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实证,跨学科,全球化:改革开放以来郑和下西洋研究

2020-11-12 04:23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8期

彭 勇

郑和下西洋首航于明永乐三年(1405),终于宣德八年(1433),它既是明前期影响深远的大事,也是中外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对郑和下西洋在近代意义上的研究,学界普遍认为始自1905年梁启超发表的《祖国伟大航海家郑和传》。百年来,史学领域内的郑和下西洋研究,在不同历史时期给予时代不同的启示,研究也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20世纪30年代,它迎来了第一个快速发展阶段,促成了一批重要史料的发现和利用,此后的郑和研究开始走向专题研究阶段,逐步拓宽深入。到六七十年代,受到国内文化环境的影响,郑和研究出现了短暂的低潮,1966—1976年的十一年间相关成果仅有56篇(部)。到1978年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做出后,中国的对外关系进入崭新时期,而郑和下西洋研究也迎来了发展的春天。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郑和下西洋研究与时代同行,飞速发展。

一、研究的三个发展阶段

改革开放后四十年的郑和下西洋研究,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改革开放前20年的全面恢复和发展,二是21世纪前十年纪念郑和首航600周年促兴的新热潮,三是最近十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和全球化不断加深带来的新机遇。

(一)全面恢复和发展时期

20世纪的最后20年,郑和下西洋迎来了史学的春天,1985年郑和下西洋580周年、1995年的590周年系列纪念活动,以及郑和研究专门机构的成立等契机,都推进了研究的迅速恢复发展。代表性的有,1983年中国航海学会航海史研究会年会暨纪念伟大航海家郑和下西洋学术讨论会在江西九江召开,1986年南京郑和研究会成立并创办《郑和研究》。之后,昆明郑和研究会、郑和研究基金会、江苏省郑和研究基金会相继成立。政府机构和学术团体组织大量的专题研讨会,出版了一批论著,对郑和下西洋的基本史料、基本史事进行研究,像郑和下西洋的目的、中止、影响、航线和技术、宝船以及郑和本人的宗教信仰、家族等都得到深入开展。

(二)新世纪郑和研究热潮的出现

在全面深化改革开放和海洋战略地位日益提高的背景下,郑和下西洋作为中外关系史上的大事受到新的重视。2001年4月,中国政府决定成立郑和下西洋600周年纪念活动筹备领导小组,海内外各界洋溢着普遍的热情,特别是与郑和航行关系密切的地方政府和社会组织,在江苏、云南、福建、广东、台湾、宁夏和北京等地,以及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多次举办研讨会。专业学者在深化传统史学研究的基础上,不断拓展史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更新对郑和下西洋的认知。如2004年在北京大学举行“郑和远航与世界文明暨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学术讨论会”,2005年在江苏举办“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国际学术论坛”等,众多海内外学者参加。这类研讨会大都有专业论文集出版,对郑和航海及其时代有全面的研究。

(三)“海上丝绸之路”与全球化视野下的研究

2012年底我国海洋强国战略和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使得与海上“丝绸之路”密切相关的郑和研究再迎新热潮,一些科研机构和高校的学者对郑和下西洋及其相关问题的阐释呈现出多学科、国际化和全球化视野的特点;江苏、云南、北京、福建、马来西亚、加拿大、新加坡等地的海内外组织、机构举办的系列活动,以学术为导向,共倡“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在文化、外交、经济、旅游等方面均有显著的拓展,他们从网络理论、海洋文化、环境史、外交关系等角度讨论了郑和下西洋及其对中国史和全球史,特别是中国与印度洋世界之间的影响,郑和文化现象被赋予新的理念。

二、传统史料的整理与新史料的利用

史料即史学,像郑和下西洋这样典型的中外关系史议题,它既属于中国史范畴,又属于世界史范畴,既是历史学的,也是语言学、政治学、宗教学、外交学的,它对史料的整理和利用提出了更高要求。

