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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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河南大饥荒,国民党政府依然强征军粮,民众死伤无数。加之日本鬼子加紧占领河南,大半个河南已经沦陷,河南上百万的百姓带领妻儿老小到陕西逃难。白振中的家乡登封县的人也快逃光了,西去的火车上扒满了逃难的百姓,大路上成群结队都是西去逃难的难民,汽车、牛车、架子车,甚至还有一些残兵败将的军车夹杂其中,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逃到陕西去!
白振中带着三个儿子白文、白武、白星和老婆桂兰,每人背了一大包东西,走在西去的难民队伍里。饥了咬两口干饼子,渴了就忍着,谁也没水喝,碰到有河,大家都跑到河边去喝,带罐子、缸子的就舀了水存起来,啥也没带的就用手掬了水喝,还有人在河边捡点儿柴火支起锅做饭。喝了一肚子河水的人,没走出一里地就开始拉稀,满世界都是解裤带找土沟拉稀的难民,男女都顾不了了,只要不拉在裤裆里,谁还管男女的事情呢。只要有个土沟,里边就挤满了拉稀的人,白晃晃的屁股一排一排的,一个个扑哧扑哧地直拉稀。
刚走到山西芮城县,还没到潼关,日本鬼子就派飞机满世界轰炸,想夺潼关这个战略要塞。国军派了重兵把守,就是不让鬼子打过来。潼关是秦晋豫三省交界要地,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飞机一来,潼关的黄河大桥就关闭了,逃难的老百姓都趴在土沟里等飞机轰炸完了赶紧往过跑,敌机飞走之后,大批难民又拥上黄河大桥。国军怕日军混在其中,设卡检查,可是除了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就是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一直就没抓住过日本奸细。
白家一家人跟着逃难大军到了潼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家人坐在路边歇着。跑了五六天,没有几个还跑得动的,好多人坐在路边歇息,还有人干脆躺在地上睡觉,在潼关以东,几乎都没睡过觉,过了潼关,到了大后方,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潼关县城满是河南难民,再就是各部队的散兵游勇,胳膊腿全的算是跑到了关内,受伤跑不动的多半都饿死、病死在河南、山西了。
三个孩子都饿得嗷嗷直叫唤,路上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几乎所有的难民现在都是饥民,看见食物比娘都亲。潼关县城已经被敌机炸得满目疮痍,到处都是被炸塌的房子,据说,一个打钟人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记录了日军投向潼关的炸弹:日军每投下一颗炸弹,他就往盆里扔一颗黄豆,抗战胜利后,一数豆子,竟然有一万四千八百多粒!城里到处都是人,到处是要饭的,也要不到饭,上百万人一下子拥到这个两三万人的县城,根本就无法生存下去。活不下去的人就往渭南、西安继续走,沿途的树皮吃光了,井水喝干了,河水都脏得喝不成了,但还有人去喝。
白振中见不得妻儿受饿,到处想办法弄吃的,可是连个烂菜叶子都捡不着,只要有能吃的大家都抢着吃。他无奈就到渭河里捞鱼,捞鱼的人太多了,简直比河里的鱼还多。有人踩响了日军投下的炸弹,把人都炸成碎片了,同时也炸死了不少鱼;大家都去抢鱼,有人捞着了一块血淋淋的人肉,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白振中凭着一身本事抢了两条鱼,有一个人想从他手里抢鱼,他急忙躲开,那人像疯了一样要抢,白振中打了他一掌,把那人打得跌到水里去了。他心一软,就去拉那人,那人趁机从他手里抢了一条鱼去,赶紧就跑了,他见那人可怜,也就不计较了。
这一条鱼来得很不容易,白振中把鱼藏在衣服下面,回到妻儿待的地方,拿随身的一个小铁锅到河里舀了半锅水,用小刀把鱼鳞刮了,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鱼清炖了。河水炖河鱼,啥调料都没有,就这个全家人心里都高兴坏了,到处找柴火来炖鱼。这时,有个五十上下的男人在他们周围来回转,想说啥又说不出,但也不走,就在周围转来转去。
白振中觉得蹊跷,怕生出什么事来,走上前一抱拳说:老哥,有事么?老男人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天没吃一口饭了,我身上有点儿盐,我给你们一点儿盐,你给我一口汤喝就行了,你看中不中?白振中本来就是个侠义心肠,说:中,就一起吃吧。老男人眼圈湿了,从怀里颤抖着拿出个纸包,拿起锅盖,捏了一点儿放了进去,端起锅来摇了摇。鱼汤有了盐以后,就有一股香味飘了出来,沁入每个人的心里,在空空的大肠、小肠和干瘪的胃里来回晃荡,挑逗着人的食欲。
老男人对白振中说:兄弟,这一小包盐这一路上救了我的命,我就是靠这包盐活下来的。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盐装进怀里。鱼汤的香味吸引了旁边的一些难民,有几个难民慢慢把脚步往这边挪,老男人看到了,捡了根棍子,在地上敲了几下,然后把棍子插在地上,那些难民就慢慢地退回去了。
全家就两个碗,桂兰给老男人盛了一碗,还把鱼头给了他。心疼得白武心里直冒泡。老男人看到碗里的鱼头,对桂兰说:大嫂,谢谢你啦,还是把鱼头给娃娃吃吧。桂兰说:大哥,别叫我大嫂,折我的寿哩。你吃吧,娃娃们还有吃的。老男人说:谢谢啦!说完就吃了起来,把白文、白武馋得直流口水。桂兰用剩下的一个碗盛了一碗给白振中,白振中又给了白文,白文给了白武,白武给了白星,白星最小,大家都照顾他。桂兰说:赶紧吃,一会儿有人抢你碗哩。白星就狼一样吃了起来,白文、白武在一旁直咽唾沫。白星吃了半碗递给了白武,白武吃完了又给白文盛了一碗,白文吃了半碗递给了白振中,白振中又递给了桂兰,桂兰把那半碗吃了,锅里就只剩下半碗汤了。白振中喝了半碗汤,感觉好喝得很,这鱼放点儿盐就是不一样,汤味还挺鲜的。
老男人从怀里掏出那包盐,撕下半片纸,把盐分成两半,包起来,递给白振中一包说:兄弟,无以为报,就分一半盐给你,以后要能相见,用得上兄弟的地方一定帮忙。白振中说:老哥,这可不中,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老男人说:你就给老哥个面子,收下吧。白振中说:那就多谢老哥了。老男人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千万个难民当中。
桂兰在河里洗了锅碗,一家人收拾一下就往渭南走。
半路上,一伙散兵游勇要抢白振中的锅做饭,白振中不给,几个散兵拿着枪托就要打白振中。白振中一把夺下一个散兵的枪,顺势踢倒了两个散兵,还有几个人要往上上,白文和白武拉起个把式准备和散兵打。散兵们见碰上了一伙练家子,也不敢近前。一个排长过来骂了那几个当兵的,對白振中拱了拱手说:大哥,不好意思,我叫他们来借锅,他们倒来抢你的锅,对不住,兄弟给你赔罪了。白振中把枪还给他说:既然是这样,锅你们拿去用,用完了还给我就行了。排长说:多谢大哥了。
散兵们拿锅做了一锅米饭,也给白振中盛了一碗,白振中递给了白星,白星贪婪地吃了起来。排长过来对白文说:把你的碗拿来,我再给你盛一碗。白文要拿碗,白振中挡住白文说:弟兄们也不够吃,我们就不吃了。排长说:再盛一碗,算是兄弟给你赔罪了!白振中说:不用了,都是受苦人,赔啥罪呢。排长还是拿着白文的碗去盛了一碗。剩下的饭不多了,有几个散兵拿眼斜看着白星,但是也不敢吭气。
吃完饭,排长把锅端过来说:锅里还有个底子,够你们熬顿粥的了,我也就不给你洗锅了。白振中说:不用洗,不用洗。散兵们就走了,白家一家人也继续往西走。
渭南也聚集了大量的难民,一路上全都是河南和山西的难民,要饭依然很难要着。渭南有政府施粥的地方,人们就像一群蜂一样密密麻麻地挤过去。白振中一看,这么挤着是吃不到饭的,就坐在一边等。
人们你争我抢地往死里挤,一碗饭端出来就剩了半碗饭。桂兰催着白振中去端舍粥,白振中说再等等。等到粥都舍完了,难民都走了,施粥的人都要走了,桂兰和三个孩子都饿得头昏眼花了,心里一个劲儿地埋怨白振中不去舀饭。这时,白振中过去跟施粥的人说:师傅,借你的铲子用一下。施粥人给了他,他抡起铲子,几下就把锅底的锅巴铲到自家的小锅里去了,端上就走。施粥人说:哎呀,这小子机灵啊。白振中也不理他,把锅巴端给妻儿吃去了。看到锅巴,桂兰和三个儿子笑了,原来他大还有一手呢。吃饱了锅巴,一家人脸上终于泛出了红光,这是逃难七八天来吃得最饱的一次,吃饱了饭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这一顿锅巴饭,简直比红烧肉都香。
吃饱了一家人继续往西走,一直走到西安,到处还都是河南和山西的难民,有人在路边搭个棚子就住下了,有人找个破砖窑临时凑合,还有人继续往西走。白振中一家人饿得肠子直转筋,既没有钱也没有粮食,更没有熟人。西安的难民多,政府舍粥的地方每天都要踩死一两个人,人多得挤不过去;挤到跟前了,舀上一碗粥,出来时就剩半碗了;还有人直接就去抢舀到粥的人的饭碗。
白振中在舍粥的地方还是站着,他实在不忍心跟自己这些乡亲去抢饭吃。这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潼关送盐的那位老哥,这回这个老哥带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白振中一抱拳说:老哥,又见面了!那人也一抱拳说:兄弟,又见面了。白振中问:家里人都好吗?那人苦笑了一下说:家里老母亲和妻子、儿子都走散了,前几天过黄河大桥,自己跟女儿都走失了,后来才在一个老乡那里找着女儿,自己带着个女儿,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白振中问:老哥下一步有啥安排?那人突然跪下说:兄弟,我有一事相求。白振中吃了一惊问:老哥说的啥话,有话请讲吧。那人说:我看兄弟你也是一身的本事,一家人忠厚善良,我有心把女儿托付给你,长大了给你家儿子当个媳妇,你家儿子不要她的话,你就拿她当个闺女,给她找个老实人家就行了。白振中说:老哥,这可不中啊,你这话怎么说的呢?那人说:我叫李永年,我女儿叫李翠花,眼下我得往回返,去找妻子儿子和老母亲,但是返回河南生死未知,现在是逃出一个是一个,只有把女儿托付好了,我才能上路去找他们。你就当行个善,做个好事,救救孩子吧。白振中说:李大哥,只怕我也朝不保夕啊。李永年说:老弟一身的本事,天下饿不死手艺人,你总会有个出头的时候,我相信孩子在你手里吃不了亏。白振中说:还是不中啊。李永年说:兄弟,我得去找七十老母啊,带着这个闺女回河南,我不敢啊,回去了生死难说啊。白振中心软了,说:老哥,那你就先把孩子放在我这儿,等你安顿好家里再来找我吧,我们一直往西走,走到能活下去的地方,你要找人就打听我白振中。李永年说:中,多谢老弟了!
