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书华
蒋韵的创作成就与文坛对其的评价之间有着相当的落差,这多少会让人感到有些奇怪与费解。虽然新时期伊始,蒋韵即以其《我的两个女儿》蜚声文坛,其后,她的长篇《栎树的囚徒》《隐秘盛开》及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说《盆地》《落日情节》《古典情节》《朗霞的西街》《晚祷》 等,都堪称小说佳品,且颇受读者喜爱,但中国文坛的聚光灯却始终不曾打到她的身上。她的小说是独特的,无法归入到一波又一波的中国文学的发展潮流中去,也无法进入到学界将作家分类归属的研究格局中去,这都是导致文坛对其重视不够的原因,但我觉得,研究她的小说的独特之处及其价值,为中国文坛和中国读者的精神世界增添新的元素,是我们目前更需要予以加强的工作。她的中篇小说《心爱的树》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从探析她的这篇小说入手,或许是打开蒋韵小说世界的一把钥匙,是我们探讨蒋韵小说准确进入中国文学格局的一条通道,也会对我们认识山西文学提供一个重要的参照。
作为生命本体生命意义的生命激情及对这一激情的赞美,是《心爱的树》所要重点表现的内容,也是其后所要重点表现的“生命之力”“生命之爱”的基础,是“生命之力”“生命之爱”得以生长的“根”。一般的读者,甚至评论界,都过多地为“爱”的花朵的鲜艳所诱惑,却每每忽视了这“根”的存在。
这一生命激情,最为突出、鲜明地体现在梅巧身上,体现在梅巧生命的“躁动”“作”“不安分”上。
梅巧嫁给“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20 岁”的大先生,不是听从媒妁之言的结果,不是为了传统的过日子,也不是带有文化色彩的相夫教子,更不是对大先生的爱,而是“‘让我念书,我就嫁’她说,‘70 岁也嫁’”。待嫁给大先生后,为了不让孩子拖累自己念书,她想尽办法试图坠胎:“她折腾自己,在学堂操场上,一圈一圈跑步,在沙坑里练跳远,两条腿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吃巴豆吞蓖麻油,甚至,还在身上藏了咒人流产的符咒。”尽管有了三个孩子的拖累,尽管婆婆、自己的亲娘都劝她“快别去学堂现眼了,拖儿带女的,就做了女状元,又能咋?”“别犟了,认命吧,人谁能犟过命去?”尽管疼爱她的大先生“那些劝阻的言语都写在了眼睛里”,但梅巧还是“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个年头”终于拿到了女师的毕业证。
但梅巧读书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寻找有别于现存的新的世界,所以,她喜欢学堂的异域风采:“女师学堂设在一座西式建筑里,是那种殖民风格的楼房,石头基座,高大的罗马柱、哥特式的尖顶,走廊里永远是幽暗的,有着很大的回声。”梅巧之所以寻找新的世界,是为了满足自己生命生长的需求,体现自己的存在,而不让自己消融在现存社会对自己的认可中。所以,在婚后,人们虽然尊称她大师母,但她“觉得那称呼很讽刺。只有在学堂里,她的同窗们才叫她一声名字……也只有在这里,梅巧还是‘范梅巧’,甚至是‘范君’。她们几个要好的朋友总是彼此以‘君’相称:张君、李君、范君的”。正是在这一突破了传统女性“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女师”里,在突破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西式建筑环境里,梅巧才能突破现存社会对自己生命的束缚,重新找到自己:“梅巧还是‘范梅巧’”,甚至是正在成长为一个全新的自己——“范君”。这是梅巧最初的觉醒:“从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爱这里的,现在,她知道了。”有了这种觉醒,梅巧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现存的世界中去了。
