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廷伟
因为本人特别喜欢花草树木的缘故吧,我对清代植物学家吴其睿及其著作多少还是有些简单的了解:他是今河南固始县人,清嘉庆二十二年状元。他一生任职多处,宦游各地,酷爱植物,每至一处,必搜集标本,绘制图形,并于院中培植多种野生植物,自喻“半庭香雪花间屋,四壁云烟画里诗”。历时七年,他将其实地考察及经历所得之真知,写成《植物名实图考》,据有关资料显示,这是我国首部以“植物”命名的专注,记述植物种类比《本草纲目》还多五百种。这是一本在我国植物学发展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药用植物学专著。
他在其《植物名实图考》有这样的记载:野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高二三尺,枝叶披纷,肥者可荫五六尺。花如茉莉而长大,其色多种易变。子如豆,深黑有细纹,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曝干作蔬,与马兰头相类。根大者如拳、黑硬,俚医以治吐血。看其图文介绍,这野茉莉,却像极了我们当地的一种野生花卉“摸牛花”,只是不能确定。我们当地人多称“蝉”为金蝉、知了龟、知了猴、老牛、爬叉等等,顾名思义,照此推断,这野茉莉唤做“摸牛花”也未尝不可——恰傍晚时分,庭院里、树枝上,就连用果枝、木棍、铁丝搭成的简易篱笆架上,爬上了三三两两的“老牛”,老人家让孙子孙女们速速捉来。刚吃罢晚饭,顺手抹一抹嘴,年轻人自然便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带上手电,皆是出门到野外沟畔的小树林中摸“老牛”而去。那一丛丛、一簇簇的摸牛花呢,开得正是繁荣茂盛。
真正确定“摸牛花”就是“野茉莉”,是我在陪同德州作家高迎春先生游览位于淄川蒲家庄的蒲松龄故居那天。以擅写植物花卉系列文章而蜚声国内文坛的高迎春先生,对诸多植物花卉、菜蔬果粮素有研究,目前,已撰写了此类文章近五百篇。高先生见多识广,记性超群,那天上午,我们在蒲家庄华东野战军和华东局机关纪念碑附近小憩时,正巧有几丛“摸牛花”花朵即将闭合。有现成的散文名家、植物学专家就在眼前,此时不问,更待何时?高先生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说:“摸牛花就是野茉莉,仅是各地的人们叫法上的不同而已。因为它的种子类似微型地雷,有人叫它地雷花;因为赶在晚饭前盛开,也有人喊它叫晚饭花。除了有观赏价值,另外还有祛风除湿、活血散瘀的药用价值。它有多种花色,但在我们当地以雪青、黄色品种居多。”高先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可谓“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实在令我等孤陋寡闻之人受益匪浅。
在关于“摸牛花”的诸多称呼中,我倒是喜欢上了“晚饭花”这个名字,每当夕阳西下、夜色四合之时,它伸展腰肢,舒蕾展瓣,高挺起一只只唢呐一般修长的腰肢,高扬起一朵朵色彩斑斓的朝天小喇叭,吹奏出了一支支属于农家小院里的美妙天籁。它不择优美迷人的环境,不需任何特殊的照料,小院中的柴草边、窗台下、墙角旁,一丛丛、一簇簇、一朵朵,或粉或黄,或白或紫,兀自用最好的芳华时代,点缀着贫瘠的生活,温馨着苦涩的岁月。既不似牡丹般的华贵,也不如梅花般的冷傲;既不似百合般的香艳,也不如荷花般的挺拔,由此,我想起了南北朝时期诗人沈约的《咏青苔诗》:“长风隐细草,深堂没绮钱。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晚饭花从傍晚时开放,次日早晨才陆续闭合,不显山,不露水,在其精神内质上,有似静中含禅,拙处见雅,不入常人法眼的“苔藓”。
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晚饭花着实令人喜欢不已。这个朴素至极的名字,朴实得就像一个乡下女孩的名字,不由令我想起了那句“大俗即大雅”的话来。那个“地瓜干子做主粮,鸡腚眼子当银行”的年月,在给女孩子起名时,都不外乎按照顺序成为“大妮”“二妮”或者“丑妮”“黑妮”,雅致一些的则叫“桃花”“杏花”“玉兰”;男孩叫做“建国”“建华”“跃进”“凯歌”的凤毛麟角,叫做“砖头”“瓦碴”“狗剩”“炉灶”的,则却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因此,我的母亲名为“大凤”,姨母名为“小凤”,这就根本不足为奇了。她们像众多的乡下妇女一样,也和低调而又朴素的晚饭花一般,一同与艰难苦涩岁月相扶相携、相依相伴,她们在最好的青春岁月,用一副柔弱的双肩,用一双勤劳的双手,顶天立地,战天斗地,撑起了一方让我们姐弟健康成长的晴空。