白振中一家人带着李翠花继续往西走。过了咸阳,到了兴平地界,逃难的人就少多了,就能要上饭了。要饭的太多,当地人就给不起了,也就关起门不给了,现在要饭的人少了,多少还是能要上一碗剩饭的。
一家人一直走到武功县,这里虽然也有河南难民,但比兴平还要少。武功民风淳朴,要饭的到了家里,自己宁肯少吃一点儿也要给要饭的一碗,有的人家饭吃完了就干脆重新做一顿给他们吃。白振中一家人从没有见到这么好的地方,一家人都不想走了,想在这个地方歇脚。还有一些河南难民继续往西走到扶风和岐山县去了,也有往南到户县、周至、眉县一带。
菜园村有个破窑,一家人就住了进去,白天在外要饭,晚上回来自己做饭,倒也能吃饱肚子。菜园离县城邰城镇也近,白振中想到县上找个事干,挣点儿钱好安顿家里人住下来。国破家亡,商业凋敝,流民无数,很多店家生意本来就不好,更不愿意找外地人帮忙,白振中找了几天都没找着事情干,回来坐在破窑里发愁。四个孩子出去要饭,要了半篮子馒头,还有半袋子面,加上前一阵子积攒下来的面,也有七八十斤了。桂兰说:你不如把这些面扛到镇上卖了,多少还能卖几个钱。白振中说:中。
白振中扛着一袋面到镇上去卖,人家问卖多少钱,他说两个银圆。人家拨开面袋子一看,啥面都有,有玉米面、高粱面,还有黑豆面,人家就知道是要饭的要来的面,气哼哼地說:穷疯咧!你是六月的莴笋———皮老心脆。白振中一看,也是,全是杂面,颜色都不一样,可不是咋的,卖两个银圆肯定是卖不了的,就卖一个银圆。站了一个时辰,就有人把面买去了,他拿着一个银圆,心里高兴得像喝了蜜。
要了三个月饭,卖面、卖馒头手里攒下了五个银圆,白振中就想自己干点啥。想来想去,自己这点儿钱也就是弄个小本生意,小本生意能干啥呢?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走街串巷卖点儿零碎东西。他就置办了一副扁担和两个大货匣子,趸了些针头线脑、笔墨纸张,干起了小货郎的买卖。
天天挑着担子在各村转悠,对各村的情况也了解了。他得知崖上村坡下漆水河边有一孔闲窑,一直没人住,他就想住过去,这孔窑比较大,一家六口住着敞亮些。他一打听,这孔窑原先是郑三家的,郑三家挪到半坡后,就不要这孔窑了。白振中买了一包点心,到郑三家去说这个事,郑三两口没说啥就同意了。一家六口就住到崖上村的窑里去了。
这孔窑就在河边,取水十分方便,窑边还有二分地,能种点儿菜。六口人把窑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总算安下了个家。窑边种点儿菜,河边再开荒种点儿粮食,吃饭的问题就算解决了。白振中当游街货郎也多少能挣几个钱,一家人就算安顿下来了。
李永年再也没来找翠花,翠花也没闹着要找父母,她已经把白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了。尤其是和白文慢慢有了感情,也成了家里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
吃完晚饭后,河滩就是一片死寂,白振中就带三个儿子来窑边的空场上学拳练功,扎马步、练弓步、耍大刀、抡长棍。父子四人悄悄地练着,而且严禁让别人知道,绝对不允许以武逞强、打架斗殴,所以几个孩子一直不敢张扬。
2
新中国成立后,各村分田分地分地主的财产,有些外来户在当地都入了户。白振中在崖上村的窑里也住了六七年了,他去找村长想入户,村长说想入户的外地人太多了,村里群众有意见。他打听到莲花村有两个外来户入了户,也分上了地,就去找莲花村的村长。莲花村的村长庆来是个老农协主席,对穷人感情深,就同意他到莲花村入户,还给他找了坡底的一孔闲窑。白家一家就搬到莲花村来住了。
入了户,分了地,就成了莲花村的人。莲花村的人實诚,白振中很感激莲花村收留了他们一家,对所有村民都抱有感激之情。他依然农忙种地,农闲卖货,生意不大,但是也能维持生计。白文也成了个壮劳力,白武和白星都去学校读书了。白文已经二十三四了,翠花也二十出头了,两人该成家了,一孔窑明显是住不下了,他就晚上带上几个儿子在这孔窑边再挖一孔窑,准备给白文和媳妇住。
在莲花村住的窑洞也在漆水河边,上面是二三百米高的客山,脚下是潺潺的漆水河,客山上的莲花寺传说是唐太宗李世民读书、晒书的地方。传说有一日,李世民读书之余,在漆水河摸鱼戏水,不料书没入水中,夕阳落而再现,将书晒干,这里也就成了武功八景之一。此处可谓山清水秀、民风良善、文化厚重,白振中一家人慢慢喜欢上这里了。
白振中和白文还在窑洞附近开了二亩荒地,种了蔬菜和豆子。村上给他们家分了五亩地,加上白振中再卖点儿杂货,日子算是还过得不错。窑洞挖了半年,终于挖好了,给新窑安了门窗,贴了大红喜字,就等着给白文和翠花办喜事了。
结婚可是个大事,白振中和桂兰拿出积蓄,去邰城镇买了十斤猪肉、五斤牛肉、两只公鸡、十斤豆腐、五斤土豆、二斤粉条和两瓶西凤酒,乱七八糟地又买了些东西,从自家菜地割了韭菜、芹菜和白菜,准备招待客人。
白家是外来户,在本村没有亲戚,连媳妇都是自带的,请客自然是简单得很了,拿白振中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河南到陕西———两省,省了订媳妇的彩礼钱,又省了结婚吃喝排场钱。为了答谢村干部,白振中请了村长庆来和支书黑球以及小组长建成,还请了村上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连自己家人一共坐了两桌。酒席上,白振中说:我们白家是从河南逃难到咱们村的,咱村的乡亲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入了户,给大家添了麻烦。今天我借孩子结婚这个事情,敬各位领导和老人一杯,希望以后继续关照我们,我们也愿意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多做贡献。村长庆来说:老白一家虽然是外来落户的,但人家日子过得不比谁差,地也不比谁种得少,日子还过得比较红火,这就对咧!这是我们社会主义的胜利,忆苦思甜啊,老白,比起过去要饭的时候,是不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白振中说:是的,感谢村长、感谢书记!黑球说:要感谢就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不要感谢我们。白振中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黑球说:这就对咧,说明老白觉悟还是挺高的嘛!两瓶西凤酒喝干了,几个人都有点儿醉了,白振中问:村长,你喝好了吗?庆来说:老白人实在,西凤酒也劲大,今儿个喝好咧!白振中问:书记,你喝好了吗?黑球说:喝好咧,喝好咧!喝实在咧!白振中问:建成,你喝好了吗?建成醉醺醺地说:喝好咧,老白,你来陕西十年咧,也慢慢能说陕西话咧!白振中说:一会儿河南话,一会儿陕西腔,娃娃伙们基本都说咱陕西话咧。建成说:好得很,入了乡,随了俗咧,就好好过日子吧!
喝了酒、吃了肉,入了洞房,白文和翠花就成了两口子,两个人都有些不习惯,平时叫哥叫妹叫惯了,一下子成了两口子,两个人一时还反不过劲来。睡觉时还是一人一个炕头,睡到一块儿感觉怪怪的。
第二天,桂兰见白文和翠花两个炕头各放一个枕头,就知道这兄妹两个还没放开。桂兰把翠花拉到自己屋里,关上门说:你跟文文结婚了就是两口子,咋还一人睡一头子呢?翠花说:不习惯么!桂兰说:慢慢就习惯咧!翠花说:感觉怪怪的,成天哥长妹短的叫,一下子睡到一起咧,倒不自在咧。桂兰说:有一回就行咧,以后就好咧,你要主动一点儿,男人家放不下个啥,婆娘家就主动点儿。翠花问:妈,咋么个主动呢?桂兰说:钻到文文被窝去,都二十几岁咧,还要人教你?翠花红着脸说:羞死人咧!
晚上,翠花把两个枕头摆到了一头,白文拿了一个枕头放到另一头,翠花抱着枕头撵到白文这一头,白文拿上枕头又跑到那一头。把翠花气得问他:你到底跑啥呢?白文说:我没跑,你跑过来干啥呢?翠花说:你娶媳妇干啥呢?白文说:洗衣服、做饭呢。翠花说:咱妈叫我跟你睡一头呢。白文说:睡到一头怪怪的。翠花说:咱妈说的,你听不听?白文说:我……我就是不好意思。翠花说:有啥不好意思的,百家饭都吃过,百家衣都穿过,自家的媳妇倒怕咧!白文说:就是不好意思嘛!翠花说:我也不好意思,咱妈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就没有啥咧!当年我爹把我给你白家的时候就说好给你当媳妇的!白文说:这个我知道。翠花说:知道就嫑跑咧。
白文和翠花睡到了一头。白文莫名其妙地抱住了翠花,翠花也抱住了白文,两个人的嘴也凑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感到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身上发热,总感到身上的衣服是多余的。最后也不知道谁脱了谁的衣服,两个人最后脱得精光精光的,白文感觉他总是想去翠花的一个地方,不由自主的,最后变成疯狂的,在他进去的一刹那,翠花“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就想出来。翠花喘着气说:快点儿,快点儿!白文就使了劲,身上的汗多得往下淌,两人快乐地找到了幸福的结合点,知道了男女的奥秘,懂得了捅破窗户纸的意思。
第二天,两个人都睡得不知是啥时候了。起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大亮了,两人相互一看,都精光精光的,都不好意思起来,忙拉了被子盖好自己。
村里的善人婆就找人捉鬼,几十个妇女敲锣念经,围着河滩走了一圈,他们的儿女怕老年人出事,也跟着到河滩走了一遍,个个心里都在敲锣打鼓,心虚地想跑回去。四五十个人务弄了半夜,总算弄完回去了。
白家人知道了村里人在河滩捉鬼,笑得肚子都疼了。
河滩里捉鬼以后,鬼打架就没有了,社员就相信捉鬼成功了。连邻村菜园和羊尾大队的人都知道河滩把鬼捉了,就放心大胆地去偷菜了。莲花村的社员发现,自从捉了鬼以后,地里的菜总是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少很多。一个务菜的把式说:他娘的,把鬼捉了,菜倒少了。是不是鬼给咱晚上看菜呢,咱把鬼捉了,偷菜的就来咧。另一个把式说:有可能,鬼也有好鬼呢,说不定给咱看菜的就是个好鬼。
鬼看菜的传说又传了一世界,这时,社员们倒希望鬼出来看菜了,要不然贼把菜都偷了,全大队人就都没菜吃了。
每天晚上,菜还是不断地减少。一小队队长建成坐不住了,组织了七八个人去抓贼,每人一把铁锨,天一黑就埋伏在菜地。白振中和白文在坡底住,也被叫去抓贼了。
趴了半夜,衣服都被雾水打潮了,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鬼打架的传说还不断地折磨着一些住在崖上的人的心,搂着老婆睡觉的想法也不断侵袭着年轻人。有人忍不住了,爬起来拿出火柴来要抽烟,建成骂了一声,烟把你能香死!几个人笑了一下,建成又骂道:嫑笑,笑个?呢!