能够拯救梅巧的,只有让她去到一个迥异于现存世界的新的世界中去,所以,一张国民小学校的聘书,一下子让梅巧走出了“憔悴”“枯萎”,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天气还没有转暖,梅巧就脱去了棉袍,换上了春装:阴丹士林布面的大褂,上身罩一件开司米绿毛衣,那绿真是又清新又理直气壮,春草似的嘹亮霸气。生育了四个孩子之后,梅巧的身材,竟然没有太大的改变,站在那里,仍然是玉树临风似的一个人,一个新鲜的人,出淤泥而不染”,那是因为“外面的世界,一个阔大的天地在滋养着她呢”。而这外面的世界,不是具体的“读书”也不是具体的“教书”——“说起来,她倒并不是多么热爱教书这职业”,而是冲破现存世界的生命的召唤,“读书”“教书”只是这冲破的过程,明乎此,我们就会明白,梅巧与席方平的出逃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
梅巧与席方平可以说是因为都有着生命的激情、青春的活力,所以一见钟情。梅巧一见到席方平,就做了一个梦,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来说,梅巧是在梦中试图重新找回那被社会格局束缚——大师母——之前的本我的自己:“梦中的梅巧,还是从前的样子,出嫁前的样子,16 岁,梳着齐耳的短发,白衣,青裙,站在葡萄架下。”而席方平呢?一见到梅巧,就为之所动:“这个光焰万丈咄咄逼人的女人,这个让人不敢和她眼睛对视的女人”,且一见到梅巧,就看到了她的本质:在她的身上,有着生命的本色,这生命的本色与现存社会格局所赋予她的“角色”相互冲突,格格不入“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母相比,相差何止千里万里”。正是这种生命意义的相遇,使他们二人能够决绝地背弃所有的社会道德伦理规范而携手出逃。
究其实,梅巧那躁动的生命活力,外面那阔大的世界对梅巧生命的召唤,都是与现存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相冲突的,是以“恶”的形式出现的,梅巧为了上学读书而嫁人是这样,梅巧去当国民小学校教师是这样,梅巧与席方平出逃更是这样:要知道,从现存社会的道德伦理标准来看,大先生对梅巧上学、教书的要求是一让再让,是有恩于梅巧的,而席方平呢?又是“大先生的学生,弟子,得意的弟子”,且在家道贫寒的席方平一毕业即出手相助,既发聘书又在日常生活上给以照顾——“把后院的一间西屋拾掇了出来,那屋子里,没有盘炕,而是架了一张时新的铜架子的弹簧床”。这样的一种生命的躁动,这样的一种基于生命躁动而与现存社会道德伦理规范的冲突,这样的冲突而导致的“恶”的形式,在梅巧的画笔下,有着最为形象而生动的体现:“北方城市通常都是这样一种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处,比如说,城东那座近千岁的古塔上,你会觉得这小城安静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鱼,灰色的瓦像鱼鳞一样密不透风覆盖着小城的身体。这让梅巧郁闷,梅巧就在画上修改这城市的面貌,她把屋瓦全部涂抹成热烈的红色。一片红色的屋顶,铺天盖地,蒸腾着,吼叫着,像着了大火”“槐树是这城市最常见的树,差不多是这城市的象征。梅巧不喜欢这树老气横秋的样子,她就在画上修改这树,她恶作剧地解气地把树叶涂染成了蓝色。一大片蓝色的槐林,有着汹涌的、澎湃的、逼人的气势,乍一看,就像云飞浪卷的大海,翻滚着激情和——邪恶”。
这一生命激情,在小说中的凌香、席方平、大先生、大萍身上则有着不同形式的体现:
体现在凌香身上,是凌香与母亲梅巧母女之间生命深处的血肉相连,是与梅巧表现形式不一但同样是对现存社会规则的反叛:“月子里,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学,把她交给新雇来的奶妈时,坏了,她死活不肯去叼奶妈的奶头。她闭着眼睛,张大嘴,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一张起皱的小脸,由红转青,她宁肯去啃自己可怜的小拳头,却饿死不食周粟”这种体现,还体现在凌香与梅巧的生命感应上:“更要命的是,她这里一哭,隔了半座城,那边课堂上的梅巧,就如听到召唤一般,两肋一麻,刹那间,两股热流,挡也挡不住,汹涌着,奔腾而来,一下子,前襟就湿透了。”所以,凌香对梅巧基于生命躁动基于外面世界对其生命召唤的“出走”有着基于生命本能生命感应的敏感:“那凌香,到了她怀中,一头就扎进她胸口,凶狠地、仇恨地、以命相拼地噙住那奶头,两只小手,紧紧紧紧抱住她救命的食粮,像只疯狂的危险的小兽”“每当梅巧出门去,回来得稍晚一点,一进门,这孩子就扑上来,抱住她,死死地,再也不肯撒手,就像失而复得一般。有时,一清早,她还没睁眼,忽然这孩子就慌慌张张跑进来,用手摸摸她的脸,说道:‘妈妈,你在这里呀!’仿佛,作着一个确认”。也正因此,当梅巧与大先生即将分手外出未归时,只有凌香一人等梅巧直到深夜。从真正的生命意义上说,凌香是梅巧的生命传人,诚如大先生所感觉到的:“他从这孩子脸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另一个人(梅巧) 的神情,是另一个人的复活”。明乎此,我们也就会明白,为什么凌香会不惧千万里跋涉一定要去寻找到梅巧,为什么是凌香可以与梅巧相伴一生始终。
