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拳法

2020-11-09 04:08王东海
啄木鸟 2020年11期
关键词:霍家麻子村主任

王东海

“霍麻子回来了!”

四十六岁的老殷,站在三公里外,给即将六十岁的老张,打来求助电话。

“老张,老张,霍麻子回来了。”

老张接到电话的前三秒,正像一条六十岁的藏青色毛毛虫,穿着警服弓着腰,钻在一块刚刚初春返青的菜地里呼哧呼哧挖掘着。接到电话后,老张就像孙悟空听见猪八戒说:“大师兄,不好啦,师傅又被妖怪抓走啦!”他像猴一样原地弹跳,整个人都直挺挺地杵在菜地上,呆呆地杵了许久,远看,就像一个插在菜地里套着褪色警服,用来驱鸟的稻草人。稻草人在一瞬间想到些什么、回忆起什么,他心中的波澜有多么翻涌壮阔,只有马上六十岁的老张知道。老張缓了许久才缓过来,他问:“霍麻子——真的回来啦?”

“真的回来了,我正要去拉架呢。”

老张叫张银军,二十年前,他从营长位置上退下来,转业回老家,进了公安,当了民警,而且是在县城南三环边上的派出所里当民警。二十多年前,这座叫丹阳的县城还只有东南西北,没有啥东三环南三环。南三环在地图上,还只是一个远离县城的小村子,叫横塘村。横塘村与稻田相接处,有一个鸟不拉屎的派出所,叫横塘派出所。横塘派出所背靠村落,面朝稻田,稻田特别大,像一片绿油油的海,秋风吹来时,金黄色的海涛一浪接一浪,不禁让人想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但这样的诗句偶尔吟诵一句还挺怡情,天天吟诵就是一种负担。比如老张,不知不觉就面对“大海”二十年。派出所往南看是绿油油的稻田,往北看是破矮矮的老屋。过去人傻事少,天一黑村民们全都进屋开灯,宅家里看电视。傍晚灯火缥缈,天光暗淡,雾霭般的暮色,笼罩着派出所和村落,稻田里蛙声起伏。整个派出所也没几盏灯亮着,大院子显得阴森,老张从那时起就住在派出所值夜班,三天一个夜班,雷打不动,二十多年风吹雨打雷劈,一晃就都过去了,就像人生。

老张拎着一捆青菜,往所里走。他要给所里包饺子。地是他自己开垦的,肥是他自己拉的,菜是他自己种的,也算纯天然无公害了。派出所门口的这块空地,早几年前就被老张盯上了。盯着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派出所门口的一小片空地,老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一铲子下去,变成菜地了。只要他值班,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洗菜剁肉,包饺子给兄弟们吃。每次包很多,吃不完就冻冰柜里,下次他值班,继续煮了吃。新来的所长是个小年轻,看不惯,说老张不务正业。可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一个县城郊区的派出所,放个响屁都算大事,还能有啥大事,每天超不过十个警,还净是些家长里短鸡飞狗跳邻里对错。办案队长是从主城区的一级所调来提拔的,本想施展下拳脚,抓几个小偷。哪知等一个月愣没等到小偷。可能小偷都去城里偷东西了吧。现在小偷也讲时髦了,当然要去时髦的地方偷。老张马上要退休了,白天出出警,社区里晃悠晃悠,该办的事儿办完,晚上真没啥可做了。小年轻还好,一到天黑就窝在宿舍联网打游戏,老张能干啥?于是就培养出种地、包饺子的爱好,也算是健康夜生活。老张总给兄弟们包饺子,兄弟们都喊他“劳模”。一辈子也没评上个啥模,没想快退休了被评了个“所级劳模”。每次被小年轻喊劳模,老张都乐呵呵地说:“啊呀,这群众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

