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龙
二十年前我海校毕业,上船参加工作的头几年,船上还配有政委。那时私企很少,几乎都是国企海运公司。按照红头文件,船上要配有专职党务工作者,负责船舶党建、传达公司精神、树立安全意识及伙食管理等工作。
耿政委上船前,曾在省港航局下属分局做局长多年,到了内退年龄,按政策办理了手续,回家开始安度晚年。不料,港航局念其政治思想觉悟高,身体尚好,于是征求他意见后请他上船做了政委。
耿政委上船后,平日里喜欢四处走动转悠,看看生活区内部各层有没有卫生死角,卫生间有没有异味,脏旧的工作服及工作鞋有没有在走廊里乱放,影响安全通道的畅通……遇到不合适的、需要处理的,他便自己动手处理了。耿政委转悠到甲板上,发现有穿拖鞋值班的、吸烟的、干活儿没戴安全帽手套的,立即制止,进行教育。在每月的安全大会上,耿政委也会针对不断重复出现的问题对甲板部、轮机部两个部门长提出批评,给出指导意见。耿政委开会时,一贯笑呵呵的,即使批评某个人,也是推心置腹,尽量站在考虑对方安全的角度来探讨问题。
船舶装卸货时需要靠泊。无风无雨的好天气,靠泊的过程会很顺利。遇到刮风下雨天,视线受到影响,船员们顶风冒雨工作便遭罪了,安全隐患也随之加大。靠泊前,船长会通过公共广播来发布本次靠泊指令以及首尾带缆人员就位时间,要求大家保持谨慎,注意脚下水滑、缆绳受力等。不需要参加靠泊作业的耿政委听到全船广播后,总是第一时间换好雨衣、雨靴、橡胶手套,戴好安全帽,早早来到船尾,向船尾负责指挥的二副报到。风雨天视线不好,甲板水滑,沟通吃力。船进入港池,船速在减慢,船体受风影响横移加大,船长在驾驶室频繁利用车舵掌控着船舶行驶在计划航线上。耿政委年岁大,躲避脚下的缆绳不利索,二副安排他来操纵缆机的手柄。耿政委很听话,不去理会帽檐淌下的雨水,一双眯起来的眼睛紧紧盯着二副的手势指令,同时不忘大声叮嘱左右操控缆绳的水淋淋的水手:“注意脚下,不要站在缆绳圈里……不要骑在缆绳上,注意手握受力缆绳的位置,注意缆绳受力打滑别伤到自己……”风雨交加中的靠泊类似一场攻坚战,既要胜利又要零伤亡。等船靠泊妥当,大家湿漉漉地回屋换衣服,耿政委的嗓子却在冒烟儿。
船是移动的国土。上了船,驶离了家和亲人,家里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很难在第一时间知晓。水头老林的老伴儿常年有胃病,没想到这次疼得厉害,吃了胃药也没减轻,去市医院检查,竟查出了胃癌晚期。老林听到消息后,顿时傻了,整天除了哭就是哭。五十多岁的老爷们儿,突然间被老伴儿的病情击垮了。老林已经无法集中精力在船上继续工作了,公司安排新的水头来接替。
老林临走的前一天晚饭后,除了老林,我们都被耿政委悄悄喊到房间。由于人多,房间里显得很拥挤。耿政委先给大伙儿敬了一圈儿烟,然后语气沉重地介绍了老林老伴儿的病情,说:“老林来公司十几年,每次上船工作都兢兢业业、勤劳肯干,咱们的船容船貌便是最好的证明。老林这次回去照顾老伴儿,还能不能与我们再同船了都不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和老林有这个缘分。老林走之前我们应该帮帮他,让老林带着一份温暖回家陪护老伴儿顺利进行手术,战胜病魔……”耿政委说得动情,我们听得心酸。最后耿政委拿出准备好的牛皮纸信封,给每人分发一个,说:“捐款纯属自愿,捐多少自愿,把钱装入信封,封好,外面写上名字即可。”
第二天,老林背著包裹与大家道别。当耿政委把二十多个信封塞进老林粗厚的大手里时,老林本就通红的双眼立即泪如泉涌,他双手掩面蹲了下去。耿政委心酸地劝慰老林万事往开想,回家好好照顾老伴儿。老林哭哭啼啼下了舷梯,踏上码头,回过身,对着甲板上挥手送别的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一刻,我们都落泪了。
耿政委因为年龄大,不适合长时间在船上摇摇晃晃,半年后便被公司安排休假了。休假前,耿政委挨个儿房间道别,语重心长地鼓励我们一帮小年轻要定期写入党申请书,多阅读党报党刊,积极写思想汇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耿政委下船了,船上似乎突然清静起来,我们的内心也一下子空了。我们的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个有些矮胖、谢顶、和蔼、幽默、唠叨的老政委,他又一次笑呵呵地凑到你跟前,提醒你注意这个、防止那个……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