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鸿
自从刘有田感觉自己死期不远以后,孙子刘小安就成了他的心病。几年前,他的耳朵在一夜之间成了半个摆设,里面犹如养了一窝老蜂,整天嗡嗡响。可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他不仅能听到院子里核桃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落,还能听到村口五保户王婆婆家的麻猫叫、许三旺家刚下崽的母狗哼。
进入腊月,刘有田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的骨头正在碎裂、散开、融化。儿子的骨头烧成了灰,老伴的骨头也快朽得不剩几根,我这张朽木床,也快要散架了。刘有田靠在床上,任孙子刘小安的脚将他那几根干柴般的肋骨顶得生痛。一阵风吹过屋顶,刘有田侧过身,将小安重新拉顺,掖好被角,慢慢闭上眼睛。想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将化为一滩黄水,刘有田又将闭着的眼睛睁开,盯着蚊帐顶上一条裂开的缝,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后半夜,许三旺家的外省媳妇柳玉春又在如风吹老树般嘤嘤地哭。王婆婆的老麻猫幽怨地叫了半个时辰后,天就下雪了。这雪要是下大了,会不会把这裂着缝的土墙房子压垮?要是房子垮了,过年的时候去哪给祖宗上香磕头。刘有田摸索着披上棉袄下床,开门走到院子里。雪虽然在下,但落到房顶上就化了,看样子积不起来。刘有田又轻轻摸回床上。闭上眼睛,柳玉春的哭声如被拉长的丝线逐渐消失。刘小安翻过身将头靠在他腿上,嘴里说着梦话:妈妈,回来给我买新衣服。
邹老汉家的公鸡叫第三遍,刘有田下床煮红苕稀饭,快煮熟时再放一个鸡蛋。小安最爱吃白水煮鸡蛋。家里那只老母鸡,每天都会准时悄悄将蛋下在灶屋墙角的鸡窝里。公鸡啼过,院外核桃树上的乌鸦又叫起来,啊!啊!啊!如对世界的感叹。刘有田轻脚走到床边:安娃,快起来吃饭了!刘小安翻了一个身,将脸朝向床里边继续睡。刘有田弯着腰站立片刻,又喊:安娃,快起来吃蛋蛋了!刘小安闭着眼睛说,天都还没亮。刘有田将手伸进被子里摇着小安肩膀,今天我们去王婆婆家玩好不好?刘小安翻身坐起:爷爷,爷爷,我要去王婆婆家看大麻猫。
地上没有一点下过雪的影子。风从青龙垭吹来,身材瘦小的油菜与冬天赌气般开着花,剪过枝条的桑树干枯如土地伸出的手爪。在经过许三旺家门前时,刘有田将小安抱起。许家的门锁着,昨晚哼了半夜的母狗,也许还在哄着小崽睡觉。屋内猛然传出哭喊声:求求你们,放了我!刘有田抱着孙子加快脚步,还是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看——土墙上窗户栏杆后出现一张女人灰黑的脸,头发散乱如阴山上的挡路鬼。许家媳妇声音嘶哑:求求你们,放了我!刘有田不敢停下脚步。刘小安说,爷爷,我怕!刘有田一边走一边说:安娃不怕,有爷爷在呢!
王婆婆穿一件干净的藏青色棉袄,正在家门前晒棉絮。大麻猫趴在屋檐下柏木土漆棺材上打盹。王婆婆的棺材几年前已经漆过第三次,也许刚才又打扫过,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黑得发亮。刘小安跑过去伸手摸着麻猫的头顶,麻猫抬眼望望小安,又闭上眼睛,耳朵贴着头顶,将身子缩成一团任小安抚摸。刘有田闻到王婆婆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自觉皱了皱眉头。王婆婆回身进屋抓出一把花生递给小安。刘小安不停地摆手:不要不要!刘有田说,王婆婆给你的,接着吧。刘小安说:谢谢王婆婆!然后将手里的花生剥出一颗,递到麻猫嘴边说:麻猫,吃花生。
乌鸦又在核桃树上喊饿。刘有田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王婆婆,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会安娃?王婆婆拍着棉絮问:你是要上街啊?刘有田说:不去,我去找村长说个事。王婆婆说:你去找村长给你和孙子弄个低保吧,他是你的侄儿,这点忙还不帮?刘有田转身准备离开。王婆婆又说:你别急着走,我还有个事想求你。刘有田又转过身。王婆婆进屋里拿出一个手帕卷递给刘有田: 麻烦你给你侄儿说个人情,请他在我死后不要把我拉去烧了,在青龙山给我划一块坟地。这些钱是我交土葬的罚款,我走不动了,麻烦你,帮我交给他一下。
村头余老汉坐在院里一把竹椅子上,棉袄上沾满鼻涕,双眼呆呆地望着空中。刘有田招呼:余大爷,这么早就出来晒太阳哇?余老汉半天才将眼珠转过来:晒啥子太阳哦,坐这儿等死呢。
村长刘显贵家院门锁着,刘有田又往村委会走。天阴沉沉的,看不见一块完整的云。风将湾里的腊肉味吹得到处飘。田坎上的枯草扫着膝盖。刘有田走几步就歇一口气,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自己的骨头在某个时候突然就碎得一地。过了腊月初八,地里已经很少有人干活。外地打工回来的人们,要么忙于准备年货,要么在村委会旁边的杂货店里打麻将斗地主。只有许家三人,还在地里为油菜上尿素。许三旺老汉站在地里取出叶子烟:刘大爷,要上街买年货哇?刘有田停下脚:有啥子好买的哦,我去村上说点事。许三旺走到地边,悄声问:你从我家门前经过时,听到我家柳玉春还在闹没?刘有田说在。许三旺脸上顿时布满了阴云,额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刘有田低声问,怀上没?许三旺说:听说还没。刘有田说:等怀上了,就不能再天天拴着了。许三旺说:她要跑,不拴着还有啥办法。刘有田说:等生了娃娃,就不怕她跑了。许三旺说:那是,只要娃儿在,她跑了也没啥。
看见许三旺的儿子许五福闷着头给地里施过尿素的油菜浇水,刘有田便在心里骂自己:老糊涂,财迷心窍,白白断送了儿子的性命。
上了新修的机耕路,刘有田只敢贴着路边走,生怕来往的摩托将他撞倒。那些在街上打摩的的乡亲,都是买了摩托就骑的毛猴子,曾几次吓得他差点跌进路边水沟里。
村里的赵疯子头戴黄军帽,身穿黄军服,腰上扎着一根塑料绳,手里摇着一面小旗迎面走来,一边摇一边唱:媳妇没把炕焐热,转眼就跑莫见得。赵疯子从来不担心摩托车撞倒他,也从来没被摩托撞过。刘有田不想和赵疯子纠缠,却被他拉住。赵疯子将旗帜递给他:刘大爷,红旗,送给安娃。刘有田不接:你自己拿着吧。赵疯子也不纠缠,挥着红旗,一边继续唱一边向村里走去。