老殷叫殷华新,他至今仍深深记得,第一次见霍麻子。霍麻子是个狠角色。快六十岁的霍麻子,光着膀子敢跟村主任吆喝。那年老殷四十多岁,也是军转回来的,刚从其他派出所调到横塘派出所。上午刚报到,下午就被喊到村委会去解决纠纷了,遇上这个久负盛名的刺头,还是老刺头。村主任是人民公仆,知道这样的人民惹不得,犯难了就报警,反正有警察去收拾。可这事儿要摆在几十年前,村主任手下的治保主任就能轻轻松松搞定,红袖章一戴,放嗓门儿一震,呼啦啦率一帮人马,冲过去能把霍麻子吓尿了。他霍麻子还敢在村委会里造次?笑话,给他三个胆儿他也不敢。可现在年份不同了,村治保主任的嗓门儿没那么大了,群众的身份地位和幸福感也不同了。这就像窖藏的年份酒一样,年份不同价格不等。霍麻子现在不但是人民群众,还是将近六十岁高龄的人民群众,他今天就来村主任办公室造次了,你村主任敢把他怎样?幸福的霍麻子患“三高”多年,只要他不高兴,随时随地可能死在村主任的办公室里,让你村主任有理说不清,赔出三代人的棺材本。啊呀,想到这儿,村主任真有点儿胆战心惊,忙对殷警官说:“明天我要在我办公室里也装个摄像头,现在这村主任也算是高危职业啊。”

老殷把警车停在村委会大门口,浑身上下绑着警棍、辣椒水、手铐、对讲机,打开肩头的执法记录仪,走进村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见霍麻子正坐在村主任的“龙头交椅”上,一副你爱办不办、不办也得办的模样。

村主任见到殷警官第一眼,就开始倒苦水:“现在的村主任不好当啊,过去的是爷,现在是孙子。”

霍麻子啪啪地拍着村主任枣红色办公桌挤兑道:“你那年龄怎么能当孙子,最多可以当我儿子。”

“唉,你看你看,年龄大就可以随便骂人吗?”

“我怎么骂你了,你四十,我六十,我是不是你父辈儿?”

“唉,殷警官,你到底管不管,我都成儿子了。”

轮到自己登场了,殷警官忙说:“哎呀主任,你严重了,霍老伯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霍老伯您来,您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霍麻子瞥一眼殷警官,激动地站起来了:“新来的?”

老殷腆着笑脸道:“对,新来的,刚调来。”

“来抓我的?”

“您看这怎么说的,我怎么是来抓您的呢,这不是有人报警了我才来的嘛。”

“你不就是村主任搬来的救兵吗,你不是来抓我的是来干啥的?”

“我是来主持公正的。”殷警官说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一句话。

“公正,你懂啥叫公正?”霍麻子又坐下了,“我坐他这个位置正不正?”

“啊呀霍老伯,你看你,我哪知道你坐得正不正,但你有啥话说出来,我保准把事儿给你办正了。”

霍麻子用两个手指头将一张纸推向殷警官说:“老村主任的签字,新村主任居然不认,还说我不讲理?”

村主任扯着嗓子喊:“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村主任了,我怎么认?你咋不弄个建国前的合同来让我认呢?”

老殷拿起那张泛黄的白纸,边都磨烂了,也不知藏了多少年,折痕处都快断裂了。纸上画了一个简图,写着土地区域划分,落款处潦草地签了一个名:刘刚。

刘刚是很早以前的村主任了。很多年以前,在某个冬日暖阳的中午,老村主任刘刚还没坐上轮椅,还坐在村委主任的“龙头交椅”上,吮吸着霍麻子递来的香烟,边吸边签字。许多年过去了,岁月像一个傍大款的少妇,把刘刚像晒鱼片一样吸干了,刘刚已经变成枯萎的刘老头儿,老态龙钟、不能言语,整日目不转睛、口角流水地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摇头,摇着晒太阳呢。世事纷争与他再没关系了,他倒活得消停,可他哪里晓得,霍麻子在许多年后翻出来这张签字的纸,如得圣令。

