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君
《条顿骑士团》
(美)威廉·厄本著
陆大鹏等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0年5月
当蒙古大军势如破竹席卷欧亚,穆斯林世界和基督教世界都已感受到大地的震动。这时,在后两者之间,罗马教皇发起的主要针对穆斯林的十字军运动,也走入低谷,穆斯林世界边缘的马穆鲁克骑兵自埃及崛起为一股强大的军事和政治势力,在东、北两面抵御十字军和蒙古铁骑的凌厉进攻。欧亚大陆的上空乌云密布。
“严谨陈述事实”的兰克,在铺陈15世纪末16世纪初拉丁与条顿诸民族纷繁复杂的政治史时,开篇即引入了由三大历史事件构成的历史前提,用以描述欧洲西部的拉丁(法兰西、西班牙、意大利)与条顿(德意志、盎格鲁、斯堪的纳维亚)诸民族的一体关系:民族大迁徙、十字军运动和殖民扩张活动。对于三者之中的十字军运动,兰克指出,发现新大陆及殖民运动即源自这一运动的某种圣战精神,可见其持续性的影响力。
在东西基督教会分裂之后,十字军运动又再度彻底分裂了东西方世界(或如汤因比、亨廷顿所说的“文明”),它是中古欧亚的历史画卷中最激动人心的动态场景之一。在这一层意义上,十字军运动的历史事实与它的历史性质的确保持着惊人的一致(不过,在这种一致之下,十字军参加者们的圣战宣示与切身利益却并不一致)。从1095年教皇乌尔班二世在克莱芒宗教会议上号召收复圣地之后第一支十字军从亚眠开拔,到1270年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字军在法王圣路易命殒突尼斯之后偃旗息鼓,拉丁与条顿诸民族在众多君王和领主们的统率之下,围绕着圣地耶路撒冷和黎凡特,针对突厥塞尔柱人、阿拉伯人、库尔德人、马穆鲁克人等穆斯林,持续展开了近200年的十字军运动。东方穆斯林世界先后有来自东部欧亚的突厥人涌入,充当着进攻东罗马帝国小亚细亚的急先锋,而在十字军运动进入尾声时,同样来自东部欧亚突厥故地的蒙古人,以气吞天下之势,攻灭突厥、波斯、阿拉伯诸帝国,消灭了突厥塞尔柱人在小亚细亚建立的苏丹国,唯独被拜巴尔率领的马穆鲁克骑兵阻挡在地中海东岸。
然而,西欧与西亚之间的作战远非十字军运动的全部,实际上,西班牙人针对穆斯林摩尔人的收复运动,西西里岛基督教徒针对穆斯林的军事行动,北方十字军以斯堪的纳维亚信奉天主教的国王、德意志的条顿骑士团和宝剑骑士团为主,对波罗的海地区“异教徒”甚至东正教徒的基督教圣战活动无疑也包括在内。
十字军运动还有一项副产品,就是军事修会的建立。十字军国家在黎凡特建立之后,他们的铁甲骑兵机动性差,人数相对萨拉森部队不占优势,迫切需要一支迅速反应的骑兵救危扶难。在耶路撒冷所罗门圣殿的废墟上,“基督和所罗门圣殿的贫苦骑士团”应运而生。
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条顿骑士团,是声名远播的三大骑士团。前二者更为家喻户晓,他们的活动区域与十字军的方向基本一致,主要在东地中海。三者之中,唯独后来远离了三大洲交界地带的条顿骑士团,一向鲜为人知。中文知识界相关读物更是稀缺。现在,威廉·厄本的《条顿骑士团:一部军事史》中文本的出版,对于喜爱中世纪历史的广大读者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
这部著作(以及相关的阅读)会将我们带到欧陆北方乃至更远的地方,在那儿我们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呢?
