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四题

喆 夫

春天

翻开一沓稿纸，翻开乡村的沧桑岁月，我要写一本书，这本书的每个章节和任何一个故事都与我栖居了几十年的乡村有关，与乡村那些树林、河流、民居、庄稼和植物有关，每一页都可以闻到炊烟的味道、河边稻田里青蛙和黄鳝的味道、村庄里人畜杂居的味道，甚至还能听到老牛咀嚼包谷杆以及羊群在山坡上的咩咩叫声。长嘴鹭鸶的鸣叫是村前小河团大团浓得化不开的水墨，而春风仿佛一位村姑，已经一路嘻笑一路欢畅地跑来了，她的脚步和笑声所到之处，山开始青了，水开始从岩石缝隙汩汩流出，饥饿了一个冬天的山雀和喜鹊们忍不住地聒噪起来，它们蹦跳到水潭或河湾里洗澡。一只公山羊春情勃发地从陡岩上跳下，追逐着那只陡崖下的母山羊。色彩斑斓的锦鸡从灌木丛中飞起，一边飞旋一边嘎咕嘎咕地大叫起来。

山村不再蒙尘，一场春雨使老村换了容发出的亘古流响，河水的琴韵和草木的芬芳之气瞬间弥漫了我的灵魂。书的封面上是乡村土路两边田野里生长旺盛的庄稼以及树木掩映的黛瓦白墙，那些乡土的、民俗的、中国独有的农耕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二十四节气的景象和色彩如一幅幅水墨淋漓的国画长卷，在我面前渐次展开。

我的故园是一个晨烟笼罩、鸟鸣声声、鸡犬相闻的村庄，望着母亲慈祥如佛般的满头白发，面对父亲躬耕垄亩、风雨不避的背影，我这个在外打拼多年的浪子再也忍不住满眶热泪，我双膝跪地，跪给这片给了我苦难也给了我幸福的家园，叩首，深深地叩首。父老兄弟们啊，我不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我不能给你们金钱、赠你们财富，但是我可以记录下乡村的那份独特美好，可以把故园的人事演绎出一部传奇。

面朝乡野，春暖花开。故乡山巅的皑皑白雪还未融尽，大山皱褶和避风处还残留着大颜，村巷、场院、田野、河边，株株野草从泥土和腐叶间窜了出来，伸展腰身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抚摸。母亲忍不住寂寞，拿出几件旧衣拆洗干净，准备给我做一双新鞋。

不久，山坡、凹地里开出了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那浓艳的色彩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山村，映黄了故乡的天空。

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说：面朝乡野，春暖花开。故乡那些孕育芬芳的植物，哪一株不是在等着绽放美丽呢？

夏日

夏天总是和蝉鸣一起到来。夏蝉一开始歌唱，故乡的村庄便被一片浓稠的绿色覆盖了。母亲在场院里摇着蒲扇，父亲赤裸着瘦骨嶙峋的身体燃起一堆艾草，在浓烟里一边咳喘一边驱赶蚊蝇。

月亮出来了，门前的山溪如一匹银绸那般闪亮，亮起一片明晃晃的光。月亮下面，玉米、大豆以及所有的乡村植物也都澎湃起来、欢呼起来，原来千丝万缕的月色是上天恩赐给大地的佛光，我似乎聆听到了天地之间庄稼们的动情歌唱，稻田里荷塘里的蛙们也仿佛听到了月光的召唤，呱呱呱响成一片，惊天动地。

果子开始圆润丰满，如一个个成熟的女人。稻花飘香，苞谷咯叭咯叭地拔节，在露水里壮硕成长。

谁在夏夜唱起古老的歌谣？谁的手温柔抚慰我的故园进入梦境？一切苦难都将成熟饱满的思想，一切劳累都将换来筋骨的强壮。故园土地上无边无际的庄稼正沐浴着夜露和月色在乡土上舞蹈，此起彼伏地涌起一片丰收的希望。

我必须学会感恩，感恩这片土地的馈赠，感恩父老乡亲们的辛苦劳作。在这夏夜，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月光一滴露珠，甚至我的血液和灵魂，都化作了一条浸润故乡山水的河流。

秋收

我能送给故乡大地的只是一幅画，以及我那如歌如泣的乡愁。

秋阳高照，山野里的大豆一片金黄，在蓝天下炸开豆荚。母亲佝偻着腰身，背着沉重的豆稞一步一步地从山路上走下，我几乎看不见了她的脸。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外打工，田野里收获秋天的全是和母亲一样的农妇。看着她们艰难移动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蚂蚁”二字，秋野如火焰一般在燃烧，天地间现出炫丽的色彩，可我感受到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一阵揪心扯肺的心痛。故乡女人忍辱负重，她们的字典里找不到“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美丽和浪漫，好在天空洁净、河水透明，田野归来，她们可以在河边一边开心取笑一边涤荡乌黑的头发。

乡路上传来邮递员的摩托声，给留守乡村的女人们带来了喜悦和热泪：“死男人，秋都收了，你才来信哄我？”“你能把钱汇回来，人就不想回来吗？”女人们一高兴，看家狗也高兴了，它们围着女主人身前身后地奔跑，然后一齐向天对着头上的太阳狂吠起来。入夜，炊烟从一户一户瓦舍顶上袅袅地飘向天空，似在向远方的亲人们报告一切平安的消息。

我站在村前的那棵老槐树下，早已泪流满面。

冬季

苍穹之下，故园苍茫，远远望去大地如棋盘、乡村如棋子。我的故园是一颗隐在山水皱褶、面临水湄的棋子，小河绕过村庄，一片土地便充满了灵气，村里生长的女儿一个个出脱得明眸皓齿，有一种说不尽的妩媚。小河贯穿了我的家族和乡村无数个家族的血脉和命运，小河使宁静的故园变得亮丽幽深起来，那些池塘、荷田、水洼，成了大地上的一只只眼睛。

秋风饱蘸油画的颜料，一刷子一刷子地刷过，水开始瘦了，杨树林开始由绿变黄，渐渐黄得透亮。此时，山间沟壑所有能吃的粮食、干果、蔬菜都已全部收入粮仓藏进地窖，广袤原野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稻草人，仍然甩着空空的水袖孤独地守望着大地。

天蓝如海，一群群迁徒的大雁从村庄上空飞过。我天上的朋友们，风雪不是还没有到来吗？你们如此匆忙地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聚呢？

北风刮过几阵，茫茫天地渐渐雪白，故园变得纯净、庄严、肃穆。我站在白茫茫的原野上眺望生我养我的故乡，乡愁就像那条被积雪覆盖着的小河，暗流涌动，一丝一缕都是牵肠挂肚，都充满了无尽爱意。故园呀，请让我用思念的笔沾着游子泪写下几行行书，如雁过晴空，如风过岗松，抒写刻骨铭心的记忆，寄托无穷无尽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