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肖展站在灵堂门口,距离棺材不超过十米。死者林墨寒的照片放在棺材上方,照片中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所有正在鞠躬的人,仿佛对于这仪式不屑一顾。
肖展只见过林墨寒一次——他曾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虽然最终杀人嫌疑被排除,但肖展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为林墨寒擅长撒谎,也擅长圆谎,对于警察和法律缺乏信任与敬畏,处处防得滴水不漏。几天前,林墨寒在人迹罕至的荒郊小路上出了车祸,尸体被放置整整一夜,肇事者至今未找到。
林墨寒的女友沈玫清此时正与林墨寒的母亲周静站在一块,两个女人的背影看起来最为悲痛——她们却不得不撑到仪式的结束。肖展认为,中国式的葬礼其实对于活着的亲人来说貌似一场酷刑,他们不得不疲于忙碌,忙着收殓尸体,忙着告知信息,忙着迎来送往,忙着一切与悲痛无关的琐事……但这酷刑实实在在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使得他们不必将自己时时刻刻沉溺于痛苦,以致溺毙在某个牛角尖里,于是最终他们走出疲累,也就可以继续往前走。
肖展走到签名簿前,偷偷拍下了照片。沈玫清发现了他,原本以为她会毫不客气地来下逐客令,因为沈玫清对肖展的态度一度是排斥的,但此时的她,却很有分寸地表达了感谢。
“我到现在才明白,还有肯尽职的警察,我应该感到庆幸。”沈玫清看了看四周的人,嘴角露出些许鄙视的笑意,居然和遗照中林墨寒的神情如出一辙。
“等墨寒的事情办完了,我想跟您约个时间谈一谈,”沈玫清忽然压低了声音,“关于您调查的那桩案子,有些资料可能对您有用。”
“我随时都有时间。”肖展连忙说。
沈玫清没有再说话,这时,一个高个儿男子朝他们走过来,长相与林墨寒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面相更和善些。肖展想起来,这人叫林先城,是林墨寒的老板——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林墨寒的堂叔。
林先城朝肖展点点头,然后对沈玫清低语道:“我们这边商量个事,你最好也来一下。”
沈玫清向肖展微微倾了倾身子,说道:“抱歉,不能送您了。谢谢您能来,有心了。”
相较于之前他见过的沈玫清,这种感觉是陌生的。肖展愣神的工夫,沈玫清已经跟着林先城朝西南角站着的一圈人走去,林墨寒的父母都在其中。
肖展磨磨蹭蹭地往大门口走,不时有一些只言片语落入他的耳中。基本上都是葬礼上的场面话,还算有用的信息是他听到几个人在议论说,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打算把林墨寒的事故列为工伤处理,林家也将因此获得一大笔抚恤金。议论者中很多人都是林墨寒的亲戚,先城公司是个家族企业,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高层都有血缘关系,这种公司的优缺点都非常鲜明:被利益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表面上默认是个整体,内讧时六亲不认,外扰时却也能团结一致。只要不伤及自己那块肥肉,规则不过是过眼的风景,看看就好。
肖展在纸上写下林墨寒的名字,又在林墨寒名字的旁边写下“苏祥”,他在它们之间无意识地划了一个大于符号:苏祥是一个小人物,父母双亡,高中未毕业。北漂两年后一事无成地回到家乡,做了搬家公司的司机。活多时还得兼职苦力,每月七八千的辛苦钱。没有老婆孩子,仍然花得精光,死时还欠了一屁股的麻将债。
苏祥被搬家公司的同事兼室友贾量发现死于楼梯间,颈部有明显的勒痕,死亡时间约在5月10日凌晨四点左右。虽然死者的手机和财物均被拿走,但种种迹象显示,這并非是单纯的谋财害命。
苏祥在5月9日晚十点曾单独送了一把沙发椅到林墨寒的私人住宅,这个时间后到次日凌晨,便再没有人见过苏祥,所以林墨寒成了最后一个见到苏祥的人。由于林墨寒的奥迪车在凌晨四点半被监控拍到出现在苏祥出租屋的小区附近,警方自然要将林墨寒列为嫌疑人。然而,林墨寒提供的不在场证据却力证了他的清白:凌晨四点到四点十分,林墨寒在工商银行的自助取款机前提取了一万八千元现金——有银行监控录像为证。林墨寒给出的解释是,他当夜心情不好,于是开车出门散心,后来因为肚子饿了,便准备在附近唯一还在营业的某餐馆吃些东西,可餐馆老板不能移动支付或是刷卡,他不得已才去了附近银行取款。至于为什么取了一万八千元这个数,林墨寒表示,只是为了多些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肖展皱着眉头在林墨寒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苏祥之死与林墨寒之死相隔仅十天,两人同样死于凌晨,同样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从交通部门同事给出的资料来看,林墨寒是在徒步穿越马路时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撞倒的,车子碾过他的身体后又加速离开,现场没有停车、下车的痕迹——表面上看是性质极为恶劣的肇事逃逸,但除了肇事车,也没有其他车辆停下——所有的车主都没看见那具尸体,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部分。但这种事从不新鲜:人一旦以利益作为衡量标准,就很难善良了。
林墨寒为什么会在凌晨三点独自出现在那荒郊路上?先城公司把林墨寒的意外定性为工伤的理由是,这事故发生于林墨寒为公司开发二级市场期间。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跟开发项目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更何况,作为市场部总监的林墨寒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虽然对林墨寒的初始印象不佳,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人才。他是化学博士,在化学专业和销售技能上同时拔尖,有的客户信任他胜过信任先城公司,但由于他与先城公司的血缘加高薪再加股份的三保险,使得所有想要来挖他跳槽的竞争对手都铩羽而归。
谋杀?这两个字不止一次划过肖展的脑海,是谁要杀?为什么要杀?林墨寒谨小慎微,对朋友豪爽大方,对竞争对手也从不斩尽杀绝,偶尔还会牵线帮衬一下,所以,即便在竞争圈里,林墨寒的口碑也是相当不错的,几乎没有树敌。
至于先城公司,生意在本市算是一家独大,其他公司占的份额不多。但这傲视群雄的实力不是靠林墨寒一人撑起来的,公司的科技和巨额资金投入才是最大优势,所以林墨寒的死最多只会使先城公司的人事格局有所改变。那么,有无可能是出于嫉妒或争权夺利的目的?任何一家企业都逃不了的内忧便是基于利益的勾心斗角,先城公司铁定有想要取代林墨寒之位者,但是想要和得到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实力,还有以林先城为首的股东团所设立的重重考验。很难有人像林墨寒那样能够在公司高层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认可,使得利益达到众人都相对满意的平衡状态——林墨寒除了是林先城的侄子之外,他母亲的亲妹妹,也是二号股东的妻子——可以说,所有人的利益都是牢牢地绑在一起的。
肖展让思路再次回到苏祥身上。林墨寒葬礼上的眼泪总会有那么几分真心,而苏祥的死,没有葬礼也没有奔丧的亲友,仅仅只在他的同事群里引得了几声叹息——肖展想起苏祥老板那张冷漠的脸。
“就是个雇佣关系,他出力气我出钱,我也没义务知道他私人的情况吧?世界上可怜人多了,不能我认识谁就对谁有义务吧?”