(一)传统文献的整理和研讨

郑和下西洋留下的直接材料并不算太丰富,档案没有完整保留下来,“西洋三书”(马欢《瀛涯胜览》、费信《星槎胜览》和巩珍《西洋番国志》)和《郑和航海图》是最直接的史料,而《瀛涯胜览》尤其珍贵。1935年冯承钧校注了《瀛涯胜览》一书,70年后万明深知该书的重要性和存在的问题,两次对该书重新校注。她广泛收集自明至清存世版本17种,民国迄今12种版本,在对存世5种明钞本和明刻本全面校勘基础上,梳理是书的源流、流传和收藏等轨迹,发掘各种版本价值特色之异同,校出精良的版本。

对散见于传统文献中郑和研究史料的整理和研究,郑鹤声、郑一钧父子贡献巨大,他们从《明实录》《明会典》《国榷》《明通鉴》《明史》和“西洋三书”等中辑录出版《郑和下西洋资料汇编》(上中下三册),内容包括郑和及其时代、使团、航海技术、出使国家、出使经过、当时的中外关系及其海内外影响,以及下西洋的史料、论著介绍等内容,为学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此外,冯承钧译、法国学者伯希和著的《郑和下西洋考 交广印度两道考》,以及费信、巩珍的著作(向达校注)均由中华书局重印。郑鉴秋主编有《百年郑和研究资料索引》(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

其他传统文献的研究和利用也有很大的推进。周运中认为向达根据《武备志》所录图整理的《郑和航海图》是清初的删改本,《故宫珍本丛刊》所收录的《武备志》才是明原刻本。张箭利用“西洋三书”等史料,指出火器是郑和远洋海船的主要武器装备之一,指南针则是当时最主要的指向仪器。赖进义认为《郑和航海图》展现了郑和下西洋前中国的科学、技术与航海能力,是中国古代航海技术经验长久的累积,《郑和航海图》是“海上丝绸之路图”的代表。

(二)中文新材料的发现与利用

中文新材料的发现与利用为郑和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新材料既有新发现的官私档案文书,也有新出土的考古田野资料,还有此前不为人熟知的戏剧、小说、文集和传说故事等资料。

官私档案文书中,明代武职选簿保存了随郑和下西洋的武官世袭档案,对此徐恭生和范金民均有研究,认为它们是珍贵的下西洋史料,可揭示武官群体和下西洋的许多史实(如家庭来源、所在卫所、军功和迁转等)。家谱类民间文书对研究郑和与地方社会的关系颇有价值,李士厚《影印原本郑和家谱校注》(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和郑自海、郑宽涛《咸阳世家宗谱:郑和家世研究资料汇编》(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对郑和家谱进行了整理。李士厚认为南京《郑氏家谱首序》和云南巍山《赛典赤家谱》这两份材料可证实:郑和是赛典赤的后裔。

碑刻和佛经引起学者的高度关注。下西洋相关人员的碑刻、墓志出土不少,如《汪浩墓志铭》《杨庆墓志铭》《洪保寿藏铭》《故陈母淑人俞氏墓志铭》《昭信校尉陈贤、安人董氏合葬墓志》《昭信校尉王英墓志》《王景弘地券》和《故昭信校尉福州右卫百户致仕吴公墓志铭》等均有学者研究,新材料对人物事迹、下西洋史事等有重要的补证。佛经(图像)资料不仅可以分析郑和的信仰,还有意外收获。署名为郑和的《妙法莲华经》长卷2002年于浙江报本塔被发现,它对研究郑和生平及其信仰、平湖陆氏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金秋鹏依据《天妃经》卷首的“郑和航海图”,认为郑和宝船当是福船。葛晓康认为南京牛首山弘觉寺舍利塔地宫,就是郑和部分遗骨的归葬处。杨海涛对此提出质疑,指出鎏金喇嘛塔上铭文“李福善”并非郑和,此处也并非郑和遗骨归葬地。

此外,利用笔记小说、戏剧艺术,以及瓷器钱币等实物进行的郑和研究成果颇有新意。万明《奉天命三保下西洋——明宫戏台上浓缩的历史》对明宫廷“内府剧戏”《奉天命三保下西洋》的版本、内容及社会意义的研究,拓展了郑和及其时代的研究视野,她的《明代郑和的塑像——福建长乐显应宫出土彩塑再探》从明朝衣冠制度出发,依据五种历史文献和塑像形象资料,认定福建长乐显应宫出土的彩塑主塑像就是郑和。

