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菊
【语言学研究】
湖北小茅坡营苗语孤岛调查研究
吴秀菊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小茅坡营是湖北省唯一的苗语保留地,它处在当地汉语方言的包围下形成了一个“苗语孤岛”。根据田野调查获得的当地苗族龙氏、石氏家谱、龙氏地契及老人口传史料,可以推测出小茅坡营的苗族是明清年间从湘西、黔东北等地迁徙而来。以湘西矮寨苗语为参照,通过将小茅坡营苗语及矮寨苗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特点进行初步比较,发现两地的苗语有许多共同点,但小茅坡营苗语受汉语方言的影响更大,在音韵的变迁、词汇的借用和语法趋同等方面呈现出更为明显的汉语语言演变现象。
小茅坡营苗语; 语言孤岛; 语言接触; 语言演变
苗族是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主体民族与世居民族之一。恩施州的苗族主要分布在宣恩、咸丰、来凤、利川四个县。根据恩施州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资料,这四个县的苗族共186291人,占全州苗族人口总数的90.51%①(近年来未见相关数据统计更新)。恩施苗族在族源历史、迁徙互动上一直和湘西、黔东北、渝东南等地的苗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表现出共同的武陵山区苗族文化特征。尽管他们大部分丢失了苗语,但在民间仍普遍流行“洪水滔天”和“神母犬父”等苗族创世纪神话。恩施州苗族的族源包括远源和近源两个部分。所谓“远源”指恩施州境内在先秦时期就居住着的大量苗族先民,这部分苗族多数融入土家族之中,只有少数延续至今,并主要居住在宣恩县的椿木营和沙道,以苏、李、黄、张四姓为主;所谓“近源”主要指元代以后,尤其是清乾嘉年间,因逃离清政府镇压从湘西、黔东北等地迁徙而来的苗族②。
2017年2月我们实地走访了恩施州的宣恩、咸丰、来凤三个县的多个苗族村寨,这里会说苗语的苗族自称“仡熊”ghad xongb。调查后统计出这里的苗族有龙、石、冯、杨、吴、袁、向、秦、龚、黄、张、印、李、汪、雷、安、宋、莫、田、陈、易、胡、范、邓、潘、刘、苏等姓,主要是明清年间从湘西、黔东北等地迁徙而来。由于长期与汉族杂居,受其影响,当地苗族的母语、服饰、风俗习惯、节日活动丢失了不少。尽管如此,他们仍有较强的民族意识和留恋故土的情结,如宣恩小茅坡营苗族坚持传承苗语,并曾组队回湘西花垣寻根;咸丰梅坪苗寨一老人临终前将祖辈流传下来的迁徙故地写于墙壁让后人谨记。仔细考察,发现这里的苗族还保留一些苗族传统文化的痕迹,如各家各户的中堂普遍不安家先,其祖先牌位都供奉在火坑柴尾的一方,此处称为“夯果”hangd ghot,是万不能随意侵犯的神圣尊贵的位置;行艺之人忌吃五爪动物的盘瓠崇拜遗俗;过年时通常都要关门吃年夜饭,烧旺火守岁,正月初一凌晨抢挑头水,大年初一不扫地,不倒水;二十多年前婚后妇女还盛行用丝线拔眉等。另外我们在调查中得知,宣恩县高罗乡苗寨村现今还有传统的宗教神职人员巴岱(苗巫师);咸丰县高乐山镇官坝村六十年前还有巴岱,现已失传;宣恩县高罗乡的小茅坡营村及苗寨村20世纪以来曾举办过三次盛大的还牛愿仪式。
通过实地考察,我们了解到恩施州的宣恩、咸丰、来凤这片区域的苗语使用现状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①保留型。目前宣恩县小茅坡营是湖北省唯一保留苗族语言较为完整的苗寨。虽然其人口少,但是村内各年龄阶段都还有人在使用苗语。
②残存型。主要有宣恩县高罗乡的苗寨村、板寮村,沙道沟镇的木笼寨村及珠山镇的大坝沟村等村寨还有少量苗族会说或略懂苗语,但在日常生活中已很少使用。其中,苗寨村苗语熟练与一般的人均在50岁以上,略懂苗语的是36岁—50岁人;板寮村只有一位能熟练使用苗语的老人,他已经68岁,在跨代传授其孙辈说苗语;木笼寨不熟习苗语的人只有7位65岁以上的老人能用苗语进行简单的交流,50岁—65岁人群略懂一些简单的语句与词汇;而大坝沟仅有3位60岁以上老人能听得懂简单的词汇。
