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乙
短短两天,夏东的事儿像风一样传遍医院。夏东浑身不自在,老感觉大伙儿都在注意他,每天一下班,便急着逃离那些盯梢般的目光。今天路过超市,一个陌生女子从门口出来,提着一个大口袋。两人目光撞上,对方眼神闪了一下。他下意识埋头,加快脚步离去。
少顷,有声音从耳后传来:“嗨,夏东。”
循声回望,正是刚才那女子。他警惕地“嗯”了一声。
对方跟上来说:“嗨,这么巧,在这儿碰上你。”
夏东用目光抛出一个问号。
女子又说:“大家同事啦,我在护理部,工作上常麻烦你们的。”
“护理部?没见过你啊?”夏东注视她几秒。短发,五官平淡,素净中透出灵气。
“经常倒夜班嘛。再说,你才来单位一个多月。”
夏东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短暂沉默后,他才伸出手说:“帮你提吧。”
女子也没客气,把大口袋递去说:“谢啦!嗳,超市搞活动,洗发液满十瓶打七折。几同事凑在一块买,今天轮休,便托我当采购。”
“够幸福。我一周能休一天就不错了。”
“维修部人太少,的确忙得够呛。你们龙胖子……”女子说,“不,是龙主任,还有其他人我都认识的。不过,跟杨师傅最熟,他水电机修都蛮在行。马林呢,比你早来几个月,对不?呵,还有个叫刘巩的,老窝在办公室。偶尔高兴,也会到草坪区浇浇水。”
夏东笑道:“你有点像查户口的。”
“嘿,别打岔。”女子翘翘大拇指,“你嘛,是我们眼里的英雄。”
嗯?夏东语塞起来,脑子里倏地浮出那件事来。
一周前,住院部的配电房出故障,有烟雾漫出廊道,四下顿时兵慌马乱。维修部的人接令赶来,龙胖子站在廊道指手划脚,夏东和马林钻进浓烟,背出那些吓得乱撞的病人;杨师傅冲入配电室,迅速取出灭火器灭掉所有的燃点。局势很快控制下来,刘巩这才走进来。不久医院召开安全会,通报事故,强调安全,又表彰了救火人员。龙胖子和刘巩走上了领奖台。夏东此时正在会议室外维护消防设施,听到获奖名单,觉得被人无端打了一棒。迟疑片刻,他轻轻推开大门,吱嘎一声,秋日的阳光,连同他的身影,十分突兀地倾泻了进去。行政办的李主任正在主席台边拍照,立刻侧头问道,啥事?李主任因为后勤事务跟他常联系,彼此还算熟悉。夏东深提一口气问,那天杨师傅、马林还有我,冲在前面,为什么没我们的名字?他声音不大,但好几位同事都听见了,马上窃窃议论起来。李主任瞪他一眼说,没见正在开会吗?表彰的事儿,你联系工会主席吧,她会给你答复的。
会后,工会主席向他解释说,你才来不久,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吧?医院有三种用工形式,像你和杨师傅,还有马林是劳务公司派遣的,和单位没有直接的人事关系;第二种,就是跟医院签用工合同,那叫合同工。最后一种叫正式工,这要公招公考。昨天的表彰只针对正式工。
“还在为那事儿耿耿于怀?我上班一年,早习惯了。”女子说,“就说这洗发液吧,正式工每月发劳保,双职工用也用不完,拿来给自家的宠物狗洗澡。谁叫我们是派遣工!对了,我叫曹汐,叫我汐子就是。”
汐子将身份一交底,马上打消了夏东的戒备心。两人走着,自然而然就有了共同话题。汐子说,哎,就这派遣工,我妈也是找熟人才搞定。夏东回道:“我职院毕业后,也是舅舅托人,才来这儿上班。我们大兴山的老乡啊,羡慕得很呢。”
两人都撇嘴笑笑。汐子又说,听我妈讲,转正就别指望了,但等机会跟单位签个合同,待遇也会提高不少。
“是啊,我舅舅也这样说,等待机会哩。”
在岔路口分手,汐子接过口袋说,嗨,下次采购,有兴趣拼团不?不光洗发液,洗衣粉、香皂、提纸、色拉油……都可以的。别小看哦,每个月能节约好些钱。
夏东略一沉吟,点头同意了。
汐子掩嘴笑道,好,以后你就是采购助理,负责提货,今天算实习啦。
夏东跟汐子熟识后,在医院碰见过好几次。汐子还专程找过一次夏东,说护理部坏了一盏灯,事太小,懒得报龙胖子,直接让他搞定。