村长刘显贵正在村委会办公室和会计、文书斗地主,看见刘有田,忙停下手里的牌问,大伯你有事吗?刘有田说,大侄子,我想求你个事。刘显贵说,有什么事?刘有田看看会计和文书,欲言又止。刘显贵捏着扑克走到门外:说吧,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帮。刘有田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才开口说:大侄子,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到几天了,想把安娃送给一户忠厚的人家收养。你是村长,熟人多关系广,能不能帮我打问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愿意。刘显贵睁大眼睛看着刘有田:你和安娃这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送人!我还打算过了年给你申请个低保呢。刘有田说,这低保我怕是吃不上了,你就看在咱们是本家亲戚的份上,帮帮你侄子吧。刘显贵点上一支烟说: 你看你这身体不是很好吗?安娃虽然才三岁,但又聪明又懂事,哪个见了不夸赞一番。刘有田说:我自己的寿命我自己知道,总不能等到我死的那一天,让孩子无家可归吧。刘显贵面露难色:这……刘有田突然提高了嗓门:咱们是本家亲戚,这个忙你不帮谁帮!未必还要我请你吃饭给你送礼!刘显贵被刘有田骂得有些回不过神,忙说:大伯你别着急嘛,我也不是天天都没事干,要打听也得等过了年再说嘛。刘有田没等刘显贵说完就转身往回走。刘显贵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喊:大伯,等一下,前几天县里来慰问……
刘有田根本没听刘显贵在后面喊什么,转过一道湾,胸口的气慢慢接不上来,才想自己快要散架的身子骨,只好又走几步歇一歇。风从领口灌下,乌鸦叫声又起,一声比一声恐惧一声比一声急切。
刘小安与赵疯子在村口黄桷树下唤蚂蚁。刘小安蹲在地上,左手捏着一只虫子,右手拿着一根小竹棍,在树根处捣弄一只死虫子,口里哼着:“黄蚂蚁,抬丧丧。抬不起,请姨娘,姨娘不来,全家蚂蚁一路来。”赵疯子跪在旁边也跟着唱。刘小安转身用竹棍刺了赵疯子一下:你不能唱!赵疯子说,我不唱。一会儿刘小安又说,赵疯子,你唱!赵疯子说,我不唱,你唱。刘小安说:我们两个一起唱,准备——起:黄蚂蚁,抬丧丧……
刘有田走过去拉起小安便往回走:“咱们该回家了。” 小安舞着小旗:“红红的太阳下山啦,咿呀嘿……”刘有田问:不是叫你在王婆婆家里玩吗,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刘小安说,王婆婆睡觉了,我一个人不好玩。
刘有田才恍然记起王婆婆托付的事,心里不停骂自己老不中用,又拉着刘小安来到王婆婆门前。门开着,棉絮在绳子上晾着,王婆婆却没抱着烘笼坐在门槛上。“王大娘,王大娘!”刘有田喊了两声,不见屋里有人出来。“王婆婆,王婆婆!”刘小安也跟着喊了两声。王婆婆冬天最爱煮萝卜肉稀饭,有时还会给小安端来一碗。这个死老婆子,肯定是到后面自留地扯萝卜去了,让你帮看个娃娃都看不好!刘有田又喊了两声,还是不见人影,便抱起小安准备回去。走出几步却听到屋里麻猫在叫唤。麻猫叫声幽怨,似乎要将谁唤醒。刘有田突然感到某种异样,又回到门前。猫还在屋里叫。刘有田抱着小安跨进堂屋门槛。屋里很干净,猫叫声从右边屋里传出。刘有田打了个寒颤,一股浓烈的尸臭味钻进鼻孔。
麻猫趴在床边被角上,一声一声有气无力地叫着。王婆婆躺在床上,双眼微闭,嘴巴半张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刘有田又抱着孙子刘小安往村委会走。乌鸦歇了,风也停了。路边春芽树枝上挂着最后一片叶子。茅草丛中突然蹿出一只野兔,沿着路边仓皇奔跑。刘有田抱着刘小安走上几十步,就感到手臂发酸腰椎发紧,双腿如两根朽木棍。只好停下来歇气。“这个死老婆子,要死也不会挑个好日子。这大过年的,谁高兴来抬你上山!”刘有田牵着孙子的手站在路边看野兔跑远,才又慢慢走。这人要死,谁也留不住。我这把朽骨头,还要给祖宗磕次头,给老伴和儿子烧堆纸,等孙子安顿好才能散架。
刘显贵没有接手帕,为难地说,王婆婆是五保户,她的丧事是该村上管。可是她要土葬不行,国家规定必须火葬。刘有田说,她说她愿意交一千八百八十元罚款,你看她生前已经把罚款攒好了,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她吧。刘显贵说,现在上面查得严,要是有人告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我看还是让民政局来拉去烧了吧。
刘有田说,咱们村里就剩这几个老人和小孩,没有人会做那缺德事。刘显贵将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取下点上,又说,如果实在要土葬,你就帮她随便找几个人抬上山埋了吧,我就装不知道。刘有田将手帕卷打开,里面的钞票卷得很紧,钞票的颜色有新有旧,外面还扎了一根橡皮筋。刘有田当着村长的面,数出十八张百元票一张五十、三张十元票递给刘显贵。“这是她交的罚款。”刘显贵犹豫片刻接过钱,说,村文书张学文有个远房伯伯就是专门操办丧事的道士,你去找他帮你联系一下。说完又从钱中抽出三百递给刘有田说,这是县上给的慰问金,过年了,去给安娃买件衣服吧。
刘有田接过钱,干咳两声:“大侄子,上午我急昏了头,说话不中听,你不要往心里去。”刘显贵将钱放进衣服包里,摸出烟点燃。“你是我大伯,我怎么会怄你气。但是,你真的不能太急了。”刘有田说,安娃的事,还得求你帮忙。刘显贵说,安娃是我侄子,我肯定会帮,只是这大过年的……刘有田又开始着急:我,我给你磕头……刘显贵慌忙说,好,好,好!我明天就帮着打听!
四个穿黑衣服、披白孝帕的抬丧人抬着王婆婆的黑棺材,爬一道坎就歇一次气,等着张道士发红包。已经歇过两次了,又吆喝着要歇气。张道士说不行,必须抬上第三道坎才能歇。刘有田牵着小安跟在王婆婆的送葬队伍后面。刘小安用手指点着:一、二、三、四……十一。爷爷,一共十一个人。
刚走出不到半里,刘小安就蹲在地上:爷爷,我腿杆痛。刘有田说,爷爷腿杆也痛,快点自己走。刘小安说,我走不动了。刘有田刚弯下腰,刘小安就扑进爷爷怀里。刘有田说,爷爷的腰都快被你折断了。刘小安说,等我长大了,我就抱你。刘有田:等你长大,爷爷早就入土了。刘小安问,我们要送王婆婆去哪里呀?刘有田说,送王婆婆去天国。刘小安说,我爸爸和奶奶也在天国,王婆婆会不会去找他们呀?