(三)域外的史料整理与研究

作为持续近三十年、涉及亚非数十个国家和地区的中外关系史上的重大活动,郑和下西洋在中国以外留下丰富的材料,非汉籍文献、田野文书、文化遗址等均较为丰富。非汉籍文献中,有马来文,香港学者钱江介绍了两部用马来文撰写的印尼早期华人留下的文献;有葡语文,澳门学者金国平、吴志良依据葡萄牙史料,认为“孟席斯对他引为全部理论基础的葡语文献的历史背景和学术发展所知无几,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有阿拉伯文,盖双介绍了阿拉伯古籍文献《埃及和开罗国王中的耀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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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其价值;有泰文,泰国学者黎道纲利用英文和泰文资料,结合汉籍文献考订了郑和入暹罗,以及“佛高与屋齐”的佛寺、梵瓦立与西塔故事等与郑和的关系;有印尼文,孔远志结合海外文献资料的记载,特别是(印尼)茫雅拉查·翁冈·巴林桐安著《端古劳》,分析了郑和在海外的活动及其影响。

沿郑和航线进行的田野调查也是近20年研究的主要形式,沈鸣在实物勘察、查阅史料的基础上,对郑和《布施锡兰山佛寺碑》进行了新释读,校勘出前人若干明显的释误。中国政府与肯尼亚进行长期合作,在肯尼亚考察郑和沉船,并做了重要遗址的考古工作。

在新材料的使用和田野调查方面,国内有孔远志和郑一钧著《东南亚考察论郑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作者多次访问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以及澳大利亚、荷兰、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等国,实地考察当地的郑和寺庙和遗迹,搜集有关郑和的寺庙、传说,研究郑和的机构、论著和纪念活动等珍贵资料。李新烽《非洲踏寻郑和路》(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被认为是我国调查研究郑和下西洋到达非洲的第一本著作,论述了郑和船队在非洲的行踪及其留下的遗迹和产生的影响。他和郑一钧合著的《郑和远航非洲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认为郑和四次远航非洲,是将明初与各国“共享太平之福”的外交方针覆盖到际天极地国度的标志。海外有陈达生以马来文、英文和中文出版的《郑和与东南亚伊斯兰》(海洋出版社2008年版)(修订名为《郑和与马来亚》,国际郑和会、郑和文化馆2015年版)等。

海外学者对郑和下西洋的研究,有日本学者寺田隆信的《中国の大航海者》,三上次男著,李锡经、高喜美译的《陶瓷之路》,寺田隆信著,庄景辉译的《郑和——联结中国与伊斯兰世界的航海家》、宫崎正胜的《郑和の南海大远征——永楽帝の世界秩序再编》。美国有学者李露晔(Louise Levathes)著,邱仲麟译的《当中国称霸海上》。泰国学者有郑淑湘著,赵瑛、刘晓荣翻译的《泰国郑和后裔郑崇林传》。以上学者对郑和下西洋与本国的关系研究,以及宣传和介绍“相关知识”多有开创性贡献。

作为中外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郑和下西洋研究是需要中外多语种、多类型材料的综合使用,郑和研究在史料的拓展上,可以说是代表了四十年来中外关系史研究的新水平。

三、郑和下西洋的若干史事

四十年来,郑和下西洋研究论著以论文、论文集为主,如郑一钧《论郑和下西洋》,杨槱《郑和下西洋史探》,杨怀中《郑和与文明对话》,苏纪兰《郑和下西洋的回顾与思考》,时平、朱鉴秋《上海与郑和研究》,林梅村《观沧海——大航海时代诸文明的冲突与交流》等,内容以郑和及其时代为主。万明《明代中外关系史论稿》有“明代中外关系的第一个高潮:郑和下西洋”专题,对郑和研究的若干重大史实、时代特征进行了研究。

