任凭陈磊说破了天,她也无法相信梁淼是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
事实上,梁淼也无法再维持俩人的恋爱关系,因为面对全身三分之二面积3度烧伤的梁米,面对嗷嗷待哺的侄儿梁豆,面对正在读小学的妹妹梁雪,面对在家庭塌方中变得迟钝畏缩的父亲,梁淼不允许自己再进行情感的纠缠,等待一个未知的婚姻,她急需一个帮手,一个能帮梁家迅速逃离雪崩的伴侣。而陈磊目前并不具备这个条件,何况她还遭到陈家的抗拒。爱情在灾难面前早已变得苍白无力,能帮家人度过难关,让每一个亲人都顺利地活下去,是她唯一的选择。
在姑姑的布排下,康强走进了梁淼的生活。康强虽然个头不高,一双倒也喜庆的新月眼嵌在圆鼓鼓的脸蛋上,比例稍有些失调,但性情倒也温和老成,他正在一家建材门市打工。康家在铜官城郊区,有着便利的交通条件,康父养着一辆大货车,没黑没明地跑运输,日子还算富足。按乡村的习俗,儿子康强接近而立之年而未娶,康家也有些心急,何况梁淼还是个闻名十里八乡的美人,所以对梁家提出的条件合盘接受。就这样,梁淼迅速成为大她七岁的康强的新娘。
那一天康强是什么样子,梁淼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她始终没有忘记陈磊在人群中望着她的眼神,也没有忘记她把那块“伊甸园”归还他时,他说他的灵魂与“伊甸园”同在的那句话。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石头怎么会躺在通往奶奶墓地的小路上?而且又被她捡到了!她设想了一些和陈磊有关的理由,但很快又把它一一否定了。
黄昏时分,梁淼揣着那块玄石,心乱如麻地去村后的田野散步,路过村头那两棵情侣皂荚树的时候,她禁不住驻足凝望。
这是两棵雌雄异株的皂荚树,雌株站在上风处,丫形的主干上,伸展着婆娑浓密的枝叶,上面挂满了翠绿的小皂荚,像仕女那一串串摇曳生姿的头饰。下风处的雄株高大苍郁,临近雌株的一边枝叶更为绵长繁茂,仿佛深情投向爱人的一缕缕须发。两棵树之间,虽然隔着一条小路,但千百年来,它们深情地守望着,苦苦地期待着。从脚下凸起的一些根脉来看,它们的根已经紧紧的纠缠在一起,传递着一种动人的相思。
梁淼又一次被这对相望千年的情侣所感动,被那个流传了千年的爱情故事所感动。
梁淼最早是听奶奶讲述这个故事的。她说古时候,他们店子坡村村头的驿道旁边,有一家客店,店主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叫银妹,她勤劳又善良。有一年,有一位叫金哥的年轻商人住店时生了病,上吐下泻,浑身沾满了秽物。银妹见状,细心地替他擦身洗衣,煮粥端茶,并请医生给他诊治。渐渐地,金哥喜欢上了银妹,说非她不娶。银妹也喜欢上这个儒雅的年轻人,说非他不嫁。金哥的病痊愈后,要返回千里之外的家乡。临行前送给银妹一把精美的皂荚木梳作为信物,然后约定,回乡后禀明父母,就带着彩礼来迎娶她。
金哥走后,银妹拿着皂荚木梳,天天在驿道旁等他回来。但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一直未见心上人的踪影。
后来,店主想把她嫁给一个大财主,她誓死不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黄昏,化为一棵挂满皂荚的大树,永远地等在了村头。
再说金哥返乡途中,遭遇土匪劫持,身负重伤,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历尽艰辛,回到家乡,一连数年下不了床。后来多方求医,才最终痊愈。痊愈后的金哥急忙带着彩礼来店子坡迎娶银妹,却见她已经化成了皂荚树。金哥悲痛万分,望着皂荚树失声痛哭,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天空瞬间瓢泼大雨,大雨过后,人们发现,金哥也变成了一棵皂荚树,守护在银妹的身旁。当地人便把这两棵树分别叫金树、银树。据说,后来的年轻人,为了能与真爱的人相守终身,他们定情的时候,都喜欢到金银树下祈福,希望神树能庇佑他们的爱情天长地久。再后来,人们便将这两棵雌雄异株的皂荚树称为情侣树。
当年,陈磊就是在这两棵神圣的皂荚树下,用那块“伊甸园”郑重其事地向她告白。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那个甜蜜的场景,心中不免生出一种酸涩,她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假设,假如她当初没有离开陈磊,她和陈磊也会带领家人脱离困境,过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梁淼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玄石,轻轻摩挲着石面上亚当和夏娃迷人的身姿,心中有一种很美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脑海里方才生出的那个假设,忽然清晰起来,清晰得她似乎有一些懊悔,她懊悔自己当年那么决断,在陈磊还没想好怎样帮她度过难关,怎样消除陈风对她的误解,怎样改变陈母对她的偏见的时候,她竟然决断地和他分了手。
梁淼正在皂荚树下纠结思绪,八岁的女儿康茵翘着小辫跑来找她,稚嫩的小脸上透着鲜明的焦灼,说梁米舅舅和外爷吵起来了,舅舅喊着要砸轮椅,让她赶紧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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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梁米,梁淼情绪大跌,方觉得刚才的那点懊悔十分荒唐,像她这样身拖重负的人,怎么能去拖累陈磊?陈磊心气儿是那么高,他对生活有那么多的期望,仅一个赖在家里,只等着人来照顾的梁米,就足以暗淡了他的前程。
不仅仅是照顾梁米的生活,有时候还得忍受他的无理取闹,虽然她知道梁米是蓄意的,但她只有装糊涂。自从她用婚姻换回一筆彩礼,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照顾着他和他的儿子梁豆,他不但没有丝毫的感恩,反而怨声载道。说她当初就不该救他,不该让他再回到这个世上受罪。当他吃着温软的馄饨,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了救他,为了减少开支,在医院的那几个月里,她一直打地铺睡在走廊的地板上,用馒头和咸菜填饱肚子。为了讨好医护人员,她像一个全身长满眼睛的护工,陀螺般的忙碌着,以便医生在用药的时候,能给他用一些既便宜而又疗效好的药品。如果幸运的话,医生还会想办法挤出一些药品,来给他免费使用。
他不知道,康母把梁淼娶进门没两年就翻脸,说照顾身残的梁米可以,但不能照顾他的儿子梁豆,梁豆有的是亲妈。也不能照顾她正在上小学的妹妹梁雪,梁雪有的是亲爸。他不知道,为了给他积攒药费,他的父亲也得出门卖命地挣钱。
这些给人心里添堵的事儿,梁淼当然没有告诉他,就算告诉了他,他也未必愿意理解。在他的意念里,他是父母婚姻的牺牲品,或者说是梁家的牺牲品。如果没有母亲的出走,风铃就不会离他而去,风铃不离他而去,他也就不会酒醉遭遇火灾。因而,他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他应该得到梁家所有人的照顾。基于这样的心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不仅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梁淼的耐心照顾,稍不如意的时候,他还会歇斯底里地发作。
后来梁峁忍无可忍,说出了实情,梁米才有所收敛。因此,在他烧伤创痊愈后的几年里,他基本上还风平浪静,安然地接受失去劳动能力的现实,这其实也正好应合了他好逸恶劳的性情。
趁着那段时间,梁淼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的出生,让康母有了几分欢喜和宽容。她不再为梁淼坚持抚养侄子梁豆而冷言冷语,也不再为梁淼照顾妹妹梁雪而热嘲冷讽,但她的前提是康家不能倒贴。
梁淼无话可说,她只能默默挑起这个重担。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他让康强南下东莞打工,自己则带着康茵、梁米、梁豆和梁雪,在铜官城山坡的棚户区租了两间小屋住了下来,然后找了个在托管中心做饭的活,为的是上班的时候,她可以免费带上女儿和侄子。而下班以后,她还可以给一大家人做饭。
康强还算顾家,在东莞打工四年,每个月按时给梁淼寄钱回来,梁淼除了给亲友们归还梁米后期的医疗费,手头还有一些结余。
