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1.风云
写作者在观察生活,但这仅仅是表象。在语词所能够做到的最深的承载中,写作者不仅能够看到被写者在击鼓,而且能够对它发出的压迫心脏的力度感同身受。也可以这样说,写作者只有拥有了被写者作用于写作一事上的明晰的鼓舞,写作的意义才能得以彰显。但是,山水之绘,上帝的创世都难以仅仅通过写作的时刻加以描摹。它们所拥有的最奇幻的高潮部分一定还有他物介入。
将写作令人迷恋的部分集锦为云蒸霞蔚的创世纪应该是诗人中的诗人的事。他们在广漠上筑屋,并随着流沙消逝,随着广漠浮于原野。坚定的根被埋藏在数丈深的沙尘底部。那一点一点的时间细纹就是诗人的头颅。它精巧地装饰着灌木根本和地表上的青草。
他物也是杂质。是测绘师心中突兀涌动的风云,是上帝的手足,是那些脸朝天空的人仰颈所感受到的天晕地眩感。他物是梦境里的赤松子。
时间,在诗歌中最为坚实而不容破碎。那司法神面对时间发明者肆意渡河也会发憷。司法神难以明白时间运行的诀窍,他只是经常面对一些真实的故事而心有戚戚也。
众人奋力写出的丹青诗往往住在广漠和天穹的句子里。但风云激荡,它们年复一年地被冲刷。众人心头环绕的星球转动之声介于瞬息和瞬息之间。那些写作者,他们生死离别无度,但同为承载华屋美酒贞女玉容。他们哽咽着失去重力,那种空虚感,是他们始终不泯的乡愁。
2.沉睡之人
白色才是完全的颜色,是颜色的赞歌,也是突然喷出来的夜间火焰。在那如云的夜晚,风中蜜蜂聚集,你小心翼翼地整理衣领,整理这春天里突然冻坏的白色聚集!你衣物的色泽就是这个季节。流逝者安息的愿望已经很远了。你完全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有舞步,也完全没有歌喉,完全没有冷热,也完全没有人等候你一同回归故里。那匆匆地变坏变乱的花瓣认识你。因为风在流行闪电在流行,所以没有黑夜传说是寂静的,你依靠击鼓才使失措的心归位,但是弹跳力惊人的夜晚喷出火焰。也许,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因此夜雨,也许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因此朝露你隐蔽在思想的眠床上你睡着了你因此唯别而已:睡着了?
3.众山之源
天空晴朗,我用泉水洗涤。那众山聚集的穹星,像一颗颗珍珠被洗涤。我付出我爱惜的头颅和血液,用我的付出去洗涤。你当明白物体的指归即刻出发,来到当年那些群蚁的守卫之地,那地上的青草被洗涤。语言织造的绸布蒙上有灵的神圣,那是他们羞涩的眼神需要被洗涤。除去阻挡视线的灰尘,才是人间烟火里的城樓,那最高的十字语言被洗涤。除去众生有爱的悲伤,才是你食不果腹的梦寐语言被洗涤。2020年,你攀山越岭来到了这个世界,你的前恭的身躯是恐龙时代落下的灰烬之羽,你的恐龙时代广场需要被洗涤。众山抽搐无尽,静如磐石,滋润和托举众山的星球需要被洗涤。任凭星际运行于轨道,赋予它们秩序的宇宙被洗涤。上帝有时会发出瓢泼的语言,上帝张开的双唇需要被青草和花卉洗涤。那藤蔓攀援的柱子,需要被建设者须发张大的神情洗涤。此地人稠如海,从天空飘来,那惆怅而死亡的世纪之血需要被供奉和洗涤。
4.那射出去的光如何收回来?