而老张与霍家父子的关系就更特殊了。就像哈雷彗星与太阳系的关系,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也不知来来回回相互交集多少次了。老张与霍麻子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的霍麻子只有四十来岁,浑身肌肉疙瘩,放现在光凭一身腱子肉,就可以给漂亮的小妹妹当个私人健身教练。但在过去那个年代,浑身腱子肉的人,基本上都去搬砖遛瓦盖高楼了,灰头土脸的,忙着建设四个现代化呢。二十年前的老张还是中年张,也四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脸洗得白白净净的,还没有成为油腻大叔。中年张刚刚正营职转业回到故乡。那年刚好是世纪转折点2000年,记得当时有很多传言说地球要在2002年爆炸,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中年张,就要面对两年后地球爆炸的世界末日,可想心理压力有多大。他为了维护世界和平,选择了当一名警察。从此,每天穿着警服,骑着自行车,有人报警了,就猛按车铃,一路猛蹬,车轮像风火轮一样咕噜噜转,顶着风往村里跑。远远地望见老霍和霍麻子抡着拳头在对打,也不讲究章法,打疼为止,像一场村委会组织的小型民间拳击赛。中年张扔下自行车,像裁判一样冲上去拉架,搁在中间,被不懂规矩的拳击手打了好几拳。“为个啥,为个啥,后年就要地球爆炸了,你们老子儿子还干仗,有没有一点儿大局观,有没有一点儿人类观?”老霍累得呼哧呼哧,没占到便宜,涨红着脸说:“老子要让这孙子提前爆炸。”说着就要去抄家伙,张警官害怕了,忙拦腰抱住老霍。等后来拉架的次数多了,慢慢熟悉了,他才懒得去抱呢。这都是老霍的套路。警察没来的时候,老霍都是皮肉摩擦;警察一来,老霍就开始喊着闹着要抄家伙。他拿起刀试试,放下了;再拿起锹试试,又放下了。反正就是找,却总找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家伙。中年张上前抱着老霍的腰,嘴里喊:“霍麻子霍麻子,你大小也算个村干部,就不能让着点儿你爹?”

四十来岁膘肥体壮的霍麻子,站一旁说:“我已经不是村干部了,我现在是平民,大家平起平坐,他也不是我爹了。”

打小,霍麻子就靠膘肥体壮,再加一双硬拳,从小打到大,占尽了便宜,在村里就没吃过亏。虽算不上恶霸,也绝不是善茬儿,欺负过善人,不屈从恶人,他要走的道,绝不轻饶挡道的,一人独来独往,天不怕地不怕。这样一个神物,要放古代,算一员壮士;要放战争年代,可能成为烈士;要放到现在,早被当黑恶势力灭了。霍麻子小时候老霍还夸:“我那小儿子胆儿大,见谁都不怕,没人能打过他。像我,长大了不得。”可真等长大了,又骂:“这龟儿子,当初我咋不打死他,现在连老子都敢打。”

上世纪八十年代,二十多岁的霍麻子扛着锄头春风得意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碰上一个真正作恶多端的村霸,二虎争斗,一下闹大,两人都被关进去,判了幾年。村民们却欢呼雀跃。傻不愣登的霍麻子,用玉石俱焚的方法,也算为民除害了。出狱后,麻子也不知使了啥法,是自己求上进,还是村委会量材而用,反正霍麻子在村里谋了个小差,没编没制的,帮着村委会干点儿跑腿活儿,哪知还得了众人的捧,见面都喊他村干部。帮忙帮出了好,不知咋的还在村道边弄到块地,盖起房子做起生意,可好日子没过几天,老婆就闹着和他离婚。夫妻一场不容易,霍麻子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不知是心比较狠,还是脑比较梗,反正一甩手把整个店铺白白送给前妻。前妻可不傻,转头就把店卖了,卷款无踪影。从此,不惑之年的霍麻子走上了风雨飘摇路。但身板儿像一副铁板儿的霍麻子,自己尚无命运的觉醒,他像一年年黄了绿、绿了黄的野草,蓬勃地迎来第二春。他再寻了个老婆,没房住,那就搬回老屋,要分老霍的一间房。从此就像大水冲毁龙王庙,吐血的龙王要治水了。