没有牌位,也没有端牌位的后人。张道士身穿道袍举着招魂幡走在最前面,走一段就喊两声各路鬼神迎接之类的话,四个抬丧人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村里的五六个老人。邹老汉和谢五爷送的鞭炮,在出发时就放了。杨婆婆和唐三爷送的纸钱要到了坟上才烧。风割得脸刺痛,干枯的茅草在坡上摇摆,青杠树叶在山路上翻滚,柏树上一只乌鸦正在睡觉。队伍稀稀拉拉,走得无声无息,只偶尔传来前面张道士的吆喝声。杨婆婆一边喘气一边说,等到我死的时候,不知道这一路人还有几个。包着白头帕的谢五爷说,都走完了,还要谁送。拐着腿的邹老汉说,就算没有人送,也得有几个人抬上山嘛。唐三爷说,不如咱们今儿就说好,我们这几个不管谁先死了,没死的都要去送。谢五爷说,那最后死的谁去送?杨婆婆说,反正我等不到最后一个。大家便一起看着不说话的许三旺。唐三爷说,许老汉,还是你做得对,儿子留在家,今后孙子也要让他留在村里,不然就没人送咱们上山了。许三旺说,那是,人活一辈子,死了总得有人张罗抬上山。
刘小安说,爷爷,我听到麻猫在叫。刘有田说,我怎么没听到。刘小安用手一指,在那!刘有田顺着小安手指的方向看,王婆婆的麻猫正从村口慢慢向山上走来,一边叫唤一边抬头张望,两只耳朵不停地扇动,尾巴上下起伏如一条即将冬眠的蛇。刘有田觉得胸口一团气半天吐不出来,将小安放下,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喘气。“安娃,爷爷抱不动了,咱们不上山了好不好?”刘小安问,爷爷你是不是老了啊?刘有田又听见自己骨头开裂的声音。抬眼望着灰暗的天空,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儿子。
儿子刘显富从小老实,在村里上小学就天天被同学欺负。几次不愿上学了,又都被刘有田用棍子撵回学校。好歹念到初中二年级,便死也不读书了。刘有田只好让他回来跟自己学种地。刘显富虽然跟书本有仇,但对扁担锄头却很亲热。个子虽然小,田里的农活不学自会,没过几年就成了庄稼地里一把好手。刘显富不仅勤快,见了邻居都是叔叔伯伯、大爷大妈招呼得亲热,大家都夸他懂事孝顺。可是刘显富却在一次帮邻居家抬石头时摔断了腿,虽然去了县城医院,最终还是成了瘸子。走路时大幅度向右摇摆,站立时如一根斜长着的树,随时要倒下的样子。虽然照样能下地干农活,可是几年过去了,却没有说媒的上门。转眼儿子就三十岁了,媳妇的事还是没有着落。刘有田心里暗暗发愁,晚上与老伴吴玉珍在床上整夜合计,将方圆十里的媒婆全部过了一遍,决定不怕花钱一个一个地请,只要能说成一门媳妇,哪怕让他们当牛做马都行。媒婆来了一个又一个,在收了刘家的公鸡、母鸡、鸡蛋后,却都没有了回音。刘有田让吴玉珍挨个去向那些媒婆打问。媒婆们都说,当女方听说男方是个瘸子家里还是土墙房子时,都摇头摆手。吴玉珍又去相邻乡场托媒婆帮忙,不停地说好话,许愿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终于又一个媒婆走进院子,看了开裂的土墙和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瘸子刘显富,转身就往出走。刘有田两口子说着好话,一定要媒婆坐下来喝口开水,再想想办法。吴玉珍很快从灶屋煮出一碗糖水蛋。吃完糖水蛋,媒婆才开口说,大哥、大妹子,看你们这样殷勤的样子,知道你们也是老实人家。我就对你们说句实话吧,你儿子五官长得虽然还算端正,但瘸得太厉害。瘸子也没啥,可是他又没个技术,就会在地里刨。现在地里还能刨出什么钱?现在这个社会,哪个姑娘不认钱,哪个不是眼睛望到有钱人在!哪个还想留在农村!你们家现在这个样子,土墙都开半尺宽的口了,先不说彩礼,让你们家现在就盖两层的小楼,你们有钱盖起来吗?让你们家买个小汽车,你们能买回来吗?吴玉珍如被霜打蔫了的丝瓜叶,嘴里吱唔着:我们是攒了点钱,可是要盖楼房还差一大半,今后咱们还可以挣。刘有田也跟着说,对,村上好多人的地都搁荒了,咱们还可以多种些别人的地。媒婆说,现在你们就是把一个村的地种完了,也只能多收一堆粮食,又能挣几个钱?刘有田两口子都不知再说什么。媒婆似乎想到了什么,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你们敢不敢?两口子同时问,什么办法?媒婆说,买一个。买一个?对,买一个外省的媳妇。刘有田说,那,那可是犯法的呀。媒婆说,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你们这可是延续香火的大事。我认识一帮姐妹,专门做这个生意。从外省带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吴玉珍问,那要多少钱啊?媒婆伸了伸手掌,五万。
刘有田与吴玉珍又经过几个晚上的合计,终于决定把家里这些年卖剩余粮食攒下的两万多块钱拿出来,不够的再向亲戚、邻居借。大家都知道刘家老实讲信用,所以两万多块没费多少工夫就借齐。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媒婆和另外一男一女带着一个穿红呢衣服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子进了院子。媒婆将刘有田拉进屋里,说,这个女子是云南来的,叫庄丽红,才三十岁,你可要看紧点,别让她跑了。人我交给你了,今后要是跑了就不关我的事了。等时间长了,生娃娃了,那就放心了。
媒婆和另外一男一女离开时,庄丽红突然感觉自己上当了,也要跟着离开,被刘有田一家三口死死拦住了。庄丽红拼命往门外挤,可始终冲不出院门,急得操着外省口音大哭大喊:“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们,我要回去!”刘有田一家三人任凭庄丽红哭叫,都死死拦住院门不让。直到庄丽红哭得声音哑了,累得没力气再冲了,才由刘有田父子俩守着,吴玉珍进屋煮了一碗糖水蛋端来,双手递过去:“大妹子,你是我们家花五万块买来的媳妇,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庄丽红坐在地上又哭起来:“我是来打工的,我家里有男人,还有儿子,我要回家!求求你们放了我!”刘有田说,放了你我们的五万块钱怎么办?吴玉珍指着一直不说话的刘显富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你的男人,叫刘显富。他虽然是个瘸子,但不抽烟不喝酒,人又勤快,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来,先吃点东西。庄丽红退向墙边,似乎吴玉珍手里端的是剧毒农药:“我不吃,我是被骗来的,我要回家!”
刘有田一家对庄丽红始终保持客气、忍让,除了不让她走出院门,其余全由着她哭诉、闹骂,甚至摔坏家里无数个盆盆碗碗。到了第三天,庄丽红终于开始喝水、吃饭,第四天开始上床睡觉。吴玉珍专门在家守着陪着媳妇,以前三个人下地干活现在改为父子两人。刘有田对儿子说,人家家里还有老有小,被骗到这里来,虽然咱家给了钱,但将心比心,你一定要对她好一点,千万不能来硬的,更不能打。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慢慢就归顺了。儿子“嗯”一声,对媳妇加倍体贴,除了不让她跑,不让她与外界联系,好吃好穿的都满足她。三个月后,庄丽红怀上了。父子两人更加起早贪黑卖力地干活,直到娃娃生下来。一见是个儿子,一家人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专门请了先生给孙子取名刘小安。刘有田上村里小店买回香烛纸钱,在家里的祖宗牌位前烧了又上祖坟上烧:“感谢祖宗,刘家有人续香火了!”
许三旺家和王婆婆的房子挨着,两家的房子只隔了不到三尺宽的过道。很多年前,王婆婆房子的土墙就一直朝许三旺家倾斜着,犹如许三旺家房子是一块磁铁,看着就要靠过去的样子。许三旺每次对王婆婆说,你的房子快要倒了,再不想办法,就要把我家的房子砸垮了。王婆婆都说,我都快要入土了,能有什么办法。许三旺只好去找村长。村长说,她一个五保户,吃饭拿药都要国家救济,要想办法也只有你家想办法。许三旺说,我家想什么办法?刘显贵说,你看你们家那房子,土墙开的口都能钻进一个娃娃了,就算王婆婆的房子没砸到你,又还能管几年。许三旺一脸惶恐。村长又说,现在家家都在盖楼房了,我看你还不如想办法盖个楼房。许三旺说,村长,你知道我给儿子买媳妇花了五六万,有两万多都是向亲戚借的,我,我现在哪有钱盖房子!