光芒不会太多,它总有尽时。那全范围的覆盖是假的,你不要信它。我有时走到过路人待的那个路口,看到斜阳荒草,就像走到生死的尽头。我不知道我的爱与生命有多长,但时间精确的点距却一天比一天固定下来。衰老和疲惫袭扰我的心。我只能告诉你,光芒是四角的怪兽。它到处都有,向四面八方绽放那种涌动的花环。如果你真的能够理解那渐渐泯灭的光,就一定不会悲伤。你在生命河流中的水量尚且充沛,那需要重新划分的句子还没有爬上你的额头。但你也得明白,戏的后半场已经开始了。你早年射出的光线总得收回。你需要绘制你的现在。在大半寂静、只有极少喧嚣的角落里,你需要绘制你的语言和色彩。你需要为你的羽毛装一只疾动的盘子。时间向天际运行但你从不自知。那稠密的人丛中只有你还耽于光芒弥天的审美。你事实上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但你从不自知。匆促而空荡的夜色中带有时间渐变的症候,水瘦山长,你像一个提灯行路而遥望乡间的农夫。那场面上的星辰大海都有一个曲线书写的未来,你应该将你的徘徊铭刻陇上……那里山花静悄悄地绽开,你头顶的月色和白茫茫的雪,都在静悄悄地绽开。
5.聚美的山峰
那是卧牛的场地。那是风雨剥蚀的天空。那是披头士的舞。那是一枚韧性而弯曲的钱币。那是黑土包。几个孩子走过它的脚下,谁还认得它呢?
弯枝条低月亮都在聚集。那最美的孩童扯起黑土包。山峰和美都在聚集。低吟的苦诗和荆棘的引路都在聚集。
6.书籍代替我说话
我承认,一种贪大求全的数量繁多是不可能在我的书房里实现的。书籍的叠加,只是使“我”的世界变得拥挤,互相倾轧,遮蔽了本来。我随时与他们共处,但却很难知道书房里真正地发生了什么。我所拥有和书写的,迄今仍然是局促的,单一的和狭小的。改变现状的唯一之法或许不是去增加(购买)什么,而是写出什么。只有书写的足够丰富才会减轻书籍匮乏时代所带来的压抑感。所以在我所观察的岁月的瀑布中,水流得哗啦啦作响是唯一的现实。但我希望能静观无声地感觉到它(被形容在幅面上的)。
写作是唯一的。它不是非此即彼。我通过二十年尚称业余的写作发现了这一点。但在我时时都在做强调的时候,我发现即使我使用了最简洁的行文却仍能感到繁冗和沉重。这种急迫于事无补,但它扎根于我的生活,使我成为书写者的特征愈发明显?
书籍的发声功能没有被覆没在灰尘中。它们的静止只是客观和表面的静止。只要阅读存在,这种静止随时会被打破。在阅读的时候,书籍会代替我说话。以各种形形色色的语言说各种话。作为一个在创世之后莅临此世的人,我希望能保持一个正常语速的发声。日光总是缓步升上来的,它没有变得更快,也从没有将速度降下来。知道了这种秩序有助于我将那些运动的事物视为琐碎。当然,书籍里也有我书写灵魂的爆破音,但时间老去,我的听觉垂迈,我内在聆听的大声与外界的喧嚣和震动是不一致的。
7.脱颖而出的故事
如果我写得不够好,事情很简单,那就是我在写作时太受拘束了。将我局限和捆绑起来的那些词,都散发着黑暗中污沟里的臭味。当然,我使用的工具始终有限,因此,那些词才能从泥土中脱颖而出捆绑我。它们从哪里来?此刻昏黄的光明和寂静的死神说明一切。但事情如果真正被打开了局面就又不同,你膀大腿粗,连死神也会以他被惊呆了的面目对你充满钦羡。你挖掘污泥的手也是多皱的,你的头颅中不需要有热血。冷静下来,以你对待自己亡灵的心去写下这些句子。你心如刀割,“痛矣,痛矣”,但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随地都可能遭遇新事物:柠檬,言语,鬼魂……瀑布倒流,山谷开垦,野兽种植:“它们玫瑰花一般的巨树”?是这样的。只要你仍然领有人世的情义就不会误入歧途,你迂曲和闪回的旧日记得你。我有时在这间屋子里会听到黑猫发情的叫声。它神圣的占领军已经向西开拔,它的头顶上也同样蒙昧有金黄月色,它的赤足够精神了也够破败。这样吧,如果你以脱颖而出的影子站在它的身后,你就会对你死去的伯父别有领悟。那些景物的旧志不是来自你的发明,但它们为你而诞生。贯通宵夜的河也会唱歌,它们“呜啊呜啊”彻夜作响,你不要惊悚,这是它们的赞颂,只有神童才会记得和写下。你不必穿过菜园子去揪几颗青菜,你只要把树立在楼群之中的花体如实描绘就够了。晚餐有人打理,你只要如期而至,命运的星光就会倾泻而下……
