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剑鸣
电脑显示今天是大雪。但今天没有下雪,大雪小雪都没有下。我坐在涪城北端一座水泥楼里,感觉不到窗外有没有大风,听不到涪江的流水声,只看见青绿色的榕树叶子在我的窗前轻轻摇曳。我许多年没有见到满地堆雪的景致了,倒是五十多年前那个大雪节的日子,和那天那格外饥饿的北风,又浮现在眼前。
一大早晨了,我才从观音寺出门去上学。我知道,准要迟到。每天迟到,老师和同学们也已经习惯我了,他们都知道我家的早饭太晚。我抱怨养母,她却说,家中没有粮,今天早晨煮拌汤饭的玉米面,还是刚去借来的呢。
转过金洞子山坡,我看见老河沟一带,半山上白茫茫一片。今天是大雪节,昨夜山上下雪了。狂风从摩天岭刮来,像刀子在脸上割,又像针在脸上刺。小雨里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和冰凌,大人说这叫冻雨。山顶上灰白色的烟雾,连接着灰暗的天空,天地一笼统,如混沌未开。天空像一个特大号的锅盖,黑压压地扣在村子顶上,也扣在我的头顶,但我不感到害怕。房子上没有了炊烟,人们已经上坡地里做农活去了,灰蒙蒙的房屋成片地挤在一起,像是在懒洋洋地打瞌睡。路边的院子没有鸡鸣狗吠,或许鸡也怕冷,还躲在鸡舍里没有出来。人们的粮食不够吃,没有余粮养狗。平地里清幽幽的麦苗趴伏在细雨里,坡地里的玉米秆成捆地堆在岩边,空地里只余下一些灰黄的枯叶,在寒风里打旋。地边没有大树,大树都被1958年大炼钢铁的高炉烧光了。只有灌木丛,马桑树、黄藤刺和乌楂刺,叶子掉光了,枝丫在寒风里呜呜作响。没有听见一声鸟鸣。以前的那些画眉、百灵、黄拐子、青拐子,包括喜欢一大群飞进麦地里嘎嘎嘎叫的小乌鸦,今天一只也没有。除了村外磨刀河里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到死寂、到沉闷。寒冻如此,或许鸟儿们冻死了吧!课本里的寒号鸟也冻死了吗?我都饥肠辘辘,或许,鸟儿们也饿死了吧?
寒风里,我跳跳蹦蹦跑下金洞子坡,向村里跑去。
从村子中间走过,街上没有行人,店铺也没有开门,显出几分萧索。雨把新供销社的三合土阶沿淋得湿漉漉的。有一段阶沿是斜面的,我便在上面跑一截,看看能坚持多远不滑下来。不到一丈远,我就“砰”地一声摔下来了。好在不咋疼。主要是我的鞋子太旧,底子溜光,才滑下来的。我那一截露出来的大脚趾,都沾上了湿漉漉的泥灰。我伸手拍拍屁股上的泥灰,湿漉漉的泥灰已经拍不掉了。老街新街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都是批判贾书记他们当权派的文字和漫画。此时没有人看。我也没有看。已经看过许多遍,不新鲜了。我直接奔向学校。
学校的泥地操场还不太湿。那雨好像是被泥土吸收了。有的班在上课,有的班在操场上玩耍,有的班在唱革命歌曲:“东方红,太阳升……”我赶紧溜进教室。教室里没有老师,同学们也在玩。女生在踢毽子。男生在角落里玩“挤油”,“嘿着!嘿着!”谭金国喊我:“快来挤油!今天莫得老师上课。”玩“挤油”是我们冬天必选的健身项目,大家靠挤紧身体取暖抗寒,这对于缺少冬衣的孩子来说,胜过其他体育形式。
