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伟
二十岁前的小鱼,又黑又瘦,像是个落秧的茄子没长开一样。二十岁时,别人还把她当成初中生。小鱼的性格内向,在哪个角落里一待就是半天。家里的姊妹多,没人特别留意小鱼,小鱼就真的像一只游进池塘里的鱼了。
小鱼的成绩一般,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很稳定。其实也真的没人关心小鱼的成绩好不好。小鱼的父亲,那个大货车司机一直都说:“丫头,随便学学识两字就行了。”
高中毕业后,小鱼上了职业学校。其实,小鱼已经被一个三本录取了。学费比职业学校贵几倍。小鱼的父亲说:“就上职校吧,混个大专文凭还能学个手艺,早早的工作赚钱,人这一辈子呀……”。后面的话,小鱼就不愿意听了。
在职校,小鱼学的是会计,还是听了父亲的话。“就学个会计,找个单位,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一个丫头就学会计好,要不,还能去学挖掘机呀?”说实话,小鱼还真对挖掘机感兴趣,小鱼觉得开挖掘机比学会计更能找到工作。
二年级的时候,有一节选修课,上课时只来了七个同学。教珠算的老师叹了口气,依然拨弄着算盘。她的手指很长,拨动算盘的时候,手指像是在舞蹈,算盘珠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听说这个老师打算盘曾得过省里的冠军,她能用十个手指拨打算珠。课间,小鱼想让老师演示一下。老师望着她说:“难得你喜欢。”后来又摇摇头说:“现在没人打算盘了,这门手艺不久也要失传啰。现在学习都是功利性的,你要有时间就赶紧去准备专转本的考试,只有一次机会呀,努力。等你考上本科老师表演给你看。”
小鱼不知为什么就信任珠算老师。她心里还有个愿望,谁都不知道,她喜欢南京这座六朝古都,特别喜欢那些郁郁葱葱的香樟。其实,小鱼一直都想去南京读大学。珠算老师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小鱼尘封多年的愿望。因此,小鱼每天下午都去市图书馆看书。图书馆的环境好,去看书的人又少,小鱼喜欢那里的环境。每个下午她都去图书馆复习两个小时,不论刮风下雨。去的次数多了,小鱼会遇到一群熟悉的陌生人。小鱼发现,每个周五,那个看起来儒雅的男子都会来图书馆。那个男人个头和小鱼差不多高,每次来,小鱼都会望他一会,他却从来没有瞧过小鱼。那个男子看书时神情专注,如同入定一般。小鱼发现他看的书就像个杂货铺。有文学的、有旅游的、有书画的、有科技的。一次,小鱼发现他拿了本会计书。
小鱼坐在他对面,小声问:“你是会计?”男人抬起头,摇摇脑袋,“这书是我写的”。然后望着小鱼,眼神直勾勾地,一直盯着小鱼的眼睛看。
几年后,研究生毕业的小鱼躺在男人的怀里。问他:“当时,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眼睛看。”男人说:“你眼睛好看。”小鱼说:“真好看?”男人点点头:“你的眼睛里能发出太阳般的温暖。”其实,小鱼早就知道男人的秘密。她无意中发现男人的一些照片,当时的男人还十分的年轻,照片上男人搂着的那个女子的眼神和小鱼简直是如出一辙。
男人比小鱼大十五岁。小鱼的父亲听到小鱼解释他的男朋友时,暴跳如雷。“天下男人都死光啦,找个老头子,就比我小五岁,他是喊我哥还是喊我爸?他要喊我爸,我还不敢答应呢。我说什么来着,女孩子就不能多读书”。小鱼继续向父亲介绍他的男朋友,学者,经济学博士……小鱼的父亲仍是一脸的鄙视。“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就是个瘸子我也认了。”
小鱼淡淡地说:“不需要你同意,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说这话的时候,小鱼的语气坚定,这让大货车司机非常震惊。他吼道嘟囔着:“你爱嫁给谁嫁给谁,不用对我说,我没你这个女儿。”说到这里,大货车司机愣了一下。他好像真的没怎么管过小鱼,却偏偏在小鱼嫁人这件事上多此一举呢。看起来软弱的这丫头,其实是最有主意的。
