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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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我曾想过离开北京,但是赖到年底也没走成。这时我的单位忽然接到新的上级机关一个通知,要选派一人到西藏去,就是今冬,去写一本名叫《100个西藏人》的书,写完翻译成全世界二十多个语种,对外出版发行。在进藏人员的选择上这次采取民主,号召自己报名,单位推荐,局里决定,年内出发。新的上级机关是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旧的是文化部。
与身边怕得要死的同事相比,我当时的心情是欣喜若狂。同事多半是年纪轻身体又好,名校毕业还会写作,有的刚从国外回来正等着提拔,安排一项艰苦的工作进行考验,望其立功服众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但我心里暗暗有数,第一,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对于有些人每样都是一座山,加起来是三座。天是寒天,而且元旦就要来了,紧接着春节也要来了;地是高地,喜马拉雅山是世界屋脊,即便在屋脊下面,也没有北京的屋子里面暖和,据说还会像生病一样有高原反应,倘若真的病了还会死掉;人是藏人,吃饭喝水洗澡睡觉说话,统统都比不上和爱人在一起。浑然而不顾这些的,那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而假的战士一上真的战场就不见了。
这便有很大的可能把机会留给我,我好像才是那种真正的战士,并不把这三座大山放在眼里,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我的儿子还在襁褓中,妻子还在月子里,一年前我还把离退休的父母接到北京一起住着。虽然这一年的体检,查出我有严重的前列腺炎,但这些都不能阻挡我进藏的决心。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中的秘密,我要去西藏的原因第二才是要去西藏,第一是要离开北京。
我几乎胜券在握,因为我知己知彼,中国外文局固然人才济济,曾在这里工作的作家和诗人,老一代的有叶君健、吕剑、徐迟,新一代的有高行健、北岛、艾青的女儿韦黎明等。然而随着他们的调走和出国,以及诗的局限,目前能够在限定的时间内写一本书,而不是一篇文章的年轻作家,恐怕非我莫属。我第一个报了名,相信自己会写好,当然这个好是文学上的,政治上的能不能达到要求到时再说,至少这段时光我会在那里度过,但愿有人把这一件事视为惩罚,抵消我的另一件事。
同事们看我的面部表情分别是惊讶、怀疑、惑然不解和如释重负。随后,北大毕业的海子的师弟,刚刚分到单位第二年就要追随海子而去的青年诗人戈麦也报了名。那时候他只是每天写到深夜,没有一点儿名气,如果只去一人的话没他的份儿,如果可去两个人,说不定雪山的禅意和活佛的开示能把他给救了。从当天的信息来看,全局只有我们两个热爱文学的人才会将此事与热爱生命视为等同,绝无第三者。
当天下班骑车回到家,我看了儿子一眼,把进藏的事情告诉了父母和妻子。他们都愣了,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很快,过年我如果没打电话回来,一定是那里山高雪大,线路不通,千万不要着急。他们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也许在那里把一本书写完,也许把采访的材料带回来写,但要完成一百个人的采访得花很长时间。写这类书往往还要补充采访,这么远的路程再跑一趟很不划算,带回来写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他们又都愣着,然后低头陷于沉默。
单位领导让我这几天可以不上班,在家陪陪父母妻儿,多准备一点儿厚的衣服,不够的买。最好再去做个体检,随时等候通知启程。
不料——在这篇文章里将会出现很多不料。不料突然有一个电话从拉萨打来,原来那里的雪山寒流并没有阻断通讯,西藏的外事局告诉我们不要去了。电话说,藏北高原的积雪要到第二年的五月才能融化,此前没有道路,人和车辆都无法通行,去了也只能住在拉萨。
我认为这是天意,留我在北京家中过一个三世同堂的年。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么春天来了,初夏的五月不也临近了吗?等到藏北高原的冰雪融化,那一百个西藏人还是我的。
大年初一吃饺子的时候我把墙上的挂历从二月翻到五月,眼前出现一幅藏北高原的油画,冰雪融化的山上有了房屋和帐篷,河流和草场,牛羊和藏民,一百个西藏土著绽开笑脸,皮肤黝黑,牙齿雪白,用镶上金边的碗盛满酥油茶迎接我的到来,嘴里说着扎西德勒。他们身上的棉袍换成了单衫,姑娘们的裙子鲜艳夺目,白的像雪莲花,红的像藏红花,五彩缤纷的就像搖曳在青青草丛中的格桑花。