随着时间的推移,梁米已经不能满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他渴望一个妻子。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出院的时候,医生对他的宽慰和鼓励,说他的头部没有任何伤痕,如果穿上漂亮的衣装,他依然是帅哥一枚。医生还给他建议,如果以后经济允许,他还可以进行多次整形,把影响他行动的疤痕一一松解,还原他最初的帅气和活力。就因为出院前医生的这些宽慰和建议,梁淼柔弱的肩头又多了一份看不到尽头的负担。多年来,她辛苦打拼、省吃俭用积攒的血汗钱,除了生活日常开支,其余全贡献给了医院,解决梁米一次次整形的医疗费用。
对于梁米后续整形需要的巨额费用,康强渐渐有了情绪。他认为,梁淼可以看在兄妹的情分上,在他出事之初挽救他的生命,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但没必要承担他无限度的整形费用。最初他行动难以自理的时候,全靠亲人照顾也无可厚非,但经过几次整形,他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而她的大包大揽,实际上是在纵容他的惰性。
梁淼自知理亏,但她也有苦难言。这件事她和梁米私下里谈过,但梁米说他是个废人,哪个单位招工也不会用他。以前他说想自己创业,开个网店。梁淼便偷偷把自己积攒的血汗钱给了他,没过多长时间,网店还没开张,钱已经花完了。她问梁米钱的去向,他解释说买计算机、注册、进货、打电话等等,理由一大堆,货品却只有十多件不怎么值钱的女装,后来那几件女装也没怎么卖出去,送给了梁淼、梁雪几件,剩下的就送给了他交往的那些女性朋友。
再后来,她又向梁淼要钱,说是看中了一个护肤品牌,说现在的女性越来越注重皮肤护理,这个准好卖。梁淼不同意,他就软磨硬泡,说了一大堆好处。当时梁淼还在小天使托管打工,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陀螺,被他磨得没了耐性,就又同意了,给了三千块钱的进货资金,说让他一次少进点货,看能卖出去了再多上货。有一次梁淼身体不适,早早下班回来,却发现他竟然在QQ上看网友跳脱衣舞。屋里也没见他的任何货物。梁淼很是气愤,和他大吵一架。他便大哭起来,说生活太寂寞太无聊,还不如死了算了,然后以寻死觅活来要挟,梁淼只好作罢。
梁淼知道,是该给他张罗个媳妇,可是他那个现状,愿意进门的女人实在太少,即使有,也得准备一笔彩礼,而他们还得积攒他四肢一次次整形的医疗费用。
梁淼觉得还得想办法多挣钱,因为需要钱的地方太多,父亲经过一连串事件的打击,他变得有些迟钝,人又黑又瘦,头发总是很凌乱,两只大眼睛似乎大得不成比例,完全失去了年轻时的帅气。在外打工大多是在建筑工地,不知是工程进展不顺利,还是工头拖欠工资,总是不见赚几个钱回来。
那时,梁淼看到一个个楼盘拔地而起,她从一个亲戚那里听说,装修材料市场需求量大。于是,她和康强商量,让他辞掉东莞的工作,回到铜官城开个装饰材料的门市。两人七拼八凑,又在亲戚那里借了一些錢,在铜官城天通路找了个稍偏僻一点的门面房,总算把门市给开起来。梁淼在离门市不远处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另租了两间房子,拖家带口地搬了过去。
梁淼和康强开始一心一意地经营生意,头一年因为缺少固定客户,零敲碎打,也算赚了点小钱,勉强维持一家生活。等到刚刚积累了一些客户,建筑市场开始疲软,建材市场也随之疲软,生意渐渐淡了下来,有时候辛苦一个月,勉强收个本钱。
恰在这期间,梁米谈了个女朋友,动不动就坐着轮椅到梁淼的门市去要钱,说是恋爱资金。梁淼生意不顺,对梁米的纠缠没了耐心,说不了几句,兄妹俩就会吵起来,更影响了生意。为了息事宁人,梁淼只有让步,一次次地满足他的无理要求。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两年多,直到妹妹梁雪考上了大学,装饰材料的生意才渐渐好转。
梁雪考上大学后,梁淼给在外地打工的父亲打电话,说店里的生意好起来了,让他回来照顾梁米和梁豆,自己好一心一意地做生意。
梁峁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所在的工队正在给一栋竣工的高层写字楼拆脚手架。他很是兴奋,想着拆完脚手架,刚好有理由给工头辞职。梁峁本来是在地下和一个同伴整理脚手架材料的,不料第二天,一个脚手架上的工友临时请假,因为工期紧,工友便让梁峁替工一天,梁峁穿着溅满了各色涂料的蓝色工服,站在脚手架上干了大半天,想到后天就要离开搭伴了多年的工友们,回到家乡享受天伦之乐,心情无比地兴奋。接近午饭的时候,大家准备收工,好心的工友建议年龄偏大的梁峁提前几分钟下去休息。梁峁一只脚刚跨出脚手架,不知怎么的,脚手架上的一块竹条板掉了下来,刚好砸在他的身上,导致三根肋骨和两处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如果恢复不好。很有可能失去了劳动能力。
梁淼只有和康强商量,让他一人照料生意,自己则把一家老小搬回老家,专心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
康母已经忍无可忍。多年来,儿子儿媳挣的钱,全部填给了梁家的无底洞,康家见不到一个子,心里很不平衡。因这事康母着实和儿子吵了一架。康母认为,梁淼是嫁出去的女儿,是他们康家的媳妇,完全可以将梁米这个沉重的包袱甩出去,让政府去帮扶。现在国家实施精准扶贫,那些扶贫干部三天两头去贫困户的家里,从农活到家务,从医疗到致富,无不涉及。以至于有些无赖贫困户牛得像爷,对扶贫干部求爷爷告奶奶搞来的扶贫项目置若罔闻,迟一年脱贫就多一年帮扶享受。康母就想不明白,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就那么怕媳妇,非得养着那个懒汉?但康强说当初有承诺,今日就得兑现,他愿意和梁淼一起撑起这个家。气得康母直骂他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
康强和母亲生了气,免不了将情绪带给梁淼,心里实在憋屈的时候,也会借母亲的话来唠叨几句。梁淼就立刻以他自食其言不够男人没有担当来定论。说那些扶贫干部再敬业,人家也不会天天来家里照顾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人。
但每次梁淼忙到深夜,腰酸腿疼地在床上辗转的时候,她就有些动摇,觉得康强的牢骚不无道理。她也知道,康强是心疼女儿,别人家孩子有的,康强也想让自己的女儿拥有。他不想把本该让女儿上奥数的钱,拿去给梁米做疤痕松解手术,也不想把本该让女儿学弹琴的钱,拿去给梁米做恋爱资金。她也知道自己的肩膀不是梁米想象的那般有力。她以前曾抗拒过,想让梁米自食其力,可是梁米不是耍无赖,就是寻死觅活,她实在不想让这个家再受重创,只有忍气吞声。
皂荚树下的康茵当然不理解妈妈的这些烦恼,她见妈妈迟迟不动,小小年纪的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索性上前拽着妈妈烟灰色的风衣,亦步亦趋地向家里走去。
3
自从复得“伊甸园”后,梁淼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对梁米的情绪失控失去了耐心,整个人就像一个鼓足了气的皮球,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
没几天,梁淼鼓到极限的皮球果然炸裂了。
当时,梁淼刚从村口下公交车,两手鼓鼓囊囊地提着采购回来的日用品。一抬头,看到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从她家的方向走过来,因为走得急促,他那茶壶盖发型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天空蓝的T恤也紧紧地贴在肚皮上。两人在情侣树下相遇的时候,那人还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仿佛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交易。梁淼觉得那茶壶盖发型有点似曾相识,等到他擦过身边以后,她才想起来,他就是前几天在村子里收购奇石的那个人,还给围观的村民普及过陈炉石的成因。
其实对于陈炉石,梁淼也有所耳闻,听说前几年铜官城的一些收藏者将它带出产地,参加过全国的一些奇石大展,连续几次摘金夺银,陈炉石也因此声名大振,迅速成为奇石界的新宠。陈炉石的产地东山、林场一代的石农也蓬勃而起,走上了靠山吃山的致富之路。梁淼觉得奇怪,没有听说他们店子坡的哪个村民去陈炉挖奇石,也没有听说哪家人经营奇石,为什么那个收购奇石的人近期老在他们村转悠?难道是有些村民怕大家抢了先,隐藏了那个生财之道,暗地里经营陈炉石?