③转用型。咸丰县高乐山镇官坝苗寨、梅坪苗寨,以及来凤县三胡乡苗寨沟、黄柏村,已经无人能说或听懂苗语,已完全转用当地汉语方言。
上述几种情况的具体调查数据见表1。
表1 宣恩、咸丰、来凤苗语使用情况
通过对上述苗寨的实地走访调查和比较发现,能够保留或残存苗语的苗族村寨在地理位置上往往山深路险,交通闭塞,都是近一二十年来才通了公路,如小茅坡营、苗寨村、木笼寨;而残存或丢失苗语的苗族村寨地理位置较便捷,例如板寮村、梅坪、苗寨沟、黄柏村都位于交通发达的公路旁。
整体而言,小茅坡营作为鄂西南唯一的苗语保留地,处在当地强势汉语方言的包围下就如茫茫大海上孤独的岛屿,可称为鄂西南的“语言孤岛”。无论从语言孤岛形成与发展的视角,还是语言接触与语言演变的视角,小茅坡营村都是值得研究的。目前学术界主要有赵杨(2005)[1],袁鑫、何伟军、李家新(2012)[2]描写了小茅坡营苗语的使用和传承现状,并分析了其变迁因素,以及杨再彪(2004)[3]将小茅坡营与花垣董马库、吉卫苗语的音系进行了比较分析。总的来说,目前的研究缺乏具体的数据统计和系统、深入的语言变异现象分析。本文将在学术界已有的研究基础上,来探讨以下问题:小茅坡营这个“语言孤岛”状态是从何时开始的,又何以延续至今?“语言孤岛”现状如何?语言上相对于湘西本土的苗语有何变异?
小茅坡营村是恩施州宣恩县高罗镇所辖的一个行政村,与高罗镇相距15公里,是个具有原始风貌的苗族“世外山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小茅坡营前不挨村,后不着寨,孤然立于高坡之上,四面群山环抱,丛林密布。小茅坡营过去只有一条6公里多的山沟和外面的世界相通,交通极为不便,直到2003年修通了乡村柏油路,从寨子到高罗镇的交通才变得便利,坐车只需半个小时。
小茅坡营村共有5个村民小组——1组下河、2组小茅坡营、3组茶园、4组孙家湾、5组杨家界,共计132户,482人,主要有龙、冯、石、余、杨、田、孙、吴、李等姓氏。据村支书冯大华介绍,目前该村村民户籍、民族成分皆属苗族,嫁进来的女子若是其他民族,也会改成苗族学说苗语,而且当地民众的民族意识比较强,虽然有的人不会说苗语,也依旧坚称自己是苗族人。关于小茅坡苗族的来源,我们在田野调查中获得了以下方面的依据和资料。
1.龙氏、石氏家谱
我们在当地苗族干部的帮助下,找到了小茅坡营龙氏及石氏的家谱。关于小茅坡营红苗的由来与历史,这两份家谱提供了一些证据:
龙氏家谱云:“小茅坡营龙姓祖籍在湖南省花垣县董马库(苗语叫洞阿普)黄土平老龙寨。清乾隆年间,祖人(姓名不详)绿脸婆婆迁出花垣,后来在湖南省龙山县桂棠坝居住,迁徙原因说是水灾,实是苗民反对清朝的民族压迫逃亡而来……祖太婆携其孙国朝、国相、国明于清乾隆后期迁入湖北省宣恩县高罗埃山观音堂后坡居住……老祖太死后,国朝、国相、国明三兄弟迁小茅坡营地名老屋场……”。根据龙氏家谱世系表(截止2005年7月),可得知龙姓定居于小茅坡营至今已有十二代。
石氏家谱云:“大概是雍正、乾隆年间因洪水泛滥,为逃避洪水灾害乞讨,从湖南省湘西州花垣迁入宣恩县和平乡洪家河……始迁祖母冯氏随儿子石正国、石正良、石正发、石正银迁居观音堂居住……在观音堂居住一段时间后又迁到现在的高罗小茅坡营茶园和龙、冯姓聚族而居……”。石氏字辈为“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根据石氏家谱世系表(截止2014年12月),可知石氏从迁始祖国字辈到第十代安字辈的子辈定居于小茅坡营至今已有十一代。
根据家谱材料,龙氏、石氏均是清乾隆后期迁入湖北宣恩县,之后辗转迁入小茅坡营,至今已有十一、二代人,由此可推知他们定居于小茅坡营有两百余年。
2.龙氏地契
当地苗族居民龙明晓是退休法官,他提供给我们龙姓家族六十多份地契,最早的几份皆是以龙国朝的名义购买当地田地,如嘉庆六年九月十五龙国朝当买孙文凤塘丘坪水田二丘、熟土一块,嘉庆九年十二月初十龙国朝当买补家河陈宏名的炭湾山一股,嘉庆十七年冬月二十八当买韩永金王家田熟土一块。这些地契说明了当时的龙姓家族已经在当地落地生根,生活逐步稳定。