这一生命激情体现在席方平身上也是不难理解的,那就是席方平对梅巧从表及里的气脉血脉相通:二人一见钟情,二人不顾社会道德伦理规范义无反顾携手出逃,二人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那就是席方平对梅巧灵魂深处的理解与认同:“她让他看她的画,那是一次敞开和进入:那些燃烧的屋瓦、那些波涛汹涌凶险邪恶的树冠、那些扭曲变形阴恻恻的人脸,看得他惊心动魄。他用手轻轻抚摸它们,爱惜地,心疼地说道,‘你这不屈服的囚犯啊’”。他看到了梅巧是一个生命激情被社会规范所囚禁的“囚犯”,他也看到了梅巧对这囚禁的“不屈服”,而他对此是理解与认同、“爱惜”与“心疼”。
说这一生命激情体现在大先生身上似乎让人难以理解。大先生对梅巧在怀孕后依然要读书“嘴里不劝,可是那些劝阻的言语都写在了眼睛里”。在梅巧拿到女师毕业证后“大先生吁出一口长气,心想,该消停了,安静了”。这些,都是站在了梅巧生命激情的对立面。大先生给梅巧国民小学校的聘书,似乎是出于对梅巧关爱基础上的妥协,与生命激情毫不沾边。大先生暴怒于梅巧与席方平的相爱,则更是对梅巧生命激情的压制与惩戒,何有对生命激情的认同?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大先生在理性层面的反映,在大先生自己也不知晓也不自觉的无意识深处,却是对作为梅巧生命激情根基的生命本色的喜爱与认同:“她一脸的稚气,两只幼鹿一样的大黑眼睛,很温驯,嘴唇则像婴儿般红润娇艳,看上去格外无辜。她坐在窗下做针线,听到门响,一抬头,这一抬头受惊的神情,就像幅画一样,在大先生心里,整整收藏了50 年”。也正因此,大先生才会一次次地迁就、妥协于梅巧——在现实力量的对比上,大先生根本无此必要——大先生也才会在其后50 年里,给梅巧以那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爱的关怀与支持。大先生对梅巧的生命激情其实看得非常清楚:“大先生是清楚这女人心病的症结的:她是害怕四合院里这平常人家主妇的日子,她年轻茂盛的身子和心抵抗这日子”。如果大先生不是在无意识层面与梅巧的生命激情有着深层的认同,如果大先生与梅巧的生命激情是对抗性的是敌对性的,那么,大先生对梅巧的迁就、妥协、爱的关怀与支持,就是根本不能成立也是无法想象的,更是在价值取向上所令人不能赞同的。大先生自身在意识与无意识层面的冲突,在大先生看梅巧的画时也有着鲜明的体现:“大先生评价说:‘恐怖’”。这“恐怖”既来自于面对梅巧生命激情时大先生意识的理性层面,也来自于大先生面对自身无意识时意识的理性层面。
说这一生命激情也体现在大萍身上,似乎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其实,只是这一生命激情以与梅巧完全不同的方式出现罢了:在梅巧那里,是生命精神性的追求,在大萍这里,是生命物质性的实现;在梅巧那里,是尖锐与艳丽,在大萍这里,是平和与朴实。“这大萍,一切,都和从前的那女人,反着来。从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这大萍,没上过学,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从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脸,杨柳细腰,这大萍,却是脸若银盆,肥臀粗腰,墩墩厚厚,磨盘一样撼她不动”“全家人……每一双鞋里,还都垫着花红柳绿的鞋垫,上面绣着,富贵牡丹、喜鹊登梅、月宫折桂”“腊月里,雪一场接一场,屋檐下的冰凌,挂了有一尺多长,耳朵都快要冻掉了。可是屋子里,却是暖洋洋的。炉中的炭火,烧得毕剥响,上面坐着铜壶。酒枣开了封,漤好的柿子,也开了封……大先生一阵怅然,一阵心痛:从前,这个节令,那条案上,供的是腊梅,或是,水仙。他望着这些朴素的、红火的、实打实的果实,眼圈红了”。这就是大萍用生命激情对生活的切实拥抱,让生活中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物件,都充满着生命的温度:“朴素的、红火的、实打实的”。