梁淼想起自己的那块“伊甸园”,那是她的一个痛,也是她的一个美好回忆,即使再困难,她也不会用它来换钱。但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有提防,竟然让梁米捡了个漏,他通过康茵的嘴里知道,梁淼有一块很好看的石头,藏在衣柜的抽屉里。梁米便趁着她不在家,以三十万元的高价,私自将它卖给了奇石收购者。梁淼撑到极限的皮球也就在那一刻炸裂了。
“那好吧,三十万就当我赎身,从此我不再给你当奴隶!”梁淼像一股发怒的旋风,迅速收拾自己随身的物品,一股脑将它们塞在那个有些破旧的红色旅行包里,提起来跨在臂弯里出了门。
“我不想再打光棍了!”梁米在身后大喊,“那石头不能吃不能穿的,放着也是浪费!何况将来有钱了,还可以把它赎回来!”
梁淼脚下生风,什么话都挡不住她发疯的脚步。跑到路边的时候,恰巧一辆公交车过来,她脚一抬跨到了车里。
梁淼在车里一坐定,眼泪就哗哗地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委屈还是伤感,也顾不得乘客异样的目光,就这么默默地哭了一会。等她稍有所平静的时候,梁米的那句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那石头不能吃不能穿的,放着也是浪费!”
思绪开始翻江倒海。“伊甸园”已成为过去式,为一个过去式有必要这么大動干戈吗?就算将“伊甸园”作为一个回忆保存起来,但保存的意图又是什么呢?意图两个字在脑海中里一闪,梁淼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她不敢审视自己的内心。自从那天失而复得“伊甸园”之后,每有闲暇,她就想拿出来看一看。她喜欢把它放在掌心里,抚挲它那温润细腻的质地,那如人工雕刻般精美的图案;也喜欢琢磨夏娃那耐人寻味的背影,猜想她是在给亚当讲述吃过禁果后的感受?还是疑惑亚当的惶恐?有时候她撇开那两个让人浮想联翩的主人公,用纤细的指尖抠抠那两个光泽油亮的果子,似乎那果子可以抠下来咬一口似的。
现在,“伊甸园”被梁米卖掉了,衣柜那个存放各种证件、银行卡、首饰盒的抽屉,忽然间变得空荡而苍白,仿佛那块“伊甸园”是抽屉的灵魂,没有了灵魂的抽屉,似乎连存在的价值都值得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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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走了顶梁柱,病床上的梁峁打电话叫回了在省城上大学的梁雪料理家务。黄昏时分,梁雪回到了家。她走进院子的时候,梁峁衣衫不整地躺在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土炕上,歪着头怒骂不争气的儿子梁米,梁米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餐桌上刚吃完晚饭的餐具。
梁雪一脸懵懂,不知梁米为何突然行动正常了。梁峁就声泪俱下地对着梁雪哭诉,原来梁米两年前就已经能正常行走了,还一直在装腿残耍赖,害得一家人好苦。
梁雪一听,怒怼梁米:“你就不能挣点气”
梁米窘迫着通红的脸,垂眼看着端在手里的一叠碗筷说:“我主要怕梁淼知道我能生活自理了,就完全不管我了!”
梁雪怒目圆睁:“这么多年了,她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管你?你能生活自理,最起码照料你和梁豆的生活,我姐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压力!”
梁雪骂一句,梁峁就随声附和一句:“没良心的!”
梁峁和梁雪正骂得起劲,破旧的门帘一挑,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妪走了进来。梁峁梁雪见屋子里来了人,以为是邻居来串门,慌忙住了口。梁峁起身开了灯,见来人胳膊上挎着一个硕大的蛇皮收纳包,有些意外。再细看那张被生活挤压得褶皱密集的脸和深陷的眼窝,他的眼神由慌乱吃惊递进为愤怒和嘲讽,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最后憋得老泪纵横,终于哑着嗓子吼出一句话:“你还没死在外头!”
梁米正想找个人来替自己解围,忽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心里一喜,赶忙转过头来打量。
人都说儿子的长相随母亲,女儿的长相随父亲。也许因为梁米的长相太像母亲的缘故,抑或因为他受了太多母爱的偏袒,虽然姜彩云的相貌和离家时走样了许多,但梁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母亲。他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因恨而责骂?还是该因目前的困境而接纳?毕竟现在有了一笔钱,他的整容手术正期待着一个女人的照顾,不管这个女人是妻子、妹妹还是母亲。
梁雪本以为自己是很想念母亲的,盼望她早日回来,给这个凄凉而狼狈不堪的家庭增添一点温馨,也好把姐姐梁淼解放出来,使怨气冲天的康家不再对姐姐热嘲冷讽,安安宁宁地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但认出她的那一刻,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冲上前去把她推出门外,然后关上门放声大哭起来。
一家人在梁雪的哭声中沉默而僵持着。
一直在院子里玩耍的梁豆和康茵,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奶奶外婆的概念,见一个打扮得半土不洋的老太婆走进爷爷的屋子,没几分钟又被推了出来,继而听见屋里传出哭声,以为是爷爷以前讲述过的那种叫花子,拿了他们家的什么东西,就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她,不敢责问也不敢靠近。后来见她走向前门,在门洞下的一个小木凳上坐了下来,俩人才慌忙奔到梁峁屋门前,像捣鼓般急急地敲门,仿佛再迟一点,那老婆子就会把他俩掳走似的。
不料屋门一开,姜彩云带着一股凉风也闪身而入。
姜彩云并没有征询大家的同意,顾自为自己解释,说她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家人,只不过在外面忙着做生意,顾不上回来,现在家里出现这种状况,她当然有义务解救一家人目前的窘况。
梁峁用冷漠而嘲讽的眼神望了望她那张憔悴而缩水的脸,那件皱皱巴巴又密集着毛球的A版大花上衣,明白她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真爱,也没有找到她一直追寻的浪漫与情调,不由得有些得意,便从嘴里哼出一句:“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姜彩云刚出走那段时间,梁家三兄妹因着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时时渴盼母亲早点回来。后来,随着家庭的一些列变故,全家人渐渐把一切灾难的缘由,归结为她自私的出走。梁雪虽然嘴上不说,但暗地里也承认梁峁和梁米情急时的失言。如今她突然回来,而且是灰头土脸地回来,全家人除了惊愕和愤恨,并没有姜彩云想象中的喜悦。
但姜彩云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冷漠和讥讽,也没有征询他们是否接纳她的意见,顾自把行李放下来,从那个蛇皮袋子里拿出一个紫红色的塑料水杯,一回身,端起方桌上的一个白底蓝花的茶壶,给那个结了厚厚茶垢的杯子里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她喝足了水,仿佛久旱的禾苗得到了滋润,她才有了精神打量四周。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询问梁淼的近况。
她不问不要紧,这一问,把梁雪刚刚压下去的怨怒又给冲击起来,她的哭泣连同责骂一起喷涌出来:“如果不是你的出走,我姐也不会这么艰难!”