小鱼现在就在当年她读大专的学校教会计,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经常围着她。小鱼说:“我告诉你们,孩子们,读书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比如我。”
大鱼是小鱼的姐姐,亲姐姐。大鱼比小鱼大三岁,两人除了父母相同,其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相同之处。小鱼内向,大鱼外向。小鱼没事的时候一个人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看书,一待就是大半天。大鱼没有没事的时候,从小学开始整天都有一帮小孩围着她,不是唱就是跳,最文静的时候是去打个台球什么的。小鱼瘦瘦小小的,发育的也晚,二十岁的时候看着还像个初中生。大鱼高高壮壮的,十三岁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港台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大鱼干什么都不带小鱼,小鱼也不爱和大鱼一块玩。两人就像火车道的两股铁轨,没有交集。但,大鱼小鱼从不吵架,因为吵架也得选择对象,她俩连吵架都吵不到一块。从小到大,两人说话很少,哪怕是住在一个房间,几天都没有一句话。
初中毕业后,大鱼上了几天职高就不去了,不是她不愿意去。大鱼在职高不到一个月,就成了学校里的大姐大。一天,她走在校园里,随手把一朵玉兰花薅下来。
“你是哪个班的,为什么要随便采花?”过来一个谢顶的老头训她。“
“多管闲事多吃屁”。大鱼瞪着老头。
“说,你是哪个班的,一点家教都没有。”老头指着她。大鱼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抓起老头。
老头是学校的校长。老鱼接到班主任的电话,急匆匆地跑来学校,痛哭流涕求校长给大鱼一个机会,态度非常诚恳和真挚。校长被老鱼打动,让大鱼写个检讨,在班级做个保证就可以继续上课。但大鱼却坚决不写保证书,冲进校长室把老鱼拉了出来。
老鱼拿这闺女一点招都没有。大鱼初中时就成了一个问题少女,老鱼也没少打大鱼。每次大鱼一挨打,就离家出走,好几天不回家。相比之下,小鱼却从不要他操心,从小到大,老鱼都没见过小鱼的老师长什么模样。
大鱼和小鱼不同道上的列车,方向不同,途径的站点不同。大鱼第一个男朋友大槐是老街上有名的混混。辍学后的大鱼经常和大槐在一起,时间不长,大鱼的肚子就大了,这时,大槐却又和歌厅里的一个卖啤酒的搞到了一起。大鱼第二个男朋友是个厨师,说是厨师也是个不入流的厨师,就是在饭店后厨帮忙打打杂什么的。厨师除了对大鱼好,其他一无所有。老鱼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这门婚事。结婚后,厨师和大鱼在古城老街上租了间平房。厨师每天都做好吃的给大鱼,把大鱼养得白白胖胖的。
研究生毕业后的小鱼在省城买了房,先生比她大几岁,是经济学的博士。已经成家的大鱼和小鱼也只在过年时见上一面,小鱼每年初二早上回来,吃完午饭就急匆匆地回去,从来不在家过夜。两人见面还是没有什么话说。
一天,大鱼在澡堂洗澡,忽然感觉不舒服。厨师把她带到医院检查,是癌症。大鱼不同意治疗。大鱼对厨师说:“我知道,这是绝症,治不好的,不要乱花钱,你要是疼我,就带我去北京,我要去看看天安门和长城。”厨师哭,大鱼也哭。大鱼边哭边喊:“你个坏东西,怎么不让我早点遇见你,怎么不让我早点遇见你……”
门口有哭声。小鱼站在门口。小鱼在门口。大鱼冲她喊:“谁叫你来的?你来干什么?我好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
小鱼的眼泪就像飞溅开来的瀑布。她的眼神不敢和大鱼交流,盯着天护板上的射灯,呜咽着。
“上初三那年,王大头喜欢我,给我写信。你在路上拦住了王大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挥挥拳头,王大头就吓傻了。以后,王大头见到我扭头就跑。”
“我上大专时,我的卡里经常会多出两三百块钱,那都是你寄给我的。你在足疗店里,做一个足疗你赚15 块钱。
“每次我回家,桌上总有豆腐做的狮子头,我知道,这道菜这十年来都是你做的,因为我不吃肉,喜欢吃虾米,爸妈从来不在豆腐里放虾米,你放,而且放得很多。小鱼抱着姐姐,任姐姐的眼泪落在她的脸颊上。”