这一生命激情,还体现在作者所设置的广阔的历史时空中:“这里的地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诡谲、奇异和神秘,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女人的私处。这旱塬,大地,厚土,在这里,毫不遮掩地,向着天宇,袒露出了自己最隐秘最神圣最蓬勃的私处”。这一生命激情,还体现在作者所介绍的红如血染的柿子林、“一口下肚,浑身的血脉,就像被疏浚的河道,流得分外通畅”的花儿酒上,而这花儿酒,激活着康梁变法党人的豪气,激活着光绪皇帝与珍妃这一对天真男女的私情。
就是这些方方面面,就在这样的字里行间,让《心爱的树》全篇上下,通体燃烧着生命的激情。
明了了这一生命激情,我们才能对小说中所描写的建立于这一生命激情基础上的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有着到位的体悟,而这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是作为生命本体生命意义的“干”而存在的。
这一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在小说中凌香、大先生、梅巧、大萍及作者所设置的自然景观中,都有着程度不同的体现。
体现在凌香身上,是凌香对梅巧母亲身份的执著,是凌香对梅巧存在的寻找,是凌香对梅巧承诺、信守的看重。凌香对梅巧母亲身份的执著,特别突出地表现在她绝不因为那足以融化人身心的温情而对梅巧母亲身份的放弃上:“她从来没有管大萍叫过‘妈’,尽管,她知道,大萍其实是当得起‘妈’这个称呼的。有一次,她得伤寒,高烧不退,大萍在她身边,衣不解带地守了她七天七夜!她弄脏的内衣裤是大萍亲手帮她洗净的,病中,大萍那张铜盆大脸,俯下来,热烘烘,带着身体的善意,贴近她的时候,一股一股的热浪,在她身子里汹涌着,让她眼热鼻酸。可是,她还是叫不出那个字,那个要命的字,那个字,若一出口,她就彻底崩塌了”。其实,对自己所看重的温情、亲情的拒绝与反抗,需要着比对打击、压迫更大的决心与勇气,需要着有比这温情、亲情更高的价值性的存在。
凌香对梅巧的寻找可谓千回百折,死里逃生。兵荒马乱,经济拮据,本来外出求学,是没有凌香的,但凌香为着外出寻找母亲,下跪于大先生:“这一跪,是悬崖绝壁前的摊牌,是生死的摊牌,不容分说,决绝,大义凛然。”在寻找母亲的途中,她历尽苦辛,百折不回,与死神擦肩而过:“一船人……全部,葬身江底。只救上来一个人,凌香”。凌香对梅巧承诺、信守的看重,更是让读者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来到梅巧面前时:“‘有个要饭的(凌香) 找你(梅巧)’……只见来人(凌香),一步步地,跛着,朝她(梅巧) 走来,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对面,来人说,‘你说过,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八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话——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不值得我这么、这么样牵挂!’说完,她掉头而去”。
体现在大先生身上,是大先生面对日寇让他出任伪职的逼迫,在轩辕皇帝祭祀后土的高高的秋风楼上,镇定自若地欲纵身一跳以全名节。
体现在梅巧身上,是梅巧与席方平决定出逃时的坚定与沉静:“大先生发起脾气来,真是可怕呀,地皮也要抖三抖的。可是,渐渐地,有了回应,那回应声音不算高,却有着一种愤怒的激烈,有一种,不顾生死亡命的激烈,说来,那才是更让人害怕的……大先生的怒吼、咆哮,甚至,砸东西,不过是,烘托,烘云托月,为这个大危险,作一个黑暗的铺垫而已”。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还体现在梅巧与席方平出逃后,对长年累月贫贱生活心甘情愿地默默承担:不论是在四川寒冬的长夜,用自己的体温,将患了结核病的席方平“相拥到天亮”,还是在北方省城大饥荒的年代,自己虽然患了浮肿,却依然吃糠窝窝,把仅有的细粮、油、肉,都给了患病的席方平。