梁峁梁米的怨愤也被点燃,他们就着黑暗的夜色,控诉着这些年来,因为姜彩云的出走带给家庭的变故。
5
离开家后,梁淼先是去找了嫁到城里的发小谢文丽,打算给她倾倒一肚子的苦水,不料正遇上谢文丽的儿子生病,她忙于照顾患儿,无暇陪她聊天,她便把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了一些体己的话,便草草睡去。第二天她头昏脑涨地告别谢文丽,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游荡,不知道该去哪里。人在闹市里晃荡,脑子一刻也没闲着,像放电影似的冒出无数烦恼的片段,一会是梁米好吃懒做的无赖样,一会是父亲哀婉呆滞的神情,一会是康强郁郁寡欢的眼神,一会是“伊甸园”那清晰的画面。她像摁掉开关一样,在脑门上使劲一拍,那些纷杂的片段就停下来,出现短暂的空白,不一会,一个个又悄无声息地溜出来,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影片已經联播了好久,失控的机器已经膨胀得要炸裂。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将大脑格式化,将它还原到以前宁静的状态,然后一心一意地去赚钱,把父亲和梁米的病彻底看好,这样,她就不用在乎康家人的脸色了。
看康家人的脸色,这是梁淼当初始料不及的。最初接纳康强的时候,她以为康家趁人之危,捡个大便宜,欢欢喜喜地把她当珍宝,一见她就合不拢嘴的康强也会对她百般呵护。没过几年,康父送货途中遇到了一起车祸,虽然人没有大碍,但那一车陶瓷工艺品却损失惨重,康父也如惊弓之鸟,暂时放弃了跑运输的生意。康家人原先富农般的做派大为改变,对梁淼无休止的贴补娘家开始不满。康强在母亲的多次唠叨中,也改变了最初的任劳任怨,似乎也打起摆脱梁家沉重包袱的小盘算。
对康强的这种改变,梁淼最初有些担忧,她不愿意夫妻俩因为此事而频繁摩擦,因此,康强对梁米越来越漠视的态度,梁淼只有装糊涂。自从“伊甸园”失而复得后,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忽然不再惧怕康强的漠视,有时候,她甚至以直白的说破来挑衅,似乎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
梁淼的脚步被大脑里的烦恼联播搅扰着,连自己什么时候踏上返回村子的路都没发觉,直到天色黑下来,她用心辨认路面和周围环境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只有暗骂自己心太软,家人还没催促,自己倒不自觉地往回返。黑暗中摸索路线的梁淼还算幸运,一辆龟速的汽车一直跟在身后,两个车灯将她的前方照得通亮。梁淼知道家乡的这条路车少人稀,经常有考驾照的新手在此练车。她无心留意这些,拟或是她也顾不上关注这些,因为大脑已经像失控的放映机,杂乱无章地回放着昔日的生活碎片。
此刻,放映机里闪出“伊甸园”的片段,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还是竭力遏制它的泛滥,但没几分钟,就成为一种莫名的纵容,仿佛知道它会像春天里的大地,眨眼间便会绿得一塌糊涂。她索性沉浸在这种快意的绿野中,让意象中的画面向现实靠近,进而延展成为一种对未来的期待,一种对“伊甸园”原主的期待。但这种念头在脑海里刚一浮出,她就很快把它摁进水里,免得它一见空气就破裂。这么多年来,她几乎不敢让自己的思维触碰那个人,她知道,他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他一定比她过得好。她常常把自己的灵魂捆绑在双手上,让狼狈而忙碌的生活填充空白的大脑。
梁淼就这么的走着,走着,峰回路转,抬头间,她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城区里灯火辉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顺着漆水河与雷平河的川道蜿蜒向北,又顺着两岸的山势铺排而上,层层叠叠而又错落有致地点亮了整个山体,像一个展翅翱翔的彩凤,渲染着山城的轮廓。
梁淼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俯瞰铜官城的夜景,她没有想到山城的夜景竟如此绚丽,如此富有诗意,她瞬间被震撼了。她有些激动,渴望有一个人能和她一起分享这种快乐,这种诗意,分享她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生活蓝图,把它美美地镶嵌在那个流光溢彩的凤凰里。
梁淼正沉浸在美好的臆想里,并没有意识到那辆龟速的汽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路边。司机从车里下来,默默地走到她的身边,目光也投向她看的方向,也俯瞰铜官城凤凰展翅的迷人夜景。
来人显然也被这诗意般的夜景触动了,很想表达一下感受,但一时又描绘不出来,情急之下,吟出一个诗句:“身无彩凤双飞翼”。
梁淼吓了一跳,迅速转过头来,借着车灯的光亮,仔细打量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来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是……陈磊?”
来人一展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用带着颤音的语调答复:“是……是那个对不起你的陈磊!”他的声音满含着愧疚,身体也在微微发颤,“他向你赎罪来了!”
梁淼做梦也没想到,她今生还能见到陈磊,十多年前分手之后,她没有刻意去打听他的消息,只听说他去了浙江,在一个工厂里打工,之后就什么消息也没有了。每每想起他的时候,她的心就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堵得她好像要窒息,以至于后来的日子,她不敢再想起他,只把他作为生活里的一场梦,一个能让她回味到生活中某些美好的梦。她从没有期待在这样一个夜晚,能和他意外相逢。
她投进他的怀抱,感觉到身体里一直堵着的那些东西顺着血管往前涌,就像刚刚解冻的河道,奔涌与拥堵俱下,越涌越快,越涌越堵,最后终于从喉咙里决堤,她一泻千里地哭了出来。
他们就这么地抱着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忘记一切。直到梁淼滚烫的泪水把身体里的那些冰凌一个个融化掉,开始产生出一种舒适的畅通,他们才把彼此的身体稍稍松开了一些。
陈磊将她的稍嫌尖瘦的下颌轻轻托起,愧疚而心疼地凝视着那张布满泪痕的脸颊,那脸颊,曾是那样的清纯秀美,带着些许的胆怯和忧郁,就像一朵让人欲罢不能的丁香。尤其是那双如湖泊般清澈的眼睛,只要你的视线一进入那汪水域,就立刻会被那种让人炫目的美所淹没,无可救药地淹没。他不明白,当初他怎么就把这种美轻易地放手了,而且还放手了这么多年!
梁淼抬起蓄满泪水的秀目,多年来的苦难、委屈、狼狈都伴着决堤的泪水一泄而下,她像一个在沙漠里迷途已久的瘦马终于找到了绿洲,用酣畅的嘶鸣和激动的泪水表达对命运的感叹。“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怪!”
“不!是我选择了逃避,让你这么多年吃苦了!”陈磊在回应她,似乎也在回应自己的问责。
梁淼无意问责,她觉得那没有任何意义,她更关心的是陈磊这么多年的故事,他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不希望他吃苦,好像他要是吃了苦,都是她连累似的。
“吃苦是免不了的!毕竟我们都是白手起家,从零开始。”陈磊拉着梁淼向旁边的草丛走了几步,在一块小土坎上坐了下来。此时正值夏末,夜晚的凉意渐浓,陈磊脱下自己的蓝色boss夹克,轻柔地披在梁淼单薄的身上,开始向她叙说自己十多年的创业经历。
干活,拼命地干活,唯有干活才能让他的大脑平静下来。
刚开始他只是在浙江一带的家具厂打工,他把所有能利用起来的时间都用来加班加点,以便早日变成有钱人,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和心爱的人走在一起,就是因为自己没有钱,他一定要做一个有钱人。
最初的一年里,他掙来的钱大多寄回去贴补家用,帮因眼病住院而欠债的父亲还债。第二年,家里的境况好转了一些,他给家里贴补的少了,自己就有了一点积蓄。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他不想再做打工仔了,他觉得打工离挣大钱太遥远,他等不及,他觉得自己应该快速地成长,快速地挣钱,他要向世界证明,他有能力娶到自己所爱的人。
他开始筹谋自己做老板。他说服了一个伙计合伙,在杭州的郊区开了一个小型的家具加工厂。他用自己积攒的一点积蓄租了一个简陋的厂房,又从亲友以及发小石墙那里筹集了一笔资金,购置了一套设备,又雇了几个技术工人,便开始了家具加工生产。
由于对市场估计不足,他的家具厂仅仅运营了两年,因为产品积压,资金无法周转,迫不得已关了门。他变卖了设备,求爷爷告奶奶把一部分家具给了木材加工厂抵了一部分债,一部分赔本处理给当地乡民。退过厂房后,他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欠了近十万元的债务,这让他备受打击,好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劲来。
那时父母也开始催婚,每次打电话都问他有没有找到对象,什么时候带对象回家。后来见他没有动静,就干脆在老家给他瞅对象,然后一次次催他回家相亲。他一直找借口拒绝,那时候,他对任何姑娘都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只在如何更多更快地挣钱上,仿佛挣钱成了他今生唯一的乐趣。
他又回到那些家具厂去打工,依然是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挣钱,他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才还清了欠款。