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只剩下利用价值,而是仅有微薄的利用价值被人榨干之后,却仍然被人忽略。
肖展为苏祥感到悲哀,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枯树枝?纵然没有林墨寒的背景资源,但是三十五岁的年龄,宁可把血汗钱砸到赌博游戏里,也不肯用来弥补自身的缺憾。能力与良友,后路与前路,没有一个进入他的清单。没有补充哪里来的储备?自然只是一日一日地消耗:青春、力量、自信、尊严、理想……最终就只剩下凉薄的关系与一具尸体。
“如果罗强活着,也许会知道得多一些。”贾量叹了口气,现在,他一个人独居在出租房里。他口里的罗强是苏祥的前室友,二十几岁就得了肺癌,三个多月前在房间里烧炭自杀身亡。
贾量身上有着与苏祥类似的枯树枝气质,酗酒暴食,醉生梦死,乍一看是那种会为了微小利益便暴露出凶残、邪恶的家伙,但肖展知道,那不过是他的壳——贾量把苏祥房间里那些警方没有带走的物品都仔细打包放进了一个箱子,里面有一个数码相机和一瓶还算不错的老窖,但贾量并没有据为己有。他对肖展说,万一有苏祥的亲戚要留作纪念呢?尽管概率微乎其微,但贾量仍然为这微乎其微忍住了自己的贪欲。
证明贾量清白的方式却是颇有讽刺意味的:5月10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喝醉了酒的贾量回到距离出租屋大约五公里的搬家公司,拿着偷来的钥匙打开货仓门,在老板刚买的一堆工具里撒了一泡尿,临走时顺走了一只电钻。而这一切,被素来以多疑著称的老板所预先放在货仓的隐蔽摄像头拍下,贾量因此被开除,但他的名字也得以从嫌疑人清单上划掉。
贾量见过林墨寒,四个月前林墨寒为自己和未婚妻置办新居家具时,负责运货的便是贾量与苏祥。那时候罗强没死,贾量还不是苏祥的室友。当时,他和苏祥安床的时候索要了安床红包,林墨寒却大方地给了每人一百元,因此贾量和苏祥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林墨寒是个“不错的人”。苏祥还提起想要和林墨寒搭关系,以便“将来多条路”,但被贾量狠狠泼了冷水。
5月9日晚上,贾量原本该和苏祥一起去给林墨寒送沙发椅,但他故意装醉偷懒。贾量对林墨寒的印象很模糊,对沈玫清的印象却深,因为她足够漂亮,且身材火辣。
“去的是海口,人已经在宾馆住下了。”
听到下属黎静报告沈玫清参加了一个到海南的旅行团,肖展十分懊恼——林墨寒下葬后,他主动找过沈玫清几次,都被后者找各种理由推脱了,却没想到突然来这么一出,肖展觉得她分明是故意在躲着自己。肖展安排黎静马上赶过去,他总觉得隐隐不安,如果不是手上还有两个入室盗窃案,他更愿意亲自跑一趟。果然,到了后半夜,黎静的电话打过来了——沈玫清不见了。
“……解散的时候我跟大家都说了的,休息一下就出来吃饭,不吃的话也给我打个电话,”导游江彦红为自己抱不平,“有好几个人都说太累了不吃了,我就想着她可能也是一样,都是成年人,哪有个个都听话的?”江彦红在哭,黎静不断地给她递纸巾——沈玫清的失踪被定性为绑架,旅行社总部已作出开除江彦红的决定。
沈玫清是当天临时加入旅行团的,她直接提着行李到了旅行社,坚持定了下午两点出发的团。江彦红对沈玫清的印象是人美话少,表情冷傲。当她们到达宾馆时,沈玫清去了公共卫生间补妆,她摘掉墨镜时,眼睛发红,估计刚哭过。
宾馆监控录像显示了绑架者从走廊进入沈玫清房间的画面:她敲了门,门开之后,她在门口站了大约十秒钟便进了房——可以推测她是找了个令沈玫清相信的借口,也许是冒充同行的旅客。不管怎样,沈玫清没有提防她,房门关上后差不多半小时,两人便一起出来了。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就餐。
通过反复分析动作,可以肯定,沈玫清是被挟持的。当时,沈玫清穿一件蓝色纱质的防晒披肩,披肩刚好到腰部;女人的右手藏在沈玫清披肩的下摆处,无法看清动作,估计那女子用某种锐器抵住了沈玫清的背部。沈玫清身体僵硬,步态不稳,像是被下了药。由于两个女人都戴了墨镜,所以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她们从宾馆正门离开,上了一辆等在门口的黑色捷达车,车牌号已经证实是套用他人的——种种证据显示,这是一起思虑周密的绑架案。
“如果不是一直跟踪,不可能这么快就布局就动手吧?”黎静不断地提出推论,“要不然就是沈玫清主动跟谁泄露了行踪,她会不会根本就是到这里来见什么人的?”
“如果是要见人,为什么要选旅行团?”周鹏不同意黎静的观点,“自己买张飞机票就过来了。”
肖展认为他俩的推理都不乏道理,但是都缺乏依据。他暂时没有办法深入思考,因为他正被难以名状的懊恼和夜航的疲惫折磨着,头痛得快要炸开。就在他准备转身把身后两个下属都赶出房间的时候,手机铃响了。
电话来自海南某市公安局的同事——接走沈玫清的那輛黑色捷达车刚被找到了。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自己跟谁结过仇?”
罗胜不回答,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说:“啥时候的事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海南?”
“3月份。”
“几号?是你自己说,还是我们查你的航班信息?”
罗胜自己拿出手机来查了查。
“21号。”他有气无力地补充,“晚上八点多到的。”
罗胜微微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说道:“你要是还有问题要问,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说?”
“好。”
罗胜听到这个字的第一个动作是往后退了一步,用胳膊抱住了胸部。
“那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动作,肖展想,从现在起,他会听到更多的谎话了。
“我跟苏祥就见过三次,一次是在灵棚,一次是火化那天,还有就是埋的那天,我们也没怎么说话,”罗胜讲述他认识苏祥的过程,“我接到电话赶过去的时候,大部分的事情他都做了,只有墓地是我自己去买的。那人话也不多,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句。他从未说过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不好问。”
“你什么时候还他钱的?”
“就是埋的那天。事情办完以后,我请他吃了顿饭,吃完饭就把钱转账给他了。”
“多少钱?”
“六万八。”
“墓地多少钱?”
“十万。”
“你那个时候还在拿失业金,”肖展不慌不忙地问道,“哪里找来那么多钱?”
“亲戚朋友能借钱的我都去借了,”罗胜看着肖展,“那时候还不晓得自己家老房子那么值钱。除了借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办丧事都要花钱,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要把丧事办了啊!”
这是反复练习后的答案,也是专用来对付质疑的说词。肖展得出结论,罗胜一直在提防着有人问他钱的问题。
“那为什么当时不卖了房子给你弟弟治病?”
