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古老的乡土中国接受了进化论的直线向前的时间观以来,“时间”就突破了圆形的循环的单一面貌,呈现出某种复杂甚至悖谬的状态。一方面,它让人不断地期望未来和进步,另一方面,在情感心理上又难以完全割舍过去,仍然希望能在过去——现在——未来的链条中获得某种稳定感。“故乡”的哲学意味即在于它能以空间的长久存在弥补时间的无情流逝,以记忆战胜遗忘,以熟稔自在克服未知的恐惧。对故乡的不舍、留恋与回返,既是回到那片具体的地理空间,同时也是向自由自在的心理空间和情感空间的回返。“故乡”的形象是在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感性与理性等多重关系的对照互涉中生成的。“唯有游离,才能怀乡”(牟宗三《说“怀乡”》);唯有逝去,才有追忆。对于有着悠久农业文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乡土之情总是與怀旧,与大地、母亲、童年、自然紧紧联系在一起,它既沉淀着美好温馨的回忆,也难免一切终成绝唱的乡愁,甘苦共生,充满了甜蜜的忧伤、轻烟般的惆怅。怀旧并不仅仅只是回忆或对往事的记忆,它是特定情境中对于过去的创造性书写,和当下的心理情感状态息息相关,就如卡西尔指出的那样:“在人那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印象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卡西尔《人论》)
在保康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活跃着一批回望乡村、吟唱乡愁的作家。刚刚热气腾腾出笼的《文学教育》杂志2020年第8期,隆重推出了“保康散文小辑”。十位作家从故乡的山水到民俗到人物,他们以各具特色的书写营造了一个山水可亲、风物宜人的故乡,寄托着现代人的精神桃源之梦。吕先觉《又见黄楸》是一篇由黄楸树引发的关于故乡情感记忆的散文,与故乡日常生活不可分离的黄楸既承载着作者对故土与童年的多重记忆,也折射出父老乡亲们对于生死大事的慎重态度,而其“不翘不裂,切面光滑,纹理通直,经久不腐”的材质更成为一种质朴无华的人格象征。“我独自静静凝视,一些类似液体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濡湿了我的眼角。我是知道的,这一棵又一棵或伫立于田边地头或掩映于无边苍翠的黄楸,已不仅仅只是一种树木了。”伊梦《我在童年养过的虫》对于大多数只能依靠电子屏幕去认知世界的城里读者来说,不啻是一则奇闻异谭,“我”童年养过的萌宠竟然是虫、鱼、鸟、兽,那是何其阔大、自由又神奇的童年乐园!芝麻虫、丁丁虫、土狗儿、蛐蛐儿、萤火虫、蚕宝宝、天牛、蜻蜓……仅仅是这些富有乡趣与童趣的名字就令人无限神往,更别说那些妙趣横生又精灵古怪的“养虫”经历了。法布尔《昆虫记》式的细致观察让人体察科学的严谨,这般不失赤子之心的活泼书写则给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会心一笑,足以涤除一切世俗的疲乏。严榕《晓苏老师的龙洞》融叙述、抒情、议论于一体,以“龙洞”为线索,追摄作家晓苏的精神源头,故乡山水的滋养,淳朴谨严的家风的熏陶,依稀可以辨别一位始终关注乡村变迁、富有责任感的作家的成长轨迹。孟娟《鸡冠河写真》和高明英《锅厂如今不产锅》分别以家乡一条普通的河流、一个普通的村庄勾连起沧桑的历史,赋予特定地域空间厚重的文化底蕴,也呈现出新时代乡村在精准扶贫、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等策略下的进步和生机。叶永存《游子心中更恋家》以自己离开家乡求学、从军、读研深造的心路历程,抒写人在他乡的恋乡情结。张道虎《回忆我的邪子嘎嘎》原汁原味的保康方言仿佛一扇神奇的门窗,直接连通了“我”与家乡亲人之间的距离,这是宽纵、亲昵的音乐,是为亲人与故乡招魂的声音。只要还有一个既是现实又是精神的家园可以追怀,我们的身心就还有一处安放之地,有故乡的人,永不孤单。