我问老师呢?他们说串联去了。那时候时兴革命大串联。高年级的到北京,到韶山。各地有接待站,吃住都有人管,如当免费旅游。连我们低年级的,前不久,也去附近的公社串联了一圈,养父说你们那是流窜了一圈。
许多班都没有上课,但作为校工的王信夫大爷却按时敲响上课的钟声和摇响下课的铃声。他是做过平武末代土司的,新政府安排他当了教师,教过我们图画课。上半年,造反派突然不准他教学了,他就成了校工。除了校长是当权派,老师们分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成天忙着开辩论会开斗争会,或者去外地串联,学校已经处于半停课状态。高年级一个姓马的同学说,他就是外地中学的学生,停课闹革命了,他才回到村里又来上小学。
中午饭的时候,近处的同学回家去吃饭,远处的在教室里啃干馍馍。那玉米面馍馍,被冻得裂开大口子,硬得像土块。但他们有吃的,我却连硬如土块的馍馍也没有,就只好一边吞着口水,一边跑到养父上班的单位去混时间。养父单位距离学校不足百米,但他随时不在单位,单位里也没有吃的,甚至连开水都没有。我蹲在单位旁边的巷子口磨蹭,听见姚表叔和甘表叔在巷子里聊天:“今天大雪节呢。”“小雪大雪,烧锅不歇。”烧锅不歇,是说天气短,家里煮饭的人,煮了上顿,马上又要煮下顿。可我家揭不开锅,哪还能煮几顿啊!听到这里,我的肚子立刻再次难受,像是肠子里塞进了几捧谷草节节,被搅动着,扎得生疼,又像是被绳索缠住,使劲地绞。清口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流到了我的颈项里,冰凉。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有吃的,我却挨饿呢?那种饥饿感,现在都还记忆难忘。不过,现在给年轻人讲起来,他们谁都不信——历史其实是很容易被忘记的。
赖到下午上课时,我忍着饥饿返回教室。教室是五十年代修建的小青瓦平房,上面没有钉望楼,摩天岭刮下来的北风,直接从瓦沟里往进灌。没有玻璃窗。那时村里的人还没有见过什么叫玻璃。北风直接钻进教室,在教室里乱窜,把我桌子上的书本吹翻卷起来,再掀掉在地上。若干年后,我才读到一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的句子,我就把“清”字剥皮为一个“北”字。有的班在窗子上钉篾席子防风,但屋子里又是一片漆黑。村里照电灯是四年之后的事情了。课桌是长长的木板,没有刨光的那种毛木板子,一张就可以算作三个学生的课桌。板凳是长条凳,也坐三个学生。教室地面是许多年前打的三合土,已经翻泡了,一脚踩下去,尘土四溅。我脚上的冻疱时不时就发痒。尘土从我脚尖上那个破洞钻进去,躲进我的脚板底下取暖——可我的脚已经跟冰块差不多了啊!
不过,我们也曾阿Q。听说别的学校还要求学生自己带板凳到学校,感觉我们不用自带凳子,好多了。村子里就我和一个叫蒋腊娃的两户人住在村外,而蒋腊娃连学都没来上。
听着教室外边北风凄厉的呼啸,我坐在教室角落里,裹紧既短且薄的衣裳,瑟瑟发抖。我的身体在发抖,我的心却在发问:这世上为什么有人挨饿?西北风为什么这么寒冷?老师们为什么要分成这样那样的派别?难道贾书记他们生来就是要被批判斗争的?