快到后半夜,从菜园那边走来五六个黑影,不说话,走得也不快。走的近一点,发现是三个女的两个男的,每个人都挎着个篮子,手里拿着个铲子,走到菜地就开始铲菜。有人要动,建成暗示等一下,捉贼要捉赃,叫他们先铲点儿菜,不然不能说明他们是偷菜的。
偷菜的偷了几分钟,建成大喊一声:狗日的嫑走!七八条大汉从地里跳起来,手里抡着铁锨扑了过去。五个偷菜贼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撒腿就跑,跑不动的连篮子和铲子都丢了。两个男的跑得快,白文提着铁锨紧跑几步就朝其中一个拍了一锨,那个人“哎哟”一声,趴在地上。白文又去追另一个,一个社员撵不上他,白文飞身过去,一锨打在那人腿上,那人立即倒在地上。
建成带着几个人追三个女的。三个人一个年纪大的,两个年龄轻的,女人毕竟跑不男人,三个女人被建成几个男人围住了。建成等人上前要抓这三个女人,那个年长的女人突然脱了裤子,大哭大闹起来,建成几个忙背过身去。建成喊道:你嫑耍赖,把裤子穿上!等建成转过身来再看时,年长女人已经带着年轻女人跑远了。
抓了两个男的,一看都认识,都是菜园的,一个是胡成,一个是侯娃。建成骂道:胡成你狗日的是菜园的,不到你家菜园子挖菜跑到这儿来祸害我们,你狗日的把人祸害扎咧!胡成说:领导,我头一回,头一回,你把我们放了吧。建成说:不行,你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给人民公社抹黑!侯娃说:我再也不敢咧!我再也不敢咧!建成说:偷了我们多少回菜咧,不敢就算咧?胡成说:再也不敢咧!建成说:把狗日的绑了,明日送到派出所去。胡成和侯娃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他俩看见白振中就喊:白叔,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咧!白振中在菜园大队曾经住过一段时间,认识这两个人,当时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娃娃。白振中把建成拉到一边,对建成说:教训一下,放了算了,都是邻村的。建成说:我吓唬一下娃,谁还真的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胡成喊道:建成大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咧!侯娃也喊道:大叔,饶了我吧!建成骂道:你两个狗日的偷了我们多少菜咧,要是再敢来,我把你两个狗日的腿打断!跑了的那几个婆娘是谁家的?胡成说:跑了就算咧,女人家还跟她计较啥呢?建成骂道:女人家就不计较了?我问你,年纪大的是谁家的?只说一个就放了你。胡成问:真的?建成说:真的。胡成说:是二能家的,她家里娃娃多,没一个成器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实在过不动咧才出来祸害你们大队!建成说:你给我记住了,再敢来偷,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咱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叫你娃坐上两年监狱,吃上两年四两饭。胡成说:不敢咧,不敢咧!建成说:赶紧滚!
放走了胡成和侯娃,建成夸了白文,夸他身手好,叫年轻人都要跟白文学。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很羡慕白文,觉得他本事大,一个人撂倒了两个。
回到家里,白振中对白文说:叫你嫑逞能,你还是能的不行。白文说:当时就急着抓贼,我也没想那么多。白振中说:都是苦命人,谁要是能过下去还去偷,偷虽然不光彩,可是不偷也活不下去的,你也是有娃的人咧,你做啥事要慎重些。白文说:我知道咧。
菜园二能老婆偷菜脱裤子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邻近几个大队的人都知道了,菜园大队的人也知道了,人们都拿这个事当笑话说。二能就在人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他老婆也觉得没脸见人。
农业大跃进高潮迭起,整个大队都处在热火朝天的比学赶超之中,各个小队也整天忙着平整土地、兴修水利、栽树、挖渠,农村一片繁忙的景象。有些地方传来了一亩地打两千斤麦子的“火箭”新闻,还有的地方已经把“卫星”放到了三千斤,传说有的地方还打五千斤呢!广播和报纸上成天在播送什么地方又放了卫星,亩产到了多少多少斤,听起来把人能吓死。
黑球和庆来被召到公社开会,会上各大队都在报今年的亩产量。庆来在公社抖着胆子说一亩地打一千斤,被公社书记骂得狗血喷头。二水大队放了颗卫星,亩产一千五百斤,“革命委员会”主任也没有满意。松林大队支书报了亩产两千斤,“革命委员会”主任才给了他一根纸烟抽。其他人都被骂回去了,让重新报产量。
黑球和庆来回到莲花大队,召集几个小队长开会,把会上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了一下,各小队长就炸了窝。一小队队长建成说:我可完成不了一亩地一千斤,就是把粪上足,把水浇够,天天看着麦地,也就是两亩地打一千斤,谁放的卫星谁去完成,我完成不了。二小队队长杨天成说:我也完成不了,咱现在一亩地也就是打四五百斤,谁说打一千斤、三千斤、五千斤,那都是放屁,神仙也种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几个小队长叽叽喳喳地说得黑球和庆来没一点儿办法。
庆来说:我在会上打肿脸充胖子也只报了一千斤,书记就把我骂了。松林报了两千斤也只给抽了根纸烟,目前公社对各大队报的情况都不满意,叫回来讨论好了重新报。你们看咋办?建成说:不咋办,完成不了。黑球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要敢想,然后还要敢干。放卫星这是个政治问题,放不放也由不得咱们。建成说:放了多大个卫星,就要交多少公粮,把粮食都交了,群众喝西北风去?杨天成也说:把粮都交了还不见得够呢,咱都吃啥呢?黑球说:卫星该放还得放,我们胆子小就放小一点儿,我看不放到一千五百斤都过不了这个关。庆来说:我看也是,现在公社对咱大队十分不满意,我看咱还是要跟上形势,不放大卫星,放一颗小卫星,不管咋样,也要既不冒尖,也不落后。黑球说:我同意大队长这个看法,政治形势要跟上,多少还要保护一下自己。建成说:我的书记、大队长大人,只要说一亩地打五百斤粮食,偷都偷不出五百零一斤来,你这个卫星咋放呢?庆来说:人家咋报咱就咋报吧。杨天成说:谁报谁交公粮去!我交不上。屋里几个人都在抽煙,谁也不说话了。
黑球一拍桌子说:国家叫咋办咱就咋办,我就不信,社会主义还能饿死人!庆来说:咱多开点儿荒坡、荒地,多种点儿洋芋、红芋,粮食不够了多吃点儿杂粮。黑球说:也只能这个样子咧,咱产量报高一点儿,土地报少一点儿,也就缩小了虚报的成分。三小队的队长说:咱大队土地本来就少,这么一冒进,粮食肯定不够吃咧,到时候群众找我要粮,我就找你要粮。四小队的队长说:我看咱得过一段苦日子咧。黑球说:你们都跟我要粮,我跟谁要粮去?我把粮食都搬回我家去咧?政治上的事情咱说不清,咱只能听党的话,领导叫咋干咱就咋干。
一场霖雨一直下了三天,南沟成了小河,漆水河水大得漫过河岸,从上游冲来小树、柴草等物,缠在桥墩上,每个桥墩前都淤积着很多柴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雨把处在凹地里的小学房子下塌了,好在倒塌的时候是晚上,学校里没有学生和教师,教师都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吃饭睡觉都回家的。天晴了以后,大队就准备重新盖小学,队上的男劳力都要去工地干活,叫了两个妇女来烧水,但是不管饭,吃饭还是各回各家,小队给出勤的人记工分。
支书黑球对白文说:你毛笔字还不错,你给咱刷标语去,大雨把咱们的标语都冲刷干净咧。白文应下了这件事,他提着颜料桶,扛上梯子去饲养室刷标语,刷了几个字后,就到饲养室后面拉了一泡屎。当他边系裤带边走回饲养室前面的时候,有几个小孩爬上梯子去掏鸟窝,看见白文来了,急忙下梯子要跑,其中一个最上面的孩子一脚没踩稳,跌下梯子来。白文一个箭步上去,接住了孩子,这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白文赶忙哄孩子不哭,直到孩子情绪稳定下来。
盖学校的工地上热火朝天,挖地基的挖地基,锯木头的锯木头,拉砖的拉砖,各干各的事。大队啥能人都有,木匠、瓦匠、铁匠、小工全都有,庆来披着个衣裳,手里拿着烟锅子,到处指挥人干活。
有一个星期时间,墙就扎起来了,就开始上大梁。学校的大梁有一抱粗,十几米长,上千斤重,要想把这个大家伙运到上面去,可是件难事。木匠二柱的意见是先搭一头上去,再吊另一头上去,吊的时候下面顶着,上面吊着。建成的意见是,搭木架子,一级一级地往上抬。白振中说:能不能这样,在山墙两边用木头各搭一个三角斜架,齐墙高,但要离墙二米,前后就有四米,上头搭上木头铺上木板,站人往上拉。在大梁上套上两个大铁环,大铁环上套个小铁环,小铁环上拴绳,把大梁顺着三脚架斜坡往上拉,小铁环随着大铁环转,始终在受力的方向,上面站上二十个人拉,大梁就顺着三脚架的斜坡拉上去了。为了防止三脚架出问题,对山墙造成危险,拿上十几根木头在山墙里边支着,拉上去一根就往里边滚,然后再一根一根地往上拉,连椽都能这样拉上去。建成一听,拍手道,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既省事还省力。
建成叫铁匠回去赶紧做铁环,要用粗钢筋,铁匠说知道咧。大家按照白振中的办法,用木头制作三角斜架,山墙后面支了十几根木头。上午说的事情,下午铁匠就把铁环打好了,把铁环往大梁两头一套,上去二三十个男人,用力往上一拉,大梁就沿着三角斜架的坡面滚了上去,大家还觉得没怎么使劲呢,大梁就上去了。然后众人把这一根往后滚,再拉别的大梁。
上完了大梁上山梁,建成和白振中两个人站在大梁上安山梁。白振中把山梁插进大梁的茬口,然后扶着山梁,建成拿着大斧头把山梁往大梁里砸。建成用的劲太大,一下子斧头砸空了,把自己闪下了大梁,斧头也飞出去了。这时只见白振中一个倒挂金钟,一把拉住建成,接着一个鹞子翻身,两手抱着建成从大梁上落下,稳稳地站在地上。众人先是惊呆了,接着就是一片叫好之声。建成抱着白振中说:兄弟,你可救了我咧,你救了我咧!白振中说:没啥,没啥!建成的儿子三宝也在,他拉住白振中的手说:叔,你把我大救咧,谢谢你咧!白振中说:不用谢,不用谢!
