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剑
妹妹来无锡了,并且和我一起过了元宵节,这是妹妹离开无锡八年来唯一的一次团圆元宵。如果不是她到苏州参加一个培训,重聚无锡的日子恐怕还要等待下去。
妹妹跟着我一起来无锡的那一年,我23岁,妹妹21 岁,我一手揣着大学毕业报到证,一手拉着妹妹,在父母的泪眼中踏上了北上的列车,颇有大义凛然状,觉得很是豪迈。自己刚毕业,就能带妹妹出来打工,而父母也那么信任自己。那时村里的小年轻儿都流行南下广东打工,带亲戚出去能找到一份工作、挣到一份工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村东头的胡齐堂,那个和我同届的大学生,带着他的妹妹居然在省城南昌找到了工作,不知道红了多少村里人的眼球,哎,我就是其中一个。所以,决定带妹妹一起出来,我是没有一丝犹豫的,尽管母亲一直叹气落泪,最终还是把从没离开家的妹妹交给了我。
妹妹还算幸运,高中毕业。在农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唯有读书是出路,要想跳出“农门”,拿到城市“粮油证”,只有考上大学,但在农村都只愿意供男孩读书,女孩大多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帮父母打理田地,然后嫁掉。在“供书”上,母亲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但最终没能“供”出来,挤“桥”的人太多了!
母亲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其实可以想象到的,一个毛头小伙子,在无锡无亲无故,自己都没踏上社会,怎么可能帮妹妹找到工作。到单位报好到,我马不停蹄满大街地去找工作。妹妹学了五笔输入法,速度还可以,我打算给她找一份打印社的文稿输入工作,但问下来都以失败告终,理由都是一个,光会输入文稿不行,还得会平面设计。做小饭店服务员我是舍不得的,在家里我都不愿意让妹妹洗碗。大饭店里又进不去,再说又没经过专业培训。马路旁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也是我搜寻的目标。有两次深刻的记忆,一次是看到一个招做月饼的操作工,兴冲冲跑过去一看,竟然是个地下黑作坊,苍蝇满天飞,我拉着妹妹的手就跑了。另外一次是一个小烟酒店要招看店女工,还包吃包住,工资待遇应该还可以,但那个四十几岁的鳏夫眼睛一直往我妹妹身上瞟,我很是厌恶,走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刚认识的一个人在我焦头烂额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帮了我,把妹妹介绍进了中桥二村幼儿园做了一名代课教师,美丽的妹妹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尽管工资低得可怜,尽管只是代课。连夜电话给母亲,在我们兄妹兴奋的语调中我听到千里之外母亲哽咽的祝福。
妹妹只做了半年幼儿园的代课教师,一次意外,妹妹失去了那份工作。那是一件令我至今难以释怀的“耻辱”之事。一天那个朋友找到我,说幼儿园里丢了两条幼儿睡觉盖的被子,问在不在我宿舍,还说报警了。我头一热,两条被子确实在我宿舍,也确实是妹妹从幼儿园里抱过来给我的,说是幼儿园被子很多,不要紧,她跟里面阿姨说好了带过来的,省得我花钱去买,可以省下一百多块之类。我是忍着眼泪把被子抱给警察的,并全部承揽了责任,说是我教唆妹妹去拿的。我让妹妹辞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当晚,兄妹对坐半夜,妹妹只对我说一句话:“我看你冷,你又舍不得买。”我也只对妹妹说了一句一直想说的话:“苦难会过去的,你哥行!”
后来妹妹做了郊区热水器厂的操作工,做过小饭店服务员,没工作时还在她认识的小姐妹家闲住过,我们相互鼓励,相互打气。我在工作上也丝毫不敢怠慢,兼职做起了家教,一对一上门教课,备课辅导,兢兢业业。有时晚上补课也带上妹妹,到学生家吃饭。值得高兴的是,我的学生家长都喜欢妹妹,一个叫王一薇的女孩亲热地叫她姐姐,她父母要我每次来家教时都带上妹妹,并且家庭活动也邀请妹妹参加,还有一个叫朱阿姨的学生家长,每次都做妹妹喜欢吃的红烧肉。
妹妹终于有了一份让我也羡慕的工作。朱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学生,他爸爸是广东一家服装的总代理,在梦之岛商场设有专柜,那时的梦之岛商场是无锡最豪华的服装商场,购物环境一流,服务设施一流,远远超过当时的中山商场、商业大厦和一百。当妹妹穿上制服站在梦之岛商场二楼的飞将军专柜,优雅地为顾客介绍服装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哥哥,每每经过梦之岛,我必定上去看看,有时还特地带同事去她的专柜看她,而妹妹也骄傲地为同事介绍她的哥哥我。那一年,我的工资是五百来块,而妹妹的工资是一千元,加上销售额,近两千元!
这样平稳的日子持续了两年,随着公司的运作转制,妹妹又要失业了。但这次,妹妹选择了离开,回江西,离开她生活了四年的无锡,离开与她相依为命的哥哥。这一次,我没怎么伤心,因为她回去是为了爱情!