村长说,听说你们天天用铁链子把儿媳妇拴着?许三旺说,天天闹着要回去,一解开链子就跑,我不拴着咋办?村长说,你这可是犯法的,要是有人告了,你家就得有人去坐牢,知道不?许三旺说,就算去坐牢,也不能这样让她跑了。
送王婆婆上山的当天,许三旺就买了一包玉溪烟去了村委会。村长还是在和文书、会计斗地主。许三旺站在门口笨拙地拆开烟,说,村长,王婆婆入土了,现在能不能找人把她的房子拆了?村长刘显贵一边出牌一边说,房子是可以拆了,你自己找人拆吧。许三旺给几个人递烟,说,现在请人都得给工钱,我哪有钱请人,还是请村上找人吧。刘显贵说,你没钱村上也没钱,乡上干部来了吃饭的钱都还赊着呢。她房子那么破,瓦片和椽子都没人要,家里的箱箱柜柜也卖不了两个钱。许三旺吸一口气:要是她的房子倒了,把我家房子也砸倒了怎么办?万一出了人命你当村长的能脱到手?刘显贵放下手里的牌,说,你们能不能少给我找点事!算了,我给乡上报告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刘显贵找到乡长。乡长说,乡上也没这笔钱。刘显贵说,马上过年了,这可是个安全隐患,弄不好半夜倒了,把邻家的房子也砸垮了,死伤一两个人,那就麻烦了。乡长说,那我们马上给县上写报告。
第三天,一辆小型挖掘机从机耕道开进村里,跟着来的还有村长刘显贵、乡上安全办王主任和四个民工。挖掘机停在王婆婆的房子前面,巨大的轰鸣声引来了乡亲们围观。刘小安说,爷爷,我要坐挖挖机。刘有田说,安娃太小了,不能坐。刘小安说,我已经三岁了,我要开挖挖机。刘小安一边说一边向挖掘机跑去。刘有田一把将小安拉住,说,安娃你要是再不听话,人贩子来了,爷爷就叫他把你背走。
许三旺和他的儿子许五福站在自家的墙边,似乎要用身体挡住王婆婆家即将垮下来的土墙。刘显贵陪着王主任围着王婆婆的房子看了一圈,对挖掘机手比画了一阵,挖掘机手便开始操作机器扒屋顶的瓦片。屋顶很快被扒出一个大洞,瓦片掉到地上变成碎片又弹起。刘有田拉过孙子后退几步。猫的叫声从屋里传来。刘小安喊,麻猫!爷爷,麻猫在叫。刘有田侧过脸,麻猫从门里慢慢溜出,身上扑满了灰尘,在街檐下转了一个圈,又跳到门槛上,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群,尾巴呈波浪上下起伏,嘴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喵,喵!
许三旺走过来,双手给村长和王主任敬烟:谢谢政府!谢谢村长!千万别让墙向我家倒啦,千万别把我家墙砸倒啦!村长说,许老汉,政府专门来给你家排危,机械、人工都没让你出一分钱,这中午饭你就安排一下。许三旺猛然反应过来:当然,当然!转身对许五福说,快去你娘那拿点钱,到街上割两斤肉打两斤酒回来!
挖掘机很快就扒掉了王婆婆家的屋顶,扒光了瓦片又扒椽子。小挖斗如一只灵巧的手,很快又撸掉了架在土墙上的梁。王婆婆的三间老房子只剩下了几面土墙,像阴山上的乱坟岗。操作手下来喝了一杯水,抽了两支烟,又钻进操作室,将小挖斗伸向与许三旺家挨着的墙。许三旺大喊,慢点呵!话音刚落,小挖斗轻轻一拔,土墙便向王婆婆一边斜过去。许三旺喊,当心点呵!土墙由慢而快倒下,发出开山炮般的巨响,脚下震颤了一下,漫起一大团黄色的烟尘。麻猫从尘烟中钻出,左右摇摆着头看看人群,叫着慢腾腾走向村口。
刘小安被吓得捂住耳朵,扭过身将头埋进刘有田怀里。刘有田抱着小安回家,突然听见许家儿媳妇的哭喊:求求你们,放了我!刘有田侧过头,没有看到许家媳妇伸在窗户上的脸。许家媳妇的喊声又从墙后传出:我是被人贩子骗来的,求求你们救救我!
村长对许三旺说,你家儿媳妇天天这样闹不是办法。如果公安知道了,你就鸡飞蛋打了,我也会跟着受牵连。许三旺吱唔着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又给村长递烟。刘显贵接过烟夹在耳朵上说,你得好好劝她安下心来,不然就放她回去。许三旺还想说什么,村长摆摆手:反正招呼我是给你打到了的。
刘小安问,爷爷,王婆婆没有房子了,她回来住哪里呀?刘有田说,王婆婆去天国了,就不回来了。刘小安说,我爸爸和奶奶呢?刘有田说,也不回来了。
黑壮男子走进院子时,刘有田正坐在小凳子上给小安洗衣服。男子头发上沾着鞭炮的红纸屑,胡子盖住下半个脸,进了院子没有先和刘有田打招呼,而是直接去核桃树下盯着正在玩蚂蚁的刘小安看。刘有田停下手里的活,却没有站起身,问:大哥你找谁?收猪的吧,我家没喂猪。男子转过身,掏出烟递一支给刘有田。刘有田摆摆手,说:村东头许家圈上有好几条,都肥了。男子将烟点上才开口说,是刘村长让我来的,你这孙子长得不错,我要了。刘有田忙站起身给男子端凳子:坐,坐!我去给你烧开水。刘有田在走向灶屋时,听见男子在院子里不停咳嗽如胸口卡了根骨头。端着开水走到院子时,小安还在玩蚂蚁。男子接过开水时又咳了几声。刘有田又在洗衣盆边坐下,问:大哥你不是咱们青石村的吧?男子喝一口水止住咳:不是,俺不是青石村人。刘有田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对方答: 就俺和媳妇。这婆娘自己不下崽儿还怪俺。俺也不想和她争了,干脆领一个。你这孙子长得好,俺看着中意,过年前就来领人。刘有田问,你家种地还是在外打工?男子说,这年头还种什么地,当然在外打工!过了初七就出门。刘有田问,去哪里找工呢?男子说,还能去哪,俺没文化的大老粗,当然是去山西挖煤了。
刘有田脑子里轰地一声,犹如被人从后面击了一棍。又是挖煤!又是山西!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气,说:你回去吧,我这孙子不送人了。
刚吃了两口饭,刘小安就抓起一团米饭向院子外走。刘有田叫,安娃你跑哪去?刘小安不答。刘有田喊,外面有风,你不能出去。刘小安不回头,继续往外走。刘有田过去将小安抓住吼他:回去吃饭!刘小安说,我给小蚂蚁送饭饭去。刘有田说,这么冷的天,就在家里玩,等会儿爷爷烧火给你烤。刘小安扭动身子哭起来:小蚂蚁的妈妈不见了,小蚂蚁没饭吃,要饿死了!刘有田蹲在小安面前,胸口如压着一块磨盘,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等吃了饭,爷爷跟你一起去。
走过许三旺家门前,门依然锁着。靠王婆婆那边墙上的裂缝用黄泥糊上了,许家儿媳妇的头伸在窗后,没有哭喊,安静如一幅画像。
赵疯子跪在黄桷树下,安静地盯着地上一只大黄蚂蚁。刘小安走过去蹲在赵疯子身边,将手里的饭团放在地上,黄蚂蚁围着饭团转了一圈,伸出一只腿摸了摸,又用头去顶了顶,饭团纹丝不动。刘小安伸手去捉蚂蚁,蚂蚁左冲右突,从他的指缝跑走。赵疯子说,这是我的蚂蚁,不准捉我的蚂蚁。刘小安说,是我的。赵疯子说,是我的。黄蚂蚁转眼跑得不见影子,刘小安只好将饭团拿起,掰成小粒放在地上,拉住赵疯子的衣服说,我们两个一起唱:黄蚂蚁,抬丧丧,抬不起,请姨娘……
一队蚂蚁从黄桷树根边的一个小洞爬出来。队伍整齐,曲曲折折的一条长线。刘小安拉一下赵疯子的衣服说,蚂蚁来了,别唱了,别把蚂蚁吓跑了。蚂蚁队伍走到饭粒前,迅速开始分组,大的饭粒七八只一组,小的米粒三五只一组,有的在前面拉,有的在后面推,有的干脆独自扛一粒米,向小洞口移动。
天空如一张抹桌布,挂在青龙山的柏树上。三只乌鸦无声地在青石湾的炊烟里盘旋。杨婆婆咳着嗽从黄桷树下走过。风如回家的狗,从青龙山刮来。刘有田拉起小安往家里走。刘小安问,爷爷,天国里也有蚂蚁吗?刘有田说,有,天国里什么都有。刘小安又问,我奶奶和爸爸在天国吃什么呀?