2
对西藏的神往起源于我的小学课文,历史课里的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王子,政治课里的喇嘛和班禅,哈达和天珠,地理课里的喜马拉雅山和珠穆朗玛峰,雅鲁藏布江和布达拉宫,自然课里的牦牛和藏羚羊,青稞酒和酥油茶。最诱人的则是课外,在我偷看的课外书籍中,还有最诱人的活佛和转世灵童,天葬、神鹰和迷宗……有如一长串佛珠上的神秘字符,每一颗都从我的少年摩挲到青壮以至老之将至。
忘了说玛拉沁夫的《活佛的故事》,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五月到了,却没有拉萨的电话打来,是因为没有北京的电话打去。是虚报了规划,荣获了表彰,领取了经费,升迁了职务,聪明的中国官僚可以不傻地取消既定方针,很多年来,很多机构都这样做。要么就是,过完一个北京的年,把那100个西藏的人忘到西藏外的爪哇国了。
只有我还记着。从此我觉得欠了西藏,欠了那100个永远不知此事也不知我是谁的藏民,像一笔债,我是一个失去信用的人。
这件事情在我心中掩埋了近三十年,大概这就叫做心事。全世界除了我没人知道,我的武大同学杨向群也不知道。我之所以提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近三十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他喝了酒,微醉地对我说,明年我请你去一次西藏。
他的心里想必也装着一件事。在我们的校长刘道玉先生七十八岁的时候,记忆未灭的学子们想到这位被免职的老人为中国的教育改革受了太大的委屈,暗中策划撰写一部传记献给他的八十大寿,大家环顾左右,把栏杆都拍遍了,最终放过多如过江之鲫的武大才子,任务交到了平生无视功利与风险的我的手上。那时候我的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刚刚被我接到北京居住,儿子也刚刚到美国,许多事情要我操心,但我不辱使命,花两年时间写下洋洋洒洒八十万言,于校长八十庆典前夕,《刘道玉传》上下两卷,连同它的简版《教育诗》,以及极简版《80年代那场轰轰烈烈的高教改革》,相继问世于《北京文学》杂志社、四川文艺出版社和华文出版社。
向群觉得同为受惠的学子,唯我做了这么多,他想以可以利用的条件给我嘉奖,私心为我安排一次西藏之行,所谓古人说的行万里路,营养我日后的写作。他的原始设计颇具中国特色,把我放在他们官员赴藏考察的队伍中,享受一种高级的旅游生活。
写完恩师的传记大家都说我瘦了,对镜一看我的样子的确不像官员,混进他们的队伍里我怕给我的同学丢脸。但我心里的欲望已被向群撩起,我就努力地胡吃海塞,为了腆大肚子也把啤酒喝了起来,一些日子过去,情况有了一些好转。却又不料,进藏的计划再次落空,中央似乎知道了这个消息,肃正风气,禁止官员以考察为名的公费旅游,好梦又一次不能成真。
我想自力更生地完成这个心愿,可惜不会开车,听说国内旅行社不少都开辟了进藏的专线,问题是他们的交通工具仅限于飞机和火车,直达拉萨进入布达拉宫里面,出来再看几间房子就赶紧收兵回营。不过除此也没有别的途径,三十年后的中国外文局毫无安排人去写100个西藏人的迹象,那100个西藏人也不会主动地邀请我。
向群忽然又打电话来了,闪电式地告诉我说,他将用另一种方式履行他的诺言,西藏一定要去,而且是开车去。他有一个朋友是国宏信价格评估集团的总裁,愿意自己开车把我们送到西藏,时间就在近期,要我在家待命。他也去,他的夫人也去,他说他已经六次进藏,为了陪我他这是第七次。
死灰在我心中第三次复燃,我想三回圆满,这次不会灭了(这次是民间个人行为,集团总裁的职位再高也不是政府官员,自家的企业别人管不着)。此时我的母亲已逝七年,父亲已回老家,儿子早已在美国读交换生时考取博士,只有我的妻子一人陪在我的身边。我想要去我们同去,不必像三十年前,让她揪着一颗心等候我从雪山下打回的电话。
2017年6月2日上午,一辆黑色别克开到我家竹影居的门前,车门打开,从车里跳下四个人来,我兀自想起鲁迅先生当年写的“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笑着迎接上去,却只见到两条汉子,另两位是女性。身穿蓝色航空衣裤的向群走在前面,随后一位留板寸的壮士,两位女性站在车边,年长的想必是向群的夫人,小的一个女子像是壮士的助理、秘书、司机。
我猜得不错,是向群的朋友,国宏信价格评估集团的总裁云金平先生亲自驾车而来,年轻女子不是他的司机。我发现此前我见过他,《刘道玉传》出版以后,向群组织了一个小规模的庆功会,席间除了我们武大同学,另两位便是他和他的部下,宴罢一人还有一份装在手提袋里的礼品,由他集团公司开销。
3
接到通知后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六个人站在我的小院里照了一个合影,作为此次进藏前的纪念。我身穿海军衫,头戴遮阳帽,双肩背一只装有随行用品的两色旅行包,小行李箱里最宝贵的物品是一台笔记本电脑,预备一路用它记下文字,储存图片。我觉得六人这个数字很好,六六大顺,象征着这次西藏之行的顺利和吉祥。
