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是小说的首要胜利
——由易晓燕长篇小说《武矣定传奇》说开去

2020-11-12 04:12刘诗伟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6期

◆刘诗伟

易晓燕的长篇小说《武矣定传奇》共有4卷,合计144万多字,体量之壮观实为罕见。不过,想到阅读,有点儿望洋兴叹。又因为是新人新作,而作品的主人公武矣定也不是“有梗”的人物,面对浩浩荡荡的4卷本,一直都在抗拒和躲闪。但一旦拿起来读,就很快放不下了。

小说无论长短,好看,无毒,即是好东西。或者可以说,小说写得好看便是取得了首要的胜利。

道理是原生的。一般读者为了乐趣才看小说,小说不好看便得不到乐趣。乐趣是阅读小说的初衷,自然也应当是小说的第一功能。但是,由于小说以及小说阅读发生之后,人们在起初的趣味之上一直在谈论派生或升华的意义,学问越来越繁复,以至于常常忽略小说的“第一功能”,就像喝汤的人,忘记了汤的味道首先是由盐决定的。固然,撇开盐谈论汤的味道可能更有拓展性,也更为重要,但事实上,没有盐的汤是不成立的。小说犹如一碗汤,好看是小说的盐,是小说成立的前提。

这部小说的好看之处在于:首先是具备原创的整体历史感。它营造了一个生动的有具体历史特质的文本氛围。小说以三千多年前的商亡周兴为背景,所叙之故事和人物浑然融入那个时代的人物称谓、日常器具、生活场景、体制礼仪、文化风俗、社会结构、族群关系、是非伦理、利害冲突、攻守谋略、战争方式、经济形态、衣食住行、宴饮游乐……及至山川田野、飞禽走兽、晨昏景象和空中气息。这一切都表现得富有质感,活脱而有氛围,除了自带浓郁的时代气息,也让故事和人物有根有据,富于感染效果。这种生动的文本氛围,也可以称是小说创造的自有的艺术世界。这是小说的原乡和肉身,也是小说的风水和味道。写小说必须如此,每一部成功的小说都是一个独特而独立的“艺术世界”,小说也因此有了魅力。

很显然,易晓燕在创作《武矣定传奇》之前是做过“文本氛围”或“艺术世界”的知识考据和准备的。尽管文本中的那些关于时代事物的具体描述不一定全都准确,但作为一部“演义”之作的要素大体并不违和。当然,这里有一个艺术的“空子”,即三千多年前商末周初的实际境况无人知晓,几乎只要制造了“古旧”气象就能搞定所有读者,而三千多年前的古人更不可能从地底下站出来提起诉讼。这也是时下许多“穿越”“架空”的网络小说和影视剧可以大行其道的机会或缘故。不过,在此应当指出两点:一是易晓燕的《武矣定传奇》可以钻这个空子,并不代表所有小说都能钻这个空子,而那些现实主义的小说写作对时代事物的考据恰恰要讲究“钉是钉、铆是铆”——这是小说另外的价值;二是小说的体制大小不同、题材不一样,并不是所有小说都要像《武矣定传奇》这样,尽量将“时代事物”填充进来,有时可能只需要随着人物和故事的发展略加点染,有时则可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其次,《武矣定传奇》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很吸引人。如果脱离文本极简概述,这部小说的内容不过是以前朝亡国公主武矣定与当朝太子姬诵相爱相争为主线,铺展和演绎了一大串复仇、夺位、治国、宫斗、爱情、和解的故事情节。但这样的概述并没有太大意义。题材并不能最终决定小说的好看与否。一部小说好不好看,最基本的东西是故事是否奇特、情节是否精彩、人物是否生动,而奇特、精彩与生动总是跟新颖或首创有关(至少对于读它的读者而言)。在《武矣定传奇》里,故事的主干是一个被新朝怀柔善待的亡国公主阴谋复仇并消灭强大却实施仁政的当朝,单从双方的关系纠缠和力量对比,就形成了新颖而奇特的故事框架;而暂时弱小的亡国公主武矣定在逃难中“误”救当朝太子,两人一次次在夜色中比剑并成为互相欣赏的朋友,双方相爱后一个不明太子身份、一个不敢暴露自己爱着亡国公主,这些都是新颖而精彩的情节;至于武矣定这个人物,其新颖生动则不是一般化的善良、美丽与明智,她在复仇中对仇人一族保有善意,为了复仇而用美丽作为条件在当朝谋取生存下去的“岗位”,她的明智让她为亡国及父王的残暴而沮丧、让她在谋划消灭这个既是爱人又是仇人之子的姬诵作为君王的周朝的过程中步步为营,但是在取得最后胜利之际面对自己和爱人(周王)的孩子还是因为善良和明智选择了和解。总之,在作品中,因人生事,因事显人,人事绵密演绎,《武矣定传奇》之好看在于它给出了硬核的故事情节和人物。