终于熬到放学时候,远处的学生忙忙地回家去了。中午以后,供销社开了门,杂货铺开了门,食堂和缝纫社都开了门,街上要比上午热闹许多。风助雨势,夹杂着雪花和冰凌,一直没有停。街上石桥,泥巴路,阶沿,姚家阶沿上倒扣着的背篼,甘家阶沿头的猪食槽……都是湿淋淋的,看得人心里发凉。
放学路上,木康娃说,石桥头上要开斗争会,是斗争公社当权派贾书记的。那时候最时兴斗当权派。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斗争“走资派”的说法。走资派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简称。有一天,在去李家山拾干柴的路上,大家喊着口号玩,喊革命无罪,喊造反有理。赵讨口他们喊打倒大队当权派李某某,我就喊了一句打倒大队走资派李某某,有人就听成“大地主”了。那个大队干部最忌讳“地主”一词,据说当年他差点被划成地主成分。有人把这事传给了那个他,他当天晚上就跑来观音寺,当着我养父的面训斥我,说我污蔑他是大地主。划成分时,我养父是乡长,最清楚情况。他才闹了几句,我养父桌子一拍,大吼:“你是不是地主,各人心里晓得!难道要我给造反派们提个醒?搞快给老子滚远点!”那个李某某乌青着脸,马上屁怂怂地溜了。我对斗争会不感兴趣,却不想立刻回家,因为回家也是冰锅冷灶,解决不了肚子饿的问题。我便信步由缰跟着木康娃他们几个往街上走。
我们走到新供销社附近时,街上有人慌慌张张地喊:“快跑!快跑!武斗队来了!”一边喊,一边进屋,紧闭大门。街上的杂货铺、食堂、缝纫社、供销社,哗啦啦,砰砰砰,都赶紧关门。一时间,村子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不怕事的北风,在巷子里乱窜,呼呼呼,呜呜呜。
我和谭金国、秋波娃、木康娃几个躲在甘家巷茅厕角上,想看看武斗队是个啥子稀奇怪物。我们几个经常是一路货色,姚表叔说我们穿连裆裤,甘表叔说我们是一伙烂杆子。“面黄肌黑,干精瘦猴,脏兮兮,烂朽朽,无事包经,到处乱瞅。”可我们才十岁左右呀!叫我们学雷锋,我们去地里拾麦穗交给生产队了。要我们背诵语录,开讲用会,我们上台了。虽然谭金国背诵很差,也难为他了,他是那年铁索桥断了跌伤了的残疾人啊!要我们逢场天到村头站岗放哨,我们拿着木头红缨枪去了,还估到叫来赶场的老百姓背诵语录才放行。大人们,你们还要我们怎样呢?
曾经听说武斗队要打仗杀人,一紧张,我的肚子似乎也不那么饿了,脚上的冻疱也不那么发痒了,但身上更感觉冷。北风在几口猪圈和几口茅厕里回荡一圈,卷起熏熏臭气,从我们身旁、我们身上、我们头顶,呼呼刮过,穿过大核桃树,扑向新供销社外的街道上。
突然,新供销社南墙外边传来了跑步声和口号声:“文攻武卫!革命无罪!”我们立刻再次紧张,心都揪紧了,不敢出大气。很快,转角处跑出来一支队伍,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们有的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扎着帆布皮带,有的穿着公社干部那样的衣服,背着语录包。他们手臂上都戴着一个红箍箍,印着什么什么战斗队——“武斗队” 是我们给安的名字。他们有人提着手枪,有人端着长枪,有人握着红缨枪,以冲锋的姿势小跑。后来在影视剧里看到游击队,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支武斗队。队伍算不得雄壮威武,但他们的脚步倒还整齐,比我们上体育课跑步整齐多了。他们直接向村子里冲去,一部分人冲进了公社,另一部分人冲向老街,冲过街中间的小石桥,冲向村东头的铁索桥。
我们不敢进公社,只好尾随着跟去了村东头。我们不敢离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跟着。那些人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在铁索桥上走了一遭,回到桥楼子下排队,一个人拿着一个时髦东西在队伍前边比画。谭金国说那是照相机,在照相。之后,他们便散步一般向公社走去。我估计他们大概是吃晚饭去了。
天快麻麻黑了,冻雨仍然下个不停,北风仍然凶猛地刮,卷起石桥两头的树叶,撒向石桥下的干沟里。街上有人开了门,坡地里做农活的人也陆续回来,开始煮晚饭了。我们几个还是不想回家。谭金国说,我们去火烧坝子捡拐枣子吃。这提议立刻得到我的赞同——我咋早没有想起去寻点吃的?