转过一道田坎,刘有田就看见自家院门口站着两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男一女。刘有田知道,这又是村长介绍来看孙子的。忙着招呼两人进院子坐,让小安自己到屋里玩。女人瘦得像落了叶的核桃树,男人胖得像许三旺家即将出栏的猪。女人穿着讲究男人邋遢随便。刘有田给两人倒了开水,就站着等两人开口。男人对女人说,你说吧。女人开了口,却不是对着刘有田,而是对着胖男人:你是男人你不说,凭什么要我说。男人干咳一声:老大爷,你们村长说你要把孙子交人收养,我媳妇不能生,就来……
男人还没说完,就被女人打断:明明是你不中用,却说我不能生!男人说,明明是你不能生!女人说,要不是你成天在外面乱搞,把我也害了,会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还有脸到处说。男人说,我天天在外辛苦挣钱,你!女人骂,你这个王八蛋,弄得我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娃,还要来领养别人的。你这个王八蛋!我早晚要跟你一刀两断!刘有田想开口却一直插不上话,心里越来越凉:这两口子今后要是一刀两断了,我的孙子又去跟谁?终于,男人先闭了嘴,女人也安静下来,对刘有田说,大爷,你把孙子叫出来吧,我们还要赶回去准备明天的待客酒席。刘有田转头看看,安娃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喊了两声也不见回应。男人望着女人,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刘有田:这是一万块钱,你拿着。刘有田没有伸手接钱,慢慢对女人说,我孙子早上喜欢吃泡红萝卜下红苕稀饭,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后半夜会不停蹬被子,不喜欢吃面条,平时怕热不怕凉……女人不耐烦地打断刘有田:我们领养过去,他今后就是我们的娃了,我们知道怎么办,你就不用再操心了。你快把娃叫回来,我们还急着回去呢!
一万块,孙子就卖了?刘有田又感到胸口闷痛,一股气憋在里面半天出不来,急忙在阶沿上坐下,挤出一句话:“你们走吧,孙子我不卖了!”
看着两人骂骂咧咧走出院子,刘有田抬头望一眼天空,分不出哪块是云哪块是天。
孙子出生以后,家里的开支成倍增加。小安的衣服、奶粉、玩具,一样不能少。刘有田将外出打工的赵三娃、余二娃两家的承包地也接了过来,起早贪黑地干,粮食收成增加了一倍,可农药、肥料、种子成本也增加了一倍,粮食价格又下降,一年下来,实际收入却没有增加多少。刘有田对儿子刘显富说,看起来地里怎么也刨不出个金娃娃来。咱家要还借下的债,还要攒钱盖楼房,等过了年,你还是跟余二娃他们去山西挖煤吧。刘显富答应了。刘有田又说,虽然你身体有残疾,但没有病痛,咱就这吃苦的命。你就辛苦点。总不能让孙子长大后,还在这透风的土墙房子里娶媳妇吧。过了正月十五,刘显富背着铺盖卷跟着余二娃赵三娃一起去了山西。临走的时候,刘有田第一次让媳妇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安走出院子,送刘显富到村头黄桷树下。刘有田对妻子吴玉珍说,从今以后,你就专心照看好孙子,不要天天跟着庄丽红了。
儿子每个月都要寄钱回来,有时两三千有时七八百,刘有田感到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向亲戚借的债就能还清,再过几年,就能把这老房子推倒盖两层楼房了。刘有田开始设想,到那时就让儿子两口子住楼上,自己和老伴、孙子住楼下,再也不用担心夏天打雷下雨房子会垮了。后来,刘显富还专门托人给庄丽红带回个手机,隔上十天半月就会打电话回来问儿子的情况。庄丽红也终于可以在村里自由走动。只有吴玉珍,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安,晚上睡觉也将孙子搂在自己怀里。
有时候,庄丽红还会跟着刘有田下地干活,刘有田也不阻止。两人在地里一前一后给油菜锄草,吴玉珍带着刘小安在田坎上逗蚂蚁玩。歇气的时候,刘有田对庄丽红说,安娃快两岁了,你要是想回家看看,我们也不拦你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是愿意回去,我给你拿路费。庄丽红不说话。刘有田又说,安娃是我们的孙子,也是你的骨肉,相信你不会扔下他。庄丽红闷了半天突然哭出声来:我现在还怎么回去,还有什么脸回去!我那边的娃娃,说不定都认不到我了,还有我的爹妈、男人,肯定都觉得我死了,我死了还怎么回去!庄丽红越哭越厉害: 我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这辈子受这种罪……正在田坎上跟蚂蚁说话的刘小安看见妈妈哭了,也跟着哭起来,不顾吴玉珍阻拦一边哭一边踩着尺高的油菜苗向妈妈跑去,跑出没几步就被油菜苗绊倒。刘有田急忙过去将孙子拉起,刘小安挣开刘有田,挥动双手对刘有田用力敲打,不准骂我妈妈!不准骂我妈妈!