老霍有三间瓦房,两个儿子,大霍小霍,小霍就是霍麻子。按理说三人三间房,一人一份,和平共处,皆大欢喜。但老霍不欢喜。打小看霍麻子聪明,可长大了越看越傻,自己店铺白送给前妻,最后孤苦伶仃无处安身,老霍恨得差点儿咬舌自尽。现在这个畜生又来盘算老屋的几间房,这是要图谋老霍的棺材本啊!霍麻子也恨老霍,儿子有难,爹见死不救,算个啥爹?按理说分家产我也有一份,为啥不能给我一个屋?老霍说老子还没死呢,等老子死了你再来分家。霍麻子说你那身板儿硬的,啥时候能死,你不死难道要我等死?两人就为房的事,从此走上不归路。没事就闹腾,不是对骂,就是对打,风雨无阻,日夜不停,可以说,横塘派出所一年的报警量,有半壁江山都是这对父子贡献的。

至于大儿子大霍,一脸的面瘫样,看着傻不愣登、老实巴交的,可每次父子干架,他啥事儿也不干,只干一件事——报警,然后若无其事地观望。别说还真巧,每次都是轮到中年张值班。中年张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地问大霍:“你家那个电话啥时能欠次费啊?每次你爹和你弟开干,你拉架不积极,报警挺积极,你咋就不能拉一拉呢?当我是你家三儿子呢?”大霍也快五十的人了,看着面瘫相,其实诡计多,嘴巴还刁蛮。大霍说:“唉,张警官,别把自己抬高身价啊,啥三儿子,你是人民的公仆,最多算我们家的一个仆人。”这话怼得四十来岁的张警官快气吐血了。如果大霍不报警,中年张就当没看见,让爷儿俩尽情地打,最好打死一个算一个,免得整天闹腾,没完没了。可人家大霍每次都很积极地报警,张警官作为人民公仆就不能不管,万一打死了,霍家总动员,告你中年张出警不及时,没有及时制止纠纷,让你赔个家底精光。而大霍敢不拉架,因为他拎得很清,自己又不是公仆,就算眼睁睁看着爹和弟打死了,法律也不能把他大霍怎么样。最好是两人同时over(完蛋),房子都归他。大霍拎得清,静坐看风云。中年张就倒血霉了,一次两次三四次,白天傍晚大雨夜,从骑着自行车出警,到开着摩托车出警,最后开着小轿车出警,多少年下来了,连镇政府的旧楼都拆旧换新了,霍家三宝依然以报警为乐。这似乎已成为霍家父子调剂生活、活动拳脚、锻炼身体的一项竞技运动了。中年张今天劝和,明天拉架,后天调解,每次都是劝和没几天,又翻脸不认账。所长说,去跟他们讲道理啊。唉,咋就没讲个道理。这霍家三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尽拣对自己有利的说,父子三人的事,哪有道理可讲。霍家就像长年反复发作的痔疮,时好时坏,不定期发作,痛痒难当,还无药根治。中年张想方设法,好说歹说,说服了老霍,把一间房分给霍麻子,好让霍麻子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可安生了一段时间,住一个大院里的三家人,又为别的事儿相互挤兑,不闹就不消停。

老张昂头站在院子里,望着屋顶的霍麻子,思谋不出他为啥哭,这哭腔不像年轻时的霍麻子。年轻时的霍麻子打死也不会哭,太丢人了。可现在这是咋的了,霍麻子都哭上了。“霍哥,你别哭啦,咋跑屋顶上去了呢?霍家拳法升级了,要到屋顶上练了?”