在车上我们建立了六人微信群,便于在以后的活动中相互联络。我向坐在副驾的向群了解自驾的云总,知道了他原来是一位经济学博士,创建国宏信评估集团之前是向群的同事,蒙古族人,世代生长在内蒙古大草原。但我看他一方面虎背熊腰,圆头大脸,一方面又眉清目秀,细语轻言,形同从戎的儒生或兼文的武士,两样真是结合得好。云是蒙古族的第一显姓,20世纪40年代的最后一年,以在本民族的威望将辽阔的内蒙古一举挽留在中国内地的乌兰夫,是他们云姓的现代英雄。
阿敬是这位年轻女子的芳名,虽没有总裁的助理、秘书、司机一类名衔,实则在它们的总和之外还兼任了财务大臣,上车前采购氧气瓶、矿泉水、食物、药品,下车后寻找饭馆、酒店,全都是她。她有千般能干,万种聪明,却掰不开中华民族关于辈分的称谓,把向群叫群叔,把向群的夫人叫嫂子,把我叫莽叔,把我的妻子也叫嫂子。
从北京到西藏有两条线,一条是青藏线,即从青海几省而入,一条是川藏线,即从四川几省穿过。我们选择的是青藏线,这条线路正合我意,因为它经过甘肃,可以看敦煌,经过宁夏,可以看西夏王陵,經过青海,可以看塔尔寺和青海湖。这些地方,有的虽然我在几年前去过,只是看得不大仔细,曾想在西夏王陵买一本《西夏法典》没有买到,这次正好可以补上。
出征首日,金平和向群轮流换驾,长驱直入,经北京、河北、山西,达内蒙古,越三省一市而到呼和浩特。这里既是金平的老家,也有他旗下的分公司,当晚的接风宴便有着双重的隆重。席间听人争相讲述云氏姐弟五人的家风故事,大姐和平、二姐润平、大弟宝平、三姐太平、小弟金平,五“平”内外分工,共创家业,敬奉老人,在当地已是报纸和电台记者猎取的新闻。
次日我们留在呼市,随金平吊古云中郡,登北魏城墙,瞻大昭寺和乃春庙,看无边沙漠中的兰草马莲花和不死的芨芨草,在埋葬亲人的土丘上插柳成荫的柳陵,吃内蒙风味的美食,听小酒馆老板讲惊心动魄的盗墓故事。唯一的遗憾是昭君庙正在重修,拜谒未成,留待归来,如果进藏归来还到这里的话。这位中国四大美人之首忍辱嫁给呼韩邪单于和他儿子两代匈奴国王的故事,古有七百多首羡、赞、叹、怨的诗,我没有记住杜甫和李白的佳句,只记住了王安石《明妃曲》: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在云中古郡的遗址,我捡到两筒瓦当和几片散碎的窗棂,明知是遗自民居而非宫廷,也一路带到西藏,又带回北京,它总归不是现今的水泥和复合板。接下来的两天,我们直向甘肃进发,吃兰州拉面,看西夏王陵,我买到了上次没有买到的《西夏法典》。夜宿银川,次日再奔青海,清早风云突变,气温骤降,薄衣短衫扛不住了,幸好带了可以压缩的羽绒服,人在车里还得抱杯取暖。
塔尔寺也是我曾去过的,此次再去,却错走了登山的歧路,正在石梯上面徘徊张望,一只金色小猫跑上前去,一步一回头状,遂视它为引航的灵物,紧随其后,跟不上时它便停下,离得近时它便又走。金色小猫瞬间就不见了,前面果然出现一座金光闪闪的寺院,几个老僧瞑目合掌,一群信徒带着孩子伏地长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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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没去上次去过的青海湖,却去了一面净如明镜的“天空之镜”,两个雪地冰池似的盐湖世界,眼前是盐,身边是盐,脚下是盐,水盐一体,天盐一色,伏地捧盐往空中一扬,飞雪簌簌落下,又溶入广袤的盐中。进察尔汗盐湖博物馆,迎面悬匾一方,上有《题东陵公幽居》一首,署名李白:
杜陵贤人清且廉,东溪卜筑岁将淹。
宅近青山同谢朓,门垂碧柳似陶潜。
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
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
立地读罢,也撩发了我的诗兴,但我担心写不过他,如同他担心写不过崔颢。是夜下榻盐城宾馆,我反复地睡不着,开灯坐起,在房间的留言笺上写了一首自由体,这下他就写不过我了。
留给察尔汗的盐
说到洁白
人会想起雪
想起从天而降的婚纱
肉眼却看不见
你以粉身碎骨的形式
参加这一场人间的喜宴
会想起云
蓝天上的茉莉花
又大,又白
待歌女一曲夸罢
有一匙润喉的香羹喂进
伊的红唇
会想起玉
贴上千年老字号的标签
君子,美人,贞女
依然以佳肴佐酒
味道好极了
还想起母乳,羊群
炊烟,浪花,流水
你伏在世界的最低处
亲耳听到
所有的说词
当最后牵强附会地
想起水晶
你终于哭了
又唯恐泪水会凝成同类
制成举世闻名的棺棂
永久陪伴
暴君的腐尸
与其这样
倒不如在十八层水底
埋名一万年
2017年6月9日12时离察前夜