庆来到代销店去提了两挂鞭炮来,喊道:来两个小伙子把炮放了,上梁要放炮呢,不放炮就会出事。两个小伙子过去把炮放了。建成说:今天我出了事,又没了事,我要给咱学校搭红呢!自己跑到代销店去买了三尺红布,叫三宝爬上房绑在最中间的大梁上。
建成问白振中,过去有人说你有拳呢没人信,大家可都看见咧,你藏不住咧!你这是一只手戴手套———给咱露了一手。白振中说:没有啥,胡?练了几下。建成说:晚上到我家喝酒去。白振中说:不去咧,你嫑客气。建成说:不是我客气,是你客气,你不去就是不把我当兄弟看。白振中说:不去咧,以后再说吧。建成变了脸说:兄弟,难道你还叫哥给你跪下不成?说完就要下跪,三宝也跟着要跪。白振中急忙扶住建成和三宝说:好说,好说。建成说:拿你河南话说,不许说不中。然后对三宝说:赶紧打上二斤酒,回去叫你妈给咱多拾掇几个菜。三宝“哦”了一声就去代销店买酒去了。
4
下午五点左右,建成把工地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就拉上白振中去他家。白振中说:算了吧,不算个啥事。建成说:救命之恩呢,哪能就算咧。白振中只好跟着他去了。
建成老婆和三宝媳妇见了白振中又是一通感谢,特意炒了五六个菜,要感谢白振中。白振中说:你看,弄这么多菜干啥,自家人随便点儿么。建成说:说得好,自家人,这一句话说到点子上咧。咱兄弟有缘分,我感谢兄弟今天救了哥,哥敬你!建成一仰脖子全喝了,白振中也不好不喝,端起酒杯也喝了。
酒过三巡,三宝也来敬酒,白振中说:不行咧,我酒量不行。三宝说:叔,你是英雄好汉,多喝几杯没事,英雄都是好酒量的。白振中说:我没酒量,没酒量,也不是英雄好汉。建成也喝得脸红脖子粗,兄弟,你就是英雄好汉,以后有啥事,哥我一定帮你。白振中说:没啥事,没啥事,我能到咱大队落户,都是要感谢大队和小队的干部,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比过去要饭强。建成说:哎,不能跟过去逃难的时候比嘛,要看现在呢。依我的意思,你家也不要在坡底住咧,住到村上来,庄基我给你弄。白振中说:不麻烦你咧,不麻烦你咧!建成说:不麻烦,打墙我叫人给你打,缺木料我这有些,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白振中说:不能那么麻烦你。建成说:不麻烦,我还要麻烦你呢,你收我家三宝当个徒弟吧。上回河滩抓贼那一次我就看出来咧,白文可不是一般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一到节骨眼上就露出真本事咧,你爷子两个都一样,都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白振中说:不算个啥,不算个啥。建成说:那你就是答应咧,三宝,给你师傅敬酒。三宝端起酒杯要敬,白振中说:三宝年龄大咧,学也学不了啥咧,练武要从小练,教个碎娃还行,大人胳膊腿都硬了,不好学咧。三宝说:那就叫我娃小宝跟你学。白振中说:也行,白文的娃也学着呢,就一块儿学。三宝说:那我就代我娃敬师傅咧。說完自己先喝干了。
白家爷子两个有拳一事像风一样的传开了,莲花大队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白文救了小孩,白振中救了建成,这些事连外村人都知道了,都说这莲花大队了不得,以后可不敢惹他们。
村里的喇叭里成天在播哪里的粮食翻了几番,哪里的钢铁炼了多少吨,最厉害的是河北省徐水县在“大跃进”中,放出了一亩地产山药一百二十万斤、小麦十二万斤、皮棉五千斤、全县粮食亩产两千斤的高产“卫星”,然后播本县的大跃进新闻。
麦子快熟了,各个大队都报了高产,打的粮食全部交了公粮,基本就没有口粮了,往年人均还有一百斤麦子,今年连二十斤都危险。各个大队,甚至各个小队到别的队去偷麦子的事情时有发生,大家都想在麦子收割之前,自己先弄一点儿粮食。各个小队就在晚上派人巡逻,先是拿着长棍和铁锨,后来就派基干民兵背着枪巡逻,尽管这样,晚上偷麦、偷豆子的事情还是不断发生。
建成眼看几处麦地被人偷了一些麦子,估计是崖南大队的人干的,就跑到白振中家里去,跟白振中说:你跟白文给咱看一阵子麦地去,咱村上好几块地都叫崖南大队的人偷咧。白振中说:没问题。建成说:我打算在塬东头和北头搭上两个茅草庵子,你两个一人把一头,我再给你两个一人配上两个帮手,晚上轮流着看。白振中说:行。建成临走时说:晚上巡逻跟白天一样记工分。
第二天,建成就派人拉了一车木头,到塬东头和北头去搭茅草庵,其他几个小队看见了也去搭茅草庵,晚上派人巡逻。
偷麦子的听说一小队是白家父子巡逻,就不敢去偷一小队的麦子了,其他几个小队的麦子还是照样被偷。
二小队队长杨天成气得哇哇叫,自己带了六七个人晚上趴在水渠里,要抓偷麦子的人。半夜时分,从崖南村那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几个人背着背篓拿着镰刀慢慢地向二小队的麦子地靠近,他们走过一小队的麦地看都不看一下,直接往二小队的麦地去。杨天成心里骂道,狗日的老汉吃柿子,光拣软的捏呢。那几个人到了二小队的地边,放下背篓,麻利地割起麦子来。杨天成招呼几个人,“呼啦”一下直扑那几个偷麦子的人,偷麦子的听到动静,撒腿就跑,杨天成几个没有追上。杨天成说:人跑了,背篓还在,把赃物拿回去。几个社员捡了偷麦子的人扔下的背篓和镰刀,回去睡觉去了。
那几个偷麦子的扔了背篓和镰刀,跑到崖南大队的地界,躲在一个黑处,直到杨天成他们回去了。偷麦子的几个人今天吃了亏,领头的说:咱回去拿上绳子,再拿上几把镰刀回来报复一下,他们这下就以为咱不敢来了,咱偏偏给他杀个回马枪。几个人回去拿了绳子和镰刀到二小队的麦地里割了几大捆,背回家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二小队巡逻的人跟杨天成说:麦地被偷了。杨天成跑到地里一看,果然昨天晚上偷麦贼头一次偷的地方被二次偷过了,有一分地的麦子被偷了。他想,还是自己大意了,认为把贼撵跑了就没事了,哪知就在自己认为贼不敢来的时候来的。他想,一小队的麦子没人偷,还是偷麦人害怕白家父子,于是跟二小队的几个干部商量了一下,打算请白家父子其中的一个来帮二小队巡逻,报酬是等麦收了给五十斤麦子。
杨天成把这个想法跟建成一说:建成不想答应,一小队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杨天成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呢,再说我还给五十斤麦子呢,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去?建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叫白文去给二小队帮忙,也能帮白家多挣点儿粮食。于是二小队的人就到处说白文帮二小队晚上巡逻了,谁要是敢偷麦,就拿棍往谁的腿上打,打死也不犯法。消息传得很快,果然二小队的麦子也没人敢偷了。
三小队和四小队的队长也来找建成,想叫白家父子帮他们巡逻,建成没答应,还是看自己队里的麦子重要。这两个小队长对建成软缠硬磨,要叫白家父子去帮他们。建成说:他们来偷你们的麦子,你们不会去偷他们的麦子?非得叫我们队的人去帮你们巡逻?这两个小队长恍然大悟,高兴地走了。
张寨大队离三小队和四小队的地近,张寨人多地少,经常有人跑到莲花大队来偷粮食、偷菜,三、四小队已经不堪其苦,两个队长决定组织一次集体抢麦行动,谁抢来是谁的。两个小队长组织了三四十人的抢麦队,还有二十人的护卫队。二十人的运输队,割麦子的多半是妇女,护卫队全都是青年人,手里提着铁锨和长棍,要是有张寨的人赶来追赶,护卫队就跟他们打。
半夜,三小队和四小队的人马开进张寨大队的麦地里去抢收,前面割,后面拉着架子车往回运,场面比较热闹。张寨大队的巡逻队发现了大批抢麦者,立即跟三、四小队的人打了起来,张寨大队的巡逻队只有四五个人,被三、四小队的护卫队打得屁滚尿流,每人身上都挨了几棍。张寨大队的巡逻队跑回去叫人,半夜三更的在村子里敲锣,组织了二百多人前来护田。三、四小队小队长见对方来势汹汹,急忙叫妇女撤退,回家叫男人来上阵,也派人去叫白家父子。
三、四小队跟张寨大队的人马在地界处对垒着,张寨有二百多人,三、四小队有一百多人,明显处于劣势。三、四小队的队长急忙派人去叫一、二小队队长派人增援,双方各举棍棒严阵以待,只要对方敢上前来,就准备随时打起来。
白家父子赶到的时候,双方正僵持着。四小队的队长说:准备好,狗日的敢上来就把腿给断里打。白振中说:最好还是嫑打架,这么多人打起架来要伤人的。三小队队长说:他们不怕咱就跟他打。白振中说:还是领导先调解一下,真的打起来会伤不少人的。
双方都有几个人还在对骂着,你说我割了你的麦子,我说你割了我的麦子,吵吵哄哄的骂个不停。黑球和庆来也被叫来了,建成和杨天成也各自领了本小队五六十个精壮小伙子来了,情况十分危急,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械斗。黑球过去叫三、四小队的人嫑骂了,向对方喊:叫你大队干部来跟我说。人群里钻出个人来,自称是张寨大队的大队长,这个张寨大队跟莲花大队虽然连畔种地,但还不是一个公社的,所以两个人不认识。
黑球说:咱都把人领回去,以后谁都嫑割人家的麦子,这个事就算咧。
算咧?把我们二亩地的麦子都割了就算咧?张寨大隊的大队长说。
那你还想咋办?