“练个屁,我苦啊,心里苦啊,没一个人理我。我也不知哪个千刀杀的,举报我盖房子,哇——张警官啊——”

老殷对老张说:“张哥,我怎么感觉好像你死了?”

“唉,这霍麻子折腾了我半辈子,没折腾死我,这是要哭死我啊。哎霍哥,你别哭了,有事儿下来说嘛,谁举报你,我去找他算账。”老张像哄小孩儿一样把霍麻子哄下来。霍麻子哆哆嗦嗦地往下爬,老殷看着担心,忙喊:“老霍你看着点儿踩,别一脚踩空了,霍家拳法就绝后啦。”

霍麻子被举报,消停了几天,见没动静,又偷偷盖,又被举报。举报几次后,霍麻子老实了,房不敢盖了。

可霍麻子老婆不老实。都说女人有第六感,而且很准,霍麻子老婆隐约感到,是大霍在举报。她的感觉是对的,但她没凭没据,不好乱讲。她气不过,就想法子撒气,大霍家不敢撒,就撒老头儿身上。这婆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长木杆,很长很长,叫人都搬进院子,木杆一头刚好压在老霍每天上厕所的小路上。老霍家不似楼房,厕所不在家里,而在院里,九十岁的老霍每天都要反复从这堆杂乱的木杆上艰难地踩过去,爬坡过坎、跋山涉水,只为了一泡又一泡的尿。终于有一次,老霍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原本计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归隐于村头小广场、一心致力于看大妈跳舞的老霍,被这一跤摔得屁股生疼,心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几月不能出门,骑车奔赴小广场与那群大娘大妈嘣嚓嚓嘣嚓嚓,想想就心疼,一心疼就起了杀心,非要剥了霍麻子老婆的皮。霍麻子刚好不在家,霍麻子老婆与老霍打起来了,大霍赶紧报警。大霍在电话里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吓得老张、老殷屁股冒烟赶来,心想两个老人可别打死一个了。哪知到现场一看,说“打”很不准确,两个年迈的老人,一个六十,一个九十,在院里推搡来推搡去,彼此行动迟缓,像慢动作回放的恰恰舞,嘣嚓嚓,嘣嚓嚓,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相互谦让,别说打死个人,想打死一只蜗牛都难。老张望着这一幕,忽想起二十年前老霍与霍麻子的那场村办民间拳击赛,蓦地心中莫名生起一股悲伤来。唉,看来两人是真老了。他们老了,自己也老了,这一辈儿人都老了。时光消磨人可真快啊。

老霍看张警官来了,喊着要跳河。大霍抱着爸爸哭喊:“爸啊,你可不能跳啊。”大霍现在也懂得拦他爸了。拉开了架,老殷拽着老霍去说理,老张带着婆娘去说理,保持距离分开劝说。老霍要赔偿,不赔就跳河自殺。婆娘就不赔,让老霍去跳河好了。老殷和老张交换信息,再交换说服对象,一顿忽悠,尽挑好话,挑双方都满意的说,像战争谈和一样博弈。霍麻子回来了,老张又去忽悠霍麻子,这是最关键的。“霍麻子你得掏钱,你老婆打了你爹,你赔你爹五百块,就当孝敬老人买营养品了。你看啊,你平时想给你爹买点儿好吃的,不还要找个理由说服你老婆吗?现在多好的理由啊,把钱给你爹也算一份孝心。”霍麻子一听,这个在理,赔我爹五百。似理非理地一顿搅和,事儿摆平了。老张、老殷开车回所。后半夜,霍麻子又报警了,说他老婆要自杀。这何止是鸡犬不宁,简直就是鸡犬升天,老殷、老张也快被折腾得要升天了。刚安抚得老霍不想自杀了,现在儿媳又要自杀。迷糊的老殷拎着单警装备,边上车边说:“都自杀都自杀,我也去自杀。”老张从自己办公桌下拎了一盒牛初乳,二百来块钱,所长给他的,他也不爱吃,扔桌底下没带回家,今天可派上用场了。老殷一进门就是个大黑脸,大声喝问寻死觅活的婆娘:“你拿警察玩啊,真不想活就早点儿死,别一会儿一折腾。”一顿臭骂反而让婆娘的哭声减弱许多,但仍劝不住。婆娘自觉丢了人,她不是要寻死,她今天是必须寻回张脸来。该老张上场了,老张是唱白脸的,跟老殷一黑一白,像穿梭在阴阳两世的黑白无常。老张和颜悦色拽着老婆子说:“老嫂子,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可咱们年轻,和一个九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斗啥气啊,指不定哪天他就送火葬场去了,你跟他斗气,不值得。咱不能气,咱要好好活着,快快乐乐活着,眼睁睁看着他咽气,那多痛快啊。给,我给你带了点儿补品,好好补补,我这是纯进口的,八九百块钱呢。”本来哭声渐弱的老太婆,自觉占了便宜,斜眼瞥着牛初乳,哭着哭着就停了。