一个周末,他跟随老板在杭州出差,那时正值杭州举办一个全国性的奇石展,老板就带他去参观。他知道老板是一个石头迷,听说他家里有一个书房,除了一个书柜,其余地方的全摆着各种各样的观赏石。老板每次出差,只要有观赏石展览,他是必去无疑的。那天,陈磊跟随老板走进展馆,看到造型及图案各异的观赏石琳琅满目,美轮美奂,大感意外。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些石头价格高得惊人,动辄就数万。特别是老板钟情的一种石头,叫灵璧石,有几块精品价格标到了数十万。参观的人流虽然不像街市那么拥挤,但也络绎不绝,而成交的奇石,还真不少,老板就以数万元购得一款命名为观海听涛的灵璧石。
他忽然就想到了他的“伊甸园”,想到了家乡的那种怪石,他们似乎也可以登堂入室,成为一种艺术品,成为一种谋生的路子。
趁春节探亲,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家人,希望能得到一些资金支持,但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尤其是父亲,他说母亲的肾部出了问题,一个冬天,他们把积蓄都给了母亲治病,家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不但没有得到家里的经济支持,反而从自己微薄的积蓄里给父母贴补了一些。
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他有些茫然,就去找发小石墙闲聊。石墙和陈磊是从小的铁哥,俩人一起高中毕业。石墙当时也想随陈磊去外面闯世界,可他父亲在铜官城做一些贩卖瓷器的小生意,想让儿子做帮手,石墙拗不过父亲,就留了下来。妹妹石林考上大学后,他们索性在铜官城开了个瓷器店,生意还算不错。经过数年的历练,石墙也算是有些见识,陈磊希望他能给自己指点迷津。
石墙果然没有让陈磊失望,他带陈磊拜访了铜官城一位专门收藏铜官奇石的学者黎平。
黎平收藏并研究奇石十余年,自己有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家庭藏石馆,不过种类繁多,几乎囊括了铜官城的各类奇石。他一度在铜官城举办过个人奇石展,《铜官日报》还做了他的专题报道,在当地还是颇有影响力的。
但黎平终归是个学者,既没有大笔资金投入奇石收购,也不舍得把手头的奇石换成货币,所以,在这个物欲膨胀的年代里,经济拮据而力不从心的他,终是没有机会将铜官地界的石种引入奇石界,这也是他今生的遗憾。今日听说陈磊有意开发陈炉一带的石头,自然高兴不已。
客人还未落座,他便拿起大理石茶几上的一块镇石,开启两片有些干裂的薄唇,口若悬河地给他们讲述那种石头的前世今生。
他说,历史上,那种石头被称为华原石,叩之有金属之声,清脆悦耳,余韵悠长。在汉及唐初时期,工匠们曾用它替换有着传统打击乐器石材的泗滨石,被诗人白居易记在诗句里:“华原罄,华原罄,古人不听今人听。泗滨石,泗滨石,今人不击古人击”,“长安市儿为乐师,华原罄与泗滨石,清浊两声谁得知。”这些记载,成为华原石历史上的一种荣耀。
黎平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见陈磊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手一伸,做出一个请进的姿势,将客人带进里面的一个套间,对着标有浮雕石、图文石、珍珠石、纹理石、造型石、生物化石的六个石架,依次介绍华原石的种类及特点。陈磊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家乡的那种怪石,原来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底蕴。
后来,陈磊被一块被命名为女娲补天的浮雕石所吸引。那块石头有着墨玉质地和高浮雕图案。中间的浮雕深浅有致,疏密有度,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女娲气贯长虹的身姿。四周密集而富于变化的纹理,恰似翻腾奔涌的怒涛,又似随风叱咤的火苗,渲染出传说中女娲补天的那种壮阔场景。整个画面如出土的周秦文物,气韵高幽,古拙苍劲。他被那块石头所呈现的精彩画面震撼了,他久久不舍离开。
黎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那种惊喜和迷恋,他满含期待地说,华原石蕴含了华夏文明的深厚底蕴,想真正读懂它,得具备哲学、美学、文学等文化素养,才能很好地开发它。现在他年事已高,无力介入奇石界,希望陈磊成为将它带入奇石界的第一人。
陈磊本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干啥就想干出点名堂,听了黎平先生的介绍,方醒悟华原石如此可贵,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现在被学识渊博的黎平这么一鼓动,更是来了劲头。他攥了攥拳头,对着黎平坚定地点了点头。
陈磊说干就干,一回到家,他叫上两个堂弟,带上镐头和竹筐,上山一起找寻那种带图文的石头。在起初的几天里,他们的收获并不像预期的那么理想,每天寻回来的石头没有一个称得上精品的,两个堂弟有些气馁,不愿白费力气,就帮家里干活去了。他就一个人上山找寻,几天后真有了收获,一连找到了好多块上品石头,两个堂弟受到了鼓舞,也重新加入他的队伍。
半个多月后,石磊的石头已经有些积累,他根據黎平教授的指点,买来电钢刷、平刻刀、钩针、鬃刷等清理石衣的工具,亲自清理石头上的石衣。
石衣包裹,是华原石区别于其它观赏石的重要特征之一。其它观赏石多追求石肤尽露,华原石却着衣添魅。他和堂弟采回来的石头,大多被石衣包裹得灰头土脸,只有清理掉包裹它的高岭土,它才会露出图幻纹魅的真面目。但是,清理石衣不但需要一定的技巧,更需要有一双发现美的慧眼。陈磊不敢轻易动手,又向黎平教授请教了多次,黎平教授还给了他一些有关观赏石的书籍和杂志。他在家反复研读揣摩,才明白,清理石衣要以突出主题为原则,还得把石衣脱得恰到好处,也就是说,该脱的地方脱,不该脱的地方千万别扒光了身子;有些地方留点小衬裙,有的地方脱个小马甲,这些全得仰仗赏石者的喜好或者慧眼,这些难度和纠结让他辗转难眠,欲罢不能。
陈磊很是费了一番的功夫,才清理出了采集回来的四分之一。而每一块石头在他精心的清理后露出真面目时,他都会有一次惊喜,有时甚至欣喜若狂。那种高浮雕的图案,正像黎平教授所说,它恰似秦汉时期的纹饰,初看大有人工雕琢般的精美,细品却是摄人心魄的天然意韵。每当闲暇,他凝视清理出来的那些精品石的时候,那一个个玄妙幽深的纹饰构成的画面让他意醉神迷,浮想联翩,它们仿佛是一扇扇时光隧道之门,只要一走近它,便被一种特殊的磁力卷入,随着一种美妙的眩晕,跌落到周秦汉的某个角落。
但他不能自得其乐,沉迷其中,他知道,要让那些石头登上艺术的殿堂,他得花钱给它订做一个相得益彰的底座,还得给它起一个既有文化底蕴,又能和画面切贴的名字。哦,他觉得要做的事太多了,而等待他赚钱养家的父母,看到他数月来,不但没有赚到一分钱,还将以前积攒的钱花在那些没有用处的石头上,便没有了耐性,逼着他早日外出打工。
万般无奈之下,他求助于以前的老板,希望他能买他一块石头,可以给父母有所交代。
他先将那些已经退去石衣的石头一一拍照,然后QQ发给老板,老板看后,很快回话,说他要来陈磊的家乡,亲自挑选。
过了两天,他果然来了,对着陈磊的那些精品石看了又看,连连感叹,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说要把他那些品相好的石头都买走。
陈磊第一次出售华原石,没有任何经验,也没有前车之鉴,只是根据自己这么多天来花费的精力,要了一个自以为不会吓走老板的价位,没想到老板一口答应。陈磊喜出望外,双方以五万元成交了他最好的20块华原石,这就是说,他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挣了五万元,比他以前不吃不喝一年的打工钱还多,他自然乐开了花。虽然后来他听说,老板用那些石头参加了一次奇石展,其中一块石头,就出售了十万元,但他依然觉得,老板就是他福星,他心中有的只是感恩。
有了收入,陈磊更有了干劲,全身心投入到华原石的生意中。那个老板后来又介绍几位石友前来购石,几次下来,陈磊的石头几乎供不应求。村里人见陈磊挖石头赚了钱,也纷纷效仿。不久,村里就有外地人来收石头,一时间,上山挖石,成了当地人一种新型的收入。
当地的观赏石协会也闻风而动,纷纷加入收购华原石的队伍中。不久,在黎平教授的介绍下,陈磊也参加了当地的观赏石协会。经过多次切磋,陈磊和石友们决定将华原石命名为陈炉石,他们一起切磋清理石衣的方法,起名的要领,鉴赏的感受等等。从未知到已知,从肤浅到高深,他像一个虔诚的学子,饥渴般地吮吸着观赏石的知识。不久,他和石友们带着一些陈炉石精品,参加了武汉和柳州的全国性奇石展,竟然连续两次摘金夺银,一时轰动了奇石界。仅仅几个月时间,陈炉石就火了起来,许多外地的奇石爱好者都来陈炉收购奇石,这个曾经寂静的山村,一下子沸腾起来。
随着陈炉石挖掘和销售的不断升温,省内外众多奇石爱好者也慕名而来,争先恐后地收购,陈炉石成为当地人的一种亢奋,附近的村民也加入了挖石大军,形成了漫山遍野皆挖石的壮观景象。但陈炉石储量小,精品更少,露在地表的石头被动手早的村民挖掘一空,他们的?头便开始伸向山体的深肤,地貌破坏日渐严重。
好在两年后,当地政府及时发现了这一现状,对石农无节制地挖掘有了一些限制,石农手里的石源迅速减少,价格跟着飞涨。这个时候,陈磊已经收购了上百方陈炉石。
姜彩云呆呆地定在那里,端着碗的手微微发颤,她向梁淼投来哀婉而乞求的目光,那目光,就像一个失散多年的母狮,老态龙钟地守在窝口的,满含期待等着狮群的接纳。
梁淼的心被那个目光刺了一下,就像被蚂蚁咬了那么一口,你可以忍受,但你无法忽略那针扎般的疼痛。她的声音忽然弱下来,又补充了一句:“好,你不走,我走!”然后不容分说,抓起手包就要向外冲。就在她即将冲出门的那一瞬间,她又心怀怨愤地白了父亲一眼,梁峁躲闪了她的目光。