亲情总是藏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即使什么都不说,它依然在那里,让你感到温暖。
要是哪天,李鼓掌忽然站在你家的门口,或是一个清晨或是一个黄昏,笑颜如花看着你,你马上就会热血沸腾起来。一般二般的人,李鼓掌看到你眼皮都不眨一下。
李鼓掌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太好,但打死也不和他爹李奎学做灯笼。李奎是个扎灯匠,在古城扎了一辈子灯笼,几代祖传的手艺。李奎的家里到处都是各色彩纸,竹篾、灯笼的半成品。李鼓掌打死也不愿意学这手艺。眼看着祖传的手艺要失传,李奎又去几个弟兄家商量,李鼓掌的一帮叔伯弟兄也没人愿意学做扎灯笼,现在扎灯笼能赚几个钱。
李鼓掌上小学时就他表现出与众不同。别的孩子都不敢和班主任交流,李鼓掌不。几次站在班主任家门口,毛遂自荐要当班干部。为了当班干部,还把李奎辛辛苦苦做的灯笼偷出来贡献给班级。李鼓掌成绩不行,当班干部不合适,班主任让他努力。李鼓掌就很努力地隔三岔五在班主任家楼下转悠,班主任被他缠的实在没办法,安排他当节能委员,主要工作是负责班级每天开灯关灯。李鼓掌很敬业,阴天的时候也不容许同学开灯,说要节约能源。没办法,遇到阴天的时候,有的同学只能带着手电筒来。同学们对他意见很大,最后一起找班主任把他撤掉。
李鼓掌大专毕业后分配到一个科级单位。每次,单位开会,李鼓掌早早到会场前面坐着,每每领导讲话停顿时,他就带头鼓掌,而且恰到好处。同事都说,李鼓掌这领掌员的本领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属于天生的绝活。不仅如此,李鼓掌还是隔三岔五就出现在领导家的楼下。没几年,李鼓掌就当上了副股长。每天出门前的李副股长把大背头梳得锃光瓦亮。他媳妇说:“了不得,梳个头的时间都赶上女人生孩子的时间。一个副股长,至于吗?”李鼓掌瞪了媳妇一眼:“鼠目寸光。”
李股长手下就一个办事员。每天被李鼓掌指挥的像陀螺一样。李鼓掌要求把他的每一份手写的资料,哪怕是个草稿都要收好,说不定哪天这些资料就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办事员每天哭丧着脸和同事们聊天:算我倒霉,遇到个这样一个头。
李鼓掌的老婆也瞧不上他,“看你个熊样一个朋友都没有,谁有用你傍谁大腿。做人呀……”李鼓掌瞪着女人:“你懂个屁。”然后就是一场战争,李鼓掌的老婆人高马大的,比他高出一个头,每次战争,李股长总是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红印然后落荒而逃。
媳妇说李鼓掌没有朋友,这也冤枉了他,连秦桧都有三朋四友呢。李股长以前是有两个朋友的,都是他大专时的同学。一个在土地局工作,一个在教育局工作。李鼓掌以前每个月都要和他们聚一次。后来,李鼓掌只和土地局的那个同学联系。在教育局工作的赵瑜不知什么原因去了中学当了普通教师,听说是自愿去的。但李鼓掌不相信,认为赵瑜一定犯了什么错误,要不谁会从机关到学校去当个没权没势没价值的老师。
李鼓掌副股长的岗位上已经干了十年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股长。但领导换了好几茬,他一直还是原地转圈。几次领导都准备提拔他,每次群众测评他都通不过。李鼓掌认为这就是赤裸裸的嫉妒。后来,又从灵魂深处去挖掘,主要原因就是怪他爹李奎是个扎灯笼的,自己没有背景。因此,他看到他爹李奎也不怎么爱搭理
李鼓掌一早,天刚亮,骑着公共自行车急匆匆地去赵瑜家。自从当了副股长他就没和赵瑜联系过。有一次,在街上,远远地看到赵瑜走过来。赵瑜亲热地和他打招呼,他耷拉着脸“哼”了一声。
李鼓掌不知道,他的同学赵瑜这些年从一个老师成长为省内外著名的教育专家,但李股长知道,赵瑜就要被提拔为副区长,而且是分管他们单位的区领导。
赵瑜还住在以前的小区,李鼓掌站在小区里看着一栋栋模样一样的楼,李鼓掌实在想不起来是哪一栋了。赵瑜从他身边经过两次,李鼓掌还扫了他几眼,最终,还是没有认出来。最后还是赵瑜问他:“你是李鼓掌?”李鼓掌乜斜着眼睛看他。“我是赵瑜。”李股长突然就满脸的灿烂,他弓下腰,虾米一样的握住赵瑜的手。“首长好。”赵瑜说:“过几天我去拜访一下李叔,作为古城非遗的传人,他扎的灯笼马上要去省里参展。”