3.老人口传史料
在我们的田野调查中,小茅坡营的老人都说自己的祖先来自花垣。77岁的苗族老人龙明武说,龙姓族人最先搬到小茅坡营村,其次是石姓。龙姓苗族人在长潭河狮子关赶场时,听到冯姓苗族说苗话,于是互相认识,交往中得知冯姓苗族在当地受人欺负,为了帮助冯姓苗族摆脱当地财主的欺凌,于是接来小茅坡营村同住,至今冯氏已迁来八代人。从此龙、石、冯三姓同居一村,互相关照、相互联姻。
综上所述,小茅坡营的苗族从湖南湘西花垣先后迁徙到了小茅坡营,龙姓、石姓到达小茅坡营的大致年代是清朝乾隆、嘉庆年间,冯姓稍晚到达。
两百多年来,苗语是小茅坡营的苗族世代相传的母语,这个“语言孤岛”能够延续至今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小茅坡营是一个典型的苗族聚居寨,大家日常生活的交流都是使用苗语;还有小茅坡营特殊的地理环境,让这里的苗族僻居深山老林之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与外界鲜有往来,后来修通了马路才慢慢加强了与外界的交流与联系。这种封闭聚居的分布局面给苗语的使用提供了封闭的独立空间,有利于苗寨内部苗语的使用和传承,是保存苗语的主要原因。其次,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民族意识是保证母语保留下来并稳定使用的内部因素。长期以来,小茅坡营的苗族普遍认可自己的民族身份,并且持有维护母语、忠诚母语的语言情感和语言态度。在这种语言心理的支配下,小茅坡营的苗族对内坚持使用苗语,认为既然自己是苗族,老祖宗是苗族,那么就应该会讲苗语,否则不能称之为合格的苗族,而且嫁进来的媳妇也必须学会苗语才会招人喜欢。此外,以前小茅坡营的苗族主要在本村内或与宣恩县内的苗寨村、麻阳寨村、龙河村、板寮村、木笼寨村的苗族实行族内联姻,族际婚姻家庭较少,少数外族媳妇嫁进来后过不了几年也都会兼用苗语,这种族内婚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母语的稳定使用。
小茅坡营的1组、2组、3组是迁徙而来的龙、冯、石三姓苗族的主要居住地,而4组、5组是这三姓迁来以前就先定居下来的苗族。小茅坡营的1组、2组住在山底与山腰,居住地接近,只隔一条小溪,交往密切;3组住在隔了几座山头的茶园;4组与5组又住在另一个山头。因此,我们把村寨分成三个小区域来对当地6岁以上苗族人的母语能力进行调查,获得的基本数据见表2:
表2 各年龄阶段苗语能力调查比例表
上表显示:在整个村寨中,1组、2组苗语保留较好,虽然各年龄层次都还能使用苗语,却可以看到明显的母语衰退迹象;3组苗语丢失严重,只有少数老人掌握或略懂苗语;4组、5组完全不会苗语(在龙、石、冯三姓苗族搬来之前据说已不会说苗语)。
据我们的调查与观察,从小茅坡营苗语的适用场合来看,大部分村民在公共场合人们已很少使用苗语,而是使用周围的强势汉语方言。尽管在苗语保留较完好的1、2组内,苗语使用也大多仅限于家庭、年纪较长的中老年人之间,与晚辈交流则较多使用当地汉语方言,这说明代际之间的语言传承开始发生断裂。
我们认为小茅坡营苗语衰退的主要原因有:首先,近二三十年来,随着社会的转型和时代的变迁,小茅坡营的社会生活与以往不再一样,封闭式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态逐渐解体,与外界的交流和往来空前频繁。村民外出赶集、办事都必须讲当地汉语方言,大部分壮年男女村民常年不在苗寨,长期在外面的城市里打工、做生意;小孩也到外面的汉语学校念书,在这种现实需要之下绝大部分村民都能兼通当地的强势汉语方言,而小孩则尽早地选择了学习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其次,随着与外界交流的增多,村民整体语言传承意识渐渐走向淡漠,语言态度也变得开放起来,认为说汉语到外面办事比较方便,而不再执着于一定要说苗语。而且,村内走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娶外地或别族的媳妇也多起来了。由于男方通常从小能兼用汉语,更多地出现了男方家庭迁就女方的语言,不再强制要求女方学说苗语,而且,夫妻俩的小孩也更多地选择学习当地汉语方言或普通话。如果家里没有老人的话,他们的家庭语言很可能会转换为当地汉语。