(一)郑和生平及其信仰研究

郑和的家世、生卒年、归葬地、事迹和信仰等是学者们长期关注的对象,相关史事在探讨和争论中逐渐清晰。谢芳推测郑和生于洪武八年(1375),于宣德八年(1433)客死在印度古里,否认郑鹤声、郑一钧所认为的郑和生于洪武四年(1371)、卒于宣德十年(1435)之说;郑和之姓,也非《郑和家谱首序》中所言因在郑州作战有功所赐,而是与郑村坝战役有关。陈平平认为,郑和宣德八年并未亲自出使古里,质疑郑氏父子提出的郑和1433年死于古里国之说。朱惠荣利用碑刻材料,认为郑和的故里是云南昆阳和代州村。徐恭生利用台湾徐氏《嘉义泉郡安平徐状元巷族谱》,发现了徐、马两家的联姻关系。王志高、陈平平对今“郑和墓”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

郑和出使西洋是否与其信仰有关?使团成员、出使路线是否也与信仰有关?学者对此有持续的关注。相关记载表明,郑和出身云南色目(回回)人,从小受儒家传统的教育,又有刻经事佛和祭拜妈祖等经历,多种宗教信仰伴随一生,该如何解释?林松提出,郑和主要的或者说根本的信仰是伊斯兰教,奉佛、崇道只是表面现象。时平认为郑和航海活动中天妃信仰占重要地位。万明指出,郑和写经不仅是为了保佑下西洋,也可能有保佑永乐皇帝北征的目的。何孝荣通过对郑和的思想、日常生活、临终及丧葬处理等考察,认为郑和并非虔诚的穆斯林,他的宗教信仰主要是佛教尤其是藏传佛教,其次是道教主要是天妃信仰,再次是伊斯兰教。刘海威认为,文献记载郑和到不同宗教场所去,是作为成祖和国家意志的代表,试图在佛教、伊斯兰教、道教甚至印度教的文化中扮演角色,成为南洋和西洋诸国超越宗教和文化的普遍性君主。杨晓春认为,宗教祈祷在古代航海活动中具有普遍性和重要性,因郑和身份的特殊性和宗教信仰的复杂性,他的宗教活动表现出强烈的国家色彩。可以看出,不少学者把作为政治家、外交家的郑和的信仰与现实需要相结合,是符合实际的。

(二)下西洋的航线

郑和下的“西洋”是指哪里?是具体所指,还是泛称?学界有不同的观点。通常认为,明朝人对海洋的认知是以婆罗洲(今加里曼丹岛)的文莱划界,文莱以东为东洋,以西称西洋,郑和下的西洋是指今天的南海以西。万明对宋代以降传统文献中的“西洋”所指进行考订后,认为元朝初年以迄末年的“西洋”,大致有“西洋”“小西洋”“西洋布”“西洋路”几种。从元到明前期,“西洋”一词经过了动态的过程,它的完成是在明初下西洋时代,那时的西洋应是印度洋,当时称那没黎洋。郑和下西洋以后,“西洋”一词进一步衍生,伴随着下西洋,明朝对外交往扩大发展,西洋与诸番国联系起来,“西洋”一词凸显,广泛流行于明代社会。“西洋”也有了狭义和广义的区别,狭义的“西洋”,包括郑和下西洋所到的今天印度洋至波斯湾、北非红海一带;广义的“西洋”,是一个象征整合意义的西洋,有了引申海外诸国、外国之义。

从现存的明代文献和航海图可以断定,郑和下西洋最远到了红海海口和非洲东岸,但学者有不同的意见。尤其是2002年英国退役军官加文·孟席斯(Gavin Menzies)《1421:中国发现世界》(1421:

The

Year

China

Discovered

the

World

)一书中提出,郑和早于哥伦布到达北美洲,他的船队还到过澳大利亚等,这引发了国内外各界的热烈讨论。有强烈反对者,如金国平、吴志良对孟席斯论据中的“1428年图”、1459年毛罗世界地图、“Junk”辞源和1424年图上四名进行了考证。范金民指出了孟席斯许多史料理解的错误,认为洪保、周满、周闻的分舵航线是虚构的,没有任何史料依据。张施娟、龚缨晏对孟席斯最重要的论据《毛罗地图》提出了质疑,认为类似的地图早已存在,所谓的“迪布”是非洲东南端的一个大岛;针对李兆良支持孟席斯认为的《坤舆万国全图》是郑和为了准备第七次下西洋而绘制的,“成图时间为1428—1430年”,该地图证明了“明代中国人比哥伦布先抵美洲”,龚缨晏分析李兆良所依据的中外文资料后,认为他在史实上是错误的、在逻辑上是乖谬的,完全违背了历史研究的科学性。

孟席斯、李兆良都不是专业历史学者出身,但也有历史学者肯定他们研究的价值,也有个别学者认为郑和航海走的比非洲东部要更远一些。宋正海认为,郑和船队可能绕过好望角到达非洲西海岸,并北上到达佛得角群岛。郑和船队不可能环球航行,但不排除离队队员有到达美洲的可能性。南炳文认为从《大明混一图》来看,郑和第六次下西洋时有绕过好望角的可能。于希贤等从中国古代的宇宙观、郑和船队的综合实力和郑和下西洋史料现存状况等分析,认为不应完全否定孟席斯的观点,应该给予它进一步的空间。沈福伟认为郑和第五次航行时,中国帆船最先进入非洲好望角海域,比迪亚士早60年发现了好望角。世界历史上的大航海时代是由1415年中国宝船从索法拉港返航到刘家港揭开了序幕。

(三)郑和宝船的尺度

郑和宝船的尺度大小近百年来一直存有争议,至今未有定论。学者主要围绕清修《明史·郑和传》所载长44丈、宽18丈的尺寸是否可信,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可信,郑鹤声、郑一钧从文献史料、造船厂遗迹、明初的造船能力等方面,认为《明史》所载尺寸无误。韩振华认为这一尺寸的船指的就是两千料船,即大号宝船。库耘和龚昌奇利用自然科学的原理与方法论证其可信性。胡正宁、范金民认为,洪保的墓志铭明确记载了随郑和下西洋时“乘大福等号五千料巨舶”,可佐证《明史》的可靠性。另一种认为尺寸不合理,杨槱等从史料的真实性、船的尺度与生产能力、木船船体的结构强度、在南京关下中保村发现的舵杆以及宝船船型和民间木帆船尺度估算等五个方面,否定《明史》记载的尺度。张箭依据史籍记载的尺寸转换成现在的吨位,认为几万吨的木帆船根本无法造出。胡晓伟并未否定这一数据,而是对换算比率产生了质疑,他利用泉州东西塔和《泉州府志》对其高度的记载,折合出一“丈”约为1.6米,以此算出洪保乘坐的“五千料巨舶”实际上长约70.4米,宽28.8米,长度并未超过百米。