多年后我尝过朋友泡的拐枣子酒,说是能够治疗这样或者那样的病痛。我不善饮,尝尝而已。据说街上拐枣子卖好几块钱一斤,我也没有买过。现在觉得那奇离古怪缀满黑米米的野果实,也算不上什么好水果。不过当时,我流着口水往火烧坝子跑。
我们还没有跑拢火烧坝子,石桥头上又热闹了起来。刚才进村那伙人,把贾书记反扭着双臂押出来。他们一边呼喊着打倒贾某某的口号,一边呼喊着支持什么什么组织异地造反。石桥北端有一个高台阶,是现成的会台子,开大会,表演文艺节目,都在那里。立冬刚过几天,来了个什么文艺宣传队,在那里演革命样板戏 《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那天村里没有飘雪花,只是西北风很疯狂,把石桥两端的树叶卷到天空,又撒向看戏的人群。几句唱词,把我听得周身发抖,没有等到喜儿缠红头绳,我就跟赵讨口跑了。我们去金洞子坡地里寻几抱玉米秆,点燃烤火。风助火势,秸秆熊熊燃烧,我们寻得了片刻的暖和。
木康娃说转去看看那些人咋个批斗贾书记,秋波娃说你球吃多了,又不是没有见过。我也催着去捡拐枣子吃,早晨那几碗玉米面拌汤早被几泡尿冲光了,我前心贴后背肚子咕咕叫。
火烧坝子在村西头,左边是赵铁匠家,右边是陈安民家。赵家房子宽,只有一个人,空房子便作了生产队的保管室。天晴的时候,保管员就把粮食背到坝子里晒。陈家平时只有一个老太婆在家,其余人上坡做农活去了。坝子背后是一个高坎,坎上是一坝农田。高坎土盖头有几棵树:拐枣子树,核桃树,柿子树,还有梨子树。梨子树是周家的。太高,秋天摘梨子时,要做一个专门的长梯子,才爬得上树。核桃树柿子树是生产队的。公家的东西,我们只敢望望果子的颜色而已。当然,核桃和柿子,早被生产队摘了。核桃树叶子早都掉光了,柿子树的那些大而且厚实的叶子,还剩下几片,正在今天的北风中往下掉落。只有拐枣子树,树叶掉了,果实高高地挂在枝丫上。
拐枣子树是陈家的。陈家老太婆热情,对我们这群半截子幺爸儿很友好。每年拐枣子成熟时,我们去,她都说,你们随便吃。可是,那树也太高,树干光溜溜,我们爬不上去。拐枣子没有成熟之前,涩口,没法吃。只有等到这种北风凛冽霜雪浸润后,它自己成串掉下来,才好吃。真的,吃起来甜蜜蜜的,只是每一个拐上缀一颗黑颗粒,不能吃进嘴里了,每一拐里面的筋筋,也必须边咀嚼边吐出来。
村子积雪的时候,我们也曾到火烧坝子里堆雪人打雪仗。我们这个摩天岭南麓的村子,气候奇特。夏天不会有多久太热的日子,冬天也难得积几场大雪。村里今天无雪。有人喜欢漫天大雪,满地积雪,说什么白雪皑皑,冰晶玉洁。我无所谓喜欢和不喜欢。有诗人赞美雪的洁白纯净,可我不是诗人,没有那份风花雪月的浪漫。风霜雨雪是自然景观,人类的审美也应该大致一样,但各人的环境和经历不同,感受也就千差万别。但我敢肯定,任何饥饿中的人都不会喜欢北风的严寒酷冷。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如果把中国严格地分为南北两个部分,我们村子属于南方。但我们却感受不到南方的温暖,当然,也没有北方“胡天八月即飞雪”的严酷。即使今天大雪节,村里也没有下雪,真的像甘表叔说的那样,“不冷不热,五谷不结”,所以,庄稼产量低,“只有喝西北风”。但大家开讲用会、斗争会还是很有精神的,说是精神能够转化为粮食。也是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精神和物质互相转化,是个严肃的哲学命题。凡是沾上哲学二字,我至今都觉得头大,搞不明白。但我明白,从摩天岭刮来的西北风,不可能喝饱肚子。
火烧坝子被淋湿了,但没有积水。坝子边上,生产队堆放了一大堆稻草,正堆在拐枣子树下。昨夜的北风,吹落下十来串拐枣子,掉在稻草堆上。火烧坝子旁边的社员没有养鸡,生产队晒粮食的场地附近,不准社员散养鸡和猪,赵家陈家都没有养狗,所以,稻草堆很干净,上面掉落的拐枣子,没有沾上鸡屎狗尿,很干净。我很兴奋,捡到一串,捧在手里,像捧着一串救命的仙丹。来不及抖掉灰尘,我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啊!简直如同打牙祭呀!