梅巧与席方平的故事“以传奇开始,却没有一个传奇的结局。两个心高万丈生死相随的有为青年最终落在了生活艰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终,都会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伦敦的老街区,或是上野的樱花树下,戏剧性地落脚。而更多地时候则是,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贫贱夫妻而已”。可以说,对出逃之后长年累月贫贱生活心甘情愿地默默承担的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是远远高于出逃之后落脚于塞纳河边、伦敦老街区、上野樱花树下的,也是远远高于出逃之时的热烈激情的,梅巧,还有席方平,对出逃之后的坚守,就是这样。
体现在大萍身上,则是在大先生一家落难山中岁月众人星散而去时,唯独她却“扶起磨杠推磨,拿起梭子织布,抄起扁担挑水,进山挖药,下地开荒”把大先生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花红柳绿:“到夏天,南瓜开了花,茄子扁豆爬上架,也开了花,黄的黄,紫的紫,大朵小朵,竟也是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的气象”。
这种生命之力,还体现在作者所设置的历史时空及自然景观之中。前者如作者所写的汉武大帝刘彻及他所著的千古绝唱《秋风辞》,后者如作者所写的柿子林:当日寇准备用成熟的柿子酿花儿酒时,“有一天,半夜里,刮起了大风。那一场大风啊,惊天动地,自古以来,这塬上,还从来没有谁见过,只听见,满山满塬的树们,千棵万棵柿子树,在风中,呜呜地,吼了一夜,喊了一夜,狂哭了一夜。到早晨,人们爬起来,只见峨嵋岭,再没有一棵树上挂果了……遍地坠落的红柿,无一例外,全部,烂了柿蒂,它们无一例外地……开膛剖腹自戕而死”。
正是这一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让生命激情得以尽情地释放、宣泄、坚守,也正是这一生命之力的强大、强韧,护卫着生命激情,使其免受玷污、欺辱。
在《心爱的树》中,生命之爱是作为生命本体生命意义的花朵而存在的,并因其特别地鲜艳而为文坛为读者所瞩目。
生命之爱特别突出地体现在大先生在大饥荒时代对梅巧席方平的关爱上。“许多人都患上了浮肿病……人们都在为吃忙碌着,动着各种各样的脑筋,城郊的野菜,早就让人挖光了,豆腐渣,还有,喂牲口的豆饼,成了人们四处寻觅最抢手最热门的食物”,当全民都“陷落在了(如此的) 饥馑之中”时,当梅巧席方平毫无希望地挣扎在饥饿线上时,是大先生,不计前嫌,以给凌香两个孩子的名义,让凌香源源不断地给梅巧席方平送去了“不仅仅是,糕点、白糖,煮好的饺子,常常还有晒干的各种蔬菜:茄子条,萝卜干、干豆角等等,也是一包一包的。还有一条烟,大前门,或者,凤凰,这烟,总是由大先生亲手拿出来,沉默不语地,给她塞到提包里。是啊,大前门或者凤凰,总不能再拿(凌香的孩子) 明明和亮亮做幌子了。凌香的丈夫,也是从不抽烟的,这烟,就显得很没头没脑和突兀。凌香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这个,70 多岁的父亲,在饥荒的年代,饥饿的年代,从自己牙缝里,节省出、克扣出这一点一滴的食物,这恩义,是为了谁”。
大先生对梅巧的这种超越了恩怨的爱,不是伦理之爱,不是对弱者的慈爱,不是扶危济困的义爱,也不是施爱与众人的博爱,而是生命认同的生命之爱,它以生命激情为根,以生命之力为干,所以,才能开出如此灿烂动人的生命之爱的花朵。
这样的生命之爱,在梅巧、大萍、凌香身上也有着程度不同形态不同的体现,那就是梅巧对席方平的关爱:“梅巧把所有的细粮省下来,给席方平吃,自己吃掺干菜、掺糠的窝窝,把油省下来,给席方平炒菜,自己吃腌制的酸菜、咸菜。逢年过节那区区一斤肉,则是买来肥膘,炼成猪油,油渣做馅,配上萝卜白菜,给席方平蒸包子……她的脸,真的是胖了,明光光的,晃人眼,席方平知道,那是——浮肿”。大萍对大先生的关爱,则是另外的一种表现形态:“起初,这女人,大先生视而不见,只当她是没有。她出来进去,清早,用铜盆端来洗脸水,晚上,则是端来洗脚水。大先生在书房里看书,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卧房,那一盆洗脚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里了,并且,总是冒着热气。