维系乡村日常生活的是人们在漫长的历史中创造、传承和积累下来的民俗文化。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和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巨大变革,使得沿袭几千年的乡村民俗文化在短暂的历史瞬间灰飞烟灭,其教化、调节的社会功能几乎消失殆尽,徒留令人喟叹的审美功能供人回味。魏群夫的《乡下匠人》、云万敏的《收割四月天》、张天堂的《老家的婚俗》分别记录了故乡独特的工匠手艺、农耕与饮食、婚姻仪礼,深入到文化的层面,为故乡的民俗文化留下一幅幅精彩的剪影。《乡下匠人》记录了和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木匠、篾匠、石匠、窑匠、铁匠、漆匠等各行各业的工匠手艺。昔日乡村家庭里主要的生产工具、日常器物,无不来自于匠人们的就地取材,“在乡下这方天地里,各色匠人借助大自然赐予的土、木、竹、石、水等资源禀赋,用勤劳和智慧经营生活,创造财富,锤炼技艺,成就行当,造福乡人”。作者在文中不经意间提到的由工匠制作的器物多达四、五十种,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于乡下无名匠人的赞美与敬意,是一篇匠人传,也是一篇器物志。《收割四月天》对记忆中“尝新”的饮食民俗进行了精彩的描述:清明前夕品新茶、农历七月半尝新米,那场面何其隆重与神圣!儒雅正统的爷爷、慈祥手巧的奶奶和一群兴奋的孩子们,各自的动作、声口、形象跃然纸上,那是一个长慈幼恭、岁月静好、万物莫不井然有序的伊甸园式的世界,怎能不让人久久怀恋?《老家的婚俗》完整记录了旧时的婚姻礼仪,对保康一带特有的升号挂匾仪式进行了浓墨重彩的介绍,兼具民俗采风的史料价值。那些融合了天文地理、历史传说、神话故事、四书五经等传统雅俗文化的颂词,不仅仅是对新人幸福吉祥、多生贵子的美好祝愿,其韵律、节奏与修辞也显示出民间口头文学的强大生命力。
散文是一种阅读的艺术,其语言修辞旨趣讲究练形、练音、练意,虽不似诗歌一样需要刻意推敲,但其语言形式的效果必然助长文本意义的丰富、蕴藉。就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指出的那样:“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真正的写作是“为情而造文”,而非“为文而造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小辑中的散文,因是情动于衷、不得不发而为文,所以大都讲究“要约而写真”,言辞不事雕琢,简要精练,却写出了真情实感。《收割四月天》的语言自然、干净,长短句交错,奇偶音节参差出现,根据文意自然形成轻重缓急、长短强弱的节奏,读来朗朗上口,具有音乐一般优美的旋律。如果说硬柴火、大铜壶、龙洞水、细瓷白碗烹制出来的清明茶,唤起的是读者似曾相识的感官记忆,那么作者灵动而又典雅的诗性语言唤醒的则是一种从感官到心灵的整体审美感受。“乡下匠人”的制作全靠一个个的动作来完成,文章语言的出彩之处也在于其动词运用的精准与传神。写木匠吊墨线,“墨线的顶头是一个铁锥子,‘嚓的一声,插在木头的一端,藏在墨斗里的线顺着木料牵直过来,拉紧了,用手一提,在木料上‘绷一下,留下墨水痕,作为锯、砍、刨的参照”;写篾匠破篾片,“层层用度篾齿削皮,直到削成又细又软的篾片,细如面条,软到拎起来,抖一抖,篾片在地上弹跳不已”。几乎句句不离动词,三言两语,就把不同门类匠人手上的绝活儿逼真地呈现出来,可见作者平素善于观察并涵泳万物的深厚功底。里尔克从罗丹的雕塑学会了如何观看万物,像罗丹从石头里雕刻出各种人和物的神态那样,他从语言里锻炼诗句,体现各种人和物的真实存在。完成度高的技术就是艺术,艺术本质上是相通的,作者把握了手工匠人制作过程的精髓所在,其以文字为媒介的写作也无不体现出那一颗虽苦心经营却又宛若天成的“匠心”。没有读者能抵挡那些经过美妙修辞组合的文字散发出来的无穷魅力,它使散文自带一种迷人的光晕。就如余光中所说的那样:“我所期待的散文,应该有声、有色、有光,应该有木箫的甜味,釜形大铜鼓的骚响,有旋转自如像虹一样的光谱,而明灭闪烁于字里行间的,应该有一种奇幻的光。”(余光中《左手的缪斯》)
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怀想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如何在对故乡的追忆中克服主观情感对乡村真实面貌的遮蔽,将智性之思与乡土之情、诗性之美更好地结合起来,使乡土散文写作兼具情感慰藉与社会反思的功能,从而留下我们这个壮阔时代的真实面影,这是每一个写作者、思考者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期待保康作家群在这条没有止境的道路上提交越来越精彩的答卷。
王海燕,文学博士,评论家,湖北文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