天明进藏,熹微的晨光中金平打开汽车的后盖,大家齐心协力,把阿敬储藏的氧气瓶、红景天、葡萄糖、水和食品一样样搬下来,放在车座的旁边伸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准备派上用场。行前向群已经说了,万一有谁高原反应厉害,一到拉萨就乘飞机返回北京。
2017年6月9日是我们六人小组的正式进藏之日,中国古代小说里对于战争前夕的描写,有一句话叫三更造饭,五更拔营,我们拔营的钟点设在这两者之间,不过我们没有半夜起来埋锅造饭,只是把昨天在察尔汗超市买来的速食统统带进车里,这样边吃边走,还能节省时间。只是要委屈换驾司机中的一位,有人得先饿一会儿,轮换下来后再吃。我喜欢旅行中的这种进餐方式,原因在于吃罢以后可以沏上一杯香茶慢慢享用,有着丰富越野经验的蒙古族大汉金平准备了一个红色的保温瓶,体积之巨大,可以容纳三公斤水以上,每日启程前烧上几壶瓶装的矿泉水灌进瓶里,喝起来热的总比凉的要好,到了高原尤得注意。
昨晚因为写那首辞别察尔汗盐湖的诗,写完又整理白天拍的图片,在朋友圈里发九宫格,向大家报告我们的行程,后半夜基本上没睡,不过精神仍然矍铄得很。六人中大有在车上抓紧补一个回笼觉的,只当按时簸动一下的车身是一只摇篮。我偏不让自己偷懒,已决定从进入西藏的第一寸圣地开始,把它一次看个够。我对西藏夜空的第一个印象是一口巨大的砚池,底座在上,池口朝下,遥远处有一个没有光芒的很小的小白点,像是一粒珍珠被工匠镶嵌在砚池的中央,我知道除了月亮那不是别的。这样的月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虽然很白,却小到那个程度,再小就要认不出了。我忽然想起这一天正好是阴历的五月十五,过完端午节后的第十个日子,那个小白点一定也是一轮满月。
即便是十五的月亮,这么小也不足以照耀前方的路,金平把车灯打开,车灯的光柱还能隐隐照见远处的雪山。我用手机拍下夜空和月亮以及雪山的图景,天明后忍不住散发到朋友圈里,两张原图,两张放大,放大的夜月图里那个小白点由珍珠变成了玉盘,大而且圆。雪山图放大后也露出真面貌来,没有进入纵深区之前,它暂时还不是全部的雪山,那种黑白相夹的颜色是山峰的沟壑里积存着去年的雪,随着沟壑的变化多端,积雪被上天写成各种笔画的字,有一些真是像极了,我把它们称为雪山神书,也拍下图来发进圈里,引起大家一片惊呼。是西藏吗?后方有人问道。我说是的,我们已在今天的凌晨五点进入藏区。
一路上不斷有各种边站哨卡阻拦住我们的车辆,戴绿色头盔的持枪人员让我们下车出示证件,戒备森严如同过国境线。我猜想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如果坐飞机直降拉萨,肯定可以免了这些,但是坐飞机去西藏有什么意义呢?坐火车也不行,可惜如今已没有了大唐文成公主换上藏袍坐过的四轮马车。我们频繁地配合着检查,只是感觉身子发凉,还像有一些小东西落在上面,再往前走,道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块霓虹灯做的指示牌,上面用汉文写着:“前方下雪,道路湿滑,请减速慢行,保持车距。”
我们这才回忆出刚才落在身上的是雨,随着气温的下降往前就会变成雪了,再往车下一看,闪闪发亮的路面果然一片水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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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的第一个夜晚我们感到了寒冷,次日凌晨重新上路,天空渐渐明亮,汽车开到一个加油站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黑山白雪上有了一大块橘红的颜色,越往下面越红,越往上面越亮,映照着地上几棵绿色的小树和一片黄色的沙土,还把一条不知从哪里流来的小河照得水光滢滢。原来那是快要出来的太阳的光芒,雪山真的要升起红太阳了。我们跳下车来拥抱这个五彩世界,拍下在北京永远也不可能见到的美景。
接下来我们也是第一次看见昆仑,看见这座又叫昆仑虚、昆仑丘、玉山、万祖之山和中国第一神山的山系,神话中有两只青鸟侍奉的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大约因为女神在此,古代男性的大诗人都不便来这里体验生活,包括唐朝那四位边塞诗人,女诗人心有余而脚力不足,于是没能留下惊心动魄的诗句。另外的原因或许是视野所限,杜甫登上泰山就说一览众山小了,也或许觉得此山太高也太遥远,李白登了一回蜀道就叫苦说难于上青天,而与内地的蜀道相比,通往昆仑的这条天路应在青天之上。
柳宗元十分难得地发过一次感慨:“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有点边塞诗的味道了,可惜那是改编《山海经》的,并非亲目所睹。还有短命的李贺也写了一首,却是写汉武帝倚门翘望为他求取长生不老仙丹的昆仑使者,而不是昆仑山:“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枝折。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一听就是想象,本人也没来过。
