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哭

2020-11-11 14:49:53辜妤洁
中学时代 2020年6期

■辜妤洁

我脱了鞋,光着脚丫站在人群里,木质地板摩擦出吱吱的声音,没有人听到。

此时,没有人会来管我。

他们匆忙地在这个屋子里来回奔走,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哀伤的商议声在空气里破碎。我仿佛正途经一片迷雾森林,在这无垠里迷失了方向。可是我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伸出手,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这里很安静,一扇门的距离,却俨然隔开了两个世界。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陈旧的书桌,一把上了年纪的竹椅,还有一列三层的书橱。书桌上还放着那台很老很老的收音机,他以前每天都要听的,有时候我想,奶奶不在了以后,那台收音机就是他最好的伴侣。

我走过去,看到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窗户是打开的,阳光好奇地跳跃在他那已经稀疏的睫毛上。他的表情很安详,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他只是睡着了,我想。我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地唤他:爷爷爷爷,我来看你了。

我多么希望,下一秒,他能睁开眼睛看着我,就像以前一样,他会咧嘴笑笑,我能看到他布满深纹的脸,空空的嘴里仅剩下的几颗牙齿正摇摇欲坠。他的上眼皮已经睁不开了,脸颊也严重凹陷,只能微眯眼睛看着我,那目光里充满了慈爱。他的手瘦若枯槁,沾满了岁月的风霜,以前它们抚摸到我的头上时,我还会调皮地躲闪开。我多么想它们能再抬起来抚摸我的额头,可,今生却已成奢望。

后来的几日,我一直恍恍惚惚。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等梦醒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于是我在这哭天抢地的环境里,像是一块顽固的石头,倔强地看着他们哭泣,自己却自始至终,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直到他出殡以后,我躲在房里连着睡去两天,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空了,亲戚们已经回去,这件事情好像如此就已完结。

可是,一个生命也可以就这样被彻底地完结了吗?

小时候我时常怀有疑惑,人怎么会死呢?

前一秒还那样鲜活的一个人,下一秒,怎么会再也醒不来?

我没见过我外婆,外公去世的那年我还很小,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我五岁那年,和哥哥去街上接我外公。他很疼我,到了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他手里拿着长长的甘蔗来看我时的样子。

然后是我奶奶,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必然会比我爷爷活得更久。可事实上,她三周年忌日的那天,我爷爷还跟我们这些后人一起去山上为她烧纸钱。她的去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放学的时候听到很多人说某某的妈摔死了。某某是我大伯的名字。但那时候我依然不相信,一定是他们搞错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啊。回到家,我妈说:“你快去街上叫你爸回来。”我说“好”,心里依旧没有什么波动。直到我爸问我叫他回家的原因,我说奶奶从树上摔下来了,快不行了。然后突然如梦初醒似的大哭了起来。

她出殡前一天晚上,我梦见她在我家后面,穿着那件平常穿的旧毛衣,她说我要走了。然后我又哭了。第二天我跟大人提起这件事,没人相信,还被我爸训了一通。

那些疑惑就这样一次次地被验证在我的面前。然后我开始相信,人真的是可以死掉的。并且那样的轻易,说死掉,就真的死掉了。

而如今,终于轮到他。

他已经不在房间里。我望着空空的房间,好像心也被掏空了一片。想到以后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老人在院子里悉心地用竹条编制各种玩意来逗我开心,我才红了眼眶,觉得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慢慢地割开,悲痛从伤口流出,我快要在这疼痛中窒息。

后来看到《清醒纪》的最后一段,真真和我当时的心境相似。里面写道:“我似乎从未去想他们是会老会死的,偶尔想起,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也就从来没有想过,在某一天,会失去这样一束视线。”

家里很少提及和他有关的话题,我知道他们不是忘记,而是怕惹我伤心。他们都明白,我和爷爷之间,有着怎样深厚的感情。

我常常还会想起和爷爷一起度过的那些年岁。

父母亲为了生计都到大城市去谋出路,也是那一年,爷爷来到家里,开始和我相依为命的生活。我还会想起,那些燥热不安的夏夜,我们坐在庭院里吃西瓜看月亮,他摇着蒲扇为我驱赶蚊虫,而我在他那些似乎永远讲不完的童话故事里沉沉睡去。我还会想起,那些下雨停电的夜晚,他点着煤油灯,颤颤巍巍地从他的房间走到我的房间,为惧怕黑夜的我,带来那一缕微薄却温暖的光明。

从六岁到十八岁,十二年的光阴,我从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孩童变成如今懂事的姑娘,而爷爷呢,我记忆里最初的他还是那个能在大半夜扛着扁担追小偷的无敌超人。现在,他却已经成了与我阴阳两隔的故人。

爷爷身体不好的时候喜欢对我说:“生命就在我们之间这样循环着,好像完成了一个轮回的过程。”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是在安慰我,他早已知晓他不能陪我走完整个人生,所以开导我,我们只是在完成一个轮回,如此,而已。尽管我已知晓这些大道理,可是我仍觉得这还远远不够,我还想要和他分享更多的人生,我不甘心,我们的这个轮回,会交替得如此之快。

《生死书》中写道:“生和死,是每个人最大的两桩事情!行走在生死的旷野,每个人都在路上……死亡是个大迷雾,但有两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其一,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死;其次,我们不知何时或如何死。”看到这段话时,我心里充满了悲哀。

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从起点对结束说再见。

爷爷的遗像挂在客厅里,镜框将我们隔开,不是里面和外面,而是生与死。我盯着他的相片看了好久,感觉他就在我的面前,我们的目光交汇,下一秒,他似乎就会叫出我的名字。这一刻,我们之前没有距离。他如此看着我,如同我这样深情地看着他一样。时光和生死,都不能将我们隔开。

村上春树说,死,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想,生命最安慰的一点是:我记得的他们,犹如很久以后,另一些他们也会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