炕上,早已铺好了被褥,黄铜的汤婆子埋在棉被里,鼓鼓的,像孕妇的肚子。而几上,则是一壶热茶”。还有,凌香对梅巧的爱:“这一天,凌香从会议上出来去看梅巧……一推门,就看到,梅巧正坐在灶台边小板凳上,吃着一个——糠窝窝。听到动静,梅巧一仰脸,凌香吓一跳,那张脸肿得,就像戴了一张橡皮面具!凌香呆了半晌,走上去,从梅巧手里,夺过那黑乎乎团不成团的东西,咬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下一个星期天,凌香又来了,背了大包和小包,也不说话,大包里,是粮食,都是高价粮——挂面、小米和玉茭面,小包里则是,白糖、水果糖还有鸡蛋。她一样一样往外掏,绷着脸,像是和谁生气”。
正是这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生命之爱,让《心爱的树》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浓烈醇厚的爱意,感动着读者。
细究下来,大先生的生命之爱,还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之所在,那就是对《心爱的树》开篇高更故事所含寓意的回答。在《心爱的树》的开篇中,作者讲了一个欧洲人高更的故事:高更带着行装上路去“找个女人”“一个像阳光般炽热明亮的妇女”向他说:“‘你要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是我女儿’‘她年轻吗?’‘年轻’‘长得健壮吗?’‘健壮’‘那好,请把她找来’”。但两年后,这个女人却发出凄美的呼告:“寻找把我丢下的那个男人”“阳光般炽热明亮”“年轻”“健壮”。这都是生命激情生命力的象征,但原来那追寻生命激情生命力并在此让自身得以对象化实现的男人,却让这生命激情生命力因为失去了实现而开始了新的追寻。大先生对充满了生命激情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的梅巧的爱,则是对高更故事中女人的追寻、寻找的回答。
于是,《心爱的树》讲了一个在生命旅途中,生命激情借助自己的生命之力,在实现自身卫护自身的坎坷路上,获得了生命之爱的故事。
传统中国一向以现实的生存群体伦理作为价值本位,个体生命难得张扬,超越现实生存许可的想象更难以获得认可,因之,以张扬个体生命以追求超越现实存在的想象为价值本位的西方经典的浪漫主义,在中国土壤贫瘠,更难以形成传统形成潮流。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中国传统文化奠定了现实生存许可至高无上的文化思想根基。所谓的浪漫主义的《离骚》《西游记》你如果给以深究,那也只能算作是中国化的浪漫主义——尽管有着或奇特或瑰丽的超越现实世界的想象,但在《离骚》那因忠被谤而生的悲愤中,在《西游记》那在实现神圣目标的成人路上对个体生命欲望的收编与规训中,哪里有个体生命之魂的所在呢?
在《心爱的树》中,那以个体形式出现的生命激情生命之力生命之爱已如前述,这或许可以视为是浪漫主义小说之魂,而与此血肉相连相辅相成融为一体的不凡的生活情节、瑰丽的想象、华美的语言,亦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这或许可以视为是浪漫主义小说之血肉。《心爱的树》可以视为是中国文坛上难得的一篇浪漫主义的杰作。
蒋韵的其它小说,如《栎树的囚徒》《隐秘盛开》《晚祷》等,其小说主人公就没有梅巧幸运了,在那里,大先生“不在”,甚至“高更”也“不在”,“在”的只有作为个体的承载着生命激情的女人,在四处漂泊地顽强地寻找,而温馨的爱意却也于其中氤氲着流散着,由此,给她的那些小说带来的是整体的凄美色彩。
但浪漫主义小说的魂、血肉、形、神却是蒋韵小说不变的所在,浪漫主义小说在中国不能强盛的命运,我们或许需要给以专门地深入研讨,但我们却由此可以约略知道了蒋韵小说之所以在中国文坛始终不能成为一个“焦点”“中心”的原因之所在,知道了蒋韵的创作成就与文坛对其评价之间有着相当落差的原因之所在,知道了蒋韵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独特价值之所在,只是,《心爱的树》获鲁迅文学奖,或许在某个层面,说明着中国文坛对此开始有了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