我想咋办?把麦子给我还回来。
黑球问三、四小队队长,你们两个小队这一阵子被偷的麦子有多少?
我队有二亩多。三小队队长说。
我队也有二亩多。四小队队长说。
至少有四亩地,不比你那二亩多?黑球对张寨大队大队长说。
是谁偷了你们两个小队的我们不知道,你们两个小队偷了我们二亩地的麦子这可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那我两个小队的四亩麦子叫鬼给偷着去咧!
那我不知道,你嫑问我。
我看你就是不想解决问题嘛,你说这四五百人打起来,要是死上几个,咱是算麦的账呢,还是算人的账呢?
我咋不想解决问题咧,你们把麦子还给我就解决咧。
那我们三、四小队那四亩地的麦子找谁要去?
你爱找谁就找谁要去。
你要是说话不上路我就不管这个事咧。
庆来说:各把各的人带回去,半夜三更的都想弄啥呢?
人家不想息事宁人,还想打架呢?黑球说。
谁想打架咧?你们要不偷我们的麦子还有这个事吗?张寨大队的大队长说。
你咋不说要是你们不偷我们的麦子还有这个事吗?庆来说。
你不要仗着你们大队有两个打拳的就想欺负我们。
会打拳的是一小队的,跟你们闹矛盾的是三、四小队,你这个人咋胡拉被子乱扯毡呢!黑球说。
你说咋办呢?张寨大队的大队长问。
要我说,咱就息事宁人,谁也不跟谁算账,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以后各自管好自己的人,不要再去偷人家的麦子。谁家的麦子都不富裕,上头压得紧,群众没粮吃,这是个事实,但不能说自己没粮吃,就东家西家地去偷去抢,这就不对咧。黑球说。
你这话还是个实在话,那咱就各把各的人带回去,以后要是再到我大队来割麦,就不客气咧。
只要你们不来,我们是不会去的。
只要你们不来,我们也是不会去的。
那就好,那就好。回去吧。
兩个大队五百多人各自回家睡觉,闹了一晚上,都打着哈欠回去了。黑球把三、四小队队长叫来问话,把他们骂了一顿,自己也回家去睡了。
公社书记听说了莲花大队跟张寨大队因为偷麦的事情差点儿打了群架,把黑球叫去骂了一顿。黑球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事嘛。公社书记说:你大队有两个会打拳的还成天叫人把麦子偷了,你算个干啥的呢?黑球说:人是一队的人,爷子两个也只能一人护一个小队,一、二小队就没事,三、四小队挨着个张寨大队,这个大队的人贼得很,跟咱还不是一个公社的,总认为偷了咱是白偷呢,小麦、玉米、豆子,见啥偷啥,防都防不住。公社书记说:把刀要用到刀刃上去,把白家父子派一个去,把基干民兵派上去,我就不信还治不了那几个人咧。黑球说:我知道咧。公社书记说:不许伤人啊,更不许拿枪打人。黑球说:我又不是三岁娃,我知道拿枪是吓唬人的。
建成忙活着在小队给白家划一院庄基,三宝忙着每天晚上送小宝到坡底去学武。小宝和白文的儿子白志成一起学武,白振中叫白文教他们。扎马步小宝没扎十分钟就呼呼直喘气,白志成扎二十分钟都没事,小宝就不太情愿去学武。三宝骂他:别人想学还学不了呢。小宝就嘟囔说学武太苦了,三宝说:学啥不苦,不吃人上苦,哪成人上人?小宝说:我才不想当啥人上人呢。三宝说:你个瓜娃。
白武来信说他转业到了西安,安顿好工作就回来探亲。白振中说:当兵当了七八年,也没回几次家,都快把家给忘了。桂兰说:也嫑骂娃,娃在外面也不容易,社会上的事情又这么乱,他能把自己安顿好就不容易咧。
崖北大队的张十一自幼学了些拳脚,在本地算是个能人,也打败过几个和他交手的练武之人,因此上认为自己有几下子。他听说了白振中的事情后,就跑到白振中家里来,要跟白振中比武。白振中不理他,他就蹲在白振中家窑门口等。到了饭时,桂兰给他盛上一碗饭,他也吃了,吃完他还在那里等。晚上天一黑他就回家去睡觉,到了第二天又来纠缠白振中要比武,白振中拿他没有办法,就答应跟他切磋几下。两个人说好,不管输赢,都不纠缠对方。
两个人来到窑外空地上,两人相互一拱手,白振中自认为是外来的客,应该让着对方,就说:你出手吧。张十一说:请接招。两个人就打在一起,张十一招招狠毒,白振中只是应付他,见招拆招,并不与他恋战。张十一见白振中并不像传说中的神奇,就使出了看家本领,要下点儿狠手逼白振中也拿出看家本领来。白振中不慌不忙,解了张十一的招数,一个扫堂腿,把张十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张十一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已经知道白振中不是一般身手,于是甘拜下风。在场围观的有十几个人,大家一起鼓起掌来。张十一面带羞愧,要拜白振中为师,白振中死活不答应,张十一悻悻离去。
张十一是本地有名的一个高手,白振中打败张十一的事一下子传了出去,整个邰城公社都知道了,前来拜师的人络绎不绝,白振中都婉言谢绝。来的人太多,他就主动躲开了,一个都没有收。
大队的喇叭上通知,叫社员把家里的废旧钢铁都交到大队部去,每家至少要交够二十斤。桂兰满世界找铁东西,除了锄头、铁锨、镰刀、斧头就是铁锅了,没有几件是废的,要凑够二十斤几乎是不可能的。
白振中把所有的废铁放到一起去称了一下,只有四五斤,离二十斤还差得远,他就想到白星厂子里的废铁下脚料很多,能不能跟他去要一点儿。当天晚上,白星突然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后架上驮了些笨重的东西,白振中帮他卸下来。白星说:我知道大炼钢铁肯定要各家拿废铁,就给你带回来些。你不要一次交了,可能还要交几次呢。白振中说:我知道了。
白星带回来的废铁都是农机厂生产时的下脚料,他就称了二十斤交给大队了。有些人家实在凑不够斤两,就把铁丝、铁链子都交来了,也没有几家能交够的。完不成任务,有些人家就派孩子到处捡废铁,这些孩子就在垃圾堆里乱翻,想找出点儿废铜烂铁来。
白家父子一听三、四队的人在砍一队的树,立即就来了。看到已经有几棵柿子树被他们砍倒了,白振中就对三、四队的人说:你们不能砍一队的树,你们还是回去砍你们自己队的树去。三、四队的人坚持要在沟里砍树,他们说:这个沟是公共沟,为啥就要被你们霸占了?白振中说:南沟一直都是一队的,这个你无话可说,赶紧走!三、四队的人要把砍倒的柿子树抬走,建成挡住了。建成说:你们这些人,糟践东西都不害臊,我们来是砍多余的树枝,你们来把我们的柿子树都砍了,还想抬走,没门儿。三、四队的人火了,说啥都要把树抬走,白振中抓住树,他们三四个人就是抬不动。三、四队的人知道白家父子的厉害,就放下树走了。建成说:老白,你们父子两个离南沟近,你们就专门看着南沟,嫑叫谁把树给砍了。
建成叫丁三把铺盖搬到莲花寺去了,丁三是个独户,也是个五保户,叫白振中住在那里,一是看住柿子树,二是小队还可以给白振中和白文多记一些工分,分红的时候就能多分点儿钱粮。
一队的人砍了些柿子树和软枣树的树枝,就到塬上去砍其他树的树枝。
炼钢铁需要大量的木材,南沟和塬上的树枝都砍完了,庆来就叫大家去砍塬上的树,刚砍下的树是湿的,拿去烧全都是烟,烧炉的人被熏得满脸流泪,脸被脏手抹得乌黑。塬上的树被砍完了,庆来又叫人去砍南沟的柿子树,建成不同意,庆来叫黑球做建成的思想工作。黑球给建成讲了一大套道理,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国内讲到县上和公社,政治帽子一个比一个大,建成没有办法,只能同意砍树。
建成带人去南沟砍柿子树,白振中拦住不让砍。建成说:这是大队的决定,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想砍柿子树,每年还能结不少柿子呢。白振中说啥就是不让砍树。建成没办法,回去跟庆来和黑球说:白振中不让砍树,他是一片好意,他不想让集体的财产就这样被砍了烧了,这片柿子树和软枣树是经过几十年才长成这个样子的,一下子要砍掉,谁感情上都过不去。庆来说:你以为我就舍得吗?南沟的柿子树和软枣树是我跟黑球书记年轻的时候栽的,我们能不心疼吗?建成说:你心疼,你还砍树?黑球说:啥是形势,啥是政治,你知道吗?政治上需要的就是要无条件服从的,砍树也是为了炼钢,为了人民公社,为了共产主义嘛!建成说:看来砍不砍树的帽子大得很。庆来说:所以你砍也得砍,不砍也得砍。建成说:我说服不了白振中。黑球說:白振中还不是听你的。建成说:不合理的事情他也不听。黑球说:他敢不听。建成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么个脾气。黑球说:不听就抓起来。建成说:哪能随便抓人呢。
建成带着人又去南沟砍树,白振中拦住就是不让砍。建成喊道;老白,你再不让砍树,大队就要把你抓起来咧!白振中说:你就是把我抓起来我也不让砍。建成说:我也不想砍,砍树我比你还心疼呢。白振中说:那你还砍树?你就是顶不住上面的压力。建成说:我是顶不住,老哥,你说谁能顶住呢?这么大个群众运动,谁能顶得住呢?塬上的树都砍光咧,支书说了,不让砍也得砍,再不让砍就把你绑了。白振中大声说:哪一个敢绑我,哪一个敢绑我!建成说:好我的老哥呢,不是我要绑你,是支书说的。白振中说:谁说的都不行!建成说:树是队上的树,你不能不让队上砍。白振中说:我就是不让砍,谁要是想砍就先把我砍了!建成说:我不跟你说咧。
