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他是一个木匠。
是木匠里的天才。
很小的时候,他便对木工活儿感兴趣。曾经,他用一把小小的凿子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成了一个精致的木碗。他就用这个木碗吃饭。
他会对着一棵树说,这棵树能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面要多大,腿要多高,他都说了尺寸。过了一年,树的主人真的要用到这棵树了,说要打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他就站起来说,那是我去年说的,今年这棵树打了衣柜桌子,还够打两把椅子。结果,这棵树真的打了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还有两把椅子,木料不多不少。他的眼力就这样厉害。
长大了,他就学了木匠。他的手艺很快就超过了师傅。他锯木头,从来不用弹线,木工必用的墨斗,他没有。他加的榫子,就是不用油漆,你也看不出痕迹。他的雕刻才真正显出他木匠的天才。他雕的蝴蝶、鲤鱼,让那要出嫁的女孩看得目不转睛,真害怕那蝴蝶飞了,那鲤鱼游走了。他的雕刻能将木料上的瑕疵变为点睛之笔。一道裂纹让他修饰为鲤鱼划出的水波或是蝴蝶的触须,一个节疤让他修饰为蝴蝶翅膀上的斑纹或是鲤鱼的眼睛。树死了,木匠又让它以另一种形式活了。
做家具的人家,以能请到他为荣。主人看着他背着工具朝着自家走来,就会对着木料说:“他来了,他来了!”
是的,他来了,死去的树木就活了。
我在老家的时候,有段时间,常爱看他做木工活儿。他快速起落的斧子砍掉那些无用的枝杈,直击那厚实坚硬的树皮;他的锯子自由而不屈地穿梭,木屑纷落;他的刻刀细致而委婉地游移……他给爱好写作的我以启示:我的语言要像他的斧子,越过浮华和滞涩,直击那“木头”的要害;我要细致而完美地再现我想象的艺术境界……多年努力,我未臻此境。
但是,这个木匠,他,在我们村里的人缘并不好。村里人叫他懒木匠。
他是懒,除了花钱请他做家具他二话不说外,请他做一些小活儿,他不干。比如打个小凳子,打扇猪圈门,装个铁锹柄……他都回答:没空儿。
村里的木匠很多,别的木匠好说话,一支烟,一杯茶,叫做什么做什么。
有一年,我从郑州回去,恰逢大雨,家里的厕所满了,我要把粪水浇到菜地去。找粪舀,粪舀的柄坏了,我刚好看见了他,递上一支烟:你忙不忙?他说不忙。我说,帮我安个粪舀柄。他说,这个……你自己安,我还有事儿。他烟没点上就走了。我有些生气。
村里另一个木匠过来了,说:“你请他?请不动的。没听人说他是懒木匠吗?我来帮你安上。”这个木匠边给我安着粪舀柄子,边说走了的木匠:“他呀,活该受穷,这些年打工没挣到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工地上的支架、模具都是铁的,窗子是铝合金的,木匠做的都是这些事,动斧头锯子的少了。他转了几家工地,说,我又不是铁匠,我干不了。他去路边等活儿干,等人家找他做木匠活儿,有时一两天也没人找。”
我说:“这人,怪。”
我很少回老家,去年,在广州,有一天,竟想起这个木匠来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事,一些声音在我耳边聒噪:“你给我们写纪实吧,千字千元,找个新闻,编点故事就行。”“我们杂志才办,你编个读者来信吧,说几句好话,抛砖引玉嘛。”……
我什么也没写,一个也没答应。我知道我得罪了人,也亏待了自己的钱包。我想着这些烦人的事,就想起了木匠。他那样一个天赋极高的木匠,怎么愿意给人打猪圈门、安粪舀柄?职业要有职业的尊严。他不懒。他只是孤独。
去年春节我回去,听人说木匠挣大钱了,两年间就把小瓦房变成了两层小楼。我想,他可能改行了。我碰见他时,他正盯着一棵大槐树,目光痴迷。我恭敬地递给他一支烟。我问他:“在哪儿打工?”
他说:“在上海,一家仿古家具店,老板对我不错,一个月开5000元呢。”
我说:“好啊,这个适合你!”
他笑笑说:“别的不想做。”
【美文赏读】
这篇《活着的手艺》里的喻体与喻意,像是两个“相交的圆”。
文中的“我”曾目睹“他”做木工的绝活:“他”说这棵树的木料能做多少家具,就真的兑现了“眼力”;乡村里的人家都以能请到“他”为荣;但“他”却是一个人缘不好的懒木匠;“我”请“他”安个粪舀柄,“他”就是不肯;但这个懒木匠最后“挣了大钱”,两年间就把小瓦房变成了两层楼。“我”看着“他”工作的变化,联想到别人要自己写些有偿纪实的烦恼,忽悟到“他”的“懒”实际上体现了一种职业的尊严——我们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不是为了糊口谋生,把自己的职业做到有尊严了,才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意义。这个喻意和喻体发生了“相交”。“懒木匠”不肯做简单的木工活是其中的一个“圆”,而“我”不愿给企业写有偿纪实则是另一个“圆”。这就是说,“我”的故事与“懒木匠”的故事相互连接并有一部分重叠,两个人的工作性质截然不同,但“我”在“懒木匠”的命运变化中,感悟到了一个现代人对待职业的核心理念——尊重自己的职业——这是不同类的工作共有的理念。
发现这个理念靠作家的机智和敏锐,而表达它则是两个故事巧妙的衔接和错叠。在“两圆相交”时要特别注意第一人称叙述者这样的“议论式金句”的提炼:“他那样一个天赋极高的木匠,怎么愿意给人打猪圈门、安粪舀柄?职业要有职业的尊严。他不懒。他只是孤独。”夹叙夹议的语言点破了作品的寓意,成为两个不同类的相连相交故事的“文眼”。
(赏读者:刘海涛,湛江师范学院副校长兼广西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广东写作学会会长、湛江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