而且,小说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是一个生长的动态的过程,读者的乐趣一旦发生,也会随之迅速生长,即所谓作品“扣人心弦”和读者“欲罢不能”。到了这个时候,小说哪怕间或松下来,读者也会探究下去。这是一个阅读中的接受心理学问题。

第三是《武矣定传奇》的叙事进程明快畅达。作者善用影视剧的“镜头切换”手法,割舍绵延,省去交代,频繁更替事件和画面,一方面主脉清晰地引领武与姬的故事发展,一方面开枝散叶地铺垫宫廷内外的矛盾与暗战,不断加剧故事的紧张气氛和增加内容的复杂性,让读者始终保持对故事和人物命运的关切,不至于沉闷。这是现代小说做法与传统小说技巧的有机结合:在“频闪快进”中“花开几朵”。此外,作品在语言上摒弃“拟古”旧习,使用浅显平易的当代汉语,没有阅读羁绊,越发可以让读者加快阅读进度,并因了纷至沓来的故事情节的持续维护而强化阅读兴趣。这是《武矣定传奇》对同类小说的有效改变。

所谓叙事进程,实质是节奏问题。在纸质媒介时代,小说的节奏问题还不是那么尖锐,因为读者只能从纸上阅读和感受小说,小说是以小说家为主导的“卖方市场”,读者往往也乐得“悠然见南山”。但如今时代不同:网媒来了,传播快捷了,传播内容丰富了,生活选择多样了,阅读方式也改变了,读者兴趣零碎了,再那么不分轻重地悠着写或不讲“卖点”地随便写,已经没有人悠着看或随便读了。况且,除了时代外因催生的遽然之变,小说自身也一直有求变和改良的“内在”发展规律。高明的作家不单善于利用读者的知识和想象力来填充小说的空白,更能诚恳尊重读者主体,创作期间就一直在意念里与他们进行交流与沟通,达成省略和简化的契约。这是叙事学的现代性要义。总之,文学一直在变,小说一直在变,不变的小说终将死去。因为文学到底也是“买方市场”。小说之变当然不仅仅是节奏之变,但节奏之变是眼下最紧要的。节奏之变一方面是加快叙述的进程,一方面指剧情的跌宕反转,而两者必须达至韵律和谐之美。

以上说的是好看。

不过,作为读者,虽然觉得《武矣定传奇》好看,但阅读量颇大。为什么呢?《武矣定传奇》的问题在于整体建构过于扩张——或者也可以说是整体结构不够精密。前面说到,小说要营造一个自有的“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不是事物的简单堆积,而是要讲究建制或结构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长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所谓建制或结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布局谋篇,其律令是遵循生活逻辑、艺术逻辑和思想逻辑,采用恰当的叙事形式和适当的材料实现作品的意蕴和感染力,完成表达的意图和任务。就像木匠做板凳,两条腿站不住,三条腿坐不稳,四条腿刚刚好,如果再加一条、两条腿就多余了,既浪费又不好看。依照这个道理,《武矣定传奇》可以大量删减对人物性格成长没有作用的同质的情节,也可以大量省略对丰富主题没有帮助的逸出的人事。此外,作品中对人物肖像、人际关系、生活环境、事件原由的描写与交代零碎而重复,这种技术上的失误让叙事显得拖泥带水——让阅读有了太多的滞碍。

回头再说小说的好看。小说之好看因情、趣、理而发生,但读者对情、趣、理的诉求不同,好看自然就有了类型和层次的差异。文学是开放的,小说艺术有无限可能性。有人为最大公约数的好看写作,有人为小众趣味写作,有的人在另辟蹊径。《武矣定传奇》是各种好看小说中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