倒是人笑大老粗的军阀吴佩孚好像真的上过昆仑山:
英雄处处出人头,又上高峰作壮游。
满眼苍生归掌握,数堆疑冢感荒丘。
萧萧木叶传边警,点点梅花为我愁。
休到昆仑山上望,中原王气不胜秋。
我对吴佩孚的英雄气概表示佩服,他劝人休到昆仑山上,他却正是要到昆仑山上,望断亚洲中部,中国西部,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延至青海,长达两千多公里的中华龙脉,长吐一口他想出人头地一统中原的王气。
昆仑山高,这里还不是最高处,海拔已接近5000米。我在高高的昆仑山界碑前直直地站着,拍下一张照片以证明我登上了这座高原,还证明我登上了这座高原而没有传说中的高原反应,感觉就站在我家的后院里。向群在我们出发之前所作的“一有问题立刻坐飞机返回北京”的战略部署,我认为过于悲壮了些,至少对我缺乏足够的认识。
从昆仑过去一路看到零零星星的经幡,那些分布在半山腰上,用绳索牵连成一个个三角形的,大海航行的轮船上挂着的万国旗一样的美丽彩条。最开始我误以为是天葬台,立刻开始肃穆,甚至有些紧张,做好从头上凌空飞下一群秃鹫的准备,还有腐尸的气味和恐怖的叫声。后来才知道不是,天葬台是生命轮回的神圣之地,不会轻易地设在路边。我们并没打算专门去看那里,若是偶尔遇见也不回避。
比昆仑更高的是可可西里,在我三十年前那个破产的梦中,计划翻译成二十多个语种的《100个西藏人》里已经主题先行,安排了与藏羚羊有交往的高原藏民,我也有可能因此见到那种濒临灭绝的美丽动物,但是一路之上,偶尔见到几次白色的羊群,却都不是藏羚羊。倒时而看见路边有红色的大卡车从窗外一闪而过,它们的四个辘轱朝上,像死去的甲壳虫,原来是我们的车在飞奔。我认为这里发生事故与路面的拱形有关,刚刚我还在车里听过一首名叫《天路》的歌,但我不明白为何要把这条天路的路面铺成中间高两边低的拱形。当然翻车与车辆的载重和速度关系更大。
金平绝不超车,与我行前对他的预想恰好相反,作风竟如身材一样稳重。当然几天以来,途经八个省市,我们的前面还没有出现违章停车和超慢行驶。他驾车时也极少讲话,偶尔一句都是听了大家讲话之后带有总结性的,一般不超过一百个字,我想这与他领导着一个全国有五十多家分部两万多名员工的集团公司有关。这位经济学博士和企业总裁对物理学和哲学也有研究,其中也涉及人格分析和成功论,当他由交规驾驶引申到聪明国人发明的弯道超车理论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眉清目秀的脸上出现了轻蔑的微笑。这次他破例多说了几十个字,他说有一次在弯道上,一辆黄色小车从他车边呼啸而过,再往前开,发现那辆黄车仰躺在下一个弯道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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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还叫可可稀立,稀少的稀,挺立的立,往东去连接巴颜喀拉山,本来是昆仑山脉的南支,与昆仑山脉一道延及我们刚刚走过的青海的西南部。它在印支运动中开始长高,在喜马拉雅运动中长得更快,平均海拔已经5000多米,少数雪峰长到了6000米以上。刚才我对自己的估计又太足了一点儿,在5100米的界碑和藏羚羊的金色塑像下面,我终于体验到了那种反应,有点儿像晕,像身体失重,走路时两腿发飘好像脚下是微微晃动的船。我表面上强作镇静,内心让自己挺住,这时候有两个藏民骑着山地车迎面而来,后面还有一个穿着藏裙的姑娘,我和皮肤黝黑的藏族姑娘在藏羚羊下拍了一张合影,是想证明我真的到了这里,又和向群一人抓住一辆藏民停靠的山地车,几次骑上去却几次掉下来,最后我们各自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摆拍了一张可可西里骑车照。
比可可西里更高的是唐古拉山,藏语唐古拉山的意思是高原上的山,蒙语叫当拉山,意思是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总的来说都是高吧!它的东部是西藏与青海的界山,东南部连接横断山脉的云岭和怒山,山峰上有小型冰川,是长江、澜沧江、怒江这三条大江的发源地,最高的山峰各拉丹东海拔6600多米。我们的车像一只非凡的雄鹰,从一般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飞了过去,虽然不是最高峰,却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不过六人中终于有人呕吐了,先是闻鹃,这在意料之中,接着是金平,这在意料之外。我从后视镜中看见,这条蒙古族的壮汉脸色煞白,目光呆滞,神情怪异,车速在他手中缓慢下来,副驾座上随时准备接班的向群及时发现了问题,下令停车两人换驾。