“罗强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得了那个病,要是早晓得,早就把房子卖了。我都是在他死了以后才晓得的。”
肖展沉默了,当绝症落到贫穷者的身上,有相当一部分都会选择用死亡去对抗死亡——为了不把家人、朋友拖入一個漫长的地狱。
这一夜肖展睡得很沉,而且还发了烧,有点儿像是身体对于他透支过度的报复性措施。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错过了与海南同事们的会议,只好硬着头皮带着黎静与周鹏去找庄志明,正赶上后者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
“谁让你逞强的?!跟了我这么久是套子还是机会都分不清?!你自己看看这叫什么事?!”
被训斥的警察叫蔡林,很年轻,加入刑警队还不到一年。他和另外两个同事奉命跟踪罗胜,罗胜在一条小巷里被人袭击,他没听劝自顾自地便冲上去抓人,结果发现袭击者才十六岁,只是长得高大,自称是认错了人才误伤了罗胜。这当然是谎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话,等于是陷入了僵局。
蔡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忍着,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破坏了庄志明的计划,现在已然是打草惊蛇了。
肖展也很恼怒,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劝。看着五官棱角分明的蔡林,不禁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曾这样被骂得无地自容过——所有的老警察都经历过新人带来的麻烦。错误是成长的催化剂,甚至比训练还要管用,只是有时候代价会太大。
“罗胜现在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这次事件至少说明,他背后的人也在海南,”肖展说道,“应该是罗胜没告诉他们全部的实情,不然,他们一定躲开我。正因为那些人拿不准我是谁,罗胜又撒了谎,所以他们才要试探。”
庄志明拍了一下脑门说:“还有一种可能性,罗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只是监视他的人对你们见面起了疑心,所以才要通过进一步行动来确认。沈玫清原本就是奔着罗胜来的,她如果早就认识罗胜,就不用在纸上专门写下罗胜的电话号码。这说明,她一得知罗胜的联系方式就立刻来了海南,而罗胜的电话之所以后来一直打不通,其实是罗胜想要摆脱沈玫清!”
“可是沈玫清的手机没有打出这个号码的记录啊!”周鹏提醒道。
“她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手机打呢?”肖展反问道,“沈玫清为什么不能有两个手机呢?一个是用她的名字登记的,一个是用别人的名字登记的,甚至有可能是海南本地的手机号。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觉得之前我们是被惯性思维局限了。”
“这个容易!蔡林,”庄志明严厉地瞪着眼前还低着头的年轻人,“你马上去查。”
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挺直腰板道:“是!”
蔡林出去了,庄志明苦笑。
“让你见笑了。”
“新人嘛,多练练就好。”肖展不敢作太多评论。
“我其实还有一点疑惑,想跟你讨论讨论,”肖展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罗胜肯定在某些事上对沈玫清很重要,同时对那些监视他的人也很重要。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架沈玫清而不是罗胜呢?”
庄志明皱起了眉头:“请继续说。”
“你以前肯定也办过那种掌握关键信息的人被绑架或是被杀的案子吧?那些人要不就有些地位,要不就是身份特殊能接触到信息,像罗胜这种才高中毕业、连个工作都没有的人,会掌握什么信息呢?”
“那套房子,我才不相信他老家有房子那套说词,”庄志明作出了一个假设,“会不会就是比较巧妙的封口费?”
肖展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买下他老家那套房的家伙,很可能才是案子的关键人物。”说完这句话,肖展用手指了指周鹏与黎静,“这事就你们俩跑一趟吧。”
等两个人离开后,庄志明与肖展继续讨论。
“又回到老问题,如果有人愿意为此花上百万封口,那么关键信息应该是被罗胜掌握着。沈玫清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被绑架的会是她?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是啊,为什么会是沈玫清呢?”
“还装?你都大难临头了,不知道啊?!满脑子只有钱,你这条命算不了什么是吧?”庄志明冷冷地看着罗胜,“行了,这几个电话,说说呗。”
庄志明将一张列着电话号码的清单推到罗胜的面前:“一个一个地说。”
“这……这个,我这人吧,记性不好,电话号码我都存手机里的,”罗胜的喉结紧张地做了个吞咽动作,“自己根本记不住。”
“简单啊,把你手机拿出来,一个一个查。”庄志明坏笑。
罗胜不情愿地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输入了第一个号码,庄志明抄着手看他的表演。
“这个是老王的号码。”罗胜尴尬地得出结论,“我们一起打过麻将。”
“最后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约着打麻将。我这两天有事,所以就没答应,真的,我真的两天都没打了。”
“是吗?手机给我看看,不介意吧?”
罗胜犹豫了一下,又往周围看了看,环境上也实在不允许他说“不”。
他把手机递给庄志明。
“第二个号码呢?也不记得了?”
看见清单上的第二个号码,罗胜的脸色立刻变了。
“是,不记得了。”
“我帮你找。”庄志明立刻在手机里输入号码,手机也显示出通话时间,正是7月5日下午五点——沈玫清到达海南并入住旅行社安排的旅馆的时间。
“通话时间,半个小时。”庄志明大声说,“都说了些什么?”
罗胜观察庄志明的表情。
“我想可能是推销的吧,我真的没印象了。”
“半个小时?!”庄志明晃着手机,“你听人推销半个小时?什么产品啊?”
“我……我真不记得了。”
“好吧,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庄志明拿出手机给外面的下属打了个电话,“带进来吧。”
罗胜诧异地看着一个跟着警察进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也满脸疑惑地看着罗胜。
“认识他吗?”带中年男子进屋的警员指着罗胜问,中年男子连连摇头。
“你呢?”庄志明冲着罗胜扬扬下巴。
罗胜也摇摇头说:“不认识。”
庄志明作了个手势,让警员把中年男子带出屋子。
“他就是这个号码的主人,人家可不是做推销的,你们聊什么聊了半个小时啊?”
“我没跟他聊。是弄错了吧?”
“是沈玫清吧?”庄志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罗胜被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着庄志明,似乎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庄志明已经从他的表情里读出真相了,但罗胜自己并不这样觉得,他仍然决定否认。
“不认识沈什么的啊。”
庄志明看着罗胜,知道对方内心的恐惧足以让他的谎言支撑相当一段时间——刚才进来的人叫陈北,是邢雨菲在海南的一个情人。陈北用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一个手机号给邢雨菲使用,而邢雨菲则把这个号码临时借给了沈玫清——沈玫清如此费心且小心地联系到罗胜,肯定是罗胜身上有沈玫清势在必得的东西。她很可能先对罗胜诱之以利,不然罗胜早就该挂断电话了。
“不是什么钱都能随便拿的,钱不一定都是让你享福的,也可能是要换你命的。”庄志明说道。
“真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讯问最终没有从罗胜的口里得到一个精准的答案,但是庄志明并不在意,肖展也不在意。一个由嫌疑人承认并签字的答案,对于法庭审判是必要的,但就探案本身来说,模糊的答案加上警察的直觉和经验就已经能以一当十来用了。
“罗胜在当天就不再使用那个号码了,我觉得至少有四种可能性,”肖展分析道,“第一,两个人条件没谈拢,罗胜觉得不值得冒风险,又怕沈玫清纠缠他,用不同的号码找他,所以拉黑是没有用的,干脆把号码作废了。第二种可能性,有人在这个时候警告了罗胜,让他不要再使用这个号码……”
庄志明摇头,表示他不相信这种可能性:“我倒倾向于认为罗胜与绑匪是有密切关系的。沈玫清联系罗胜这事本身就是个局,有人故意诱使沈玫清到海南来找罗胜,两人一通话,罗胜套出了沈玫清的宾馆位置,那帮人马上就行动了。”
“这是我想到的第三种可能性,但如果罗胜是绑匪中的一员,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隐藏起来?如果袭击他的就是绑匪一伙,那也是一种自我暴露的蠢行,我不觉得他们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庄志明被肖展说服了:“你觉得绑匪和袭击罗胜的是两伙人?那第四种可能性呢?”