在突厥人向小亚细亚的猛攻、萨拉丁统率大军北上,以及之后北非马穆鲁克骑兵的东进、蒙古大军西征的背景之下,从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条顿骑士团成立之始,这支作为十字军重要力量的骑士团,和基督教军事修会的先驱与榜样——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一样,难逃撤出耶路撒冷的命运,不过条顿骑士团撤得更远。
赫尔曼在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中声名鹊起,在他的领导下,条顿骑士团日益相信他们的未来不只在圣地。教廷听说东方关于神秘的大卫王和约翰王祭司的传说,并且现实是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大军正在威胁着穆斯林的后方,教皇于是在1221年号召三大骑士团对埃及发起总攻。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是条顿骑士团积极支持弗里德里希二世皇帝及其和平缔约收回耶路撒冷的第六次十字军东征,并获得了皇帝授予的特殊待遇。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身兼耶路撒冷王国国王,被誉为中世纪具有近代思维的杰出统治者。
条顿骑士团开始派遣第一批骑士前往普鲁士。14世纪初,他们彻底放弃了在东方直接面对穆斯林的作战,致力于在东北欧对抗非基督教徒。威廉·厄本这本书几乎用绝大多数的篇幅详述了条顿骑士团在这一地区的行动,那里是离开圣地之后铸造了骑士团辉煌巅峰,也最终导致其漫长的衰落的主要舞台。
条顿骑士团先是在匈牙利抵挡异教徒的攻击,最终没能沿着多瑙河继续推进、完全占据黑海岸边的全部土地,也就未能减轻突厥系的库曼人(即钦察人、克普恰克人)对匈牙利和君士坦丁堡的拉丁帝国的压力。这是条顿骑士团从东地中海转往波罗的海的战争试炼,可惜从政治上和军事上都失败了。
騎士团被逐出喀尔巴阡山脉的堡垒之后,他们主要在普鲁士对抗不信仰基督教的诸部落,这是14世纪的主旋律。近代普鲁士由“铁血宰相”俾斯麦的领导之下主导统一德意志,这段历史早已先入为主,所以普鲁士和德意志之间的真相恐怕会令人吃惊:“普鲁士人的种族和语言都与波兰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和罗斯人不同。普鲁士人既不是德意志人,也不是斯拉夫人。和他们东面的邻居立陶宛人与立窝尼亚的部分部落一样,普鲁士人属于波罗的海民族,是那些在民族大迁徙期间没有迁徙、语言与风俗数百年来变化甚微的印欧民族的后代。”正因如此,十字军的重要方向就是这里,东北欧的十字军东征由此变成信仰的较量。
条顿骑士团在大体征服普鲁士后,他们的作战对象不仅包括了立陶宛这样的异教徒民族,后来甚至还因为世俗利益而非神圣的宗教利益,挑起与同样信奉基督教的波兰人的战争。波兰—立陶宛因为君主联姻而凝结成一个国家,它在条顿骑士团的军事生涯的后半段对其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创——普鲁士联盟、立陶宛—波兰王军在意义多少被夸大了的坦能堡战役中,大败骄傲的条顿骑士团(或许他们早已不是最初宣誓贞洁、清贫的十字军战士了)。
骑士团的立窝尼亚分支,也在新教势力的包围、自称沙皇的伊凡四世的进攻等诸多的压力下,最终步入条顿骑士团普鲁士分支世俗化的后尘。条顿骑士团的德意志分支继续在帝国军队里同奥斯曼突厥人、法兰西国王以及新教诸侯们作战,直到拿破仑时代被强制解散。
这部《条顿骑士团:一部军事史》呈现的画卷,固然是一部基督教世界的扩张史,但它同时还可以解读为广义的突厥人(突厥系诸人群、政治体的统称,历史上曾遍布从北亚故地到小亚细亚的欧亚地带,塞尔柱人、奥斯曼人最初也发源其中)以及蒙古人(该书分别称之为蒙古、鞑靼、金帐汗国),自东部欧亚持续西进,与中部和西部欧亚诸多人群发生直接联系,从而欧亚大陆旧世界(当然还包括非洲北部)联动为一体的历史。
对于这部名副其实的军事史,读者朋友们在读完《条顿骑士团》最后一页,也许会释卷喟叹:十字军浪潮,无论是在中世纪虔信者的心中,还是其十字军自身塑造精神的延续层面,都远未终结。
宗教战争意义上的十字军运动,不仅从东地中海扩展到波罗的海、伊比利亚半岛等地,而且偶然地将非洲中南部、美洲新大陆乃至绕开穆斯林世界直达的亚洲沿海联系在一起。这就是被称为“最后的十字军”的瓦斯科·达伽马在1502年驶离里斯本向东方的印度的远航。众所周知这被历史学家称作大航海运动的历史事件,但是其当事人的原动力却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历史悠久的斗争。
十字军也就不再是一系列宗教军事运动,拉丁、条顿及其他基督教民族作为全球化的引擎,将人类世界的隔幕突然掀开——面对欧洲来客,有些人被他们身上携带的病菌感染致死,以致其他同伴以为是恶魔来了;有些人家中兄弟们正在内讧,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起被捆绑起來;有些家里人丁兴旺,想要凭借群力把他们赶出门外,而当家者却忙着割地求和;有些人腆笑着引导来客奔向邻居家;有些人先是震慑继而艳羡于他们的坚船利炮,亦步亦趋地学习他们的步调——这便是在十字军的旗帜之下兴起的大航海运动、殖民运动,欧洲人一下子闯入非洲、美洲、亚洲。
在西欧,十字军及其隐蔽的余脉,绵绵不断地牵引出新航路和新大陆的发现、殖民运动和全球化;在欧亚大陆上,作为蒙古人及其漫长遗绪的四大帝国,他们面对这一轮新的狂潮,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而衰落,最终在20世纪初相继分崩离析。
“世界史的大转向”,分别从东西两面发端,又环抱在一起,推动着人类命运共同体向前迈进——如此看来,即便是只包含人类往事的狭义的历史,恐怕也是纷繁复杂而又葛藤缠绕的。
(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