8.如果我不从事思考
如果我不从事思考,我觉得我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来。就此来表现我所理解的思考的绝对,我觉得再也理想不过。譬如我还对你怀有想象的椅子便是这样,它们真正存在和引领幻觉的时候要比现在更为静止和激烈得多。但这也可能是劫难。那极容易造成误解的事物就深信椅子会自动爬行。但这真没劲。我拖着一把斧柄独行森林,你要知道,古生物贯穿其间,它们总是发出啸叫和嘶鸣。善于思考的动物会更为谦虚一些,但也可能深长如飘絮。那年我路过江苏,在山峦盘桓的高地,我便知道埋藏有这样的秘密。那坟茔背后的青苔决定了它们的未来。花草嗡嘤,它们听到了思考的笑声,但那是海洋一般的思考的笑声,我紧步逐浪,也仅仅赶到了一面峭岩。笑声远去,大雨倾盆而横行。
9.那些虚幻的碎影子并不坚实
那些虚幻的碎影子并不坚实。那些石头都是怪物转化。他们出落在这里的大地间,融入凡尘的落花。他们的慌乱的脚步将早晨的风也踏乱了,等不来那些触目惊心的友人,也等不来失魂落魄的炽热之光。他们抓捕着什么,却空无一物。在整个乡间,也遍布了那種灰色蔓延的小路,尘烟滚滚,他们的睡眠和走动都修饰着战争(日复一日的尘烟滚滚)。我跟你讲,不识者都很荣耀,是很好的人。那些花丛中种植和埋葬的蚯蚓也很荣耀,它们经过的大地在被开垦过后再度恢复平静。沉浮无极的只是那些虚幻的碎影子。仅仅时隔百年又有什么打紧?当紫色的鹦鹉回头,他们跳跃着钻到三个大人的背面。一切都如同昨天。当跳跃的鹦鹉回头,他们跳跃着进入胡同狭窄而深广的日常里去了。我曾经目睹他们生死,能想象到他们在眠床上酣睡的样子。这是在爷爷安详离世那年,春水泛滥,柳叶娇媚,行者并无疆界。当然,时间被限定在那种清奇生死里并不回头。你垂目四顾,时间多么宁静而小啊,它照射着但并不回应。隔过山去,又是一番人流涌动的街景。黄昏时分,那带头入夜的人也都翻越峰峦去了。
10.万千复数
关于写作。其实我可能始终停留于起点上,以一个助跑的姿势度过终生,我始终没有真正踏上去往他乡的长路。但万物的光芒因为凝聚而突出,那最为凝重的露珠是不朽的。
关于露珠。正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晶莹易逝,促成了它们的安息和不朽。
楼层下的阳光(金银大地上)涂满了异兽。它们俯瞰天空的时候正是时间的倒立泛滥之机。那些阴沉沉的草木影子、山水面容都在通天彻地的宇宙中漂浮。宇宙的空阔是我们所看不到的珍奇花束。
每一个人的写作中都充实着对自我写作的辩白。这是他的思维得以运转而不停滞的必然。在我们为建立一整幢大厦而努力的途中,万千星云图像集中在你的上空。正是它们在开启一种新生命:你写作的目的是为了看守那些音速极快的呓语。
关于呓语。你匍匐得足够低才能看到它。你需要紧闭双目,才能逼近那个虚空中的图像实在。那些沟壑里有婴幼儿尸体。事实上,你见识过的死亡太多了。你软弱的同情心不足以解救,但它们反复地打开你的梦幻之门。你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造出梦幻语言的句子呢?
你软弱的同情心不足以解救……
关于重复:你要知道,寰宇周而复始,它并非一径地前趋而不回头。你记忆里有猛虎,它在荒寒的黎明啸傲长空。那些涌流而来的猛虎声支撑他度过了七十二年。幻想就是这样诞生的。
那些被驱赶着离开原始森林的人群就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生殖。他们分辖着季节、水流、狂风和雷霆。你没有领受密语,你当然不知道他们以宁静的方式狂飙突进了一亿五千万年。
那奔跑在前的人也有错误。那暗自存蓄悲伤和欣悦的人也有错误。那仿佛我自在此逍遥而游的人也有错误。炽热的声色蒸腾着原始森林。那些喷涌而至的原始森林?
在我们视线的一个逼仄空白处,隆鼻的祖母作图勾绘前生。那些繁盛的扭转乾坤的耕耘之锄。那些峰峦枝节……当然,她是万千人的祖母,集柔情的絮叨和霸王之气于一身。你见过她?在我们视线的一个逼仄空白处!