那么小茅坡营苗语的未来的发展趋势如何呢?我们认为处于周边强势汉语方言的包围之下,小茅坡营苗语的弱势地位可见一斑。虽然汉族在4、5组苗族原住民周边临近生活了两百多年,只有1、2、3组的苗族学说当地汉语方言而没有周边汉族群众学说苗语的现象。作为语言孤岛的小茅坡营,现今除了1、2组还有一些中年人、老年人把苗语用于日常生活交际和家庭内部交流之外,其他的年轻人大部分已经不再学习和使用苗语。即使在家庭之中,他们也只用周边的的汉语方言与家长对话。可想而知,再过三四十年,估计就会完全丢失这里的苗语,而这个“语言孤岛”也将被周边的汉语方言所湮没,其所承载的文化蕴含也将一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是非常令人痛心惋惜的事情。因此,我们呼吁当地政府应该加大力度对恩施州唯一的苗语保留点的苗语进行传承保护,让悠久而伟大的中华文明百花齐放,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文化多样性。
小茅坡营村的苗族曾经去湘西花垣的董马库一带寻根,依旧能与花垣董马库的苗族用母语自如通话。按王辅世(1985:103)[4]的划分,小茅坡营的苗语属于苗语湘西方言的西部土语;按杨再彪(1999)[5]的划分,小茅坡营的苗语属于湘西方言的西部次方言的东部土语。
因为目前学术界对苗语湘西方言西部次方言的东部土语成系统的研究只有余金枝(2008)[6],而矮寨和小茅坡营的苗族故地花垣董马库在空间上属于临近乡镇;所以下文以湖南吉首矮寨苗语作为参考系,来对小茅坡营的苗语及矮寨苗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特点进行初步的比较,来分析小茅坡营苗语的异同及成因。
在语音方面,小茅坡营苗语与湘西矮寨苗语存在许多差异。造成差异的原因,有的是出自语音演变自身规律的,还有的来自语言接触。下面选择几个规律性的语音差异做简要描述。
1.声母主要差异
鼻冠音是古苗语的一个语音特点,鼻冠音在小茅坡营苗语中丢失,带鼻冠音的不送气声母演变为浊音,带鼻冠音送气声母仍为清音;在矮寨苗语中演变为浊音。见表3所示:
表3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鼻冠音差异表
清化鼻音m̥、n̥、l̥、ȵ̥,小茅坡营苗语简化为m、n、l、ȵ,但在矮寨苗语中仍然保留。见表4:
表4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清化鼻音差异表
舌尖后塞音ʈ、ʈh、ɖ,擦音ʂ、ʐ,鼻音ɳ,小茅坡营苗语有的保留了,有的读成舌尖前音ʦ、ʦh、dz、s、z、n,可见其仍在演变中,而矮寨苗语仍然保留舌尖前音。见表5:
表5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舌尖后塞音、擦音、鼻音差异表
此外,受到恩施汉语方言n、l不分的语音特点的影响,小茅坡营苗语出现了部分词汇n、l混淆的情况,矮寨苗语则未见此类情况,见表6:
表6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n、l读音差异表
小茅坡营苗语的汉语借词中,有的声母发为浊音,这种语音现象与矮寨苗语相近,与恩施汉语方言不同,这些特点被当地人称为“苗音太重”。如:
boŋ²²ʑə²²朋友 dɔŋ²²糖 feĩ³³diau²²粉条
dʑyn²²裙子 dʑɔŋ²²强 doŋ⁴² sɿ²² 同事
2.韵母主要差异
根据余金枝(2008),矮寨苗语主要借入了ə̃、ĩ、ɚ三个韵母用于拼读汉语借词。而小茅坡营苗语用来拼读汉语借词而新增加的韵母较多,有ɿ、au、ən、yn、iau、iɛ̃、ĩ、uã、eĩ、uaŋ、ɚ,如表7所示:
表7 小茅坡营苗语汉语借词韵母表
3.声调主要差异
古苗语有四个声调,因声母清浊不同分化为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八个调。矮寨苗语有6个调值,第3、4调合并,第6、8调合并;而小茅坡营苗语也是6个调值,第3、4、8调合并。如表8所示:
表8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声调差异表
为了能够在较短时间获得小茅坡营苗语的词汇使用情况,我们设计了苗语“400词测试表”进行调查。400词中大部分是最常用的,但也有一些是平时不太用的,也就是说有一定难度。我们统计的400个常用词汇中,小茅坡营苗语的汉语借词的比例明显超出了矮寨苗语。小茅坡营苗语的借词和半借词有42个,占10.5%;而矮寨苗语中的借词只有16个,占4%。有一部分核心词汇,矮寨苗语用固有词,而小茅坡营改用汉语借词,如表9所示:
表9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借词比较表
400个词汇中,小茅坡营也保留了一个在矮寨苗语中丢失了的古词,如表10所示:
表10 小茅坡营保留的矮寨苗语中丢失的古词
小茅坡营的汉语借词中,有的使用本语词素按苗语固有构词习惯来造词,如:
ȵoŋ⁴⁴ qoŋ²¹³ 老婆zei⁵³ kwə⁵³白菜nɔ⁵³ he²¹³饭豆
婆 老 菜 白 饭豆
有的采用半借词形式造词,如:
pə⁵³ koŋ⁴⁴打工ʦhoŋ³⁵qha²¹³请客ɔ²² ɕi³³一些
打工 请 客 一些
有的直接整体音译汉语词,如:
sɿ⁴² kwa³⁵ 丝瓜 pu²² ku⁴⁴ ʨɔŋ⁴² 补锅匠
丝 瓜 补 锅 匠
小茅坡营苗语的一些固有词表义功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衰退,出现泛化现象。如下面诸组词,矮寨苗语用不同的词表示,而小茅坡营苗语则只用一个或者在固有词基础上和其他词构成短语来表示。如下面的例子:
矮寨小茅坡营 təŋ³⁵听n̥aŋ⁴⁴听见toŋ³⁵听toŋ³⁵ ʨa²²(听+赶上) nəŋ³¹吃dʑu²²啄nɔŋ⁴⁴吃nɔŋ⁴⁴吃 qwe⁵³黑色pʐu²¹(天)暗kwe⁵³ 黑色kwe⁵³(天)黑
ʨa⁴⁴坏(形容词)pa⁴⁴坏掉(动词)ba³⁵坏(形容词)ba³⁵坏掉(动词) phu²²说(话)ʈha³⁵讲(故事)pho⁴² 说(话)pho⁴² 讲(故事)
我们对小茅坡营苗语的语法作了初步的分析,把它同矮寨苗语作了简略地比较,发现小茅坡营苗语的语法方面虽然保留了很多固有特点,但也掺有明显的汉语特点。现只讲比较突出的几点列举于下:
1.矮寨苗语和小茅坡营苗语的前缀都很丰富。矮寨苗语有名词前缀ta⁵³、qo⁵³、pei⁴⁴、te⁵³、pa⁴⁴、ʨi⁵³和动词前缀ʨi⁴⁴,小茅坡营苗语有名词前缀ta⁴²、qo⁴²、pi⁴²、te⁵³、pa³⁵和动词前缀ʨi⁵³,这些前缀都具有同源关系,只不过小茅坡营苗语的前缀构词能力有所退化,不及矮寨苗语出现频率高。
2.修饰语语序有同有异。苗语中定语修饰中心语时,是以定语后置为固有语序,即“名词中心语+定语”;矮寨苗语和小茅坡营苗语由于受汉语的影响,都增加了定语居前的语序,定语前置和定语后置两种语序并存。定语居后的语序如表11所示:
表11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定语后置例词表
小茅坡营苗语定语居前的新语序如:
ma⁴⁴ ɕə³⁵ nɔŋ³⁵ ne⁴⁴ 站着的人
(助)站的 人
ɕoŋ³⁵ u⁵³ nɔŋ³⁵ qo³⁵ toŋ⁵³烧水的工具
暖 水的 东西
ʨi³⁵ pe⁴⁴ nɔŋ³⁵ a³⁵ ʨha⁴² 桌子旁边
桌子 的 旁边
qo⁵³ tso⁵³ ʨi⁵³ nə³⁵ 灶台前
灶台 前面
小茅坡营苗语定语可前可后的语序如:
ta³⁵ qa⁵³ qo⁴² pi⁵³ / qo⁴² pi⁵³ qa⁵³ 鸡毛
鸡 毛 毛 鸡
ja³⁵ pu⁵³/pu⁵³ ja³⁵ ja³⁵ 三姐
姐 三 三姐姐