说到打牙祭,村里许多家一年难得打几回牙祭。全村千把人口,没有一个胖子,不像现在,许多人忙着减肥瘦身。蒋腊娃说他们家一年到头打了一回牙祭,还是生产队分了一块死母猪肉。
木康娃来抢我手里的拐枣子,我大闹:“你狗日的猪民,吃了萨午饭的,还来抢老子的!”我顾不得什么尊严,只顾得口中之物。我们几个,只有我住在村外,他们都住街上,中午回家吃饭了的。木康娃家是开杂货铺的,是居民,我们叫他是“猪民”——若干年后才闹清楚,那叫商品粮户口。秋波娃打抱不平,朝着木康娃屁股一脚薅去,谭金国也骂他:“你个狗日的,欺软怕硬,敢来抢老子的不?”丛林法则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存在,瘦弱如我者,自然应该在最底层。好在木康娃也算不得强者,谭金国他们又具有对弱者的同情心。
我们村的人通兴叫小名。许多几十岁的人还被叫着小名。春女子、八寿娃、东娃子、友娃子、讨口子。叫小名显得亲切。非虚构散文家蒋蓝先生主张,非虚构写作要用真实的人名地名。我的散文中全是真人真名真事真地点。现在谭金国他们都生活在涪江源头平武县一个叫高村的村子里。谭金国先叫猫儿娃,但他比我们大些,我们不敢当着他喊猫儿娃。后来他改名叫李恩贵。秋波娃大名叫李德勤。木康娃大名叫李培林。他们三个都姓李,中国的大姓。据说他们还是亲戚。但木康娃的父亲是街上的造反派,手臂上成天戴一个红箍箍,对村里人吆五喝六,大家对他家就有些看法,或者说有些不满,导致木康娃也得不到好。
稻草堆上的拐枣子还多,大家捡了许多,秋波娃还分给我几串。其实,吃多了肚子里就不好受。但还是饿。多年后我学到“饥寒交迫”,但那时对这个词语我就有独特而深刻的感受了。
天快黑了,他们还要去会场看热闹,但我要赶紧回家。
离开火烧坝子,路过石桥,会场顶上悬挂了几盏煤气灯,把石桥一带照得明亮亮的。北风比白天刮得还要狂些。煤气灯在狂风里晃来晃去,石桥旁边的树木影子便在会台子上下晃来晃去,那些人便时暗时明,像若干年后我看到的惊悚电影里的鬼魅。但当时,我不觉得害怕。天黑我也不害怕,回家的路每一个转弯每一块石头我都熟悉。借着远山的雪光,我放开了步子,在凛冽的北风中,一路小跑,向着村外观音寺那个叫家的地方跑去。
天黑了。黑夜像一张大口,吞噬了一切,远山、近树、村子,、有麦苗的平地和枯黄的山坡,还包括我,也包括黑夜自己。路上,我再次感觉到饥饿,特别的饿,我的肠子似乎又被绳索绞起来了。我还感觉到冷,特别的冷。凛冽的北风,在金洞子坡上呜呜呜地呼啸,鬼哭狼嚎一般,又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生地痛。寒气穿过我的腋下,穿透我的衣裳,钻进我的颈项和脊背,可能是打算要在我的身体里结冰。我周身像针刺一样难受。脚后跟上的冻疱已经不痒了,因为双脚已经麻木了。手上的裂口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双手已经僵硬了。阴雨、狂风、冰雪、寒冷、黑暗、饥饿、孤独,是我幼小年纪的全部世界!我明白,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不一定是村里人共同的感受,更不一定是全公社人的感受,更未必是全县全省全国人的感受。至今,我也不知道村里还有没有与我感同身受的人呢!
大雪节的日子,江风拂过我在涪城的水泥楼窗外,大叶榕摇曳着枝枝青绿,彰显出不畏严寒旺盛的生命活力。即使是过了五十几年,那年大雪节那肆虐的凛冽北风、透心彻骨的寒冷、永世难忘的饥饿,现在都还时时忆起。我在键盘上敲下的这些文字,五十岁以下的人会认为在编故事,不会相信。五十岁以上的人读了,又会认为勾起了他们伤痛的体验——时代的、岁月的伤痛。我不忘记,但我也不留恋那饥饿的北风。今天的人都不再饥肠辘辘,今天的风霜雨雪都是美丽的享受。于是,我就用今天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去喂饱那记忆中的饥饿,用今天幸福生活的温暖,不断地去焐热那记忆中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