“沈玫清主动要求的,她知道罗胜被人监视,所以要罗胜换了新号码。但沈玫清一直被人跟踪,她打给罗胜的电話让那伙人下了决心。那伙人为什么不同时对罗胜动手是因为害怕我们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们不想让我们发现沈玫清与罗胜之间的联系,”肖展摆了一个捏钞票的姿势,“而且,罗胜相对来说是一个容易被收买的人。”
“照你的说法,沈玫清的处境就危险了。”庄志明焦虑起来。
“那就要看沈玫清有没有他们势在必得的东西了。”肖展点点头,“希望黎静、周鹏那边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吧。”
农村的夜与城市的夜完全不同,人们睡得早,宅灯稀少。
黎静苦恼地挠着手背,她与周鹏猫在一处树丛里,裸露皮肤的手、脸已经被蚊子咬了个遍。他们装作是来旅游的情侣,在附近的农家乐租了一个套间,晚上则溜到罗胜已经卖出的那套房子附近,准备趁夜探个究竟——房子确实是已经卖掉了,买家也已经找到。让黎静与周鹏十分惊喜的是,这个人与沈玫清还多少有点儿联系——他是先城公司的技术总监郑伟平,与林墨寒是校友,都是化学系的尖子生,而举荐他做技术总监的也正是林墨寒本人——但是肖展在葬礼上所获得的信息却显示,郑伟平没有去参加葬礼,这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郑伟平买下了罗宅却从未在此露过面,村民之间没有任何人议论过这笔买卖,大多数还认为房子仍属于罗胜,这是十分异常的状态。如果真如罗胜所说,买家出了大价钱买下这房子是因为罗宅有文物价值,那么这消息在当地肯定是爆炸性的,罗宅也不会连个看守人都没有。如今的罗宅,院前院后的地都荒了,还被附近邻居偷占不少种上了菜。房子确实是有年头了,但不会超过四十年,有好几处失修的地方;房屋的木架结构非常普通,没有特色;木料也只是榆木而已,别说文物价值,就是纪念价值也寥寥无几。
黎静与周鹏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肖展,肖展让他们继续摸查郑伟平这条线。次日清晨,他俩分头行动,一个跟着郑伟平,一个盯住邢雨菲。
穿着雨衣的肖展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庄志明领人处理捞上来的尸体。在看到死者的相貌前,他着实心惊了一下——虽然面目全非,但可以肯定女死者绝不是沈玫清。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点开,是同事发来的视频微信:一条寻人启事。不知道谁录制了一段视频发在网上,求助网友帮忙寻找失踪多日的沈玫清。录视频的人没有露脸,只自称是沈玫清的友人——但沈玫清所有知情的亲友都被叮嘱过,要对其被绑架一事守口如瓶。
“有意思了。”庄志明真正愤怒的时候反而会笑,“这是要借刀杀人的节奏啊。人心险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刀。”
“如果沈玫清还没死,如果这帮人起了杀心,”肖展问,“他们会怎么做?”
庄志明苦笑了一下,看着肖展。
“我有一个险招,”肖展说道,“对外就说这女尸可能是沈玫清,但不保证,由得别人想怎么传怎么传;家属那边索性就以认尸的借口接到海南来,怎么样?如果沈玫清已经死了,那伙人肯定会放松警惕,或许能露出马脚;如果沈玫清还没死,也许能保她一命。”
庄志明看着肖展,犹豫地点了点头。
“……绝对是跟踪,人都要被吓死了,”陈北满脸惊恐地描述着他在前天夜里被可疑人物跟踪的情形,“要说巧合是不可能的,我故意绕了两圈,那车还一直跟着,我连家都没敢回啊!我自己怎么着都行,可是这家里有老人啊!”
陈北早已离了婚,与父母住在一起,让他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沈玫清的“死讯”。
“那些人会不会怀疑我和沈玫清有什么?沈玫清会不会藏了什么东西,那些人没找到所以就找上了我?”
陈北将自己用手机拍下的“跟踪车”照片发送给庄志明,那是一辆黑色捷达,车牌号很清晰。这真是个意外惊喜,在派出了保护陈北的警员后,庄志明与肖展立刻展开了对这辆车的调查,不出所料,这又是一辆报废套牌车。
“看来他们又得丢一次车了。”肖展预言道。
果然,三天后,照片中的捷达车在一处荒郊之地被发现,而这一次,丢车者却没有上一次的好运气,不但有摄像头拍到了该车行驶通过高速路的镜头,还有人在加油站特别注意到了这辆车——车内的一男一女不知什么缘故大吵了起来,女子怒气冲冲地下车后被男子追上去打了一记耳光,路人正义愤填膺、准备干预的时候,女子和男子又匆忙回到了车上,开着车匆匆离开。
加油站的摄像头也拍下了这一幕,虽然画质不够清晰。女人戴着墨镜,但与从宾馆带走沈玫清的那人身材、脸型都十分相似。
“这伙人丢了车之后要么乘坐公共交通,要么打车……”庄志明看向皱着眉、陷入沉思的肖展,“你怎么了?”
“那些人一直很谨慎,我觉得有些怪。”肖展点燃了一支香烟狠吸了几口,“不太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
“再怎么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庄志明说,“你我尚且有意见分歧要吵架的时候,那伙人可不见得有什么好修养能憋得住。”
“也是。”肖展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他隐隐感到庄志明的不满,只好敷衍着说道,“或许我们太高估他们了。”
黑夜似乎也在憋着呼吸。
肖展坐在庄志明的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废弃工厂。这工厂以前是个酒精加工厂,几经转手,终究还是因为经营不善关停了。
庄志明用耳麦听着下属们的汇报——瓮已经做好,但是猎物却还没有出现——据可靠消息,那辆被抛弃的捷达车在厂区内停了差不多十天,直到五天前才离开。
网络寻人视频是五天前出现的,同一时间陈北被跟踪。丢车者目前确定只有那一男一女,后备箱里没有藏过人的痕迹。所以,沈玫清若还活着,就一定被困在某个地方。现在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劫匪分成两队,一队弃车,一队撤离此处。若是这种情况,沈玫清可能已经被害;第二,如果对方要在沈玫清身上获得什么,那一男一女弃车之后还会再回来与留守于此的同伙会合。如果是这样,沈玫清还有一线生机。
“行动!”庄志明下了命令,早就埋伏在四周的警员们都冲了出来。
庄志明与肖展也下了车,朝着厂区跑去。
这是个小厂,车间不超过一千平方米,设备仪器也不多,发酵罐和蒸馏塔已经锈迹斑斑,每一口空气里都似乎满载霉菌。在车间西南角发现了一堆空的方便面桶和矿泉水瓶,還有一个坏掉的户外小酒精炉。从面桶里的残羹可以大致判断出食用时间是在两天以前。
很明显,这些人为了不暴露踪迹,一直坚持着吃方便食品。
“晚了一步!”庄志明很是郁闷,把左手的拳头砸进右手掌里。
“嘘——你听——”肖展没有跟着他一起郁闷,而是闭上眼睛,听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敲击声。在集中精神之后,能够勉强听出它是规律的。
庄志明也觉察到了,他下命令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SOS求救信号!