小阿敬目前的反应还不算大,但她言语减少,睡眼蒙眬,看样子也差不多了,不然该她来开上一会儿,全车只有我的状态最好,也只有我不会开车。向群是国家发改委的官员兼经济学家,前六次进藏若非坐在飞机的肚子里,也必然坐在专职司机的屁股后面,命中注定第七次陪我进藏该他尝尝吃苦的滋味。他身穿朋友送他的左胸有一面红色国旗的蓝色航天服,那样子有一点儿像杨利伟,车开得比金平更加稳重,这正好符合他的作风与身份。我从右后方偷拍下他无比专注的神情,发到我的朋友圈里,让大家无须担心我们的安全。
这天晚上大家登记住店之后,放下行李出去吃了一顿清淡的饭菜,早早回房洗个热水澡就躺下休息,临睡前没忘记再喝一杯加量的红景天,天亮要赶往那个著名的纳木错,希望身体能够恢复。“纳木错”也是藏语,蒙古语叫“腾格里海”,两语的意思都是“天湖”,它是西藏的圣湖,也是西藏的第二大湖,中國的第二大淡水湖,还是古象雄佛法雍仲本教的第一神湖,湖面的海拔比可可西里略低一点,但也有5100多米。
见到湖边那块巨大的碑石,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纳木错也像孙悟空一样没有翻出如来佛唐古拉山的手掌心,碑石上用红色的隶书写道:“国务院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审定:纳木错——青唐古拉山”,从“审定”两字似乎可以看出,纳木错的归属在历史上曾经发生争议。碑石的背后就是一片水天相融的奇观,爱好中国古典文学的游人至此多半会想起一个现成的句子,那就是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不过未经万里行程和高原反应,白脸书生站在滕王阁上手摇折扇也无缘一见如许的景致,此处的眼前,不是落霞而是大朵的白云,没有孤鹜而有众多的人群,一些身穿各种衣服的人用相机拍照湖水同时也与湖水一起被拍照着;另一些身穿藏袍的人牵着棕色的马匹和黑色的牦牛号召这些拍照的人骑在它们身上,说是能够拍照出更加壮丽的图景。
倘若有耐心仔细地看去,“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句子美丽但有失真切,想必从滕王阁上看去的水天也是如此,天是蓝的,湖水和江河之水是绿的,只有蓝色的大海才能共长天一色。不过美术不是美学,更不是文学,无论如何,眼前的美丽大自然已经把人的高原小反应给溶解了,大家的状况不同程度地好于昨天,全都能下车向湖边走去。向群夫妇互相拍照;阿敬以细长的胳膊代替自拍杆,然后用千变万化的姿势和表情与安然静止的湖水媲美;昨天吐过三次的闻鹃此时消失在了马和牦牛之中;金平背手站在湖边,看那绿色的湖水是否像他家乡春天的草原;我想到春天又去了一次的昆明湖,想到那个丑陋的老太婆为了庆寿而搜刮民脂扩修的那片死水,想到它再美也不能与这一湖神造的圣水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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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群陪着夫人小心行走的神情如在昨日的驾驶室中,真叫做安步当车,处处谨慎,步步为营,他还频频回首,谆谆教导着我走慢一点,保存体力,以免消耗过大影响对高原反应的抵抗,前面到拉萨还有一天的路程。我嘴上谦虚地答应着,却走到一个最高的路段跳了起来,让闻鹃拍下一张貌似年轻人飞离地面的照片以待炫耀。她不该技术太差,但昨日晕吐过,刚刚缓过气来,连拍六张都是我起跳罢了落地之后,与原本站在那里毫无二致。第七次我教她像敬业的摄影师学习,把身子匍匐在地上仰起镜头,在我双脚离地的同时按下快门,果不其然,这一次我在图片上跳起来了。
接着小阿敬提出要跟莽叔在空中来一个双飞,我们就又连着飞了几次,每一次都离开地面三尺左右,却因两人的步调不够一致,激起大众笑声,更加是反反复复才拍成功。向群羡慕嫉妒恨地遥望着我,说是按我这个现状登上珠穆朗玛峰都没有问题,极力怂恿我参加国际登山队,拉萨有他的朋友可以帮我报名。我发现他是真的,就也真的答应了他,我认为我是真的没有问题。
前面去往拉萨的路就是海拔向下了,回忆起来,我们六人到达拉萨比唐僧四人到达天竺国的那烂陀寺要顺利得多。拉萨不是那烂陀寺,拉萨的一种解释是出自古名“吉曲”的拉萨河,河边的土地叫“吉雪活塘”,意思是“吉曲河下游肥沃的坝子”。但另一种解释则有了一种传奇色彩,说在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伦赞时代,他们联合娘、韦、嫩等几个家族攻入赤邦松的堡寨,占领了这一地区,被称为“骁勇多英略”的松赞干布继位后建立了吐蕃帝国,以山羊替代人夫,背土填湖而造城堡,藏语中的羊叫“惹”,土叫“萨”,城堡造成以后就叫“惹萨”,汉语“拉萨”的名字就此而生。