11.无穷
跟时间想象一样,跟磨盘一样。其实我离你很近,但我从未进入。我没有越过障碍的冰鞋和迈过虚无的阶梯。
我也没有凝视过你,所以你从未察觉。摇摇晃晃的冰面上总能冻坏水鸟。过于冷了或许比水鸟的无力双翅更冷。比死亡更冷。比温暖的死亡更冷。
但是从没有人能证明无穷的星象就诞生在如冰面一般坚硬而起伏的钢铁之上。多少年了,他们是无穷的水母所孵化的猕猴。
你认识他们?在矩形广场的边缘你认识了猕猴。是这样的:江湖从此逝,湖海泛余生。你一定是从无穷的猕猴之中得到启示。你从此变身为一只升天入地的猕猴。
12.笔记
笔记是一种非常成熟的古老体裁。它基于人的存在和无所不见的幻觉而来。当然,在我最为欣赏的那类笔记作家中,我所能看到的他们的呼吸的韵律都是相似的,即便他们互为仇敌也是相似的。因为笔记承载了太多思考的压力,并以一种迅速发掘和舒放的方式将内在之物倾泻一空,所以笔记之声就如同情爱之声,它可以使个体的激情迅速冲到一个阈值。笔记书写因此是有效的,这正如一切艺术品的有效。世间的纷扰太多,唯有这种思考的拔节声能够掩盖和冲饰庸常生活之苦辛。你的写下即是告别。告别思维的喧嚣和那种茫茫然的冲动——但这样的书写尤其需要屏息凝神。不解于书写和空虚的笔记同样是有效的,它可以松开日常的缆绳使你纵跃而至表达的高空。在诸体裁中,笔记虽非诗人的专属,但它的根本蕴味深沉,更近于诗。没有诗歌感觉的笔记也难得睿智,因为智力的顶点并非单一的思想。你或许识得那些草木颜色,但微风吹过它的肩头,你未必尽得它萎黄和枯竭的精髓。我注意到,在一些笔记中总有磅礴的破碎深藏。这是对的。你可以看看那些青天流云向何方故去,如果阳光浓烈,你嗅到那些草木依恋的颜色了吗?当灰黄的落日进入,你听懂那些光芒鼓噪的颜色了吗?有时,草木阴晴破碎便可以容纳你的一生,在那最为古老的歌唱中,你听到那月栖枯枝无缘法形容、无卑见颜色了吗?
13.宁静的参考值?时间阀门
铭记的另外含义便是忘却。那些刻意被加强的部分,事实上有一个匆匆流逝的事物根本。但善使飞刀的人总能找到最佳角度来发射他的心中所愿,尽管不无失误,但一般情况下都会使我们发出惊叹之声。
我找了一柄扳手来拧开那个时间阀门。在此之前,时间内部总是由于惯性在来回滑动、犹疑和摇摆。完全的静止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天然有一个控制行动的阀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站在那里,自我因此是不存在的。但由于淹没他的力巨大,才将他突出在时间面前。阀门如果长期锁闭会生锈,我有时候会用洁净的纸张擦拭它,但它从未感觉到这种擦拭而趋于更正常的运行。在启动的时候它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神秘的动物闯出了洞口。
宁静的临界值仓促而冰凉。它并不稳固,只是更近于死亡的空洞和隔膜之感。为了使它富有人间活性,我们给它设置了一个参考区间。这个氤氲在生死中的迷雾树林看起来像原野一样深不可测。广阔的灰尘升起在凌晨时,我们的宁静的婴儿睡在月色怀抱。他看起来就像是代替我们睡在月色怀抱。静谧的风笼罩了他的月色摇篮,他事实上只是在懵懂沉睡,毫无命运的后期波澜和生死相随的悲伤。
14.物理
我奇怪地绕行,从此到彼又从彼到彼,但中途经过无数的曲折。那些阻挡我行路的灌木最终也成就我。它们输送了物的尖刺和整个世界基于曲折回旋的光线。我把这个过程写了下来,就像制造一个寓言。我不在乎是否可以抵达顶点和终途,因为那样没有用。各种磅礴的思绪如缕,源源不绝。我渐渐习成最大的本能,即使怅然于湖泊的幽绿却仍能沉浸其中。我欣赏那些静止地化合了饥饿、困境和苦难的句子。水质根本性的清冽是不可能的,因为外物漂浮,迅速地覆盖其上。激荡的内部水流也是造物的功绩。在这种我们不可观的巨大的隐秘中就有动词和微物般的走兽。当某一个时间阶段绕过水波至于穷途,你也可以欣赏那些假山所盛放的空洞水罐。回忆和见证总是密密麻麻的,你以论述之心鞭辟入里地绽开,因此能够融会那灰色的晨曦,清洁的羽毛,薄膜似的六月光线。等一等九个世纪后的上帝降临也是必要的,除非你的汗水已经浸透了绝望,而通体淋漓之欲已近于枯竭。上帝以精细的物理护佑万物的存蓄和绝灭。等一等,惊观它们的世纪来临?不,一切都在涌动和已经发生。新与旧的化合与相互挤压总在弥漫、贯穿。你始终都在生死,藉以使灵魂腐烂和新鲜如初的两种感官都在动作。也许“透明”之物才是真正突出的,因为在黑色的溟蒙之季,只有它才能全始全终。你书房的立柱支撑天地,而乳白色的平行之器就此飞翔起来。你瞧,它钻入天地不见时的缩影最具雕刻之效!