“快快快,赶紧找出来!”
声音来源不是那么容易判断,警犬们在车间里窜来窜去,狂吠不止。
肖展戴上手套,整个人都贴在了肮脏的墙壁上。
众人把这木板掀起来,一个钢制的小楼梯赫然出现
“这工厂的结构并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肖展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点,“可能有地下室。卫生间!去找卫生间!”
整个厂区一共有四个厕所,公用的有两个,一个男厕,一个女厕;还有两个分别在厂长办公室内及门口值班室旁。肖展用警棍依次敲击每个厕所的下水管,当敲到厂长办公室内的卫生间管道时,他听到下方传来比之前要清晰得多的敲击声。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就在下面!
“哎!”肖展大喊,“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连喊了三次,但没有听到回音。这说明,他所说的话并没有传到对方耳中,现在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能靠敲水管。
办公室正下方肯定有一个地下室,但是入口在哪里呢?肖展焦躁不安地摸着办公室的墙面,这房间已然是空的,没有家具,只有一地的垃圾。肖展进入到隔壁挂着档案室铭牌的房间,屋子也几乎是空的,只剩下十几排空荡荡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散落着一些已經腐烂了的牛皮纸文件盒。
这间房子没有窗户,铺着蓝色的地毯,地毯上有不少老鼠屎。肖展转身,在门把手的位置处蹲下来。庄志明很快带着技术科的警员过来了,证实门把手上的所有指纹都被精心擦掉了。
“厂长办公室的门把手上全是灰,这个相对干净得多,说明最近用过。”肖展说道,“现在还找不到指纹的话,就说明我的怀疑没有错,地下室就在这个房间里。”
地毯被揭开,下面是有些腐烂的木地板,其中一块木板和别的地方明显不同。众人把这木板掀起来,一个钢制的小楼梯赫然出现。
地下室只有一层,不到五十平方米,靠墙边立着几个文件柜。沈玫清就趴在屋子靠南侧卫生间外的地板上,旁边有一把折断了腿的椅子和两堆绳子。
肖展摸了摸沈玫清的脉搏,左右手腕上都有被绳子勒过的淤紫。她身上有股怪味,估计被绑后一直没洗过澡,卫生间管道旁放着一个椅子腿——很明显,那些绑匪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处自生自灭,她听到了楼上厂区的响动,或者是听到了狗叫声,于是弄坏了椅子,解开了绳索,并用椅子腿敲击管道,发出“SOS”的求救信号。
“总算,值得了。”庄志明松了口气。
“我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他还租了一套房子。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那段时间他有些怪,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他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
沈玫清哽咽了一下,肖展和庄志明都耐心地等待她。她的情绪比肖展想象得要平稳,她努力地配合着回答每一个问题,也主动提供她知道的所有线索。
“但房子里已经没人住了,里面有些女人用的东西。房东给了我罗胜的电话,说住在里面的人叫罗胜,”沈玫清说道,“我就打电话给他了。”
“为什么没用自己的手机号打?”庄志明问。
“我不知道罗胜和林墨寒是什么关系,觉得还是小心一点儿好。”沈玫清说道,“罗胜说那些女人用的东西是他女友的,我就问林墨寒为什么要给他租房子,他说是林墨寒雇他做些事。我问具体什么事他不说,还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的时候就打不通了。我知道他在海南,就托一个朋友打听,发现他在海南买了房子,然后我就马上飞过来了。”
混蛋,肖展在心里骂了一句,罗胜完全没有提过他早就跟沈玫清通过话。
“为什么不报警?”肖展问,“你有我电话的。”
沈玫清犹豫了几秒钟才回答:“因为我害怕林墨寒卷进了什么非法的事情里,在没有搞清楚更多情况的时候,我不想冒险,毕竟他爸妈年纪大了。”
“绑架你的人跟罗胜有关吗?”
“我不知道,到海南后我就打电话给罗胜,他还是那些说词。我说只要他说出真相,我愿意给他十万,但他还是把电话给挂了。”沈玫清摇摇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我,他们好像……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指示。”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了一句‘还要等啊,再等就让他们加钱,不干了,接着就没声音了,好像是被捂住嘴了。接着,就有人进来看我是不是还睡着,我就装睡。其实,他们都不在我面前聊天的,整天戴着面具,没有摘下来过。我也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女人,就是带我走的那个人。”沈玫清说道,“她我倒是可以做拼图,只是她化妆很浓,应该和本来的样子不太相同。”
绑匪一共是三个人,挟持的女人声称沈玫清的身份信息有误,旅行社要核实一下。沈玫清带着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她便拿出刀强迫沈玫清吃下了一颗具有强效镇静作用的药物,接着便挟持沈玫清离开房间。沈玫清几乎是一上车便失去了意识,之后那伙人便一直给她喂药,她也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她记得自己曾在后备箱里恢复了一些意识,挣扎中还折断了一片手指甲。最后,这伙人便把她困在了地下室里,每日给她喂食物和水,没有折磨她。就在警察找来的前四天,绑匪中的一男一女先离开了,已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看守她的那个男子在接了短信后也离开了,离开前把她绑在椅子上,又给她喂了药。她以为这个人只是临时出去一会儿,但是一整天他都没有回来。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狗叫声,于是便一遍又一遍地摔打椅子,直到把椅子摔坏一条腿。她挣脱了身上的绳索,不停地大喊呼救,但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只好挪到卫生间里,通过敲打管道来求救……
“这是你运气好才捡了条命,”庄志明说,“做事之前不能只考虑自己,你不是一个人活着。”
“你们一定要抓到人,”沈玫清说,“他们要是知道我还活着,很可能还会来杀我。”
“在葬礼上,你说过会给我一些和苏祥有关的资料,”肖展说,“到底是些什么资料?”