建成闷闷不乐地回去了,他能理解白振中,事实上,砍树这件事他本人也想不通,但是他也没办法,这是政治运动,是群众运动,不是一两个人能挡得住的。他想,黑球和庆来也是没有办法才砍树的,要是有办法也不会砍的,这些树是他们年轻时栽的,他们是有感情的,但跟整个社会形势来比,感情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第二天,建成还是带人去砍树,白振中父子两个已经站在沟边,随时准备阻拦砍树的人。建成说:我说老哥,你就嫑犟咧,树是集体的,集体想啥时砍就啥时砍,你拦不住的。白振中说:你们砍塬上的树的时候我就想去拦,但没动弹,今天想砍我看的树,就是弄不成!建成说:你咋听不明白呢,砍与不砍都不是你跟我能做主的!白振中说:谁都不能砍,就是不能砍!建成说:你要是硬不叫砍的话,我就对不起咧!白振中说:随便咋么来!建成对几个社员说:动手吧。几个社员过来要绑白振中,白振中随便划拉了几下,他们就近不了他的身。白文想帮忙,白振中说:你不要动。建成见绑不了白振中,气得蹲在路边抽烟。
这时,庆来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不砍树咧,不砍树咧!建成问:为啥又不砍咧?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社给咱大队拉了三汽车煤,够烧一阵子咧,不砍树咧。
接着又有了新政策,可以给每家分点儿自留地了,一个人一分多地,白家五口人分了六分多地,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地。建成照顾他们,就把自留地分在了窑前的一块地里。
过了几天,建成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庄基申请下咧,过几天就能划线咧。砍树的事情的确不是我的意思,我实在顶不住上面的压力,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不是你的坚持,柿子树都砍了。白振中说:我还能不明白吗,你就嫑说咧。庄基的事情就感谢咧。建成说:咱兄弟还说啥客气话呢,你就准备木料、门窗吧,我家有个胡墼模子,打胡墼我再叫上三宝,咱几个轮着干。白振中说:看把你麻烦的,这事你就不管咧。建成说:咋能不管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白振中说:谢谢老哥咧!建成说:你咋见外得很呢,我给你说,在塬上盖房,就在塬上打胡墼,省得要从河滩再拉上去,费劲得很,咱就在塬上的土壕里打胡墼,打完了拉去盖房也省事。白振中说:行,听你的。
建成走后,白振中两口坐在炕上发愁。盖房要花钱呢,请人打墙、盖房都要管饭,队里的粮食交完公粮以后,每人就只分了二十几斤口粮。白文给二小队看麦地挣了五十斤小麦,白振中给一小队看麦地给了三十斤小麦,都藏在拐窑的夹墙里,但怎么也不够打墙、盖房用。钱也紧得很,虽然说打胡墼能省一部分砖钱,但是梁柱、门楼还是要买几千砖的,还有木料也缺,窑前的几棵树能用,但缺的还多着哩,没有一千块钱,要把房盖成是不可能的。
白振中把手里的钱数来数去只有二百多块钱,这是一家人多年来的积蓄,还缺八百块钱呢。翠花见老两口为难的样子,就对白振中说:大,我跟白文还攒了一百多块钱,咱加起来就有将近四百元咧。白振中说:那还缺六百块呢。翠花说:不如问白武和白星要点儿,先把房盖了。白振中说:这个房我想给你跟白文盖,你两个先挪上去,我跟你妈就还住在窑里,所以就不想跟白武和白星要钱。翠花说:要挪都一起挪上去,要不挪就都不挪。桂兰说:瓜娃呀,你大是想给你们创造点儿好环境,你不要屈了你大的意思。翠花说:我没屈我大的意思,我跟白文是舍不得你跟我大,我们不单独挪上去。桂兰说:这话以后再说,先得解决钱的问题。
白振中想了半天,还是要跟在外面的两个儿子说,就打算明天去县里一趟。第二天天一亮,白振中就到自家窑前种的小菜地里给白星挖了一篮子菜,还捎了一串辣子,他知道白星爱吃这个。
到了县农机修造厂,在车间里找不着人,满厂子也找不着人,他就问看门的大爷。看门大爷说:都不上班咧,都闹革命去咧!白振中问:到哪闹革命去咧?看门大爷说:都到邰城中学的操场开批斗会去咧。白振中说:啊,谢谢咧。
白振中来到邰城中学,只听见广播里播着领袖的革命口号,夹杂着打倒李正民的口号。他一想,这个人好像就是农机厂的厂长,怎么现在被打倒了?他来到操场,看见操场几乎都坐满了学生、工人和农民,很多穿军装的年轻人挽着袖子,高呼革命口号,喊着打倒李正民的号子,群众都跟着一起喊。他看见李正民戴着一尺多长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个大木头牌子,被两个穿军装的年轻娃扭着胳膊,弯腰站在那里。他细一看,其中一个扭着李正民的就是白星,他气不打一处来,就想过去叫白星,刚想过去,过来了个红卫兵对他说:老乡,不要到前面去,到后面听去。
一会儿一个人上去揭露一下李正民,一会儿一个人上去喊一阵子口号,像演戏一样。等到批斗会开完了,白振中过去喊白星,白星看见了他,对他说:大,你先到我家去,我把反革命押回牛棚就回去。白振中说:你狗日的少造些孽!白星说:这是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是阶级斗争,不是造孽。白振中说:你狗日的跟谁说话呢?白星说:你先回去,我半小时以后回去。
白振中到了白星的宿舍门口,把菜篮子放下,蹲在门口等。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白星回来,突然想去大便,可是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厕所。憋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人了,问人家茅房在哪儿,人家给他指了一下,他急忙提着裤子跑去了。他进去后却不知在哪儿拉,急得直冒汗,看见个像是茅坑的地方就方便。这个茅房既没有土坑也没有土块擦尻子,他拉了屎想用土埋都没办法,兜里没装纸,想找个土块擦尻子半天找不着,实在找不着就从破烂的窗台上取了块松动的砖把尻子擦了。砖头擦尻子可比土块差远了,擦不净不说,还划得尻门子有点儿疼,擦了尻子的砖头又没处撂,没办法,他又给放回破窗台了。拉了屎没办法处理,他就想到白星门口拿点菜叶子盖住。
刚走出厕所门,有个女人就在喊,谁把篮子放我门口咧?白振中喊道:我,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白星那个妖精媳妇,他一点儿都不喜欢。白星媳妇一看是他,热情地说:大,你来咧。白振中嗯了一声。白星媳妇说:大,你进来。白振中就进去了。这个宿舍是一大间套了个小间,大间当卧室,小间当客厅,没有厨房,做饭在楼道做。白星媳妇问长问短的,白振中烦她,就问白星咋还不回来呢?白星媳妇说:快咧,快咧!
话音刚毕,白星就回来了。白振中问他,咋这么长时间?白星说:“革命委员会”领导找我谈话咧,李正民这个顽固的右派分子要严加看管,要让他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白振中说:你嫑胡来,李正民可是个好人,你进厂子都是他办的,人要知道根本呢!白星说:他现在是右派、是牛鬼蛇神,是专政对象,我也没办法。白振中说:那你也不能整人,对人要宽厚,要帮人,不要害人。白星说:大,你不懂政治,都啥时候咧,你还给我讲这些。白振中骂道:你精尻子上树———咋是个瓷?呢,你驴日的咋听不懂人话呢!白星说:我咋咧?我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我有啥错?白振中说:你爱是啥兵是啥兵,我跟你说,家里要盖房咧,你给拿点儿钱。白星说:我也刚结婚,也没有多少钱。得多少?白振中说:你随便拿。白星说:我只有一百多块钱,还在我媳妇手里。白振中不悦地说:你还讲究两个人上班呢,把你说得比农民还可怜,没有就算咧。白星说:大,你等一会儿。就进去跟媳妇要钱,白星跟媳妇要了半天,媳妇才拿了一百块钱,嘟嘟囔囔地说:就这些了,全都拿走算咧。白振中起身把篮子里的菜倒在客厅就要走,白星拉住白振中说:大,你把这个钱拿上。白振中说:不要咧。白星说:我媳妇说的也是实话,的确也没有咧,这一百块钱你先拿上。白振中只顾走自己的,白星说:大,你吃了饭再回去。白振中说:不吃咧。白星赶上去把钱塞在白振中口袋里,看着白振中挎着篮子走远了。
白星刚一回去,他媳妇问:老头子走咧?白星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不要你管。他媳妇说:不要我管跟我要钱干啥?白星说:钱也是我挣的,你不给咋的?他媳妇说:钱是我挣的。白星说:你挣的那几十块钱够买化妆品吗?他媳妇说:你娶媳妇你不应该给我买化妆品吗?你要明白,我的钱是我的钱,你的钱也是我的钱。白星说:你尻蛋子画眉毛———好大的脸,家里一辈子也不盖个房,大第一次开口你就嘟嘟囔囔,叫我以后咋做人呢?他媳妇说:你爱咋做人就咋做人,反正钱是没有。白星气得跑到外头去抽烟,抽着了烟又想去厕所,看见茅坑没人冲,心里就不高兴。正吸着烟,看见谁用破窗台上的砖擦了尻子,不禁骂道:哪个狗日的上厕所不冲,还用砖头擦尻子呢!