过年的时候,刘显富一次寄回五千块,打来电话说为节省路费,就不回来过年了。专门叮嘱父亲给庄丽红和小安买件新衣服。刘有田再不敢提让庄丽红回老家看看的事。老两口对儿媳又恢复了当初的客气与拘谨,感觉她不是刘家的儿媳,而是刘家的大恩人,刘家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腊月二十,刘有田趁小安下午睡觉的时候,又一个人去找村长。经过许三旺家时,刘有田加快了脚步,有意不向那扇窗户看。快要走过的时候,却听到窗子那边传来叫声:大爷!大爷!刘有田停住脚侧过头,许家儿媳妇在窗子后面正望着他。大爷,求求你帮帮我!许家儿媳妇声音很小,却又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刘有田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许家儿媳妇眼睛盯着刘有田,说,大爷,你行行好,帮我到派出所报警,公安就会来救我。大爷,我家里还有两个娃娃,小的才一岁多,大爷你做做好事帮帮我,我下辈子变牛变马来报答你。
刘有田不敢再停留片刻,低着头赶忙离开。一脚踩到一堆牛粪上,身体迅速向后倒。刘有田在向后倒时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爬不起来了,我的孙子怎么办!屁股硬生生撞在地上,上半身却依然坐着。在地上坐了小半天,刘有田试着用力站起,居然慢慢站了起来!刘有田想,还是改天再去找村长吧,转身便往回走。许家媳妇的眼神又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只好从田间小路绕过许三旺的家。
邹老汉、唐三爷、谢五爷还有杨婆婆坐在黄桷树下的石头上晒太阳。邹老汉说,听说许家儿媳妇怀上了?杨婆婆说,前天许老汉还说没有,说是儿子又老实,媳妇死活不从。邹老汉说,我是昨天听许三旺说的,还说让你去劝劝,娃娃怀上了,就要为自己肚子里的娃娃着想,不要再天天哭闹,等娃娃生下来就好了。谢五爷说,要是真的怀上了,许老汉也不会这样整天愁眉苦脸了。邹老汉掏出自己卷好的叶子烟,先递给唐三爷:这事你咋看?唐三爷摆摆手,取出自己的带过滤嘴的纸烟,点然抽一口,慢慢将烟吐出,颇有城里退休干部的派头。唐三爷早年当过村里的民办教师,后来又当过村里的文书。几个老人都看着他,唐三爷将嘴里的烟吐尽:我看这事还难说,难说得很。
湾里的炊烟被北风挟持、扭曲,然后吹散。刘有田又听到了青龙山上乌鸦克制的叫声。经过黄桷树时,唐三爷叫住了他:刘大爷,听说你要将孙子送人?刘有田忍不住咳了几声,缓过气才说: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哪天就散架了,我总得找个人家把他养大。杨婆婆说,你那个云南儿媳不回来了?刘有田说,走都走了,哪还有回来的。邹老汉说,那当初你为啥要放她走?刘有田说,脚长在她身上,还能挡得住她!邹老汉说,你这个人就是心太软了。刘有田说,儿子短命了,我拿什么留她?唐三爷说,那为啥不让她把娃娃带走?邹老汉说,凭什么让她把娃娃带走!你花钱买回来的媳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现在儿子没了,媳妇跑了,总不能让孙子也跟着没有了。唐三爷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天天想着传宗接代。让孙子跟着媳妇难道就不是刘家的孙子了?小娃娃没有爷爷可以,没有亲娘才不行。刘有田说,我宁愿把孙子送人,也不愿意让媳妇带走。就算送人,今后也叫刘小安,永远不会改名换姓。
一辆乌黑的小轿车开进村里。黄桷树下的人都坐着没动,只将头转向机耕道,眼睛死死盯着那辆黑得发亮的乌龟车。车在机耕道尽头停下,门打开,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捏着小皮包走向黄桷树下。坐着的老人们还是不动不说话,如被人施了法术。握手机的男人站住问,几位老人家,刘有田的家在哪?杨婆婆抬手指向正准备离开的刘有田说,他就是。握手机男人赶忙将手机放进皮包里,走上前来和刘有田握手说,大爷你好你好!刘有田感觉自己的手被男人捏得发痛,问:你是,是来看我孙子的吧?男人将刘有田的手松开说,对,对,对!刘有田说,到家里坐吧。男人跟在刘有田身后问,听说娃三岁了?刘有田说,嗯。男人又问,还没上幼儿园吧?刘有田说,还没。男人说,等过了年,就让他在城里上最好的幼儿园。刘有田问,老板贵姓?男人说,我姓钱,叫钱有用。就是有钱用的意思。刘有田又问,在哪发财?钱有用说,我是做生意的,什么赚钱做什么,哪里赚钱去哪里。
转眼就到了家门口。门关着,孙子还在家里睡觉。刘有田心里的石头暂时落地,转身招呼钱有用进院子里坐: 我去把孙子的东西收拾一下,趁晚上他睡着以后,你就可以抱走。钱有用在一张条凳上坐下,说,娃以前的东西就不用收拾了,到了城里全部给他买新的,你就放心吧。我会对娃娃好的。我都五十五岁了,两个女儿都长大了,就是没个儿子。这菩萨也对我太亏了。算命的说,只要领养一个儿子,这命就更好了。刘有田说,老板是城里人,也这么迷信呵?钱有用说,不信菩萨哪能发财!算命的连我娃的名字都取好了,钱无量。这名好,响亮。无量,无量,就是取不尽用不完嘛!嘿嘿,我还给了算命的一千元红包呢。
刘有田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我孙子姓刘,叫刘小安,怎么就变成钱无量了?刘小安成了钱无量就不再是我的孙子不再是刘家的根,就不能为刘家接香火了!咱刘家的香火就要这样断了!不行。刘有田揉揉眼睛,努力看清坐在面前的钱有用,说:老板,我的孙子叫刘小安,也是算命先生取的,去了你家也不能改名换姓。
钱有用急得噌地站起来,我领养了就是我的儿子,将来要继承我的家业,怎么能不跟我姓!刘有田说,我的孙子不能改名换姓。钱有用说,娃跟了我就不再是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必须跟我姓钱!刘有田胸中一团气猛地冲出,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如疾速爬行的虫子,他一字一顿地说:若要改名换姓,我的孙子就成不了你的儿子!你,你回去吧。
敬完灶神,刘有田又给小安煮肉稀饭。刘小安刚端起饭碗就问,爷爷,还有好久才过年?刘有田说,快了,很快就要过年了。刘小安说,是不是过年了我妈妈就回来了?刘有田说,就是,等过年的时候,你妈妈就回来了。刘小安扔下饭匙就往门外走。堂屋的门槛太高,小安先跨过去一只脚,然后爬在门槛上慢慢用力翻,半天都翻不过去。刘有田说,你饭还没吃完,又要去哪里?刘小安终于滚到门槛外,坐在地上说,我去等我妈妈。刘有田过去将小安拉起,又拍拍他身上的灰尘:你饭都没吃完,不能去。小安挣开刘有田的手,往门外跑。刘有田只好上前一把将他抓住: 你要是不听话,不好好吃饭,你妈妈就不会回来。
刘小安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的爸爸奶奶都去天国了,妈妈也不回来。唔——!唔——!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小安越哭越伤心,最后在刘有田的怀里睡着了。刘有田抱着小安坐在门槛上,昏浊的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儿子没在家的那个年过得很平静。吃年夜饭的时候,刘有田破天荒买回一瓶酒。刘有田想,今后应当对庄丽红好一点,等儿子回来,如果能再生一个,自己也就对得起祖宗了。