“林墨寒曾借给苏祥一笔钱,十万元,”沈玫清的话让肖展震动了,“是现金。我在林墨寒的一本书里无意中看到了欠条,还有,林墨寒搜集了很多治疗癌症的资料,他还打电话联系过几个医生,都是癌症治疗方面的专家。我以为他得了癌症,但他的体检报告是正常的。有一个本地的医生跟我说,林墨寒几个月前介绍了一个叫罗强的男人去他那儿看病,这个罗强,就是罗胜的弟弟。”
“你怀疑林墨寒和罗胜有不可见人的勾当,所以你躲着我?”肖展从惊讶中回过神,同时感到愤怒。有些人并不把法律当作信仰,只是当作工具。对于工具,他们不会有尊重。
飞机起飞,肖展从窗口往外看,地面的高楼大厦渐渐缩小成蝼蚁般大小。劫后余生的沈玫清看起来还算平静。三个绑匪人间蒸发,肖展相信,幕后黑手来自K城,而且极有可能是沈玫清认识的人。于是,他与庄志明约好分头行动,最后将两张拼图合成一张。
其中有一些碎片仍在沈玫清的大脑里,而她并不打算说出来。肖展很确定这一点,沈玫清之所以一直没有被杀,说明她活着的价值更大。而这个价值并不是赎金,陈北很可能无意中说中了关键:因为无法在沈玫清的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所以才找上了陈北。沈玫清却否认这一点,即便经历了绑架这样可怕的事,她也没有把警察和法律当作她唯一的依靠。当然,也许那些记忆碎片关系着她的切身利益,更有可能她本人在某种程度上触犯了法律,所以才不敢全盘托出。
然而……肖展感到,有些思绪似乎被堵在了某个管道里,看不清也说不出。这感觉真是难受,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飞机落地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空姐们开始发放午餐,轮到沈玫清的时候,他听见她要了一份牛肉面。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桶装方便面,里面便有好几个是牛肉口味,可惜的是,这些面桶上都没有留下指纹。
肖展心惊地呆了几秒钟,以至于空姐叫了他两次他才回过神。
“如果你们是绑匪,会戴着手套吃面或是吃完面再擦掉面桶上的指纹吗?”
听了肖展的问题,周鹏与黎静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点头的周鹏说:“如果我是一个很有犯罪经验的人,那当然要处处小心啦。”
摇头的黎静说:“要是我的话,吃完后点把火烧了不就行了。”
“方便面桶上也没有沈玫清的指纹。”肖展缓缓说道,“他们不大可能让沈玫清戴着手套吃饭,所以只可能是擦掉了。为什么要擦掉指纹?如果他们觉得那个地方很安全,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如果他们时刻担心警察会找上门,为什么要把用过的方便面桶留在车间而不是地下室?或者像黎静说的那样,一把火处理了。这种既处理了又处理得不干净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儿像脱了裤子放屁?”
“这个比喻不恰当。”周鹏较真道,“应该是家里有马桶舍不得用,非要到野外去拉。”
“哎哎哎,你们也太恶心了吧!”黎静抗议。
肖展打了个响指,指着周鹏点点头:“但他们肯定不是蠢货。”
“不是。绝对不是。”周鹏搓了搓手,“这有些像他们生怕别人找不到的样子。”
黎静困惑了:“这没逻辑呀?”
“他们想让我们找到。”肖展说道,“如果他们躲起来一直不露面,方便面加矿泉水吃上一个月,我们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人。我们怎么得到线索的?因为陈北报案被人跟踪了。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绑匪竟然被拍下了照片,如果没有车牌号,我们怎么都不可能找到那个酒精加工厂。当我们进到酒精厂里,绑匪又一个不落地跑了,如果不是事先有所准备,能达到这个效果吗?”
“可万一找不到呢?那沈玫清不就死在地下室没人知道了?”黎静不解。
“他们就会启动第二套方案或是别的什么办法让我们找到。”肖展说。
“他们发现从沈玫清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了,所以索性放了她?”周鹏一面说一面点头,显然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
“也许是他们幕后老板的命令?”黎静推论,“原本计划是绑了人问信息,但后来出了些变故,或者是沈玫清,或者是沈玫清的家人或朋友跟他们私下成交了。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放人,就是为了忽悠我们?那沈玫清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郑伟平那边呢?”肖展皱着眉头问。
“没什么特别的,”周鹏回答,“自始至终就一点可疑,买了房子以后就没去看过。要说他有钱到那个份上吧,也没什么,可他年薪也不过就六七十万,没有理由吧。”
“他最近见得最多的是什么人?”
“他们最近还挺忙的,一直在加班。见得最多的肯定就是他的同事。”周鹏停了一秒又补充,“还有他的老板。”
林先城,肖展回忆着那个精明又内敛的老板,对任何人都很和气,但那是一种极为自信和带着压迫感的和气。
“听说要上市了,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上市?肖展在心里冷笑,所以他们才会把林墨寒的死做成漂亮文章,用巨额抚恤金和对家属的关怀备至来塑造社会形象。
“倒也不只是对亲戚好,听说他们旗下最早那个做原料的厂,都改生产线了。还有十几个老师傅拿了分红,个个都是几十万呢。连离职的和去世的人的家属,只要是当时分了股份的,都得了钱。不得了,这手笔。”
“哈喇子都下来了,”黎静笑话周鹏,“我们干的这行,你这辈子都别想这种美事了。”
肖展不置可否,拨电话给庄志明,那边也是有了进展:罗胜松了口,承认他与沈玫清有过两次通话,内容大致和沈玫清所说一致。只是罗胜坚持没有任何内情,他帮林墨寒做的事也没什么见不得光,不过就是林墨寒想自立门户,私下找了些人手,而他负责招募。他声称,不知道苏祥向林墨寒借了十万元的事。
大家一致认为,这些话是罗胜编造出来圆谎的,因为破绽太多、巧合太多、不合逻辑的地方也太多,也就他自己认为能瞒天过海。
“那天她只是来送些资料,是林墨寒的遗物里整理出来的,也是我委托她帮忙的。这事我们也不方便派人去做。”林先城语气温和,耐心地讲述他与沈玫清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也就是她去海南前的那一次谈话。
“除了送资料之外,你们没有谈其他事?”肖展对林先城的答案已经抱了三分否定态度。从他声称两人谈话是预约的时候,肖展就已经失望了——若是早预约好的,就不会临时推迟会议了。
“她说要出趟远门,我想着可能是去散心,”林先城没注意到自己的破绽,“但没想到居然会出这种事。”
“她有提到要去见什么人吗?”
“没有。我问她在经济上有没有困难,她就向我借十万元钱。”
“借了嗎?”肖展愣了一下,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当然。”
“她有说什么用途吗?”
“我没问。”
“为什么会借钱给她?”
“一个人开口借钱,一定有需要借钱的理由。”林先城说,“如果不是真有难处,我想,她也不会找我。就算是看在侄子的面上,我也不好推脱的,总不能人走茶凉。”
“您觉得,借钱和被绑架之间,可能是有联系的,对吗?”
“我没有这么说,”林先城展示出他老奸巨猾的一面,“我只是想,您既然为了她的案子来找我了解情况,我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少有像您这样的人了。”肖展笑了笑。
肖展离开先城生物公司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次着手调查沈玫清的财务状况,这是大家讨论过认为不重要的点,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个严重的错误。
二十八岁的沈玫清,白领中层,二十万的年薪虽比不上林墨寒,但也足够让普通打工族羡慕。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有两三套房产,都已还清按揭。林墨寒与沈玫清尚未结婚,所以林墨寒死后的遗产都由其父母继承。林墨寒既没买保险也没留遗书,婚房名字只有林墨寒,但种种证据显示,林墨寒与沈玫清的感情是比较稳定的,两个人谈恋爱的五年间没有出现过第三者。因林墨寒经常出差,沈玫清还承担了照顾林家父母的责任,因此,她在两位老人那里的认可度也极高。林墨寒死后,沈玫清足足有三天的时间不吃不喝,最后不得不被家人强迫送进医院。
“林墨寒也不是抠门的人,总得给女朋友意思意思吧,”黎静凭着女人的直觉进行推论,“沈玫清用的衣服和包包还算是比较低调的,除非有什么不良嗜好。不然,也不至于把存款花得见底了。怎么就落到要找男朋友老板借钱的地步了?她自己爸妈的钱不香吗?”
