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因梁燕识素心

2020-11-12 02:46苏峰
连云港文学 2020年2期

苏峰

十五六年前,机缘巧合,我曾借宿于乡下一个远亲的旧院落,近月余。

那是座几乎被年轻人遗弃的、绿树环绕的小村庄。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空了约莫一半,家与家之间并不紧紧挨着,很是幽静。

她家门前有丛小竹林,阳光穿越竹叶,筛落斑驳光影,还有一带细长碧绿的沿阶草蔓延至门楼下,略显荒芜。

我那时少年轻狂初退,岁月陈韵未成,生命里第一次面临严峻的抉择,工作和家庭都震荡未定,去留两难。夫妻关系裂痕四现,既没有信心携手面对未来的不可知;也无勇气挥剑斩情丝,从头来过。适逢改制大潮,从原单位下岗后一时难有适合的工作,二者夹击,情绪低落得很。万般无奈之下,带着六岁的女儿回到娘家疗伤。非常厌倦外人可怜同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探询,居高临下的建议,也包括那因我苦恼,又为我心焦的年迈双亲。

自负又颓丧,固执又内疚的我,无论怎么抉择,内心都充满惶恐。心烦意乱中偶然受邀至此,一见倾心。

那时无线网未曾普及,也没有智能手机,这老屋中长日伴我的,唯有随身携带的一本灵修书——美国卡门夫人的《荒漠甘泉》。

远亲好心陪了我两日,便回城了,很担心我不习惯这里的偏僻和寂寞,却不知此处正是我当下求之不得的所在。

时值四月底、五月初,布谷鸟凄厉的悲鸣声经常把我从书本和沉思里唤醒,然后越飞越远,余音如轻烟袅袅,渐渐消逝于长空。

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清楚,千万年来,它究竟是在提醒人们,农时已到,不要懒惰,该——“布谷,布谷……”;还是安慰它自己和世间伤心人——“不苦,不苦……”,又或者,任凭往事随风——“不归,不归……”

沉沉黑夜,乡下的星星一闪一闪,门外风摇竹影,飒飒作声,偶尔下了几场小雨,也是轻轻悄悄,不急不躁。夜复一夜的寂静里,心绪渐宁,烦躁之情慢慢褪去。

大约一周后的清晨,忽然飞来了一只燕子,它在东西厢房和正堂屋里分别停留了一小会儿。我寂寞无事,想看他准备干啥,但他很快就飞走了。

第二天,还是清晨,居然飞来了三只燕子。它们依然在三个房间里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然后就停在院子里的电线上,又叽叽喳喳一阵,再次飞走!

第三天,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两只燕子飞了进来,并在东厢房定居,开始衔泥筑巢。

我哑然失笑,这是一对夫妻啊!第一天,或许是做丈夫的发现此处适合构筑它们的爱巢。第二天一起来的,应该是他们的好朋友吧。真是聪明啊,拿不定主意,居然邀请朋友帮它们选址安家呢。

估计因为西厢房是厨房,有油烟味,又有太阳直射,所以选在我居住的东厢房吧,那里安静又通风!

此处日子,静则静矣,但不免死气沉沉。突然来了两个伶俐的小燕子,阴沉沉的心里似乎射进了一丝光明……

大约四五天,它们白天不辞辛苦,往来频繁,一口一口地衔泥进屋,精心垒着自己的小窝。我数不清他们飞翔的次数,大约每天总不低于百多次吧!

有时候累了,就停在院子里的电线上歇一歇,绝大多数时间是默默无语地工作着。偶尔,彼此间也叽叽喳喳几句,不知在商量啥,莫非讨论怎么修筑更合理吗,呵呵。

巢筑好后,很快就开始下蛋孵小燕子,孵蛋期间,雌鸟不离巢,雄鸟负责觅食。再后来,某个清晨,我听见了一群小燕子的叫声,很稚嫩,怯怯的,院子里平添了勃勃生机。因为巢变小了,两只老燕子都睡在外面,孩子们睡在巢里。

小燕子孵出后,夫妻两个更忙碌了,但依然静静地不吵不闹,有条不紊地把食物送给每个小燕子嘴里,我看着他们毫无怨言地里外奔波,不觉心生敬重。万物皆有情,此言不虚哉!那一晚,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为了儿女一直忍耐着奔跑,而我为何就没有勇气面对未来的不可知呢?

因为留恋这一窝燕子,我不想早早回城,便继续留在此处观察,父母和弟妹们每次来电问候我心情,我总忍不住把这燕子一家的近况详尽地和他们描述一次,惹得众人哄笑,也欣慰我心情渐渐安宁。

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看小燕子试飞。

一共五只,前四只都很顺利大胆地从巢里飞到房间的一根横杆上,唯有一只特别胆怯,第一天,第二天都喏喏地蹲在窝里,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它的兄弟姐妹们在房间里试飞。两只老燕子不声不响,我却为它担心着急的不得了。

第三天,终于,五只燕子都飞了出来,那一刻,我开心地鼓掌,大笑出声,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太好了!”

大概一周左右,小燕子们都离巢了,那个夜晚,房间里安静下来,我也沉沉入睡。

忽然,有翅膀“噗噗”的扇动声,混乱、但是有力而坚定!我惊醒坐起。

朦胧的月色里,原来有一只小燕子从开着的窗户里飞了回来,两只老燕子正沉默着对它围追堵截,绝不允许他回巢。小燕子左冲右突,始终不能,但他不死心,依然低声叫着,一遍又一遍冲向旧巢。突然,一只老燕子用尖尖的嘴巴狠狠地啄向小燕子,另一只老燕子毫不留情地俯冲,向小燕子猛撞过去……

我生气,伤心,诧然,想起几天前,它们是何等疼爱自己的孩子啊!一晚上都不能让小燕子回来住吗?或许他饿了,或许他没有适合住处呢?他还那么弱小啊,刚刚离巢而已……

小燕子终于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回来过!我在一刹那忽然明白了过来,并且惭愧自己的后知后觉,居然误解了这一对老燕子,它们凭着本能知晓自己的责任已尽,而小燕子必须独立面对以后的风风雨雨。而我,不就是因为害怕人生中那些不可测的遭遇而在逃避吗?

六月上旬,我离开此处。平生第一次,反复地、严肃地拷问自己心里究竟要的是什么?是需要短期的情绪和欲望,还是最深处的内动力?良心是否会偏离正道?既然谁都不能判断自己的观点一定是正确的,那么这世界难道就没有什么标准了吗?

我也曾向先哲们寻求答案,然而,透过历史的烟尘,我分明看见了孔子一脸无奈的失落和老子俯瞰的寂寞。最后,我在卡门夫人的《荒漠甘泉》里寻到了答案,这本书告诉我——爱,可以遮盖很多过犯!我也曾因这来自至高者的安慰而流泪。

但是,直到我看见了这一窝生机勃勃的燕子,看见了因爱而生的诸般行为,才在不知不觉里重获了直面未来生活中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困境之勇气。也终于彻悟,余生不论做任何抉择,标准只有一个——跟着爱走。唯如此,才能生发直面困难的勇气,才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再回头看时,不悔不憾。

至此搁笔,想那一窝燕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的后代也一定在这红尘中绵延不绝,因为爱也一直存在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