白振中一路上都在想没有用点儿啥把拉了的屎盖上,一辈子都没干过这种事,咋跑到儿子单位上干了这么个事,居然还用人家窗台上的砖擦了尻子。一想起这些就觉得尻子火辣辣的烧,看来农村人还是过不了城里的生活,把人把做(拘谨,難受)得不行。
6
回到家里,看见白武坐在炕上。
白武看见他回来,急忙要下炕,他挡住了,说你就不下来咧。原来他刚出门不久,白武就回来了,一直在家等他。他问了白武的情况,原来白武已经从部队转业到了西安,现在在一家兵工厂工作。白武掏出三百块钱说:我这几年攒了点儿钱,给家里盖房用。白振中说:你先给自己安家吧,嫑管家里了。白武说:我的吃穿住国家都管了,你把钱留下盖房吧。白振中问他:在家待几天?白武说:三天,在家住三天。
正说着,建成来了,建成看见白武说:干部回来咧!白武说:叔,你来咧,炕上坐。建成说:我坐一会儿就走。对白振中说:我把打胡墼的模子都准备好咧,我还到土壕看了一下,前一阵子下雨咧,还有点儿墒,打胡墼正合适,咱明天就开始打。白振中说:能成。
说话间,饭端上来了。建成说:你们吃,我先回去咧。白武说:叔,你嫑走,一搭吃。白振中说:来了就嫑客气,瞎好吃饱就行。建成说:你们爷子两个刚见面,好好说说话。白振中说:说话时间还长着呢,娃回来三天,够说话的了。建成说:那就不客气咧。白振中说:你到咱这儿还客气啥呢。白武开了一瓶白酒,拿出了一只烧鸡和一包花生米,几个人就边吃边聊。
第二天,白文、白武跟着白振中一起到土壕打胡墼,建成和三宝也去了。模子只有一副,人却有五个,打胡墼有两三个人就够了,一个人挖土,一个人供土,一个人打胡墼。白武脱了外套,上去先用脚踩平了模子里的土,然后用平头锤子开始打,打到胡墼平滑为止,基本上两三分钟就能打一块胡墼。三宝说:到底是当兵的出身,干点儿活像耍一样。白武说:现在不行咧,当初挖山洞,一个人一天要挖几十方土呢。建成说:娃当兵可受了罪咧。白武说:没啥,年轻么,没怕过啥。建成说:咱人多,我再去借一副模子去?白振中说:白武就回来几天,他新鲜几下就不叫他干咧,你跟三宝先回去。建成说:那咋行,叫三宝在这儿干,叫白武休息一下。白振中说:你先叫三宝回去,过两天白武回单位了再叫三宝来,这两天我爷子三个干。建成说:那咋行?白振中说:你听我的,没错。建成说:那三宝你先回去。建成自己换下白武,上去打了几块胡墼,汗水就流了下来,白振中说:你下来,我来。建成说:你看我不行咧?白振中说:你还能不行?你能行得很。建成说:你笑话我咧。
张十一不知从哪里知道白振中在打胡墼,就跑来帮忙。白振中跟他说人够了,不用他帮忙,张十一还是不走,怎么说都不走,换人的时候主动跑上模子去打胡墼。白振中不管怎么赶他走他都不走,时间长了,也就不赶他了。
村里和邻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都来帮忙打胡墼,有人还从家里扛来了胡墼模子,几十个人轮流帮白振中打胡墼。这些人怎么赶都赶不走,他们也不在白家吃饭,到了饭时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又回来打胡墼。白振中知道这些人都是想学拳,劝了一回又一回,但想把他们劝走几乎是办不到的。
莲花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主动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年轻人是自己想拜师,中老年人是想让儿孙拜师,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白振中光招待人就忙得团团转。年轻人来了可以不管他们,来了上年纪的还要打个招呼、递个纸烟、让个茶水喝。盖房打胡墼一般来说要打两个月的,几十个人四个模子,半个月就打好了,一排排胡墼立在地上等着风干,有两三个月就完全干了,可以盖房了。这一段时间就可以打围墙、买木头、割门窗。
白振中刚把打围墙的木头、夹板、锤子借好,张十一听说了就来了,一帮年轻人也来帮忙了。他们打墙的打墙、拉土的拉土、上土的上土,个个都是经常干这些活的,干起来都是顺手顺脚的,一个比一个麻利。白振中心里过意不去,买烟、买茶给大家,吃饭时做了干面端来叫大家吃,大家还是只帮忙、不吃饭,到了饭时就回家吃饭去了。
白振中觉得事情不能这么下去,就找来张十一说:老弟,你们给我帮忙,都帮了十几天了,饭也不吃,叫我心里过意不去,你还是带个头吃吧。张十一说:谁家粮食都不多,就你家那点儿粮食,这十几个人吃上一个月,你们一年都要喝稀的了,大家帮不帮你都是要吃饭的,还是各回各家吃吧。白振中说:这可要不得,这叫我心里不好受。张十一说:你就嫑做饭了,做了都剩下了。白振中家里做了一大桶饭,提到新庄基去,叫谁吃都不吃,最后他们一家人吃了两天才吃完。
打了五六天墙,新庄基的围墙就打好了,白振中只花了二十块的纸烟和茶叶钱,其他钱都没花上,原先预备的八百块钱基本都没动,他就准备用来买木料。他跟建成说:我想跟小队借个大车去买木料。建成说:木料还用买吗,我家还有十几根木头,你把你窑前的树砍了,我再到各家给你要上一些,凑一凑就出来咧。白振中说:咋能这么麻烦大家呢,谁都不宽展,各家都有各家的过活呢,不能再麻烦大家咧。建成说:你听我的,这个事我心里有数。白振中说:我还是去买木料去。建成说:要买我跟你一搭去买。白振中说:好。
建成挑了两头劲大的骡子,两个人套好大车,就去买木料。到了公社,街上根本就没有卖木材的,只有县木材公司有木料,建成带着白振中直奔木材公司。白振中要去看椽,建成拉着他去看大木头,看了半天,建成看中了一根大松木,问工作人员多少钱。工作人员说:按方算,尺子一拉就知道咧。建成说:拉一下。工作人员用尺子一量说:八十块钱。建成说:太贵咧,便宜点儿。工作人员说:这是公家的木头,是公家定的价。建成说:你们领导在不在?工作人员说:在。建成说:我去跟你领导说说。工作人员说:你到他办公室找他去。
建成跟白振中往木材公司领导办公室去,白振中问建成:买这么个大木头干啥呢?建成说:你不割大门跟门窗咧?白振中说:割。建成说:松木的最好,这根木头就够割大门的咧。白振中说:哦。
到了木材公司领导办公室,领导一看有人来了,问:啥事?建成说:你说啥事?领导仔细一看说:原来是队长来咧,来来来,坐。建成说:给领导添麻烦来咧。领导说:你老弟来了,就是贵客来咧,咋能说添麻烦呢。建成说:我想买点儿木料,可不就是给领导添麻烦来咧。领导说:你来买木料就是给我们送钱来咧,咋还是给我们添麻烦来咧!建成说:你看我想买木料钱还不够,这不是给领导添麻烦来咧。领导说:你说这话就见外咧,你来咧咱给你想办法嘛。建成说:就是找你来想办法的。领导说:你看上啥木头咧?建成说:我想割一副大门,看上了根松木咧。领导说:好说么,你来咧,咱兄弟就跟你说个实话,我们木材公司内部每人有点儿内销价份额,几乎相当于半价,你看你能用上不?建成說:要是这的话,我就要两根大松木,你的椽能便宜不?领导说:能便宜。建成说:那你再给我买三十根松木椽。领导说:没问题,我的份额两根大松木就用完咧,我去给办公室的老王说一下,买椽把他的份额也用了。建成说:好得很。
领导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没问题,老王跟我关系好,都给说好咧,两根大松木本来八十块一根,现在两根八十块;三十根椽本来八块钱一条,现在四块钱,三十根是一百二。加上大松木是二百块钱,给你也省了二百块钱。建成说:谢谢咧。领导说:不用谢,咱兄弟谁跟谁呢,说谢就客套咧。
把木料装上大车,整整拉了一大车,木材公司领导送出大门说:有事来啊。建成说:来,谢谢咧!
白振中问建成:你咋跟人家木材公司的领导认识?建成说:前几年。这个领导下放到咱们村,上面叫监视行动、劳动改造,我没监视他,也没叫他劳动,叫他想干了到地里去看一看,不想干了回去睡觉,好吃好喝招待了他三年,他当然对咱客气了。白振中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建成说:你当是啥事呢。白振中说:这个人我咋一点儿都不认识呢?他当年在塬上住,你在坡底住,给你派活多半都是河滩的活,你当然见不上他咧。建成解释道。白振中“哦”了一声,脑袋里好像想起有这么回事,但是还是印象不深。
建成去跟白振中说这个事,白振中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建成说:社会到了这一步,你也嫑多想了,还是保护自己为好。桂兰说:不教就不教咧,几十年没教也活过来咧。建成说:对,我去通知那些年轻人,不要再来学拳了。桂兰说:那就麻烦你咧。白振中始终没说话,看得出,他在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桂兰说:你看现在害怕的,今天把这个抓起来斗,明天把那个抓起来斗,你要是硬犟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把你抓起来咧。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今晚他们就都来了,晚上我亲自宣布暂停学习,我做人有我的原则,大家为了学拳,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建成说:也对。
晚上,徒弟们一个一个都来了,在窑前空地上练习拳法套路。人差不多齐了的时候,白振中说:我近来身体不好,需要养一段时间病,咱们的学习暂时停一下,等我身体好了再把大家招来。以后你们和我见面不要叫师傅,要叫就叫老白,或者可以不叫,白搭话都行。一个徒弟问:师傅,是不是我们表现不好,师傅,你不想要我们咧?白振中说:我的确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得暂时停一下。那個徒弟说:那可以叫大师叔跟大师哥教我们,你安心养病就行咧。白振中说:我的确需要静养,希望大家能够谅解,等我病好了就把大家叫来。徒弟们还是一个个迷茫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遗憾地离开了。
回到窑里,张十一问:出了啥事咧?是不是谁在外头打架咧?白振中说:不是。张十一问:那是咋回事?白振中说:大队不叫办了,再办就批斗咧。张十一说:狗日的用人的时候就说人话,不用人了就说鬼话。白振中说:嫑说那么多咧,你也好好地回去搞生产去。张十一说:搞个屁生产,成天不是批斗就是开会讨论,有啥讨论的呢,农民都不认得几个字,能把国家大事讨论清楚?白振中说:嫑说那么多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去。
队里的几个地主被批斗了,富农也被拉去陪斗。批斗会上原先是他们的长工的社员在诉说地主、富农们是如何剥削劳动人民的,地主们乖乖地接受着贫下中农的控诉,没有辩解的权利,没有人为他们说话。他们的错误就在于他们生在地主家或者本人曾经是地主、富农。
有一些“反革命分子”被押上卡车,由持枪的红卫兵押着一个村接着一个村地游行。车上的喇叭里喊着口号、念着语录,一条一条地播着这些人的罪状,这些人不是以前的县委书记就是县长,还有前公安局长和几个中学校长。形势越来越严峻,谁也不知道明天谁会被批斗。县上、公社据说大字报满天飞,学校里更是闹得凶,学生们都在批斗老师,学校几乎都瘫痪了,甚至有两派学生成天拿着枪搞武斗。