两种不同的观点近年也有直接的对话,双方聚焦于清修《明史》中宝船尺度之“史源”——马欢著《瀛涯胜览》。2005年万明校注《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出版,她在序言中指出,在遍览各种版本的《瀛涯胜览》后,可知马欢之书在明初一直以抄本行世,张昇改编本的刻本,在嘉靖初年出现,马欢初稿本的刻本在万历年间出现,定稿本的刻本在万历末年出现,“所有的刻本均不见宝船尺度之记载,问题的源头就出在抄本上”。万明认为:“必须明确时间上的两个概念,一是抄本的写作时间,另一个是钞本的钞写时间,这是两个概念,不能混淆”。由于标注马欢的钞本是经过抄写人多次改动的,实际上马欢抄本及其后来许多衍文的文献,都不是记载关于郑和下西洋宝船和人员的,“明显存在后来人补入叠加这段文字的问题,也即层累的问题”。席龙飞则针对万明和杨槱否定宝船尺寸的观点,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他说:长44丈的大型宝船并非在第一次出洋时就能出现,甚至在前三次下西洋时都没有出现过,却可以在第四次时使用,而且载入马欢的《瀛涯胜览》。席龙飞认为《瀛涯胜览》记载内容是可靠的,他称2004年亲见福建省图书馆藏《瀛涯胜览》“淡生堂”明代抄本,系明景泰二年(1451)的抄本,是迄今为止最早记录宝船尺度的明代抄本。同时,文章认为南京宝船厂遗址发掘也是重要的物证,而郑和下西洋随着贸易的需要、经验的丰富和航程更远,出现更大的宝船也是顺理成章的。对这样的物证和逻辑推理,万明在新版《明本〈瀛涯胜览〉校注》序言中重申,通过对《瀛涯胜览》抄本和刻本的全面梳理,认为明抄本内容存在层累的因素,“如果仅根据马欢景泰题识,不加细考,就以为这段文字是马欢原本的内容,无疑是错误的”,因此可以证明“关于宝船尺度的记载,应不是马欢原稿中就有的,而是嘉靖以后的后人所加入的。确实,嘉靖以后的抄本通常会把此前的马欢景泰题识抄录其中,不能认为某抄本出现有“马欢景泰题识”就认为一定是景泰时的原抄本。当然,从史源的角度讲,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是,嘉靖之后宝船尺寸进入抄本的史源及其背后的历史书写是否还有相应的原因。所以,未来对郑和宝船尺度的探讨仍将持续。

四、下西洋的目的和意义

对郑和下西洋目的与评价的讨论,在继承传统研究路径的基础上受时代环境的影响更加明显。相较于其他问题的研究,目的和意义的研究视角,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海洋强国战略和“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不断变化,经历了中西对比、海洋史研究和全球史视角的转变。

(一)下西洋的目的

郑和下西洋的主观意图是什么?学界给出了不同的解释。第一,建立天下秩序。毛佩琦认为,郑和下西洋是明成祖为了建立儒家理想的天下秩序格局,推行他的“天朝礼制体系”,尽可能维护和平秩序,保护商路畅通,为各国间的和平交往做出巨大贡献。陈尚胜也认为,郑和下西洋是明成祖在“天子有德四海来归”的历史传统下,以弥补自己武力夺得皇位而缺乏的政治权威所做的努力。第二,寻找建文帝。这一说法明代已有很大的影响,由于史家的认可与民间的口口相传,这一观点长期存在且时有新论,但大都无法证实。第三,目的复杂说。张显清认为下西洋的本意有三:一是了解世界,开拓海洋;二是开读和赏赐,构建以宗主国与臣属国关系为名义的友好和睦的国家关系体系;三是开展国际贸易。钱志乾认为,郑和远航前三次主要是永乐巩固帝位的政治目的,后四次是政治与经济目的并重。第四,其他说法,如王纪潮以湖北钟祥梁庄王墓的出土文物为例,认为满足奢侈品的需求是下西洋的重要动因。郑家馨从军事方面分析,否定有人认为的下西洋有从亚洲西南包围帖木儿帝国的战略动机。谈谭从宗教的角度,认为郑和下西洋的目的有从海路探求到麦加的可能。这样的观点多为一家之言,但研究角度有一定的新意。

(二)对下西洋的评价

学者对郑和下西洋的评价带有极强烈的时代气息,这固然与历史学的人文属性有密切的关系,更与四十年来中外关系史的巨大变化关系密切。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学界就有中外航海活动的比较研究,何芳川从背景、性质和对中西形势的影响等方面比较了郑和、达·伽马与哥伦布的远洋航行,是80年代中西航海比较研究的代表作。到90年代,罗荣渠从中西航海的自然环境、航海技术、航行规模和性质等方面进行对比,认为如果明代政权像南宋一样是一个弱政权,也许民间航海会在南洋长期开拓。这一时期,万明从郑和下西洋对社会变迁的影响入手,在贸易、手工业、货币、社会控制、社会风气和思想等六个方面进行了评价,体现了郑和研究向社会史转变的新动向。进入21世纪,中国对外开放程度越来越深,国家对海洋战略日益重视,学界对郑和远航的认识也更多从对外交往、海洋史的视角出发,涉及外交与国际秩序、海洋经略、海权等。朱亚非认为,郑和下西洋的外交特点包括以经济互利推动外交、以文化交流促进外交、以平息争端和维护和平拓展外交、以军事为后盾维护外交、以以德睦邻赢得外国信任等,且均取得了巨大的外交成就。赵轶峰认为,郑和下西洋展现的主要是当时中国统治者视野向外的开放性心态,它是明代一次外向亢奋的表现,虽然从国内经济角度看不具有可持续性,但从中外关系角度看,却是积极的。杨永康等认为,明成祖发动对安南的战争并在其地设置郡县以及郑和下西洋分别威慑了中南半岛番国和海岛番国,“郡县安南”为郑和下西洋提供了有力支持,加速和推进了西洋朝贡体系的建立。