梁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上公交车的,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来到铜官城的,她像一个拖着伤口的狮子,慌不择路地孑孓在大街上。
脑子里最先闪现的,是她即将出门前,父亲那躲闪的目光。躲闪就意味着沉默。父亲对她的发作表示沉默,很显然,他想让母亲留下。她知道,父亲在心里一直是挂念母亲的。母亲刚出走的那几年,家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他总会说,如果她在,总能搭把手。梁淼总会狠狠地怼回父亲,说她自从十岁学会做饭,母亲给家人做过几顿饭?父亲长吁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她总归是你们的母亲,这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也许这么多年,父亲就是用这种亲情支撑着一种希望,维持着一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吧。
难道应该设身处地替父亲考虑一下?病床上的他,浓眉大眼依在,只是目光掺杂了几分呆滞,高大的身材也依在,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壮实和干劲。现在,年过花甲的他孱弱地躺在床上,正亟待一个女人的照料。有了母亲,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一个不需要再把嫁出去的女儿依然捆绑在娘家灶头的家。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父亲的身边好像真应该有一个老伴。这么多年来,梁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没有能力替父亲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母亲的归来,这些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么,一个人犯下的错误,一个对家庭造成灾难性打击的错误,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一笔勾销么?父亲和哥哥,他们可以说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他们本可以心怀怨恨地据她于千里之外,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拒绝的能力,只求顺应生活的安排。她梁淼有拒绝的能力,却没有替他们拒绝的资格。她恨自己十多年后,依然没有独立担负这个家庭的能力。
梁淼心烦意乱地在大街上溜达,直到深夜,方回到店铺的阁楼里。
7
梁淼感觉到体内的一种什么东西在复活,就好像是一部死机的电脑,突然间被激活,又恢复了最初的无限可能。生活似乎不再程式化,其实它本来就有着变幻莫测的轨迹,有着诗意的色彩斑斓的远方。
梁淼的这种复活显然表现在她的肢体上,她用华尔兹的舞步打扫店铺的卫生,用获奖者的笑容迎接每一个观望的顾客,即使顾客费了半天口舌最终没有下单,她也会用弥勒般真诚的微笑和度量,替代以前那种暗地里的失落和焦灼。
康强意识到梁淼的这种变化,把它归功为梁母归来的效应。这么多年来,康强还从来没有见过梁淼的这种快乐,它从内向外散发出来,似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散发着笑意,以前那个阴冷得渗人骨髓的气息,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康强暗地里感谢上苍,终于给他的家庭带来了福音。他有点后悔曾经对梁淼的责难,其实他也不是不让她照顾娘家,也不是重男轻女,只要她心里有他,对他尽一个妻子应有的关爱,答应康母再生个二胎,他愿意什么都依着她。
梁淼又一次忽略了康强,她的脑子早已经被那场久别重逢塞得满满当当。她不厌其烦地回忆着重逢的每一个细节,想着他那乌龟般的车速,竟然能沉着气跟踪了那么长时间,她在心里暗骂那个喜欢卖关子的家伙。那次给她送“伊甸园”,就卖了那么大一个关子,害得她傻乎乎地以为那是个雕塑,后来她为自己的无知和迟钝难为情了好几次。她又想起他那温暖而厚实的胸膛,他的胸膛比十多年前结实多了,一贴近就有一种安全感。
十多年前,在那两棵情侣树下,他第一次把她连同那块“伊甸园”揽进胸膛的时候,他的胸膛还有些单薄,带着一些男孩的青涩和燥热,他的拥抱还有些笨拙和紧张。当他带着些许的羞怯,把他那滚烫的嘴唇覆上去的时候,她感到了他全身的震顫和强烈的渴念,那种渴念后来才明白是什么。哎呦,现在想起来那天的情景,她的脸颊还有些发烫呢!不过那家伙也够大胆的,非要揽着她的腰从村头走过,仿佛要向全世界炫耀他们的幸福!要明白,那可是思想还相对保守的乡村,而不是张扬爱情的都市。虽然乡亲们已经接受了恋爱自由的理念,但依然接受不了情侣大厅广众之下的亲密行为。不过,那时候自己不也是纵容并享受着他的炫耀?年轻还是好啊,有炫耀的勇气和资本,也有青涩的梦想和笑声。后来他消失了,她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过上了一种令人窒息般的生活,想想都叫人后怕。
梁淼的思绪在这种重逢的喜悦中沉溺了好多天,她很喜欢这种回味的感觉,夹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更多的则是一种甜蜜。很多年没有这种甜蜜的感觉了,体验过了,就难以再放下,连这种海市蜃楼般的回味她都不舍得放下。
梁淼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母亲,想起她总是拿着手机收发短信的情景。有时候她独自一人坐在灶火前,神情茫然地对着手机发呆,连锅里的白米粥煮糊了都浑然不觉;有时候她坐在凌乱的土炕上,背靠着已经脏得辨不清本色的被子,忽然就会莫名其妙地对着手机笑出声来,笑得她那施着厚厚的劣质脂粉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晕。因为发短信,母亲不是忘记了做饭,让两个放学回来的儿女吃方便面,就是凑活着做一大锅可以吃两天的面疙瘩,以便梁淼兄妹第二天不再埋怨她。那时候梁淼实在不明白,手机里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能让无所事事的母亲如此迷恋。现在她明白了,手机里有母亲想要的那种东西,虽然她不知道手机那头的那个人是谁,有没有能力给她那种需求,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寄身的是不是那个人,但她敢肯定,母亲那时候对着手机追寻的,就是一种从父亲身上得不到的爱情,而且是那种有一些浪漫,带有一种小资情调的爱情,这是耿直而粗鲁的父亲永远也给不了她的,即使父亲有了钱,他也给不了。但母亲的悲剧应该归结为,她虽然知道自己想追寻什么,却没有辨别真伪的能力。她自以为追求的小资生活,却又因为自身内涵的空洞而跌落庸俗的泥坑,她那总想少付出却又要求多回报的功利心理,最终铺排了她的悲剧。
相较于母亲,梁淼对自己的辨别力还是比较自信的,就像现在的陈磊,他成熟,有思想,有魄力,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不只积累了许多财富,也积累了许多人生经验,这是毋容置疑的,也是值得人肯定与尊敬的。
梁淼一直愿意沉溺在美好的回味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拖延陈磊等待的那个答复。她知道这是回避不了的,但抉择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她宁愿让这个过程来得晚一些。她明白,她的这个痛苦缘自康茵。
在没有和陈磊重逢以前,康茵是她唯一的生活乐趣。从一个小肉坨长到人见人爱的小公主,她知道她什么时候喊出第一声动人的儿语,什么时候歪歪斜斜地迈出人生的第一个脚步;知道她哪一天从伙伴们那里受到了委屈,哪一天在课堂上受到了表扬;知道她喜欢穿什么样的花裙子,喜欢吃什么样的小零食……。她知道得太多了,连她的一个小小的谎言都能很快识破。但她也知道,女儿是康强的心尖,自己肯定是带不走她的。
梁淼的理智和感情反复博弈,她在心里做了很多生活场景的设想,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挺过一段没有女儿的日子。有陈磊的陪伴,这种日子不会那么苍白空洞。那么不带她也好,自己在外漂泊,女儿上学也会受影响。康强虽然不怎么待见梁家,但对女儿还是视若珍宝,他一定会照顾好康茵的。至于父亲和哥哥,现在有了母亲,他们的生活也会有了照应。
到第十天的时候,陈磊有些按捺不住,他发来一条微信,问她想好了没有。梁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她的抉择因他的这个催促而定夺,她停了十分钟,然后回复了几个字:有爱的生活是一个强大的磁场,我愿意做一块幸福的磁铁。
陈磊马上回复了一个拥抱亲吻的表情,接着发来两行字:今生能牵着你的手浪迹天涯,再无遗憾!五分钟后又发来几行字:抓紧准备,三天后的晚上十点,姜女祠前,不见不散。
8
在等待梁淼的答复的日子里,陈磊就开始做了准备。他去了一趟杭州,把自己近年来收集的陈炉石精品,托付给带他走入奇石界的那个老板,剩余的交给父亲打理,然后回到忙得晕头转向的妻子身边,漫不经心地给他帮忙打理生意,等待梁淼的回音。
梁淼的反应倒是很迟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在店铺里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她甚至有些恼火,敢情这些顾客趁乱打劫?专挑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来讨价还价?