回所的路上,老张和老殷坐在警车后排,迷糊着睡着了。两个中老年男人从凌晨三点折腾到凌晨四点,该说的话都在霍麻子家说尽了,再也不想跟任何一个活物用人类语言多交谈一句。人类是最会折腾的物种。老殷闭着眼,又想起第一次见霍麻子时问他,“你懂个啥叫公正”?过去老殷总觉得自己懂公正,公正不就两个字吗,多简单,一白一黑,一对一错。可今天他忽然有点儿不懂了,霍麻子家,从白天折腾到晚上,把老张从四十折腾到六十。啥叫公正?霍麻子、老霍、大霍这样不讲理的人,你能说哪个对哪个错。啥叫公正?他们一家这样折腾老张,对老张公正吗?而老张闭眼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这一生还没到头儿,但也差不多了。六十岁往后的岁月,都是活一天赚一天,一辈子当警察操劳,累下一身病,意外随时会发生。张银军,嘿,这名字有意思。军,军人;银,银色警徽。我这一辈子就注定要干这两个活儿,警察和军人,都被我爹算到了。老张忽然开心地笑了,笑中带着一点儿苦杏仁的味道。

疫情暴发期间,老霍家分外平静。老张和老殷挨家挨户排查外来人员,路过老霍家,想进去看看情况。一个月没报警了,这不正常啊。都那么老了,别不是突发疾病都死家里了吧?这么一想挺担心的。敲门打探,哪知霍麻子戴着口罩,站在院里的砖垛上,门都不开,高高在上地喊:“张警官,我们家没外来人口,不用问,你去别家吧。”

“霍哥,你站那么高干啥?快下来开门,好久没来你家了。”

“来什么来,别来!你整天走街串巷的,要感染你最先感染,你别进来!我现在属于易感人群,你别来祸害我啊。”老张和老殷隔墙,望着砖垛上高高在上、戴着口罩的霍麻子,面面相觑。过去不想来老霍家,老霍家天天报警喊他俩来。今天突然想进去坐坐吧,还吃了回闭门羹,真有些不适应。以后要天天都这样,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这几个月来,老张和老殷没休息一天。天天要排查、防控、教育、盯人,一户户敲门检查、询问,而自己会不会感染、啥时候感染,全靠命。家里还有老有小。为了防止意外,两个人干脆家也不回了,天天睡所里,要死死一个,不能死全家。终于一级响应降为三级,春天的花儿开始绽放,工厂开始复工复产,老霍家也开始复工复产了。快三个月没回家的老张、老殷,刚下班躺一会儿,就被报警电话惊醒了。老霍家开始复工复产了。霍麻子和好水泥,又想在院子里盖房子,老霍不同意吵起来了。老张、老殷戴着口罩去劝和,哪知双方互不相让,吵着吵着就战事升级,都摘掉口罩互吐口水,我呸,我呸,我呸呸,吓得老张老殷赶紧后退三尺大喊:“飞沫传播病毒——飞沫传播病毒——”把双方拉开十米远,待稳定情绪,老张和老殷又唱起了双簧。“吵什么吵,他都九十岁的人了,再过个年说不定就没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爹,珍惜啊。”“闹啥闹,他是你六十岁的儿子,再过个年说不定就没了,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十岁的儿子。”九十多岁的老霍,交流起来是越来越困难了,他那耳朵时好时坏的,说他喜欢听的,他就耳朵挺灵;一说他不喜欢听的,他就开始变聋。调解纠纷四个字——谁知苦衷。