15.鸟巢
一度时期,我活着的最大价值就是对这种活着的追问。饥饿感也不能使我困苦。尽管有许多事情会黏连在一起,但它的根本却仍然是突出的。空虚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将我固定下来。十年了。我活着的最大价值不是延续活着本身。活着不需要刻意地做出抉择,它是自然而然的。不准备活下去才需要抉择。但我们自诞生以来就少有做出抉择的可能性。在最大的时间或空间的点上,我们的居住是孤独的,被动的。没有什么弧度感,它的直接处世尤其使我们惊异。连那些晨曦和芬芳都相似,那些三角的变形的语言生长下来,汹涌如江河。一度时期,我把起点和终点的风景都反复地想象过了,它产生误差的可能性極为稀少。再以前的我还不是这样。那些停留在马路牙子边的车辆覆盖着树荫之下的灌木。有一阵冷风在空寂中传送。如果河流改道,树荫变大或变小都像是对今天的嘲讽。总而言之,有许多人穿梭其间,或行陆地,或走水路,或与言者同,或与默者同。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些滞留于声色不动的居客了。他们倾听日间的波涛,任时间本身泛起声浪而不去查考。混沌的昼夜总是如一片塞责的徐迂的林地。那有氧的时刻也带来饥饿和快乐。我从那些河边经过,十年来,我的在与不在都是无关紧要的。因此,连日出的明丽和阴晦都迂缓难辨。但是,十年来,我目睹森林的草色浓郁渐至辽阔苍茫(它只是在我的目睹下变得辽阔苍茫),而更多的时空幅面却暂时没有展开。我不知道,那些滞留河边和看起来健壮的人群后来到哪里去了。他们散开后的空地上一片狼藉。我坐了下来,几乎别无余事地——我终将用尽自己的一生,就这样面朝河水和垂挂在水面上方的鸟巢,坐了下来。
16.所有人的太阳
所有人的生命都千变万化,但事实上却只是同一种生命。在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站在阳台上观看世界外面,同时,我依然在晒我的太阳。记忆喧闹而热烈,但阳光多少年来都没有变过。因此,我们对日出的审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像是一种波浪状的埋伏。它被观看所从容造就的样子就像谷口的老鹰雕像。它是被用力升起来的老鹰雕像。山谷里的风吹上了它已被固定下来无法伸展的额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它增长着自己不便于申诉的苦楚。
17.完全
每一个日常都是不可思议的。它充满了浓浓的晨雾,浩大的远山和尺牍里的泛海。每一次时间的升降和开展都是不可思议的,“让你的怵目惊心和柔情蜜意住在里面”——压迫日常气流中的沉沉的负荷,好使你记忆里的铅灰色的云团住在里面。你看那每一道玻璃中的折光,它不實不虚地,无畏无惧地存在——住在里面。自然的、蓬勃的离情别绪住在里面。每一个日常都来自一处神秘的孕育,但你看不到它的胚胎和分裂为每一个蠕动时刻的胞衣——它是自然而然的(随遇而安的陌生人的梦境般的——)住在里面。当声音在静谧中绽开的时刻,你不可思议的面容(千尘不易的)住在里面。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新生你是看不到的,但你拥有它的时刻,你无所不至的生死更替的宇宙住在里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18.未来的石柱