夏东马上背上工具箱,跟汐子去。这一次,汐子有心事似的紧抿嘴,一言不发。刚进护理部,一个胖小妹从办公室探出头,咯咯咯地笑起来:“汐子,我说你亲自去叫夏东,效率高得多嘛。”汐子脸上倏地飞出两团彩霞。干完活,胖小妹拉着他俩闲聊,说,百货大楼正在搞手提纸促销活动,这事啊,想让夏东同志代劳呢,因为现在你是汐子的助理嘛。
夏东悉听遵令,当然是跟着汐子一块去的。后来每次购货,汐子都拉上他。夏东感受到了笼罩在彼此间的美妙气氛。翌年春天,夏东觉得应该向汐子表白了。想来想去,选了个传统路线:请她到影院看爱情热播剧。回去的路上,夏东吞吐道:“汐子,我不会表达,心里的话,影片里的男主角都帮我说了。”
汐子静静端视他。
“咋了?”夏东问。
“看电影时,我睡着了。”汐子温和地抗议。
“爱情,爱情不一定惊天动地,但一定要真实!”夏东扭捏地复述了台词。
“哦,想起来了……”汐子扑哧笑开了。
恋爱关系明朗后,两人的事儿很快成为单位的热点新闻。汐子的妈也借着给女儿送鸡蛋的机会,见了夏东一面。老人家挺热情,好几次倒茶递水果,夏东暗自惊喜。只是走的时候,汐母说,夏东,你和汐子都得加油啊,争取跟单位签合同。
夏东听出这话里的分量。他和汐子苦苦等待机会,可就是听不到签合同的消息。每次发奖金福利、评先选优呢,两人都是靠边站。劳务公司受医院托嘱,也讨论过用工待遇的事,但讨论的结果就是下次再讨论。倒是护理部的同事里,有两个神不知鬼不觉地签了合同。这一来,汐母见了夏东,一次比一次冷淡,话越来越带刺:“哎,汐子他爸四十岁得肝癌走掉,我就靠一间小茶铺营生,日子过得磕磕绊绊的,女儿长这么大从没享过福。这辈子只盼她嫁个工作稳定的男人,当妈的也不用操心她的生计了。”
夏东听得心里直发慌,感觉都快喘不过气了。
转眼秋天。夏东听到好消息说,年底,医院会从工龄满一年的派遣工里,选三名表现优秀的签合同。
“汐子,机会来了。”夏东说,“我们都够条件。”
“哎,”汐子应道,“别乐观,每个派遣工都在暗中使劲的。”
“碰碰运气吧,我给龙主任说了,请他关照一下,他也点头了。”
两个月后,维修部召开会议。夏东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到场后,除开杨师傅,所有人都来了。龙主任宣布了一件重大的事。原来,前些天,草坪区有水龙头坏了,漏水,没及时维修,不巧把前来调研的市院领导滑倒,摔成小腿骨折。调查结论说,是杨师傅平时巡检不到位。单位处理得够狠啊,辞退了他,又把龙主任平调至设备科主持工作,接替马上快退休的科长。沉默少顷,龙主任又说:“现在院领导任命刘巩为副主任,主持维修队的工作。还有……对,老刘,你也算走马上任了,这事你来宣布。”
刘巩迟疑几秒,呷着烟说,哎,杨师傅出了这事儿,今年咱维修部被取消了合同工申报的指标。不过,别灰心,在我的带领下,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夏东很快知道真相。原来,那天明明是刘巩去浇草,龙头坏了没管也没报修,可最终责任却落在杨师傅身上,他和马林也成为牺牲品。他的情绪一下跌入低谷,向汐子埋怨道,真是欺人太甚,现在不仅没希望签合同,没准哪天还落得个杨师傅那样的下场。
“早说了,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可是,我、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忍气吞声。”
“我妈在暗中使劲。”汐子说,“不过事情很难办呢。”
离年底越来越近。汐母又来了趟医院,夏东殷勤接待。一番家长里短后,汐母低眉垂眼地说,夏东啊,倒不是说派遣工有什么不对,只是人一辈子路长,养家糊口、生儿育女,经济是基础,光靠感情是吃不饱饭的。我的意思是,汐子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啊。
当晚,夏东找到舅舅求助。舅舅歉意道,我托人问过几次,医院不少领导换来换去,关系越来越生疏。签合同的事……哎,夏东,好好干活吧,等待机会。
翌日上班,夏东央求刘巩说,主任,能不能给上级领导反映一下情况,为我们把指标争取回来。
“切!指标指标,有计划有标准。没指到我们部门,申请有用吗?”