有一件事她倒会抢着去做,那就是接送康茵上学。母亲回家之后,康强没有和她商量,直接把康茵转到了铜官城的一所小学就读,一家三口顺理成章地住在了出租屋。父女俩每天一见面,叽里呱啦说个没完,仿佛憋屈了很久的话,终于有了畅所欲言的机会。
梁淼也是感慨,这么多年,因为有娘家的沉重包袱,他只能让康强背井离乡打工挣钱。在缺少父爱熏陶的生活里,康茵也跟着吃了不少苦,许多本该拥有的东西,大部分都做了减法:漂亮的電动娃娃以不实惠为理由,降格成布娃娃;游乐场的多数玩具以危险为理由,降格成最便宜的旋转木马;至于外出旅游,大多是给她许一个根本不打算兑现的承诺。如今,一家三口终于可以轻装前行了,她却要打碎他俩的美梦了。
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似乎这也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十多年来,为这个家,她放弃了爱情,像一个未老先衰的老妪,过着看不到未来的寡淡生活。但陈磊的出现,给她带来一种美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幸福得想哭。她已经放手了一回,这一次,她不能再放手了,人生苦短,她得为自己活一回。
她快刀斩乱麻,趁着晚饭后,女儿随康强去店里盘点的时机,她迅速到出租屋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从写字台抽屉里拿了身份证,趁着天黑出了门。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到了约会的地点。陈磊已经驾车等在那里多时了。俩人一见,又激动又紧张,连拥抱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陈磊说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二人快速钻进车里,陈磊提议俩人都趁早关掉手机,不然一会家人的电话肯定会打过来。梁淼觉得在理,匆匆给康强发了个微信:我走了,对不起,照顾好康茵!然后就关了手机。陈磊一踩油门,汽车便向省城飞驰而去。
还是陈磊有经验,在网上提前预订了酒店。凌晨时分,二人赶到酒店。酒店是五星级的,大厅豪华而宽敞,大约有二百多平米,地板主色是艾叶青大理石,中间摆放着一个铁岭红大理石圆桌,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花瓶,花瓶里插着一些奇花异草,浓郁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大厅。
梁淼尽情地吸了一口醉人的花香,又环顾左右,才发现大门两边各摆放着两组欧式深咖色皮沙发。因为已经深夜,大厅里没有其他客人,显得有些空旷,那几组奢华的沙发就显得有些浪费。梁淼从来没有进过如此奢华的酒店,一下子被这种气势所震慑。以前,它出现在电视里的时候,它总是和那些明星老总联系在一起。现在,自己突兀地置身其中,她觉得那么陌生,那么不真实。她看着陈磊大步流星地走向前台办理入住手续,她趁机踩着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轻脚轻手地走到那个铁岭红的圆桌前,好奇地欣赏着那些叫不上名的鲜花。那些花太美了,美得简直有些不真实。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摸那束紫色的花,那是一种有着三片花瓣的花,花瓣的边缘是深紫色,中间是浅紫色,正中是一小撮花蕊,花蕊的旁边还有一圈半紫半蓝的绒毛,花蕊就藏在绒毛下,像一个怯怯的少女。那些花瓣散发着一种让人迷醉的香味,让人禁不住想起幽谷、深林、溪水、笑声。
梁淼正沉浸在花香中,忽听陈磊喊她的名字,她慌忙回头,见陈磊正举着身份证向她招手,示意她把自己的身份证拿过去。梁淼赶紧踩着明光锃亮的地板跑向前台,因为慌张,脚下一打滑,差点摔倒。好在陈磊眼疾手快地奔过去扶住她,这才有惊无险。
二人办好入住手续,提着行李兴奋地奔向自己的房间。
房间好大啊,外间是一个客厅,有着视野开阔的落地窗,旁边垂着镶有花边的米色窗帘,窗的左侧是一组烟灰色单双人布艺沙发。双人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白色花盆,一簇浅红色的鲜花开得甚为动人。
梁淼欣喜地走进里间的卧室,看到一张宽大整洁的双人床,两个洁白的备枕在枕头上折成两个可爱的V字,和躺在床铺中间那个红心型的靠垫,恰好构成一个喜庆的笑脸。
梁淼开心而幸福地慨叹:“这房间忒大,忒奢侈了吧?一定很贵吧?”
陈磊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额头顶着额头说:“让你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我得给你补回来!”然后把她抱起来扔在松软的床上,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压了上去,湿滑的舌头迅速探进她的花蕊里,贪婪地吮吸,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吸进肚子里。没几分钟,陈磊忙乱的手就开始扒梁淼的衣服。梁淼趁势将红唇从陈磊的吮吸里拔出来,嗔道:“我得把自己冲干净了再给你!”
“那我们来个鸳鸯浴?”陈磊眯着眼睛坏笑。
“去你的!”梁淼脸上飞过红晕,“你先去!”
陈磊撅了撅嘴唇,有点不舍地站起身来,但他没有马上走进浴室,而是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托在掌心,展示给梁淼。
“伊甸园?”梁淼惊得两眼都直了,“它怎么在你手里?”
“13年前,你不是亲自把它还到我手里了?”陈磊笑得很淡定。
梁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不敢将自己扫墓时捡到一模一样的那块石头,又被梁米以30万卖掉的情况告诉他。她一时有些语塞,顿了几秒种,方结结巴巴地说:“啊,是啊……我……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你不会连我都给忘了吧?”陈磊在梁淼挺直柔滑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嗔怪道。
“你要再不出现,我就真把你忘了!”梁淼稍稍镇定下来,把头一歪,撒娇地翻了个白眼。
陈磊狡黠地一笑,把“伊甸园”放在梁淼的手心里:“你可得给咱收好了,我花了30万呢!”
梁淼惊异得睁大了眼睛,“是你?”
陈磊眯缝着眼睛,淡定地点点头:“这么多年,它一直是我打拼的动力,每每看到它,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拼命挣钱,成为一个有钱人,一个有资格把你带走的人!”
“这么说,是你故意丢在小路上,让我捡到,然后又高价买走?”梁淼吃惊不小。
“你以为天上会给你掉下个‘伊甸园?”陈磊笑着挑挑眉,撇撇嘴。
梁淼心头一热,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泪花:“有你这份心,我这辈子也知足了!”