我还能相信什么?那石柱上涕泪交流而不解其意的青藤——那垂天落日的青藤都不会告诉我。那经历过生死蹉跎和洪水肆虐的人不会告诉我。那悠悠岁月苍天下的静止的夜不会告诉我。有时我们鱼贯而出,会看到外面漫长而凝固的大火。我相信他们都走过那里;孤独的语言不需要在静止的夜中锤炼,因为它们的本相就长在柱子上。你瞧,那些自得的懵懂的人像就长在柱子上。多少年来,你要相信洪水猛兽的时间和原野的不朽(不,它们拥有易朽的绚烂)都长在漫漶无边的柱子上。我记得,我们几个小小孩童总是喜欢攀上横卧在原野上的石柱(跳上它的背),总是喜欢!我经过家宅周围的街区时,总是可以看到:穹天是绚烂的。但我不语。我不知道芬芳的道路可以守恒地盘桓,不知道青木是不是有事回乡去了?我不知道我需要借助多少石柱才可以安眠。你还记得吗?在那年正夏,屋子里也有烈日灼灼。你还记得吗?在那年正夏——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你已经被“沉默化”了。洗涤的人有他们袖手的错误(旁观水源的存蓄)。欢笑的人有他们轻浮的错误(不去斟酌夜色的石柱)。饥饿的人有他们遗忘的错误(挂在内墙上的白色花朵!)。你还记得吗?只要你独身经过那里,树叶就会像酒鬼一样垂落。它们欢乐地变得金黄,突出。它们欢乐地种下扁豆。它们战栗着,看着急行军的队伍如蜿蜒的巨龙飞过去了。你静静地坐在当夜。有时一扭头,就看到了村外荒旷之地的磷火。那年正月,白鹤叫嚣着前来,你知道吗?长在柱子上的白鹤叫嚣着前来。我们已经预测到了,它们将在夜中——与群集的雨水和环路上的无声息的未来“叫嚣着”前来。
19.悲欢
只有真实的失眠、死亡和记忆才会被记录。只有百鬼横行莫辩才会被记录。罢了,只有夜是长命百岁的富贵。你悲欢的席子的彼端留下长长的流水。只有夜里长昼的颜色隐没,而其余的事物都突出。你的悲欢离合不会被记录。这一夜一夜都是小的。许多曾被翻卷的页码折叠起来,“蝴蝶花开”,你的悲欢之爱涌动无声。只有你激扬浪花和声乐的昨日被记录。但空洞的顶棚上无人,晚风习习,你迷失了、葬送了你的知觉。
20.寓言与草木
那些草木凋零时分的句子都细致入微。它们自然明白人世的苦役。他们在浩大的原野上行走时不会顾忌身后的行人。他们在那片空敞的原野上筑屋。我散步时路过那片青白瓦房的屋子。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天色沿着好看的上上人之形演变为一个昼夜。你一定记得夜里同它的邂逅。那片乡村原野里的昏暗震悚着你。你迷恋星月的时候尚不足十岁。天际星颗明亮,你迷恋那些星颗,但不得不在人间生活!离它越来越远!那些疼痛的巨人举足踏破你的南部山岳,西部山岳,你记得那只云鹤(形同会飞的草木)。在夜里你睡不着的时候巨人沉默,形同那只云鹤。在你散步进入梦境副本的时候,整个天之形容纳那只草木(云鹤、凋零之秋)。你记住了这个句子,在一叠一叠的高山后,你葬送了那些多余的枝叶——仅存这个句子的湾流中一抹金色夕阳升了起来!你应该抛弃所有的形骸,你要记得,所有未来的事物其实都是存在的。它们在黄昏时涌现的金色其实才是真正的金色!
21.未来向此刻涌来
我现在就像生活在许多年后,回过头来看待我的来路。那秘密的果树,那喊话的人。那高高的白杨,那孤独的秋风。春已逝,秋已至。那萧萧风雨声。那蹉跎风雨声。那无遮拦的芙蓉路。未来向此刻涌来。天色降下那么大的暴风骤雨。你离得那溪水那么近,你看到它透明的岩石头像了吗?你看到了吗?未来就像一片芭蕉叶展开。你木呆呆地看着未来,就像一片芭蕉叶展开!
