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张泣血假钞

代飞亚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在三尺讲台上已坚守了近十五个春秋。十几个寒来暑往，十几度雪雨风霜，酸甜苦辣杂陈，喜怒哀乐交织……迎来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或许枯燥性职业特点使然，校园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终究让我渐渐淡忘了。可唯有一件事，令我没齿难忘。每每回首往事，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张单纯可爱的笑脸，而瞬间那张笑脸却又写满了幽怨与哀伤……

十年前，我从一所乡镇初中到一所县城高中任教。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学校让我带两个班语文课，兼任一个班班主任，我“受宠若惊”，未加思索便欣然接受了——粗心的我，竟忽略了家里体弱多病的二老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不过，我坚定一种信念:既然接受了学校的人事安排，理应全力以赴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所负责管理的班级是高一(4)班，一共七十七个学生，显然，这是一个大班，差不多相当于两个标准班。班里，男女比例基本上均衡，学生身高虽参差不齐，但也差距不大，经过一个暑假的风吹日晒，个个脸黑得酷似非洲人。他们大都来自几十里开外的乡村，家庭条件谈不上优越，从穿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出来——非常朴素，有的穿得还很寒酸。其中的一个女生，由于爱笑，特别惹眼，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又高又瘦，腰身略显佝偻，面色苍白，显然一副营养不良之状。经过问询，我对她有了个大致了解:她叫章蒙，家住离县城最偏远的一个乡镇的最偏远的村庄，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迫于生计，爸妈都在南方打工，由于缺乏文化技术，干的是体力活儿，劳动强度很大——爸爸是泥瓦匠，妈妈给人装卸砖瓦。总之，章蒙的家庭经济条件很不好，即便不是债台高筑，也是捉襟见肘。但是，她却相当开朗乐观，不笑不说话，而且，那笑容像阳光般灿烂，极其好看。

由于对章蒙印象深刻且有好感，我便推荐她当了班级团支部书记。她并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扭扭捏捏，而是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班级生活，让我对章蒙有了更深的了解:她不仅班级管理能力强，而且在学习上表现突出，当属那种德才兼备抑或品学兼优的学生。自然，章蒙越来越受到大家的尊重，作为班主任的我，也对她颇为器重。

记得，每次组织青年团活动，章蒙都提前认真准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开展活动的过程中，声情并茂、有条不紊，而且，她收团费的效率也远远高于其他班级，总是一分不少地将团费上交给学校团委。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同学们就要参加高考了。三年的朝夕相处，我们师生之间积淀下深厚的感情，彼此之间都感到恋恋不舍……

可是，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同学们还是手握着毕业照，含着热泪向我道别了，唯有章蒙有别样表现。

那是一个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的黄昏，我正在家整理自己的教育随笔，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叫我，声音很熟，也很焦灼，是章蒙。我有些吃惊，心想:下这么大的雨，傻丫头，你咋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阳台的窗扇，往下看，只见章蒙连雨伞也没带，早已淋成了个落汤鸡……天哪，孩子，你不怕淋病吗，难道你疯了吗？

我一边心里责怪章蒙，一边噔噔噔下了楼，一口气跑到她跟前，已是气喘吁吁——一时性急，我也忘了带伞。就这样，一个学生、一个老师，两个落汤鸡！

我近乎气愤地却又怜爱地看着章蒙，正要把她扯到房檐下先避避雨再说，不想，她愤懑而委屈地瞪着我，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班主任，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说着，章蒙纤细的手扬起一张被雨打湿的百元钞票，“我一直认为您在诚心诚意帮我，万万没想到您，你，你竟……”

我这才想起，高考前的那天晚上，我借给章蒙的那一百块钱。担心这个生活拮据的女孩高考期间吃喝不好不利于考试的发挥，我特意给了她一张百元大钞，怕她心里过意不去甚或自尊心受伤，故意说是借给她的钱。章蒙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了这张钞票，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看到她这副伤感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鼻子一酸，泪也夺眶而出……

我咋能想到，章蒙花钱的时候竟发现这是一张百元假钞呢?！

“班主任，你知道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儿，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情，高考肯定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你可以不帮助我，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欺骗我啊，我，我……”

我一时语塞，无法判断章蒙所言之真伪，不过，我认为，她是个诚实善良的女孩，平日里坦率得宛如阳光下的沙滩……

我立即自责起来，无论真相是什么，最起码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当初，我真应该想办法确定它不是假钞后，再将其交给她……

是的，这是个细节，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然而，细节真的决定成败呵，你看，就因这个小小的差池，很可能就会断送一个学生的大好前程……

更让我悔恨不已、撕心裂肺的是，由于情绪激动，章蒙捂着脸转身跑开时，不小心撞到了一辆急驰而过的机动三轮车，造成了右外踝粉碎性骨折，最终瘸了，还有，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去除的疤痕，那曾是一张多么可人的脸蛋啊……

从此，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张单纯可爱的笑脸，而瞬间那张笑脸却又写满了幽怨与哀伤……这个让人窒息的画面，酷似一条鞭子，不断抽打着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