到了拉萨势必先去布达拉宫,布达拉是梵语的音译,又译作“普陀罗”“普陀珞珈”,俗称“第二普陀山”,系指观世音菩萨所居的“舟岛”,意为“佛教圣地”。布达拉宫的正门口游走着无数的人,身穿藏服的游人手里多半握着一只小型的转经筒,像从前汉族儿童玩耍的拨浪鼓,只是因为没有红绳穿着的两颗珠子,转动起来不会发出击鼓的声音,从他们面容的苍老和神情的庄严上能够猜中大半,这些人可能是真正的佛教徒。在通往布达拉宫的长廊上,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和他们手中之物同一形状,但体积是它一千倍的真正的转经筒,好像一口口巨大的金钟,迎接着从这里出来进去游客的抚摸和转动。
关于布达拉宫的由来,过去所见的许多历史书上都这么说,这座最初有999间房子的宫殿是松赞干布为迎娶大唐文成公主而建,到此以后方知不然。迎娶文成公主建造的是我们明日要看的拉萨二昭,并且是二昭中的小昭寺,还不是大昭寺,大昭寺是为松赞干布的“正室 ”(尺尊公主语),也是他的五个王妃中第一个尼泊尔国的尺尊公主建造的。有人出于所谓的民族自尊和其他目的一厢情愿地打扮历史,那是没有或者不肯走进真实的拉萨,没有或者不肯走进真实的布达拉宫。
在中国的外交史上,有两场以皇宫女子的输出为代价化干戈为玉帛,变敌人为亲家的红喜事。继西汉王昭君远嫁匈奴之后,大唐文成公主嫁到更远的吐蕃,成为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五个王妃中的一个。另四个是尼泊尔国王阿姆苏瓦尔马的女儿迟尊公主、藏女芒墀嘉、象雄勒托曼、木雅茹嘉姆增,赞普王妃的排行榜上依次为觉蒙、朱蒙、赞蒙,文成公主位居赞蒙,《西藏王统记》(又名《诸王统史明示》)中还记载有迟尊公主对迟来者文成公主的俯视与排斥:“我乃先侍王,正室大为尊……”云云。
所谓史载,历史从来都是根据需要有着至少两种以上的记载,在我们的大唐之书上,唐贞观八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两次遣使我朝,欲娶大唐公主,太宗拒之,吐蕃特使回禀是因吐谷浑王在从中作梗。唐贞观十二年,松赞干布出兵教训吐谷浑、党项、白兰诸羌,直逼大唐松州(今四川松潘),扬言若不和亲还将大举入侵。牛进达率兵大败吐蕃军,松赞干布惧,退所得三地,遣使谢罪。牛进达是唐太宗李世民手下一员大将,小说《隋唐演义》和《说唐》中混世魔王程咬金的朋友,瓦岗寨兵败之后,先投王世充,再与秦叔宝一道投唐的尤俊达的原型,可惜这一场公主保卫战没有写进小说。
太宗伐辽归来,松赞干布派大论薛禄东赞携黄金五千两及诸多珍宝,特别还献上一只六尺高的金鹅,上表奏曰:“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高丽恃远,弗率于礼,天子自将度辽,隳城陷阵,指日凯旋,虽雁飞于天,无是之速。夫鵝犹雁也,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表示要像可与鸿雁相匹的天鹅一样为大唐效力,太宗受了感动,这才把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嫁给了这只会说之乎者也的“天鹅”。
听听,这段词采华丽的文言哪像是吐蕃国王造的句子呢?
8
在布达拉宫的壁画上,我看到了一个粉红色浪漫主义的童话,松赞干布的求婚使臣噶尔东赞到了长安,得知大唐周边几个小国也派使求婚,唐太宗像现如今电视台娱乐征婚节目的主持人,出三道智慧题让求婚者抢答,答对了的可以把人领走。第一道,在花园里放十根树筒子,两头一样粗细,问哪头是根,哪头是梢;第二道,在九曲璁玉的孔外放一根丝线,要让线从孔里穿出去;第三道,在一百匹母马和一百匹马驹里,指出哪匹马驹是哪匹母马所生。所有的求婚使者都被难住了,只有噶尔东赞一人得了全对,他把木头扔进水中,根的一头往下沉,梢的一头往上翘;他把九曲璁玉的孔里抹上蜂蜜,又把丝线拴在蚂蚁腰上,蚂蚁要吃蜂蜜就带着丝线爬出孔外;他把母马和马驹分开关上一夜,第二天放出来,饿急了的马驹直奔自己亲娘。最后唐太宗又加试一道,把文成公主掺在三百个宫女里让噶尔东赞去辨认,聪明而又机智的噶尔东赞早已向服侍过文成公主的老妪行贿,得知公主眉心有一颗朱砂痣,走进人群就将她拉了出来。
一件史事,两种宣扬,各有目的,正如同布达拉宫的红宫和白宫,红宫居于中央,旨在过往的纪念,有佛堂,经堂,历代达赖的灵塔,主要属于精神;白宫排在两边,满足现世的功用,有佛像,壁画,经卷,历代达赖的住所,更多属于物质。达赖的寝宫位于太阳照耀的白宫最高处,被称作日光殿。把最光辉的东西塑在空中,让众生朝拜,将最荣耀的东西画在壁上,供游人瞻仰,像莫辨虚实的文字一样世世代代地传诵下去,以至于越来越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各种的殿堂里端坐着各种的佛像,其中有一些身边挂满哈达,它们并非全是白色,根据佛意的不同还有黄色和蓝色,质量有丝绸、棉纱、涤纶不等。游客往往在这里献上各色的哈达之后还要合掌瞑目,心中默念一句什么词句,然后随着缓缓移动的队列向前行进。及至来到一间更大的殿堂,见到一尊更大的佛像,又在一个铺着黄绢的蒲团上双膝跪下,正式地磕起头来。更虔诚的还会展开四肢,一次一次扑倒在被无数人的脚底磨得明光闪亮的地面上,真正进行五体投地的伏拜。每隔不远,还有一只为这些佛像重镀金身的功德箱,游客们面容肃穆,投票一样把手里的钱钞投进箱里。我向诸佛进献的哈达是第七次进藏的向群早已为我准备好的,直到进殿之前,他才从包里掏出来郑重地交给我。投进功德箱里的钱钞也是金平让阿敬换好交到我的手里,此前我真是什么都不懂得,我佛慈悲,宽谅我吧。