但我非常不舍得!
相处四年,已经习惯了妹妹在身边的日子——
习惯了每天两人买菜做饭;
习惯了两人围坐一起说家乡话;
习惯了带她去学生家吃饭;
习惯了两人骑单车去市中心逛;
习惯了两人守着那台黑白电视机;
……
其实,我心里最大的结,就是没能让妹妹体验到哥哥的成功,妹妹回江西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依然住在单位厕所旁的那间宿舍,也没能带妹妹进好的饭店吃饭,走到公园门口被那几十元的门票挡在外面,从来都没带妹妹打过车……
送妹妹上火车时,我说,下次来给你个全新的哥,不一样的哥!妹说,一定来,喜欢吃你做的老两样——青菜和红烧豆腐!(这两样菜最便宜,十天里我们兄妹要吃七天。)
时隔八年,物是人非。我对妹妹说,你看你哥行吧,无锡人有的我都有了,无锡人没有的我也有了。我这个大忙人做起了专职司机,带妹妹游历了曾经工作的热水器厂、幼儿园,还有我原来单位的宿舍,到原来小姐妹家吃饭做客,之后“钱柜”唱歌,“金水桶”泡脚,中山路购物。
第二天,我带妹妹去了我的新单位,如十二年前般,又体验了一回带着妹妹去上班的感觉。
正月十七,妹妹又回江西了,妹妹说:这次真的不一样!可惜没吃到你做的老两样!妹妹今年33 岁了,应该叫老妹了,她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晓凡。
昨晚,儿时的玩伴终于聚集一起了。
组织这次聚会不容易。大家天南海北,各奔东西,村里二十几个同龄人也就来了十个。电话打过去,万里之外的拉萨,胡劲松说忙着讨债明年一定回来;千里之外聊城的胡美华说票难买到年后看看能否回;而八百里的常州,胡华林干脆就说不回来,过自己的小家家了……
酒桌上的话语一刻没有停过,东耙西耙,海阔天空,侃到哪儿是哪儿,一会儿这两个人一堆,一会儿那三人个一撮,一会儿全体侧耳倾听,土话连篇,还时不时冒出很地道的脏话,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儿时那些烂谷子的事。每个人都在搜索自己最深刻的那些印迹。三十多年过去了,居然一拉就是许多个片段,可想而知那时的记忆镌刻得多么深厚。
儿时嬉戏的三个池塘两个不见踪迹,剩下的一个也已一潭死水臭味熏天,好在政府已经认识到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关闭了百分之八十的养猪坊。这三个池塘是村里的命脉,池塘把我们从儿童泡成了少年,洗衣的少女从这个村的池塘边嫁到了那个村的池塘边。如今的村子池塘不再,倒是几个当年的小伙伴的三层小楼造在其上。池塘的水已不能洗衣游泳钓鱼,现在的少女已经不能重现我们当年的画面。悲夫。
除了池塘,话题最多的就是电影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基本没有什么娱乐节目,跳房子、跳皮筋、打纸板,再就是每个小伙伴端着个小玻璃瓶去抓墙洞里的蜜蜂,比谁抓得多。要是村里来了场露天电影,那基本上就是过节了。村里放电影无外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乡镇里轮流放,轮到哪个村就哪个村;二是村里有了大喜事,有钱人家花钱请场电影在村里提升人气。提到电影,自然少不了要提一个叫胡和平的小伙伴,只要本村或邻村放电影,他是第一个知道的,甚至连什么电影都能搞清楚。他是个结巴,可他是传播速度最快的人,“可惜啊,死得太早。”胡张华感慨地说。我们都停下了酒杯,沉默了一会儿。他是得出血热死的,年仅十二岁,那个时候这个病是绝症。
胡椒是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女生,她今天的到场让小伙伴们有了不少谈资。“要是当年没考上卫校,现在哪有这么水灵?应该就是农村老大妈一个吧。”胡新春逮着就是这句话。依稀记得三十年前她的样子,小个子、短头发、瓜子脸,不爱说话还爱哭的一个小女生,那年她参加中考考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宜春卫校,真正实现了知识改变命运。如今的胡椒是高安市区一个医院的护士长,还是那么娇美。
打群架也是饭桌上的话题之一,我们这一圈男人在那个时候至少分了三帮,小伙伴有摩擦是正常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有人拉帮结派。不过,打群架可不是现在小青头那种打法,充其量是斗“人气”,谁的小伙伴多,谁就占上风,经常是这样一个场景:胡张华带着一帮人,胡新春带着一帮人,分站两边。对骂开始,两个小头目要开始比画了,胡正带了一帮人出现,两伙小伙伴就扯呼作鸟兽散状,每次都打不起来。说到此,我们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只是祠堂不在了,还有逝去的人,回到村里,往年亲切叫“建军回来了”的老人也大多不在了,见到的是一个个陌生的后辈,以及正在经历我们当年故事的少年和少女,但是,少了池塘,少了绿水,少了祠堂,少了露天电影,少了洗衣的青石板,少了打群架的他们,多年以后,记忆里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