苗语中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时,程度副词大多后置,多用“形+副”式述补结构表示。通过比较发现,矮寨和小茅坡营苗语均有程度副词前置、后置两种语序并存的现象,并且小茅坡营苗语还出现“副+形+副”形式。从程度副词的来源看,小茅坡营借自汉语的较多。如表12所示:
3.矮寨苗语和小茅坡营苗语在句式上有同有异。
被动标记矮寨用ʈo²²“着”,小茅坡营用ʦo²²“着”,二者是同源词,来自实义动词,其本义是“(打)中”。如:
bɯ⁴⁴ ʈo²² ne³¹ pə³¹ ʑa⁴⁴.他被人打了。(矮寨)
他 着 人 打 了
vu³⁵ ʦo²² ne²¹³ pə⁴⁴ ʑo⁵³.他被人打了。(小茅坡营)
他 着 人 打 了
处置句矮寨用kə⁴⁴“把”;小茅坡营用kɯ³⁵“把”或pa⁵³“把”,并多用汉语借词pa⁵³“把”。 kə⁴⁴“把”和kɯ³⁵“把”是同源词,来自实义动词“拿”。如:
te⁵³te⁵³ kə⁴⁴ qo⁵³ ʈe³⁵ pə³¹ tə²² ʑa⁴⁴.孩子把碗打破了。(矮寨)
孩子 把 碗 打破 了
v³⁵ pa⁵³/kɯ³⁵ ʦɔŋ³³ sã³³ te⁵³ pha⁴² ze²² ŋa³⁵ ʑɔ⁴².他把张三女儿惹哭了。(小茅坡营)
他把 拿 张三 女儿 惹 哭 了
苗语差比句固有形式为“主体(+标记)+结果(+标记)+基准”。矮寨差比句形式多样,既有固有形式和标记qa⁵³、ɳəŋ²²等,也有借自于汉语的“比”字句;而小茅坡营倾向于使用借自于汉语的“比”字句。如:
te⁵³ʨhĩ³¹qa⁵³ ʂɛ⁵³ ɳəŋ²² dʑɛ³⁵ ʨa³⁵ naŋ⁴⁴.小庆比他爸爸高。(矮寨)
小青 更 高 和 他们 父 的
te⁵³ʨhĩ³¹ pi⁴⁴ dʑɛ³⁵ ʨa³⁵ ʂɛ⁵³。小庆比他爸爸高。(矮寨)
小青 比 他们父 高
ve³⁵ pji²¹³ v³⁵ læ²² sæ̃⁵³。我比他更高。(小茅坡营)
我 比 他 更 高
表12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程度副词来源比较表
小茅坡营苗语与矮寨苗语有许多共同点,这些显示了它们的渊源关系。另一方面,小茅坡营“语言孤岛”的苗语脱离了本土的湘西苗语二百多年之久,在其独立发展过程中,在某些方面选择了与本土的苗语不同的发展道路,尤其是作为“孤岛语言”的小茅坡营苗语因为受到周边汉语方言——湖北西南官话的包围,并与周边汉语方言有着广泛的语言接触;所以,受汉语方言的影响较大,渗透较深,作为“孤岛语言”的小茅坡营苗语不可避免地产生音韵变迁、词汇借用和语法趋同等语言演变现象,而且发展演变速度往往比本土的苗语要快得多。
① 详见:《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概况》编写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概况》修订本编写组编,《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概况》,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7-8页.
② 详见:向国成主编,《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族志(重修本)》,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6-36页.
[1] 赵杨.小茅坡营村苗语的现状与变迁透析[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5(2):18-22.
[2] 袁鑫,何伟军,李家新.小茅坡营村苗语的发展现状、问题及对策研究[J].三峡论坛,2012(5):97-101.
[3] 杨再彪,等.小茅坡营苗语音系与董马库、吉卫苗语的比较[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4(1):5-10.
[4] 王辅世.苗语简志[Z].北京:民族出版社,1985:103.
