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父亲进入ICU的第三天,我和哥哥开始轮流守护,他值白班,我值夜班。
暮色渐浓,我值守的第一个夜晚降临。两个家属休息间早满了,走廊上排满了简易床,还有的索性打起了地铺。我在走廊上来回徘徊了几趟,最终选择了东侧步梯的入口。那里没人,安静得有几分阴森。
很多人在抽烟、说话、叹息、哭泣,还有人在大声咒骂。我也点了支烟,没滋没味地抽着。我没烟瘾,平时只在工作疲劳时象征性地抽几口。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儿走过来,和我搭讪:“老兄,借个火。”
我把打火机给他。从前天开始,我就注意到他总是一个人发呆。估计闷坏了,借故找我聊天。
“进去的是你什么人?”瘦高个儿吐了口烟,问。
“我爸。”
“哦,老人家高寿?”
“八十四。”
“蛮好蛮好,老寿星!”他点着头,“几天了?”
“三天。”
“吉人自有天相,”他的祝福更像是客套,“我家老爷子怕撑不过这两天了,七十四,比你家老爷子整小十岁!”感叹之余,他朝ICU努努嘴,“这地方,就是个POS机,等把你的钱刷得差不多了,呼吸机一摘,完事。”
他看着天花板,又自言自语了三个字:“尽心了!”
我像被毒蜂蜇了一下,刚刚平复的心又被痛楚钳住。我不知道父亲现在情况如何,一扇门,生生把我们隔开了。医生已经下过三次病危通知,我的泪水似乎流尽了。如果父亲就这样走了,连最后的告別都没有,那该多么遗憾!我不敢往下想。
“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沉吟了一下,我说。
他似乎不愿提及这个话题,淡淡地说:“收麦呢,都忙。”把最后一口烟抽了,又说:“不早了,休息吧。”
我看着他回到走廊中间。那里没有床,只有一张折叠椅。他靠在上面,闭上眼,国字脸映着灯光,显得苍白。
随后的几个晚上,我们都会闲聊几句。他问我父亲的情况,我说,正在好转,问他:“你家老爷子呢?”他叹着气,看着窗外:“不好。”他抱着双臂,在走廊上踱来踱去,表情淡漠,但我能感知他心中的焦躁。
我躺在床上,在手机上看小说。夜深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震耳的怒喝。有人打起来了。我没有走近,而是下了床,站在走廊东侧观瞧。挨打的居然是瘦高个儿。三个人边打边高声骂着。我听出来,他们是四兄弟,瘦高个儿不愿再拿钱了,或者说,他已经拿不出钱了。听起来,瘦高个儿好像在县城做小生意,条件算是家中最好的。
打骂声惊动了医生和保安。除了瘦高个儿,那三个人消失了。犹豫了一下,我走过去。瘦高个儿蹲在地上,流着鼻血,眼神发呆,脸上闪着泪痕。我抽出烟,递给他一支。
“你都看见了吧?”他抹了把鼻血,看定我。
我点点头。
“我不过替他们说出了心里话。”他把烟点着,抽了一口。
我感到懵懂。
“不瞒你老兄,”他站起来,“打从老爷子进了ICU,数我出的钱最多。两个哥哥、一个兄弟,都在土里刨食吃。他们拿不出钱,他们也有拿不出钱的理由。老爷子吊着一口气不走,谁心里都急,可谁嘴上都不说。医生也给我们讲明了,老爷子的病没有希望。”
他使劲儿抽烟,几口就抽完了。我又递给他一支,他朝我拱拱手,表示感谢。
“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他的叹息拖得很长。
“要放弃吗?”我问。
“不放弃还能怎样?”他咬咬牙,“这话谁都说不出口,可总得有人说。所以,我说了。挨打是意料中的事。他们打了我,骂了我,就表达了孝心。这世上,恶人比好人难做,对吧?他们都想做好人,那我就做这个恶人吧,让他们心安理得地打我一顿,就都解脱了。”
我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斥责?同情?还是理解?我只知道,换了我,即便卖血,我也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看着吧,他们会回来的。”他居然笑了笑,然后抬起头,盯着墙上的某个地方。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广告,那上面有一个手机号码,后面写着三个冰冷的字:拉尸体。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
凌晨时分,我来到楼下透气。病房楼巨大的屋檐下,停着一辆农用三轮儿。我没在意,径直走到前方的甬道上踱步。初夏的夜风温柔凉爽,隐隐裹着月季的花香,我呼吸得近乎贪婪。仰起脸,看着淡淡的星光,美得简直像一个童话。而眼前这个熟悉的世界,于我,不过数日,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我未敢久停,毕竟,父亲一个人留在ICU,我不放心。在接近楼前台阶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四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瘦高个儿。他们默不作声,把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抬上了三轮。我还看到了一个氧气袋,但我很清楚,里面的氧气压根儿支撑不到县城。
“爸,回家了!”
农用三轮儿发动,车上响起了一片哭声。我木立着,看着三轮儿在夜色里消失。我不知是向瘦高个儿,还是那个一息尚存的老者,默默地说了四个字:“一路走好!”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