正月十七,庄丽红接到了余二娃打来的电话,接了一半就呆住,说不出一句话。刘有田抓过电话,余二娃在电话里说,刘显富出事了。新年开工的第二天,矿上就发生了瓦斯爆炸,刘显富和另外五个人,只有一个被救出来时还活着,其他人全部死了。死的五个人中,有的被炸掉半个脑袋,有的只剩下一条腿,只有刘显富是受伤后缺氧而死,所以基本上保住了全尸。矿上老板要家属尽快去商量赔偿的事。余二娃还说,最好请两个能说会道的人过来,不然老板看家属什么都不懂好欺负,赔偿的钱就很少。刘有田觉得自己的头变大,耳朵里响起千万只蜜蜂的叫声。电话还死死捏在手上,可是已经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
刘有田在院子里坐到半夜,耳朵里的蜜蜂怎么也驱赶不走。看见庄丽红抱着熟睡的小安准备进自己的房间,猛然从痴呆的状态中醒了过来,赶忙起身将孙子抱到自己床上。
吴玉珍在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后,当天晚上在堂屋哭了一整夜,谁也没有精力去照管她,她第二天精神就变得恍惚,第三天开始满村跑着找自己的儿子,一边跑一边喊儿子的小名,见了人就问你看见我家狗蛋没?怎么天黑了也不回家?邹老汉摇摇头:平时多精悍一个老太婆,怎么一夜之间就疯了。唐三爷说,这是神经受了刺激,只能算神经失常,算不上疯子。村长刘显贵临去山西前对刘有田说,大伯你要将大娘关在屋子里,这样让她一个人乱跑会出事的。刘有田又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庄丽红跟村长去山西的第三天下午,杨婆婆急急地来找刘有田说,堰塘里淹死了一个人,看不清脸,你快去看看吧!刘有田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当他抱着孙子赶到堰塘边,邻居们已经用竹杆将吴玉珍的尸体捞到塘边。吴玉珍双目微闭,嘴巴也闭着,如睡着了一般,神色十分安详。刘有田心里也十分平静:老婆子,你倒安逸了,先到那边和儿子享福去了,把我这个老不中用的留下来照顾孙子,可恶。刘小安问,爷爷,奶奶怎么睡着了?刘有田说,奶奶累了,就睡着了。刘小安问,奶奶什么时候醒来?刘有田说,奶奶去天国了,醒不来了。
七天后,村长与庄丽红带回一只骨灰盒与十万元现金。村长说,矿老板最开始只答应赔五万,他威胁说要去当地政府告状,老板因为害怕矿被关,没有将五名矿工死亡的事上报,而是悄悄与家属私了。听说村长要去告状,才给他们加了钱。让他们签了协议按了手印,保证不上告,不再找矿上的麻烦,才将十万元现金交给庄丽红。刘有田对村长千恩万谢,要庄丽红抽出两千块作为对村长的酬谢。刘显贵摆摆手说,我们是本家亲戚,本来就该帮忙。再说,我是村长,也有这个责任。
庄丽红问小安,奶奶呢?刘小安说,奶奶去天国了,不回来了。小安又问,我爸爸呢,怎么还不回来?庄丽红说,你爸爸也去天国了。
庄丽红能带着十万块钱回来,刘有田感觉媳妇是一个厚道的人。他对庄丽红说,这个钱今后就由你保管,用在你们母子俩身上,供刘小安上学,我自己不沾一分。
第二天,庄丽红说,我想带安娃回云南去。刘有田半天没反应过来,担心自己的耳朵真的聋了。庄丽红又说,我跟刘显富没有办结婚证,算不上合法夫妻,但儿子我给他生了,给你们刘家传了香火。现在小安他爹死了,他奶奶也不在了,你就让我回老家吧。刘有田说,我儿子死了,你要回去我也没理由阻拦,但我的孙子你不能带走。庄丽红说,安娃是你的孙子,也是我的儿子。他就是跟着我走到哪里都还是你们刘家的后代,小安没有了爹,不能再没有娘。你一个人年纪这么大了,耳朵又不好,今后怎么能照顾好他。你就让他跟着我吧!刘有田说,安娃是我们刘家的后代,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跟你走!
趁刘小安睡着的时候,庄丽红将十万元现金放在桌上,对刘有田说,这钱你留着安娃今后的生活和上学用。庄丽红又说,等他长大了,不要告诉他,他的妈妈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刘有田说,这是我儿子的命钱,你是他的女人,安娃是他的儿子,这钱就分成两份,你们一人五万,我一分都不要。今后你想看儿子就回来。如果我不在了,就去找村长刘显贵,他是安娃的叔叔,他会告诉你安娃在哪里的。庄丽红慢慢跪到地上,给刘有田磕了三个头:安娃就拜托给您了!
腊月二十五,刘有田再次牵着小安去找村长时,不愿再从许三旺家门前经过,只好从许家屋后面的小土坎绕路。杨婆婆提着一只空口袋赶上来,主动招呼刘有田:又要去村委会啊?刘有田“嗯”了一声。杨婆婆又说,我也要去杂货店买纸钱香烛。刘有田又“嗯”了一声。经过余老汉院门口,杨婆婆对坐在院坝里的余老汉说,余大爷,你还没死啊?余老汉努力咽下一口口水:快了。
刘显贵正在给村委会门口挂灯笼、贴春联,看见刘有田过来,说,这是村里买的,多了几幅,大伯你也拿一幅回去贴吧,过年了,图个喜庆。刘小安看见灯笼就跑过去,叫:二叔二叔,我要挂灯笼!刘显贵摸摸小安的头:你还太小了,等长大了才能挂。来把这个拿着,回去叫爷爷贴在门上。刘小安不高兴地接过春联,又去玩地上的灯笼。刘有田说,大侄子,你介绍来的几个都没谈成,再帮我想想办法吧。刘显贵说,这村里村外合适的人家我都问过了,人家听说你不愿意让小安改名换姓,都回绝了。见刘有田心中难受,刘显贵又安慰说,大伯你也别着急,我还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将小安交给孤儿院。刘有田说,孤儿院?刘显贵说,孤儿院是国家办的,专门收养没有亲人、无家可归的娃娃。刘有田问,孤儿院不会让娃娃改名换姓?刘显贵说,不会。刘有田说,孤儿院会不会打娃娃?会不会让娃娃吃不饱?刘显贵说,应该不会。这事可以慢慢来嘛,不急这一天两天。刘有田说,我已经七十三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这把老骨头,熬不了几天了。我不想让他看着我死,不想让他在喊不醒我时被吓坏!村长沉默片刻,说,既然这样,我专门去县上联系一下民政局的孤儿院吧。那里条件好些,今后,要是她妈妈回来找他,我也能带她去。
儿子刘显富的坟与老伴吴玉珍的墓靠在一起,地是自家的自留柴山,前后左右都是柏树。刘有田将香烛插在两座坟中间,刀头肉、白酒、水果也摆在中间,纸钱也只点一堆。刘有田一边往火里扔着纸钱一边低声说,你母子俩本来就是一家,在那边也不要分你我,这些钱你们就打伙用吧。儿子你在那边要照顾好你妈,她牙齿不好,不要给她吃硬东西。老太婆你也要照看好儿子,不要让他再去挖煤了。等我把孙子安顿好,就过来陪你们了。
刘小安也蹲在刘有田旁边向火堆中扔着纸钱。听见刘有田在自言自语,问,爷爷你在说什么?刘有田说,爷爷在跟你奶奶和爸爸说,你又长高了。刘小安说,爸爸和奶奶能听见我们说话吗?刘有田说,能。刘小安抬起头对着坟头大声说,奶奶、爸爸,我们家贴红对联了,可好看了。
烧完纸钱,刘有田拉过小安: 来给你奶奶、爸爸磕头,让他们在天国保佑你。小安跪在地上,转头问:爷爷,磕几下?刘有田说,三下。刘小安一边磕头一边数数,磕完头自己站起身,抬起头问:爷爷,我爸爸、奶奶去了天国,是不是就是死了?