也有学者对郑和下西洋评价不高,认为它不过是朝贡体系的表现形式,不仅耗费了国力,还打击了私人海上活动。庄国土认为,郑和下西洋是明朝以朝贡制度和海禁政策为核心的海外政策的体现,最终因国力空虚而中断,宋元以来方兴未艾的海外拓殖事业也因此中断,中国多次失去向海洋发展的机会。陈尚胜认为,明成祖出于“王者无外”和“怀远以德”的传统理念推动了郑和下西洋,在东南亚地区全面建立了不含不良企图的华夷秩序,但这种秩序并未形成明朝与东南亚地区关系的长效机制。

五、下西洋研究的特点和趋势

万明曾撰文指出,20世纪的百年, 中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与发展, 郑和下西洋研究负载的一直是中国在世界中的定位问题, 与中国命运紧密相连,这也是郑和研究的基本特征。笔者曾把21世纪前十年郑和研究的特色归纳为从“文献郑和”到“文化郑和”的转变,“文献郑和”在寂静中坚守,在挖掘传统文献和拓展文本文献等方面进行了认真而大胆的工作;“文化郑和”在喧嚣中繁荣,围绕郑和下西洋及其时代,社会各界对相关的物质史、社会关系、文化艺术、语言符号、风俗习惯等进行全方面解读,郑和已演变成一种文化符号或文化元素,这样的研究趋势还在持续。

郑和下西洋研究呈现出的学科交叉性强的特点,也将是未来研究的新趋向。将人类学、民族学、宗教学和语言学等学科与历史学融合的大趋势已经在郑和下西洋的研究中充分体现出来。何芳川从人类文明历史的角度认为,以郑和远航为代表的中华民族对外交往最文明,郑和远航具有强烈且自觉的文明使命感,即致力于提升远近诸国的文明化程度这一特点。相较于充满暴力与野蛮的西方大航海事业,郑和下西洋在人类文明走向近代的过程中树立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21世纪的郑和下西洋研究,被纳入全球化视野和“一带一路”倡议体系内予以重新审视。万明主张把郑和远航置于人类文明史进程这一长时段进行考察,郑和下西洋每次必经满剌加,推动了世界文明互动中心转移到这里,并持续繁荣了一个世纪。下西洋是中外交往从陆向海的转折,形成了人类从陆向海发展的强劲态势,使得东西方文明汇聚中心从亚欧大陆转移至海上,一个整体的世界在海上形成。她以《郑和锡兰布施碑》为例,从文化共生的新视角出发,尝试超越以往静止的、孤立的中外关系国别史或局部区域史研究的框架,对海上丝绸之路的文化共生现象进行探讨。范金民也认为,郑和下西洋是15世纪世界大航海活动的序幕。万明指出,15 世纪初明代中国从农耕大国转向海洋大国,郑和七下印度洋全覆盖式的印度洋航海外交与印度洋周边各国的互联互动,形成了畅通的东西方海上交往网络,构建了一个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的国际体系。作为一次全球化的运动来阐释郑和下西洋,可以丰富对全球史的认知。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在“郑和热”及多学科、多理论和方法共同关注背景下的郑和下西洋研究,是重大历史事件,郑和研究的根基是历史学,不同专业学科和不同语境之下对郑和的学术层面上的研究,都应该尊重基本的历史事实,避免似是而非的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