老张和老殷像两个艰辛的传教士,一碗一碗心灵鸡汤猛灌,才让老霍与霍麻子喝得饱饱的,暂时不会再闹腾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说多年前法院已经判定这片院子由三家均分,但三足鼎立难分伯仲,“边界纠纷”战火不停。这一闹,把村主任也闹来了。过去村里这家吵,那家闹,村主任只要拿起电话报个警,烂摊子都由警察去收拾了。可目前,全村人都在同心合力抗击疫情,老霍家这样闹,万一闹出个事儿来,村主任也官帽不保啊。村主任来了,和老张、老殷商量对策。“老张啊,这老霍家不能总这么闹啊,把你一辈子都闹进去了,再闹老殷一辈子?万一闹出个大事儿来,老殷的官帽也要丢哇。”村主任没说自己的官帽子。可老霍家闹了一生一世,还真就闹不出个大事儿来,清官难断家务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闹来闹去闹不清。难道这俩父子一辈子就冲他老张来闹的,这叫什么事儿呐,我老张一辈子咋就遇上了这父子俩?是我命苦吗?老张叹口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老殷说:“你在这个村会遇见霍麻子,你到下个村会遇见王麻子。谁一辈子还不会遇见几个这样的人?”

老殷说我有个法子,从根子上解决。把大霍的儿子,也就是老霍的孙子从外地喊回来,让孙子从中斡旋,说服老霍、大霍、霍麻子三家谈和。再把全村所有活着的老村主任都喊来,把这个院子的来龙去脉、如何划分好好地理一理。对,把村里的乡绅也喊来,主持公正。上次法院不是判了三家分院吗,他们三家不出钱,你村主任出钱;村主任不出,我出。一定要把院墙修起来,划清边界,井水不犯河水。老殷激动地说完计划,老张点头。还是小年轻脑子活,就按你说的来。老殷激动地搬救兵,孙子爷爷爹、好几任老村主任、乡绅、老邻居,统统喊到老霍家的大院子里,间隔一米坐椅子上,地儿大、通风。老的小的都戴口罩现场办公,这么多人就为一件家事而来,特别符合“兴师动众”这词儿。你一句我一句,几十年的老账都翻出来了。既然俩老头儿都不讲道理,那就今天把道理好好掰扯掰扯,说得老霍没话说,说得霍麻子肯认错。老殷拿着树枝现场画线,定了啊,就照這个砌墙,谁也不准反悔啊。老殷还拿出三台执法记录仪,多角度全方位摄像“取证”,直到签字画押,看你们父子三人谁还敢再反悔、抵赖。现任村主任也高兴,墙盖起来,把院子收拾干净,下次文明村评比,不会再因为老霍家扣分。这场盛大的调解仪式,以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们的合影告终。

第二天上午,老张来到公安局,领了一个红本本,写着“退休证”。疫情期间,也没啥仪式,就给发了一个银色的圆盘,上面刻着一个银色的盾牌,凸印了几个红字:从警二十年纪念牌。领完这些,他就正式退休了。二十年的从警生涯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好像啥也没干,又好像啥都干了,干了好多,反正挺累的。这下可以彻底消停了,轻轻松松地,回家跟老伴儿出门逛街,想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想啥时候逛就啥时候逛,不用担心报警电话了。