[5] 杨再彪,罗红源.关于湘西苗语方言的土语划分问题[J].怀化师专学报,1999:80-82.
[6] 余金枝.湘西矮寨苗语参考语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
A Survey of the Isolated Island of Miao Language in Xiaomaopoying of Hubei Province
WU Xiuju
( College of Literature, Guizhou Minzu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Guizhou, China )
Xiaomaopoying, Enshi Prefecture, Hubei Province is the only Miao language reserve in Hubei Province. It is surrounded by local Chinese dialects and forms a "Miao language island". According to the local Miao family tree of Long and Shi, the land deed of Long and the historical data of the old population obtained from field investigation,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the Miao in Xiaomaopoying migrated from western Hunan and northeastern Guizhou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aking the Aizhai Miao language in western Hunan as a reference, through a preliminary comparison of the phonetic, vocabulary and grammatical features of Xiaomaopoying Miao and Aizhai Miao, it is found that the Miao languages of the two places have many similarities, but Xiaomaopoyingmiao Language is more influenced by Chinese dialects. It shows more obvious language evolution in terms of phonological changes, vocabulary borrowing and grammatical convergence with Chinese.
Miao Language in Xiaomaopoying, the isolated island of a language, language contact, language evolution
H216
A
1673-9639 (2020) 05-0085-10
2020-04-1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民族语言形态句法类型学研究”(18ZDA298);贵州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汉、苗语言接触与苗语语序变异研究”(2015zc045)。
吴秀菊(1986-),女,苗族,湖南凤凰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苗瑶语研究,语言类型学。
(责任编辑 印有家)(责任校对 张凤祥)(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