莲花大队的革命形势也如火如荼,有人贴了大字报,直接指向黑球和庆来。他们很快靠边站了,民兵连长王团利成了实权派,说捆谁就捆谁,说批斗谁就批斗谁,甚至要批斗白振中。建成说:他一个从河南来的要饭的,批斗他干啥?王团利说:万一是敌特的奸细呢?建成说:他到咱村都快二十年了,他是不是奸细谁都明白。要饭的本身就是贫农、是劳苦大众,批斗他没根据。王团利说:那也要监视行动。建成说:你吃饱了撑的。王团利说:我说的是阶级斗争,你不要诬蔑我。建成骂道:你狗日的可成了精咧。
王团利派了两个民兵成天跟着白振中,不管他干啥,都跟在他背后,白振中想不通,一个要饭出身的人还值得监视?那两个民兵跟了白振中两天,泼烦的也不愿意跟了,更懒得监视他,多半都是在柿子树底下找个荫凉处睡觉,或者两个人折了些干树枝玩跳方。跳方是一种简单的农村围棋,类似五子棋的玩法。
白振中虽然想不通,但也不管他们,随便他们怎么监视。有一次,一个民兵边下棋边说:要不是建成说话,老白可能也被斗了,至少要去陪斗。另一个说:为啥呢?这个说:王团利说老白组织会道门咧,要当反革命抓起来,建成把王团利骂了才没抓。那个说:紧亏我当时没学拳,我要学了拳现在浑身是口也说不清咧。这个说:满堡子年轻人都是老白的徒弟,他王团利也不敢轻易批斗老白。
白振中听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原来事情已经很严重了,弄不好就成了反革命了!他内心很感谢建成,时时处处都在帮助他,看来把徒弟及时解散了是个好办法,不然现在就说不清了。
李永年看到白振中处境也十分困难,就提出要回去。翠花叫他多住几天,李永年说:也住了一个多月了,看见你好好的我死也就放心了。翠花说:爸你嫑那么说,要好好地活着。
李永年去给白振中辞行,白振中给他装了五十斤麦子,给了他一百块钱,翠花烙了一口袋馍给他路上吃。一家人把李永年送到公社车站,看着李永年坐上了车,翠花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车走了很久她才能迈开步子回家。
白振中还是管理柿子树,他有时拔拔草,砍些多余的树枝,有时跟监视他的两个民兵聊天。一个民兵说:叔你想干啥就干啥,我们绝对不会乱说。白振中说:我还能干啥呢,务弄一下树罢了。另一个民兵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没事的。白振中说:你没看见被整的哪一个不是好人?这个民兵说:这倒是,几十年的老支书一下子成了阶级敌人,叫人想不通。那个民兵说:老队长庆来都成了右派咧,谁能好得了呢?白振中说:谁知道是咋么回事呢,社会越来越看不清咧。那个民兵说:我也稀里糊涂的,咋弄得这么乱呢。
白振中被监视了,张十一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人说他跟白振中一起搞封建会道门,崖北大队民兵连长带着人去抓张十一。张十一说:哪个狗日的想害我?崖北大队民兵连长说:谁都没害你,你自己害了自己。张十一说:我咋害了我自己?崖北大队民兵连长问:你跟白振中到底是啥关系?张十一说:你管是啥关系呢?关你?事呢?崖北大队民兵连长说:就关我事咧,你说不清就绑走。张十一说:狗日的还想绑我?绑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摆了个架势,没人敢上去绑他。崖北大队民兵连长说:你敢反抗就把你放倒!张十一说:你把我放倒,你娃有那个本事没有?崖北大队民兵连长招呼民兵上去绑人,没有一个敢靠近他的,张十一放倒了两个民兵,撒腿跑了。崖北大队民兵连长往空中放了两枪,张十一吓得一下子跑得没影了。
张十一在河滩转了半天不敢回去,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就跑到莲花大队的河滩准备找白振中诉说诉说。他到了白振中家里,桂兰在家,张十一问:我大哥呢?桂兰说:在半坡柿子树地呢。张十一说:嫂子,给我做点儿饭,我快饿死咧。桂兰就起身做饭,下了半锅面,张十一全都给吃了。张十一边吃边说:我一会儿找我大哥去。桂兰说:你还是嫑找他,两个民兵成天跟着他呢。张十一“哦”了一声。桂兰问:你咋弄得饿成这个样子咧?张十一说:崖北大队有人想害我,说我跟大哥一起组织封建会道门咧。桂兰问:那你是跑到这儿来的?张十一说:我吃完饭就走。桂兰说:这年月你能跑到哪儿去呢,跑到哪儿都能被抓住。张十一说:没人敢抓我,我就是回去,他谁也不敢把我?咬了。桂兰说:你要小心些。
吃晚饭张十一就走了,他到半坡去看了一下,看见两个民兵坐在柿子树下面聊天,就没敢去找白振中,自己就走了。
张十一没走多久,崖北大队民兵连长就带着几个人来莲花大队找张十一。崖北大队民兵连长问白振中:你看见张十一了吗?白振中说:我一个多月都没看见他咧。崖北大队民兵连长说:你要老实交代。白振中说:不信你问门口那两个民兵去,他两个成天跟着我呢。崖北大队民兵连长问了莲花大队的两个民兵,两个民兵都说没看见张十一,他们两个一步都没离开过白振中。崖北大队民兵连长说:要是看见张十一给我抓起来。一个民兵说:要抓你自己抓去,你是崖北大队的民兵连长,跑到莲花大队来耍啥威风呢?崖北大队民兵连长说:都是革命战友嘛,相互支持一下嘛。这个民兵说:麻烦你支持一下,赶紧回你的崖北大队去,嫑到这儿来捣乱。崖北大队民兵连长问:你们到底是监视白振中呢还是保护他呢?这个民兵说:不要你管,你赶紧走吧。崖北大队民兵连长没办法,领着人走了。
王团利听说崖北大队民兵连长来抓白振中,急忙带着几个人来半坡。路上碰见崖北大队民兵连長,王团利问他:
你干啥来咧?
我抓张十一来咧。
抓张十一咋跑到莲花大队来抓咧?
张十一跑了,我估计他跑到这儿来咧。
人抓到没有?
没有!
那你凭啥说张十一跑到我莲花大队来咧?
我估计。
你再嫑胡估计咧,赶紧回去吧,不要再跑到我莲花大队胡抓人咧。
我咋是胡抓人呢?
你不是胡抓人是干啥呢?你在崖北大队抓不到人就跑到我莲花大队来抓人咧,真是怪事。
我不跟你说咧。
那我还愿意跟你说?
我跟你说不清。
我都不愿意跟你说,你还说你跟我说不清,那你干脆就不要说,也不要来我们大队捣乱。
我咋捣乱咧?
你是不是想抓白振中?你凭啥抓白振中?
我啥时想抓白振中咧?
没想抓就算咧,不过我跟你说,白振中我都没抓,张十一还值得你费那么大劲去抓?
我不跟你说咧。
崖北大队民兵连长带着人走了,他边走边想,人家王团利说得有道理,白振中都没抓,张十一还能够得上抓吗?那么多地主、富农还没斗完呢,跟张十一较啥劲呢?
张十一在外面晃荡了半天,白振中那儿不敢去,自己家也不敢回。半夜了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了了,就翻墙回到家里,从馍笼子里找出两个蒸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老婆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贼来了,提了根棍子到处找。一直找到厨房,看见张十一回来了,在大口地啃冷馍,就说:嫑吃冷馍了,我给你热一下去。张十一说:说话小声点儿,半夜你咋能烧锅呢,那不是夹的纸惹鬼呢!他老婆说:那我给你倒碗热水去。张十一说:少说些话,赶紧去。
张十一在家里猫了两天,也没人再来找他。有人传来话说:白振中都没抓,张十一根本就够不上抓。他看崖北大队民兵连长成天忙着批斗地主、富农,也就放下心来咧。大着胆子到街上转了转,也没人理他,看见几个民兵从他身边走过,还跟他打招呼,根本就没想抓他,他才彻底放了心。
白星坐着吉普车回家了一趟,身边还带了两个红卫兵,他给家里带回来了二十斤猪肉,一袋大米,还有一百块钱。桂兰说:你啥时把娃带回来叫我看一下?白星说:这会儿工作忙,顾不上,等我有时间了就带回来。桂兰说:你媳妇不会带娃回来?白星说:你就嫑指望她了,她要有那个心,早就带娃回来咧。白振中说:你不管干啥少害人,要对得起良心,要讲道德。白星说:我记着哩,我就是以前帮助过被整的县长、县委书记,现在他们又恢复了工作,我才当上了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桂兰说:你看,好人有好报了吧。
白振中身边的两个民兵原先在半坡打盹儿呢,见桂兰把白振中叫到坡下的窑里去了,他们跟到坡下,看见窑前停着一辆吉普车,还有两个红卫兵在窑门口站着岗,他们怕出事,就派一个人回去报告了王团利。王团利不知是怎么回事,带了几个人扛着枪去了白振中家。
王团利到了窑前,看见了吉普车,他要进去,被两个红卫兵拦住,一个问他:你是干啥的?王团利说:我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这个红卫兵说:你现在不能进去,白主任在探亲呢!王团利问:谁是白主任?哪里的主任?这个红卫兵说: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王团利吓了一跳,白星当了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了?
白星听见外面说话,就出来问:啥事?那个红卫兵说:有个人想进去,我叫他等一下。白星看见王团利说:王连长,啥事情?王团利红着脸说:莲花大队民兵连长王团利听候白主任的指示!白星说:没啥指示,我就是回来看一下,好长时间都没回来咧。王团利说:白主任有啥吩咐就说吧。白星说:没啥吩咐,以后还是要继续抓好阶级斗争,分清敌我,要抓得准、斗得狠。当然咧,也不能胡抓人,我听说老队长庆来都成了阶级敌人了,你相信吗?王团利说:我一定查清楚。白星说:阶级斗争要抓,生产也要抓,群众不能饿着肚子闹革命嘛!王团利说:我明白。白星说:但愿你真的明白。
白星走后,白振中身边的两个民兵也撤走了,黑球和庆来也出来主持工作了。王团利只会搞批斗,不会抓生产,所以又把老支书、老队长找回来抓革命、促生产。
白振中叫桂兰把肉跟大米分成三份,叫白文自己拿一份,再给建成捎了一份。白志成一年都没见肉了,看见肉香得不行,端起碗就往嘴里塞。翠花把碗夺下来说:肉有这么吃的么?给你夹个馍吃。白志成见把肉碗夺走了,就又哭又闹,翠花给他夹了个馍塞到手里说:爱吃了吃,不爱吃了嫑吃!白志成没办法,拿起馍就吃。
建成家也快一年没见肉了,建成老婆把肉做好了,建成一口气吃了三个肉夹馍。他老婆说:看把你香的。建成说:香得很。他老婆说:你慢慢吃,没人跟你争。三宝媳妇和娃手里都拿着肉夹馍,嘴里流着油,一个一个狼吞虎咽地吃着。三宝说:白星当了“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咱也跟着沾光咧!建成说:人家那叫本事,白家人,一个个都本事大着呢。
白振中站在崖上传说中李世民晒书的地方,看着河滩的景象:阳光把河滩照得一片鲜亮,齐整的菜地、挺拔的杨树、随风摇摆的柳树、蜿蜒的河流,身边还有已经挂果的柿子树。他想,生活就像漆水河一样,有弯有直、有深有浅、有急有缓;身边的人有刚直如白杨一样的人,也有像柳树一样随风摇摆的人,也有像柿子树一样默默奉献的人;老百姓就像这满坡的草一样普通,大多没有自己的人生,甚至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微风吹来,草木索索,阳光照耀,万丈光芒。这是个好地方啊,要风景有风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文化有文化,要历史有历史,多好啊。这个地方还是武功八景之一呢,怪不得李世民在这儿读书呢!
看够了风景,想了很多事情,他慢慢地回到半坡的柿子树林,继续看护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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