“她之前不是打了十万元给那个吴可吗?难不成她有把柄落到吴可手上了。”周鹏边说边回忆,在沈玫清绑架案刚发生的时候,大家就调查过吴可,当时,他拿出一张沈玫清一年前的欠条来解释这笔钱的用途。沈玫清也承认向他借钱的事,且不认为自己被绑架与吴可有关。
“这钱说是两人撕破脸之前借的,那就该撕破臉之后马上还啊。就算她自己还不起,林墨寒可以帮着还呀,干吗非得等到林墨寒死了以后才还?”周鹏连珠炮似的提出种种疑点,“还有,结个婚而已,干吗辞职?请婚假啊。”
“有些女人,就是觉得结了婚就不需要再工作了,再说了,她还钱的时候不是吴可刚亏了钱吗?肯定催债催得急了,所以不得不还了呗。”黎静反驳道。
“你看,你看!圆不了了吧?”周鹏兴奋起来,“这哪里是冤家对头做的事,这完全是雪中送炭啊!依我看啊,这借条上的时间多半是假的。吴可抓住了沈玫清的小辫子,沈玫清当时拿不出钱来,那时候吴可也不缺钱,就先写借条,威胁对方辞职把位置让出来。沈玫清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个把柄,就自己一边拖一边凑,结果钱还没凑齐,未婚夫死了。吴可正巧亏了钱,所以狠命催,沈玫清很可能在哪里借了钱把老债先还上,然后再去林先城那里借钱把新债给填了。”
“你们有没有查过苏祥和林墨寒出事的时候,吴可的行踪是什么样的?”
听了肖展的问题后,周鹏和黎静面面相觑。
“去查一下,顺便查查,在林墨寒死前,两个人有没有什么交集。”
“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就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没内情,OK?”
这是肖展与吴可的第一次见面,但依旧可以轻易识破他色厉内荏的性情,他装出一副受害人的愤怒,但可惜的是,肖展见过太多像他这样的家伙。
“解释一下这个吧。”
肖展将一张纸推到吴可的面前,上面是4月15日晚,吴可在一家宾馆的入住信息。
“这怎么了?”吴可的脸色变了。
“这么巧,跟林墨寒同一天住同一家宾馆?”
“就是这么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差,不行吗?”
“我们已经了解过了,那天你请的是病假。”肖展憋着笑,看着吴可被当面揭穿后的尴尬。
“我约炮、我劈腿、我出轨,这犯法吗?”吴可开始耍无赖了。
肖展鄙夷地看着他说:“是跟踪吧?如果那时你手里有沈玫清的欠条,又何必花这么大力气去跟踪她的未婚夫呢?”
“我这人有恶趣味,”吴可咽了咽唾沫,“我喜欢多一点儿保障。”
肖展没兴趣再跟他耗下去,摆了个手势表明他可以离开警局了:“你是个聪明人,可惜还没有聪明到看清楚这池子水有多混。回去想想,想通了随时回来找我们。”
“扶弟魔(网络流行语,是指因受到家庭影响而对弟弟无私奉献的女性。)这种傻子,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做的。”蒋云萌说道,她是吴可的前女友之一。两人分手的时候正是五月初,刚好是沈玫清辞职、吴可成功上位之后不久。这个时间点没法不引起肖展的注意。
出乎肖展的意料,蒋云萌说出的两人分手理由竟然是吴可的弟弟——吴应,一个比吴可更加无赖的家伙。蒋云萌告诉肖展,因为好赌,吴可升职加薪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用来还了吴应的赌债。
“我倒宁可他花心劈腿,也比无休止地要去填一个无底洞强。你看他表面上人五人六、光鲜亮丽的,算了,不说了,我总不能逼着别人不要自己的亲弟弟吧。”
“他一直炒股吗?”肖展问。
“是。这也真是兄弟,骨子里都有赌性。”
关于沈玫清欠吴可钱的事,蒋云萌并不知道。吴应在四月份欠下的那笔赌债差一点儿逼得吴可卖车,这才是蒋云萌与吴可闹掰的导火索。
肖展于是肯定,吴沈之间那十万元的债在四月份以前是不存在的——吴应当时欠下的赌债只有五万,吴可大可以一面逼沈玫清还一半的钱,一面逼沈玫清辞职,以他的无赖程度,这种事不会不好意思去做。而沈玫清,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连五万元都拿不出来。
据悉,吴应接连欠下了两笔赌债,总金额大概十七万。而吴可所在公司今年开年到现在都业绩惨淡,别说提成,连基本工资都是打了折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沈玫清去海南前所还的那“十万元债务”是不够吴可帮助弟弟渡过危机的。
周鹏已经奉命盯着吴可了,因为监视沈玫清的同事传来消息:她刚从银行取了十万元现金。
“要是沈玫清把这十万元给了吴可,就说明他们之间肯定是有交易的了。”黎静叹了口气,“吴应是吴可的无底洞,吴可是沈玫清的无底洞。”
周鹏打了个喷嚏,他感到有些发冷,一面拿出纸巾来擤鼻涕,一面盯着左边电梯大厦的门口。现在是夜里两点,半小时前他接到同事电话,沈玫清已经出了门。假如她半夜要见的人是吴可,那么这些日子来大家伙的辛苦可能会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周鹏拿起对讲机,准备跟守在公寓后门的同事联系,突然,一个黑影从高空坠落,“砰”的一声砸在了公寓门前的地面上。
周鹏张大嘴看着那一处,是他,吴可!
吴应坐在肖展的对面,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肖展无法判断这是受惊过度还是痛苦到麻木。吴可的尸体还在法医处,现在可以肯定是谋杀,模拟情景是这样的:吴可当时背对窗户,面对着行凶者。窗户是打开的,两人也许正在谈话。行凶者趁吴可不备将其快速大力地推了一把,于是吴可跌出窗户,当场身亡。
当晚负责监视吴可的周鹏及其同事都可以确保,吴可出事前后十分钟内,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所大厦。换句话说,杀人者极有可能也住在大厦中。
吴可住在公寓的第十层,弟弟吴应住在同一座大厦的第十六层。吴应自称独自在家,整整一天都没有见过吴可。肖展数次询问之后他才承认,因赌债两人大吵了一架,赌气都不愿意搭理对方。邻居们证实了这一点。还有人看见在吴可死亡前一天,吴应被吴可推到走廊上。吴可叫吴应自己去解决那一屁股烂账,他再也不会管了。
这些都可成为与杀人动机相关的推论依据。偏巧,吴可所住楼层的监控摄像头当夜坏了,而渎职的保安和物管也没有及时进行修理。这样的巧合加上吴应曾有过的电器维修工作背景,更显得格外耐人寻味了。
除此之外,吴可的房门安装的是密码锁,吴应是知道密码的,所以,吴应同时拥有杀人动机以及便利的条件。目前,对吴应唯一有利的一个疑点是:警方发现吴可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不见了,对于凶手来说,这台电脑显然相当重要。
肖展观察着面前的人,强迫自己不作结论。从蒋云萌那里得来的信息表明,兄弟俩多年来总是会为了同样的问题吵架,每一次吴可都发誓赌咒要让吴应自生自灭,但到了最后,吴可还是会骂骂咧咧地去给弟弟还债。
“你的债主,知道你哥哥的住址吗?”