夏东不甘坐以待毙,干脆去找工会主席。对方听完他请求说,今年是有几个指标,但这有程序的,不是都来说说情,就能答应。
程序?什么程序?
具体情况,你问行政办吧。主席拍拍夏东肩膀说,年轻人,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急不来,先把业务干好,以后有机会的。
夏东从她掌心读出一丝同情和劝慰,心彻底凉了。走出大楼,他也没心思干活,在大院瞎转半晌,突然听到有人在唤:“小伙子,很久没看到你啦!”循声望去,是个老头,正眯细眼冲他笑。半晌,他反应过来说:“哦,您是去年住院的病人。”
老头愣一下,说,对对对,去年配电房着火,是你把我背出病房的。
“呵呵,想起来了。这没什么,小事。”夏东说。
“小伙子,单位需要你这样优秀的员工啊。”老人赞道,又问了问他工作情况,鼓励道,年轻人,一定要多学习,努力把业务干精,争取成为骨干啊。
“会的会的,希望前辈多指导。”他嘴上客套着,心里根本不是滋味。“呃,老前辈,我还有事呢,对不起,回头聊吧。”
夏东接连半个月都没有勇气见汐子。倒是她主动找来。“我妈说,签合同的事差不多有眉目了。”夏东情绪复杂地说,祝贺你,汐子。
可是好讨厌,我妈开始硬拉上我去相亲,见一些莫明其妙的男人。跟她闹了好几次别扭,她就说,夏东的工作不稳定下来,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嫁给他。
夏东心一横地想,事到如今,要死也死个明白。他到行政办找李主任,想问问主席口中的“程序”到底有多少程序。去了两次,李主任都出门办事了。第三次,依然如此,但主任的电脑打开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引起了他注意:是位老人,拿着人体模型,向几个医生讲述着什么。这不正是我救出的病人吗?想到这里,夏东憋在心里的气涌了涌。这次,他决定要等李主任回来。
快下班时,李主任终于出现了。表明来意后,李主任却说:“让我怎么说呢,哎,什么事都有程序,但也没一成不变的东西。我只能说这么多,明白了吧?”
“不管啥程序,总要看员工的表现吧?”夏东突然指着电脑,不甘心地说,“对啊,这个病人,呃,前段时间他碰见我,还表扬我呢……”
“他?”李主任眉头一皱,打断道,你是说我们退休的王院长吧?呵,他可是骨科名医。前些日子请他来作技术指导和交流呢。这年底,单位出名医风采的展版,正准备选一幅他的照片。主任突然眨眨眼说,对呀,你算是他的恩人哦。
夏东听到说自己心脏猛跳了几下。
接下来,夏东没有费太大的周折,便打探到老院长的电话和对方的住处……
漫长的等待。翌年春天,夏东终于拿到了那一纸合同。他即刻跑到汐子那里分享喜讯,头脑里浮出这样的场景:和她并坐在一起,汐子妈欣赏着两人的用工合同书,如同在欣赏他们的结婚证。
“我没有接到签合同的通知。”汐子沮丧地说。
“你妈不是跟院领导说好了……”
“不知道啊。刚才问了我妈,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夏东抽空再次去了一趟行政办,李主任正欲外出。她退回门里,低语说,领导说你是后来追加上的,去年的指标只有四个,就把分配给护理部的刷了下来。夏东呆呆地站在廊道间,脑子一片空白。
没多久,医院又刮起一股风:汐子的指标被她男朋友“抢”了。月底,夏东突然离开了医院。风还没吹大、吹出味道,就停歇了。夏东去了哪,和汐子还有联系吗?没人知道。只是指标空出一个来,很快“还”给了汐子。
两周后的傍晚,在远离医院的休闲广场中心。
“我昨天在开发区的捷动泵业有限公司落脚了。”夏东说。
“这么快?”汐子拂拂刘海,“也是派遣……去的?”
“私人企业,哪来什么正式工、派遣工,统统叫打工喽。”
“慢慢来嘛。你舅舅托的人?”
“不是,自个找的。在医院做了这么久的水电工,对方就答应试用喽。”
汐子抿嘴笑笑,笑容在脸上挂了两秒。
“笑什么?”夏东问。
“哭够了就笑呗。”
夏东定定注视她的眼睛:“怎么了?”
“这些日子,我妈看我天天哭,突然不念叨了。昨天还莫明其妙地问我一句,咦,夏东到哪去了?”
两人默然良久。
“以为你再也不露面了呢。”汐子突然咬着嘴唇,拧了拧他胳膊。
夏东“哎哟”一声,又是一阵沉默。四下人潮涌动,却仿佛来自遥远的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