刚跟老伴儿打扮好了要出门,大霍就给老张打来电话了。大霍不知道老张今天退休了,他依然报警。这么多年,他报警都不打“110”了,有啥事就直接打老张的手机。老霍家又出事了,昨天好不容易说和,墙还没砌呢,今天就为几块砖报警。老张马上给老殷打电话,赶紧去控制住,今天就喊泥瓦工来砌墙,咱俩这几天轮流蹲他家,盯到墙砌好为止。化半天妆刚准备出门的老伴儿不悦了,说你都退休的人了,还瞎操个啥心,俩老头儿死了也跟你没半根毛关系了,这一天天鸡零狗碎的,半辈子净忙了些啥啊。老张紧揪的心豁然开朗了,对啊,自己退休了,现在是老百姓,不是民警了,我还瞎操这份儿心干啥啊。管他的呢,出门逛街去。锁了大门开车出院子,刚开到半路,又纠结起来了。你说不管吧,大霍的电话都打来了,万一老霍吵着吵着脚底一打滑摔死了呢?万一心脏本来就不好的霍麻子,气着气着一口气上不来气死了呢?折腾了一辈子,就像一位老父亲要照看自己两个顽皮的娃儿,又气又爱,还真放心不下这俩货了。老张又一次对媳妇说:“你先去逛吧,我去老霍家看看情况。”

老张开车送媳妇去商场。来到镇里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年前在修路,修到一半停了工,至今还没修好。路上全是小汽车,堵得满满当当,车像秒表一样,一点一点往前挪,还此起彼伏地鸣喇叭。都没有耐性,都在催着赶路,仿佛老年人突然动脉梗阻,血小板们都急着要给大脑运送氧气呢。老伴儿嫌慢,嘀嘀叨叨下了车,戴着口罩独自步行去逛商场了。

在一片红灯闪烁中,在一片车笛蜂鸣中,老张独自坐在车中,忽然记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条街,还没这么宽,也没几个店。镇里每次办庙会都选这条街,小红灯笼挂满街,各式各样小商贩,在两边摆地摊,不上档次却热闹非凡。老老少少熙熙攘攘,看猴子表演,瞄枪打气球,举棉花糖套圈。虽然都是些地摊货,可大家仍精心挑选,货比三家,终于买一个称心如意的,提着乐呵呵回家,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那些年逛庙会挺时髦。那些年张银军也刚转业回来,跟着派出所其他民警、辅警,一起混杂在人群间,既逛庙会,又维护治安。体格彪悍的霍麻子也来逛,逛一半就和人家外地货郎吵架,张银军跟着即将退休的师傅老刘,被众人围观着劝架调解。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马路两边的店全是新盖的三四层楼,庙会也许多年不办了。因为镇里盖起一座多功能大型商场,名牌衣服游戏厅、饭馆酒吧电影院,啥都有,镇里年轻人也再看不上那些土里土气的地摊货。这条街上,老一辈人忽然都寻不见踪影,而师傅老刘退休后没享几年福,就患病升天。来商场消费的时髦人,还是红男绿女,却已经风水轮流转,转到了零零后,还个个都有车,红男绿女们开着小汽车来逛街,这小镇居然也会堵车了。

坐在缓慢行驶、即将被报废的黑色破旧桑塔纳驾驶座里的老张,面对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拧开收音机的音箱。阳光穿透前窗玻璃,照射到硬塑料质地、严重老化的中控台上,在前窗反射出一片白光,车厢里漂浮着的许许多多尘埃,忽然都现了形,细细小小,密密麻麻,仿佛无数个记忆中的人,仿佛无数个处理过的警情,悬空在记忆里,轻盈又沉重。老张从浮尘中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到了不同年龄段的霍麻子,看到了入土前的师傅老刘,看到了太多无足轻重的过往。这一辈子,咋一晃就过去了呢?已经毫无音色可言的车载破旧老喇叭里,李宗盛正用一副老烟枪的嗓子在唱:“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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