“好了宝贝,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的好日子终于开始了!”陈磊在梁淼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走进了浴室。
浴室的水哗哗地响起来,梁淼欢快地在房间里奔来奔去,方才当着陈磊的面,她怕被他看轻,没好意思细细观赏这豪华的房间,现在剩下她一个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观赏了。
她没忘记把心爱的“伊甸园”轻轻放在梳妆镜前的胡桃木桌上,然后奔过去摸摸那精致典雅的落地窗帘,又摸摸那姜黄和浅咖相间的皮质床头。那床头精美而又富于弹性,她干脆脱掉鞋子坐在床上,身子靠了上去,那块咖色的皮垫恰好托住她的脊背,好舒服好熨贴,似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得到了安抚。她又躺下身子,感受那套洁白无瑕的被褥。她把脸贴在细密柔软的被头上,让那种柔软和细腻包裹着自己,她感到全身是那样的舒坦,那样的惬意,她忽然在想,幸福应该就是这种感覺吧!
她被这种幸福感调动了情绪,又跳下床,连鞋也不穿,迈着华尔兹的舞步奔向客厅,想象着客厅的舞池里乐声悠扬,人影晃动,她禁不住打着节奏转了几圈,然后坐在那富有弹性的布艺沙发上,拨弄那盆不知名的鲜花。
那盆花有着剑鞘一般的叶子,它们像扇面一样排列开来,像一排忠诚的战士,护卫着正中那曼妙的浅红花朵。她忽然觉得这盆花好像和在大厅里触摸的那朵花有些相似,只是刚才她没有留意那叶子的形状。它的香气好闻极了,整个屋子充满了一种让人迷醉的异香,这种异香,和爱情连在一起,瞬间把凡夫俗子的平庸生活提升到罗曼蒂克的高度,让人觉得生活原来如此富有诗意。
她在这种罗曼蒂克的花香中,想舒展出一种与之匹配的体态,就矫情地往沙发上一趟,她立刻感受到这种典雅的沙发带给她的快感,她好喜欢这种感觉。但她躺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机从裤兜里溜了出来,落在华美的地毯上。她懒得起身,伸长了手,使了使劲才把它够着。她捡起来的时候,本想把它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但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打开手机看一下。她看了看墙上的欧式挂钟,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打电话了,她可以窥探一下她的出走带给家人的反应,她其实更想知道康强的反应。
手机果然有康强十多个未接来电提示,还有几个微信提示。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给自己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故意先点开梁米的微信,以便让自己明白,自己最在乎的是娘家的情况。梁米的留言让她吃了一惊: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妈今天晕倒了,我们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她得了胃癌,你赶紧回来吧。
微信显示,50分钟后,他又发了一条:康强说你外出了,你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成一锅粥了,你还有心思外出游荡?
梁淼无心理会梁米的埋怨,只是对着他的第一条微信发呆,难道母亲是因为得了不治之症才回来的?她是没有摆脱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生活?抑或明白了找到的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不得而知。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悲哀,为母亲,为女性,为爱情!
悲哀的情绪一铺展,鼻腔和喉咙瞬间产生堵塞,屋子里那种和爱情和浪漫联系在一起的异香也消失了,一种什么翅膀被烧糊的味道在四周氤氲开来,渐渐逼近她的喉咙,呛得她喉咙发痛,她赶紧弹起身来想逃开,但她一时又不知道该冲向浴室,让水冲掉这呛人的气味?还是应该冲向室外,让黑夜稀释这种气味?
她又慌忙点开康强的头像,看到他发了几条微信,每一条都很长。梁淼先看第一条:淼,你去哪儿了?怎么关机了?你一个人外出很不安全,我很担心你,康茵也离不开你。我知道,妈妈回来了,你也放心家里了。如果你想一个人在外面清净几天,那就给我回个信,我好放心。晚上12点之前你还没有消息,我就报警啦!
切!他倒挺会装糊涂,早干嘛去了?当初说好承担这个家庭重担,她才答应嫁给他的,可是,从梁米第二次腿部疤痕松解手术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张口闭口说,不能帮梁米这,不能帮梁米那!不帮梁米,她嫁他干什么?哼!嫌我对他的父母冷淡?刚生下康茵,他们对我还算热络,没两年就让我生二胎,不答应就一个个挺着僵尸脸。明明知道我要照顾梁米梁豆,梁雪还没考上大学,我怎么生?这两年梁雪刚考上大学了,又开了店铺,我还不是想着趁年轻多挣点钱,早点把梁米的手术做完了,就清净了!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生不生二胎,那是我们的事,你父母凭什么干涉?哼!以后你们好好干涉去吧!
她又看下一条微信,时间显示是晚上九点:淼,妈妈病了,胃癌晚期,你赶紧回来啊!不管你对她有多深的成见,她毕竟是你母亲,生你养你的人。其实她老人家也挺可怜的,一直和父亲不和睦,很少能享受婚姻的甜蜜,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她。我知道,她给你带来了很多伤痛,或者说,她的出走改变了你的人生,让你有机会认识了我,也许你并不觉得认识我是一种幸运,但我是!我特别庆幸自己今生遇到了你!我知道,这两年,我不让你帮梁米哥,你有一些不满,其实,我主要心疼你瘦弱的身板,不希望你那么累。你有所不知,梁米哥他两年前就恢复正常行走了,他就是有你这个妹妹做依靠,才懒于独立面对生活。这一点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怕你和他吵起来。现在好了,他终于在家人面前承认了。不过,我也想通了,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你高兴,只要咱一家三口能天天在一起,你想养着他就养着他吧,我也不会埋怨你了。我只希望你快回来,我担心得都快发疯了!
看到这条微信,梁淼的心情五味杂陈,愤怒,感动。愤怒的是,梁米竟然把这件事隐瞒了两年,还在装残耍赖,让家人养着他,简直太自私了,让人气愤了,她一定要扒开梁米的衣服,看看他胸膛里还有没有良心!
感动的是,康强竟然早都发现梁米的秘密,只是不愿说出来,原来自己错怪康强了。她立刻内疚起来,回忆和康强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得他除了没有陈磊那么帅以外,其实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这么多年,他大多时候都是顺从她,体贴她,包容她。只要他在家,所有的体力活都是他干。当初梁米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哪一样他都没落下。就是现在父亲梁峁躺在床上,他回到家里,也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她知道,他对梁米的好吃懒做很有些不满,对自己过分帮助哥哥也有情绪,但说实在的,哪一個女婿能做到康强这一点呢?换做陈磊,也未必会比康强做得好。
可是,这么多年,她是怎样对待康强的呢?她忽然感到无比羞愧。当初她一心想救回哥哥一条命,满脑子都是想着怎样做一个好妹妹,一个好女儿,却没想过怎样做一个好妻子。从结婚的那天起,她对他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好像他和她结婚不是为了美满的婚姻,而是为了帮她养家糊口。多少次,看见他打工归来,还未吃饭就累得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不但不体恤,反而嫌他沾着泥巴的脚弄脏了沙发。多少次,她夜半醒来,看见他用胳膊环着她,温热的嘴唇印在她的红唇上,柔和的目光充满了爱怜,她不但不解风情,反而嫌他吵扰了她的好梦……而这些,他一概都包容了她,他总是对她说,为了她和康茵能过得好一点,他吃什么苦都值得。是啊,他爱她,爱得很深,这一点她能感觉得到,但她就是不愿意说破,仿佛一说破,他就得要求她如数回馈似的。虽然她知道,任何一次爱情,双方投入的感情都不可能绝对对等,但最起码得有回馈,而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感情的回馈实在太少太少。13年前,她选择康强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现状。13年来,康强做了他该做的,而自己呢?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了吗?不但如此,现在的自己,竟然还要背叛这样一个包容她,宠爱她的丈夫,在这一点上,自己和只求收获不愿付出的梁米有区别吗?
梁淼开始心烦意乱,她再也坐不住了,迅速站起身来,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无意中看到梳妆台前的“伊甸园”,却恍如隔世。她慢慢将它拿起来仔细审视,忽然觉得,那块石头上的两个人物压根就不像亚当和夏娃,特别是那个神情稍显激动的男子,反而和传说中金哥银妹的道别场景有些相似。再看石头的背面,那些疏密有致的图纹,细细辨来,似乎是两棵互为相望的大树。
梁淼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在现实中,她和陈磊只能做那两棵互为相望的皂荚树。
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对着浴室晃动的身影,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悄悄离去。
责任编辑雨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