次日向群、金平、阿敬要和他们国宏信评估集团的拉萨分部研究工作,我和闻鹃可以自由乘车,去看大昭寺和罗布林卡。金平的集团总部在全国有五十多家分部,除了台湾和香港,每个省市都有一至两家,拉萨分部的正副老总昨晚安排我们在一个标准藏式风情的酒店下榻。接风宴上向我们先敬酥油茶,再敬青稞酒,害怕酒劲大了,把远道而来还曾高原反应的我们喝醉,特意敬上当地生产的啤酒圣地圣水。拉萨分部的精英是当年从四川过来的几名女子,如今已在这里干得风生水起,金总裁此行既是陪同客人观光异域,也是亲临基层履行本职,历经十个日夜安全到达,真是皆大欢喜得很。
大昭寺里原本放着尺尊公主从尼泊尔带来的佛像,后来和小昭寺里文成公主从大唐带去的佛像做了交换,因此有人以佛像为根据,宣扬大昭寺是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所建。我曾私下怀疑过文成公主的真实来历,史书对她的祖籍、生地、父母、名字全无记载,只是被人猜测为唐高祖李渊的堂侄、唐太宗李世民的堂弟、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女,距今一千多年也从没人出来辟谣。我则认为,她完全有可能是一个身份更低的女子,甚至不是李氏皇室宗亲,为了完成这一特殊的任务才受封远嫁。通过京剧《打金枝》我们看到,陛下是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们受委屈的,虽然她不是真正的公主,便是郡主也不舍得,此前的王昭君毕竟是个外人,改为刘蔷,换成汉元帝的女儿试试。至于以后又有一个嫁给赞普的金城公主,那时的情况早就不一样了,唐蕃两地已经成为亲戚,世代友好,文成公主寄给娘家的天鵝信中,庶几把拉萨描写成了西藏的长安。
松赞干布是否也曾心怀此想,方才让一个赫赫大唐公主屈居一个小小尼泊尔公主之下,过去的历史总是一个个云遮雾罩的谜,随着越发远去的岁月已不可再猜了。至于另一件两昭互换佛像的事,却有可能发生在五十年后又一个大唐公主,比文成公主更有心计的金城公主手上,自然是为了提高前辈文成公主的赞蒙地位。这位名叫李奴奴的公主也非皇上亲生,她是唐中宗李显的养女,生父为邠王李守礼,吐蕃赞普遣使向大唐公主求婚,武则天将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送进寺院藏了起来,下一次却让别人的女儿十三岁的金城公主,嫁给七岁的赞普赤德祖赞。
文成公主没有想到,她的晚辈金城公主替她打败了尺尊公主,变小昭寺为大昭寺,将她奉命开启的唐蕃友好事业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并且还将继续地发展下去。
9
在拉萨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从原本是达赖的夏宫,现在是拉萨人民公园的罗布林卡回到酒店,向群的拉萨朋友即将举杯敬酒了。明天向群要和夫人一道乘坐飞机返回北京,筹划一个非他不可的学术会议,他已实现自己的诺言,成功地将我送达西藏,把送我回京的任务交给了他所信任的好兄弟金平,留下大量的食品和叮嘱,然后轻装登上火车,再到拉萨机场转乘飞机。
车站外,马路边,在一群藏民好奇的观望中,我们两个老男人紧紧拥抱,依依惜别。
我将这张动人的画面用微信发给了他,附上四句打油诗,希望他在拉萨机场的候机大厅寂寞的等待能够看到,回京的旅途愉快:
仙山生骄杨,标高性且真。
雪域送万里,临别语殷殷。
还根本没到机场,在火车上他就看到了。这个官员,这个经济学家,这个珞珈仙山上的骄子,想不到他也会做打油诗,并且比我还多四句:
兄弟在珞珈,两载共刘门。
酒后发心愿,携手上昆仑。
今日成真梦,洒泪别雪城。
来日更久远,再续冰车行。
作者简介:野莽,自由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纸厦》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公元1985年的逃跑事件》等二十四部,散文随笔集《记得》等七部,系列方志小说《庸国》五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两卷,学术著作《诗说新语》等五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等三部,以及电影电视《祝你好运》等,共计七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