乡关霜月剪窗寒,针线密织烛光暖。四十多年前,作为八口之家的大家庭,年轻时的母亲,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干了很多年的生产队长,家里的事情基本靠不上他。白天的时间,我的母亲作为一个整壮劳力,必须和其他社员一样下地挣工分,还要事事处处以“干部”家属的身份以身示范。祖母脾气大得惊人,只要在家,母亲凡事都得小心翼翼:一日三餐,洗衣做饭,刷锅洗碗,喂猪喂羊,她难得有片刻的休息时间。而每个晚饭花盛开的夜晚,才是母亲最为忙碌的时刻。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饭穿衣量家当”,人们仅能保证温饱的条件下,还要在“穿”的问题上下足功夫。冬天的寒夜里,母亲除了给我们家人纳鞋底、扩鞋帮、缝制棉衣以外,晚饭花还是轻摇纺车纺线的最佳时间,纺线用的棉条,是秋后将事先早就弹好的蓬松棉花,铺散在平整的桌面上,然后,再用一根高粱杆,将少许棉花搓成长短、粗细相仿的雪白棉条。这是纺线前的必备工作。
晚饭过后,打发好了老的,安顿好了小的,东邻西舍的婶子大娘们,便一起聚拢在我们家纺线:她们有的将纺车放在炕上,有的放在饭桌上,有的放在箱子上,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台小型的音乐晚会正式开始了,她们说说笑笑,家长里短,很是热闹。棉条在她们手臂扬起随即而又收回的重复中变成了细长的棉线,然后再缠绕到一个圆圆的纺锤上面。时间长了,单调的声音,机械的动作,固定的姿势,容易令人感到疲乏不堪。母亲她们便给早就钻入被窝的我们姐弟几个,讲一些哲理小故事和歇后语,例如:有个馋老婆,坐在窗台边看窗外下雪。老头问她:“雪下得还大吗?”馋老婆说:“有煎饼来厚了。”过了一会儿,老头又问:“有多厚了?”答曰:“油饼来厚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再问:“雪到底大不大?”她说“锅饼来厚了。”老头听她只顾着说吃,心里烦躁,顿时甩了她一个巴掌,馋老婆哭着说:“你看你把我脸打成肉包子了。”懒汉子爱赶集,馋老婆爱说媒,自古懒馋不分家。还有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水冲沙等等,都是母亲告诉我们的生活常识、做人之道。
春暖花开的季节,母亲她们要将纺好的线锤,再经过桄线、染线、牵机、刷机、递缯、上轴等多道工序,进入织布工序。这时已经进入晚饭花开的初夏了。每天晚饭吃罢,刷锅喂猪之后,母亲根本无暇欣赏这些欢天喜地、盛大开放的晚饭花,为了不影响我们姐弟几个的休息,她把那架古老的木制织布机放到里间中,她进去几乎就织个通宵达旦。“哐当、哐当”,织布机沉重有力的撞击声持续传入我们的耳膜,我们只是浅层次地感觉到母亲确实不容易,却丝毫体会不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生活艰难:一家人、八张嘴,五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炕头上一字儿排开,天刚蒙蒙亮,我们好似燕子窝里的“探头燕”,一个个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直喊“饿得慌”。那时家里的条件窘迫到还不允许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酷暑难当、飞蚊嗜血的夏夜,是父亲用编竹篮、桑条筐的手艺陪伴母亲,度过了那么多受尽煎熬的沉闷日子。
清代的钱德苍在其《勤懒歌》中写道:“士而勤,万里青云可致身;农而勤,盈盈仓廪成红陈;工而勤,巧手成群能动人;商而勤,腰中常缠千万金。”母亲没有文化,不会知道这些诗词,但“一勤天下无难事”的浅显道理绝对再明白不过。白天乱事多,夜里出活多。晚饭花盛开在蝉鸣嘶哑的长夜里,它们尚能享受一阵爽人的清风或宜人的夜雨,而母亲则根本不能,蒸笼似的两间小屋,孤独难忍,寂寞难熬,支撑母亲坚强信念的,就是生活的重重重压。我说过女人是有韧性的,生活可以压垮她的身体,绝对压不垮她的意志。母亲织出的布,除了自用以外,还到附近的集市上出售。母亲用跳花技艺,织出带图案可以当被面的粗织布;用拐花技艺,织出带条纹可以当上衣面料的粗织布;这些全凭母亲用脚踩织机踏板的交叉幅度来掌控,来不得半点差池。当然,母亲还能织出工艺复杂、柔软密实,相当于时下斜纹布的四扇缯,这些都是集市上的抢手货。在织布厂工作多年的妻子告诉我,母亲那辈子的人太不容易了,现在的喷气、喷水织机跟古老的木制织布机比效率,就相当于飞驰的高铁与早先的小推车比速度。
当我再次读到已故著名作家汪曾祺的《晚饭花》时,他所写到的那些熟悉的生活场景,便在我的眼前历历在目起来:“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无论在沟渠边、老院中;抑或在墙角下、柴草旁,每逢看到一丛丛、一簇簇怒放的晚饭花,我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感,情不自禁地忆想起了晚饭花相伴的童年时光,时光镌刻的无情岁月里,总是离不开母亲那辛勤劳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