22.晨光,或如云的广漠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我已经醒来。这段时间习惯了早醒。无论夜里多么晚睡,早晨一旦苏醒便睡意全无。我在书房里,黑暗敞开的黎明看起来多么浩瀚啊。我知道曙光在前,但我只是在日光升腾前的书房。它自身并不生产日光。时间之核心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播报。仿佛,“记忆收缩的枯井,早已装不下一滴泪水?”而“人心纷纷如牢狱”?而书房的阳台永远朝向“时间的外面”。书房面对大千世界,书房面对如云的广漠。我从一数到十,再数到百。我并不喜欢这虚伪的、宁静的罗列。黑暗中透着人造的亮光。机械,绵延,持久。它们能把你惊动,从梦境里将你拽出。它们还只是守候在此刻的亮光。不保证时序在五百万年后仍如此守恒。你想象的万物是静悄悄地发生的,肉眼看不见的。你所注视的点滴,也并不是拥被围炉的昭示。我承袭先人既死的意志,并无守候之心地自处。它们,那些纹丝不动的黑暗,在五十年前,在五百万年前就是这样了。但是书房的建立、破败和流散却等不到五百万年的风云。云层深厚,它们只是一些微小的粒子。它们无法自我保持持久的动力和此刻的恒定共在……我突见晨曦渗透在黑暗中的灰蒙蒙的光在涌动。此刻,是晨曦将你带走的露水和苦涩在一点一滴地找回来。你大可不必迷恋那些在晨光中叫嚣的人……
23.终始
在万物之中,只有思想的奇观才有价值。这个道理一旦被一个疯子所领悟,他就会把他的所有行动都同他的思想家本体联系起来。他的思想的峰巅就是他自己描绘和嘲弄的天穹。他已经不需要攀登便能拥有万物始终如一的诞生。
有时候,是我的感觉驻扎在那里,有时是我看到的“实体”。我每次路过“它”的身畔,都是急如星火,因此,我事实上只擁有一种路过的幻觉,我从未与我所看到的一切进行对话。我不知道那些葱茏的流水从哪里发源,更不知道那些盛装的桃花由谁植种,但我知道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从不犹疑,从未挪动。
时间并不是连续的,它由许多充满了毛刺和荆棘的裂缝构成。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如同牧人看到荒草一般绕过了青山。终岁在望,时光隐隐,但是在我们的心底,总有澄净的裂缝未来。我在最北的山脉上站立了一会儿,一种羊只漫山的空洞的幻觉笼罩了我。一种细雨的尖刺让我感到困苦。我似乎生活在虚实结合的第三地带,我所有经历的时间中的注目都是空的。
形似一种出逃,我从我居住过多年的地方搬走了。我居住在那里时,无数的青草和小兽都认识我。我楼顶的白云看起来也不陌生。我与你们同在的这片街区曾被光明的珍珠介入,因此流光溢彩,因此在我们之间,有一种牢固的力在生养和驻扎。看起来树木会衰老无尽但总不会死,看起来时光是永续的,我们也不会离开。但我从这里搬走了,在一个突兀的瞬间,有一种撕裂般的力让我感觉到“从这里搬走了”。青草和小兽都同情地看我,它们的识得使我手足无措。
江上数峰都在,但泥泞的事物却干燥已极。你曾与我耳语,我知你的肖像未绘。从此地仰望,那群山与云絮交接,形成了时间中的另一片海域。久前有接二连三的匠人们到那里开采金矿去了,如今草色遥看,仍是一片大雾茫茫。匠人们尸骨犹存,但并非死亡枕藉。因此,江山数峰一仍其旧,可是人流皆去,村庄星落,泥泞的事物涌现,雨水燥热……孩子们跑下山岗,在欢呼的雨中,你曾与我耳语,他们都是这样娴于奔跑的儿童。他们人生的图像未绘……因此,你的重瞳未绘。
夜深时的灯火次第闪烁。人间夜语阑珊。只有你的诗在宁静地歌唱吗?也许只有你的诗,也许只有你徘徊在秋寒与春困之间的诗。那些扛着粒米大小的机子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从半坡起步,俯瞰高空,因此,他们始终“在万物之中”。因此,他们始终都是明亮的,可以从空中高处俯瞰我们(粒米一般的生存)。
作者简介:闫文盛,男,1978年生。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国家一级作家。迄今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代表作有《主观书》(8卷,100万字)。2020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班。曾任文学杂志《都市》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