李股长一愣,他不知道李奎什么时候是成了“非遗传人”,他也想不起来上次见到李奎是什么时候。
像要打卡一样,下午四点,小牛的煎饼摊准时开张。四点到五点是一天中生意最寡淡的时候,每每这时他会和左边炸油条的老崔,右边卖大饼的大高插呱。按小牛的话说,咱这几家都属于一个系统的,能聊到一起去。小牛摊的煎饼是菜煎饼,两张煎饼中夹些不值钱的蔬菜,和“汉堡”应该是一个系列。
小牛的煎饼摊原来就摆在小区的门口,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卫生,风一吹,煎饼里就增加了好多免费的佐料。于是,就在小区里找了间门面。门面实在太小了,把家当摆好,只能侧着身子站在里面。但毕竟是自己的店,是店就得有个招牌字号。小牛想了想:就叫“煎饼牛”。能想到这样一语双关的招牌,小牛很得意,觉得自己肚里还是有些墨水的。招牌是小牛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写的。小家伙学过半年书法,字虽然写得歪七扭八的,起码大家都认识。就凭这一点,小牛觉得儿子的字比好多书法家写得都好看。
下午开胡的生意是老主顾李老师,和往常一样,递过两个鸡蛋。虽然李老师是老客,小牛却不太爱搭理李老师,李老师每次来都自带鸡蛋。李老师问:“小牛,你的煎饼里怎么一点荤腥都没有?”小牛乜斜李老师一眼:“你不知道现在猪都啥身份吗?现在猴哥见了八戒都要鞠躬。一张煎饼才几块钱,要是再在煎饼里放肉,还不赔得把我裤子都当了。”李老师说:“得了吧。你那脏裤子白给要饭的人家都不要。”李老师经常兑他,小牛不爱和他拉呱,话不投机,白生一肚子闲气。大家喊李老师叫李老师,其实就是小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早早地办了内退,每天满小区晃荡,比保安转得次数都多。
连续几日大雨,门可罗雀。店面口开来一辆大奔,车上下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小牛认识她,叫秦娇。原来和他是一个庄上的。十五六岁就出来打工,在理发店和人家学剃头。剃头没学会,肚子倒大起来了。
“一张煎饼,加火腿肠和里脊肉,不放葱花、韭菜,再说一遍不放葱花、韭菜,我不能吃这些有刺激味道的东西。”秦娇盯着手机,看都没看小牛一眼。
“三十”
“三十?什么饼能值三十?”
“就是三十,这饼是按你要求特制的,你一开大奔的,不会连吃张煎饼都讲价吧。”
“你应该去劫道。”女人气呼呼地扔下钱走了。
两个保洁大姐过来,小牛招呼她们来吃饼,说是有人请客。给每张煎饼里都加了火腿肠。一个大姐还舍不得吃,说是回家给孙女吃。
小牛没事也拿出手机,但既不玩游戏,也不微信聊天。他爱听书,在网上下载了个听书软件,一本本小说听下来觉得浑身舒畅。
这几天小牛一直都在听《平凡的世界》,他被这部小说深深打动。正听到精彩的地方,进来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孩,大冬天的露着脚踝,脸上都冻紫了。进来就先要一杯热豆浆,猛吸了一口,忽地又吐了出来。“妈呀,太烫了。”小牛问她。“你知不知道有个叫路遥的,知道豆浆免费。”那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就知道你。”小牛很失望,一下午他已经问了十几个人,都没人知道路遥。女孩后面一个瘦高个问:“你是说那个写《平凡的世界》的路遥?”小牛一看他邋里邋遢的不像是读书的。但那个瘦高个却打开了话匣子和他聊起了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他说:“要不是看了路遥的故事,我才不会去写小说。”小牛很诧异地望着瘦高个,这形象和他想象中的作家大相径庭。但他还是小声问:“你是作家?”瘦高个点点头又摇摇头。小牛再看这个从外表看着像收破烂的人却是一脸的文艺气质,怎么看都觉得骨骼清奇。
李老师在后面嚷嚷:“大冯,上次给你介绍跟学写作的去了没?”瘦高个说:“去了,但我怎么感觉那人有点不正常?”李老师暼着嘴:“废话,正常的能上你那去,这年头咬文嚼字鬼嚼蛆的有几个正常的?”
小牛狠狠地瞪了李老师一眼,给瘦高个的煎饼里多加了一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