刘有田抱着小安从乡场的上街到下街,最后在一家专门的儿童服装店给小安买了一件羽绒服、一件小棉袄,还有保暖内衣、秋衣,棉裤棉鞋,还有围巾、汗背巾、袜子,装了满满一口袋,又给小安买了饼干、巧克力,一个电动火车,一个小书包。准备付钱的时候,小安指着货架上的一个大布娃娃说,爷爷,我要买这个。刘有田说,这个太大了,小安抱不动。小安说,不,我就要这个!刘有田说,小安听话,等你长到五岁再买这个。小安伸手就将布娃娃从货架上拉下,将其它靠在一起的玩具也带到了地上。刘有田挥起巴掌就要往小安屁股上打: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把东西弄坏了阿姨不让你走。小安“哇”地大哭起来,这是我送给妈妈的礼物!刘有田心里“咯噔”一声,将举着的手放下,拉过小安:安娃别哭了,爷爷给你买。小安破涕为笑:我给妈妈买礼物啦。店里售货员说,你这个当爷爷的给孙子买东西还真舍得。
刘有田心里想,今后就是想买也没机会了。昨天,村长专门骑摩托到家里来说,城里的孤儿院已经联系好了。村长带着村上乡上盖章的证明,反复向孤儿院说明了情况,院方才终于答应来人来车接。村长说,孤儿院要他做好准备,腊月二十八就来接人。
刘有田背着买的东西,牵着孙子走在乡场回村的路上。因为给买了新衣服,刘小安一路很兴奋,不时挣脱刘有田的手向前跑一段,然后回过头大喊:爷爷快点!
村里在街上打摩的的孙土娃将摩托停在刘有田旁边,双脚踩地:刘大爷,来我带你们爷孙俩回去。刘有田摆摆手:算了,我们慢慢走回去。孙土娃说,来嘛,反正我也要回去,不收你钱。刘有田还是摆手:谢谢你的好心,我胆子小害怕。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先捎回去吧。孙土娃的摩托远去,刘小安却说,爷爷我脚好痛。刘有田只好将孙子抱起,在水泥路上走一阵歇一阵,两公里多路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时间。
黄桷树下空无一人,连赵疯子也没在。许三旺家的油菜地和小麦地里也没人干活。这才半下午,许家的人居然没在地里干活,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刘有田抱着孙子继续往家走。赵疯子从田坎上飞快跑来,一边跑一边喊:死了!死了!刘有田心里一沉,停住脚想问问,赵疯子已经喊着“死了!死了!”从他身旁跑向村外。谁死了?杨婆婆?昨天还说一顿饭能吃两个鸡蛋一碗面呢。难道是唐三爷,不是早上还坐在黄桷树下抽烟吗?刘有田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快经过许三旺家时正犹豫要不要绕小路,却见许家门口晒坝上站满了人。
是许家媳妇!刘有田背上陡然冒出了汗水,内心感到巨大的恐慌。想起前天许家媳妇在窗子后面求他帮忙的眼神,刘有田就感到自己被什么力量抓住衣领向前拖。我成了一个见死不救的人!刘有田似乎看见许家媳妇全身被埋在土里,只剩下眼睛和两只手,眼睛向他哀求,双手张开向他伸来:求求你,救救我!
唐三爷、邹老汉、杨婆婆还有谢五爷都站在许家院坝里,村长正在堂屋里和许家人说着什么。刘小安挣扎着要下地去,刘有田紧紧抱着孙子不松。杨婆婆抱着手烘笼叹息着,造孽啊!唐三爷,我早就说过会出事哇。邹老汉抽着自卷的叶子烟,大概是烟叶受了潮,抽一口又得用打火机点一次。刘有田问唐三爷,许家出什么事了?唐三爷说,许家媳妇下午喝了半瓶农药,死了。杨婆婆说,许家人都在地里干活,女人半下午回来拿肥料,听见媳妇屋里没有一点声音,过去看时,媳妇躺在床前的地上,眼睛睁着,脸色铁青,嘴角和衣服上全是白沫。许三旺女人喊了两声没有反应,走过去摸摸,身上还是热的,鼻孔已经没气了。村上医疗站柯医生来看了看,说人已经死了。邹老汉说,好死不如赖活,这女子性情也太刚烈了。
许三旺女人哭喊着从里屋冲到堂屋,又要往门外冲,被许三旺和儿子许五福拉住,最后无力地坐到地上:我该死呀!我怎么就忘记把用过的农药收起来!我该死,我又不能传宗接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杨婆婆说,听柯医生说,许家媳妇肚子里已经怀上了,这一去就是两条命,造孽哦!唐三爷掏出纸烟,给屋里屋外每个人发了一支,说人都死了,入土为安吧。
赵疯子爬在院子外一棵光秃秃的槐树桠上,自顾唱着:“媳妇没把炕焐热,转眼就跑莫见得。只怪门前看家狗,害我洞房水捞月。”
刘有田开始为小安收拾东西。衣服、鞋帽、玩具装满了两只大口袋,五万元的存折、乡卫生院的出生证明、预防接种证都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收拾完小安的东西,刘有田开始整理每个房间的杂物。刘有田想,就算明天孙子走了,也要像王婆婆那样,把屋子收拾干净。刘有田又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嘶嘶声。老伴和儿子,你们就放心吧。听侄儿刘显贵说,孤儿院里什么都有,玩具、热水、自来水、医生,还有电视呢,听说住的是不透风不漏雨窗子安了玻璃的楼房,连茅厕都贴上了瓷砖,比咱这山沟里强多了。长大了还可以上学念书,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媳妇走了,你们也不要怨她,庄丽红也对得起咱们家了。如果过年后阎王都还不收我,我就让侄儿带我到城里去看孙子。
刘有田打扫完屋子,却发现刘小安不在院子里,忙出门寻找,远远便看见孙子一个人在黄桷树下安静地坐着。刘有田喊,安娃回家了。刘小安坐着不动。刘有田走过去说,安娃,回去爷爷给你煮白萝卜肉稀饭。刘小安说,爷爷,我在等妈妈回来。
天上又开始飘雪。一队黄蚂蚁从黄桷树根部往上爬,每只蚂蚁嘴里都衔着半粒米饭,整齐而有序地爬到黄桷树第一个分枝处,那里有一个小洞口。蚂蚁们衔着米粒钻进去,空着嘴出来,又爬向小安放在根部的米饭,咬住半粒又向树上爬。如此反反复复,永远不知疲倦。
刘有田拉起小安的手说,安娃,妈妈在外面打工太忙了,明天叫另外的叔叔阿姨来接你去妈妈那里好不好?刘小安起身抱住刘有田说,不,我要妈妈回来!我要妈妈回来看我给蚂蚁搭的房子。刘有田蹲下身子,说,安娃听话,听话的孩子妈妈才喜欢。明天就跟叔叔阿姨去城里找妈妈。小安说,我去找妈妈,谁来给小蚂蚁喂饭呀?刘有田说,爷爷来给小蚂蚁喂饭。小安说,爷爷你一定要记住哦,不然小蚂蚁就饿死了。
许三旺从机耕路上向村里走来,手里提着从乡场上买的香烛和纸钱。刘小安喊,许爷爷!许爷爷!许三旺摸了摸小安的头,挤出一丝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刘小安抬起头兴奋地说,许爷爷,明天我妈妈叫叔叔阿姨来接我了,我要去找我妈妈了!
刘有田抱起刘小安和许三旺一起往村里走,两个老人都不做声,只有刘小安一字一句地唱: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