吴应的头抬起来了,肖展立刻感到一股戾气,用目露凶光来形容毫不夸张。肖展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直觉上吴应似乎被这个问题误导了,他正把被压抑的强烈情绪转换为仇恨。
“只要查,就没什么不知道的。”吴应说道。
“是些什么人,以前是做什么的,能列一张名单给我吗?”
吴应毫不犹豫地拿起放在他面前的纸和笔,写下了几个名字。
“这个叫雷科汉的坐过牢,出来才两年。”他一面写一面说,声音都带了哭腔,“以前就是因为严重伤人被判了十几年。”
“在最后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希望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想你哥哥也希望这样。”肖展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保险起见,肖展立刻给周鹏发了微信,让他在吴应做完笔录离开公安局之后,对其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和跟踪。
“你哥哥本人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现在,肖展已经倾向于认为吴应并不是凶手了。因为他的仇恨与怨气是对外的,他的悲痛正在寻找出口。
吴应微微向右侧了侧头,眼珠子转动了两下,然后回答:“没有。应该没有。我对他的事知道得不多。”
这是谎言,肖展在心里判断,为了把吴应的火气冷却下来,肖展故意拖延了一些时间,问了接近五十个问题。吴应离开的时候显得很疲惫,他一直陷在纠结里,忙着透露一些,又忙着隐藏另一些,这样的难度远高于他自身的能力,所以,肖展很轻易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信息。
“兄弟俩一个好赌,一个好酒。吴可有一次喝醉酒之后透露,他雇人查过自己上司的隐私,”肖展一面说,一面将沈玫清的资料从一大堆资料里挑出来,放到最上面,“所以,吴可上位这件事,也不一定是抓了沈玫清的把柄。”
“沈玫清大半夜一個人出门,又谁都没见,这事就怪得要命。按理说,她现在就该谨小慎微才对,谁被绑架后还有这个胆子啊?而且偏偏就是吴可死的这一晚,”黎静托着腮,皱着眉,“而且,她肯定知道我们会派人跟着她吧?”
沈玫清正是今日第二个被安排谈话的对象。
“头儿,你打算怎么问?”黎静整个身子都前倾着往桌上趴,“要我在场吗?”
“怕人知道就会有心虚的样子,不怕人知道嘛,就是随便查都查得出来的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
“那你会怎么问?”
“要是我的话,就抓着她取了的那十万元做文章,直接问钱拿来干什么。”
“她会说:‘那是我的私事,跟案子没关系吧?”肖展笑了笑说道。
“什么?”黎静愣了。
“你为什么要问别人一句话就能堵死你的问题?”肖展说,“你应该这样问:‘你的前上司跟吴可的关系怎么样?”
“哦,我明白了,不能只信吴应的一面之词,得找两个人对同一个问题的交集点,用一个去验证另一个。”黎静使劲点儿头。
“骆康这个人吧,比较谨慎;吴可做事太急功近利,整个部门没人不防着他的,所以后来他被选上做总监的时候,我也很意外。我觉得,至少应该有两个人比他更有资格。”
听了肖展的问题,沈玫清略有些意外,同时也放松起来。
“……说来惭愧,他借我钱是有条件的。那时候我在他眼里还不算竞争对手,他不过拿我当个耳目。而且,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东西抵押在他那里,好几次想要还钱后把那个东西拿回来,他都一拖再拖,不是我不想提前还钱。”
“哦,是什么东西?”
“一张照片,一张我和他的照片。那天我喝醉了,他也喝醉了……那时我还不认识林墨寒。”
肖展没想到沈玫清会主动说出这个。
“墨寒不在了,我就没什么顾忌了,照片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他就催着我还钱了。我还了钱,拿回了照片,就这么简单。”
“卫小军。”肖展一下子就猜中了。
“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什么都查不到吗?你问问自己的良心,苏祥是为你弟弟死的!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肖展拍着桌子对罗胜大吼,庄志明静静地看着罗胜的反应。在罗胜面前,放着一些照片:罗强坐在医院的候诊椅上,消瘦得像一个古稀老人,双目无神,面色黧黑,那种痛苦和绝望几乎都要从照片纸上透出来。罗胜斜着眼睛瞥了一下照片,嘴角抽动了几下。
“他小的时候你抱过他吧?你也帮他打过架吧?你困难的时候他给你寄过钱吧?”肖展继续心理攻势,“你真的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吗?你真的觉得你们兄弟俩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可以这样卖给一群混蛋吗?”
一滴眼泪从罗胜的眼里落下来,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现在还来得及还你弟弟一个公道。”庄志明趁热打铁。
“我是个畜生!”罗胜先给了自己一个评语。
肖展和庄志明等他定下神来,听他讲了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
罗胜接到罗强的死讯后连夜赶了过来,从苏祥的口中得知办丧事的钱来自林墨寒——他身上实在是连一千元都凑不出来。林墨寒为他租下公寓并承诺会帮他解决工作,但他要的远不止这些。之前,罗胜多次与罗强在电话里讨论其得病的原因,在众多的可能性中,罗胜想起了等同于“机遇”的一种:罗强曾接触过致癌化学品双氯甲醚,这也正是先城公司产品的原料之一,而林墨寒的殷勤使他有了更多的底气——他在那时候就已下定决心,不管罗强是否因接触化学品而患癌,他都准备搏一搏。他以找媒体曝光为威胁,通过林墨寒成功地见到了郑伟平。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罗胜以不可思议的高价和天方夜谭般的理由将自己老家的房子“卖”给了郑伟平,接着按照交易条件火速到了海口——很显然,这桩交易肯定是被先城公司的最高层默许的。
“林墨寒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罗胜说,“那个女人想套我的话,又想给我钱,可她的钱我不敢要啊。最后,她也明白了,都不是笨蛋。其實,还是她提醒我把手机号停掉不要再用的。”
“你不要再来了!再来,我们就告你骚扰。”
肖展和周鹏坐在车里,看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被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这是在小区门口,所以引来了众人围观。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们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找我。”西装男将一张名片强行递给那年轻女子,“不要让那些人就这么逍遥法外。”
老太太把名片从女孩手里抢过去,撕成碎片后扔到地上,然后拉着女孩匆匆地进了小区。西装男摇摇头,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奥迪车——主角都散了,围观者仍在原地,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只找了叶家?”肖展问周鹏。
周鹏一面点头,一面启动车,跟上那名西装男的奥迪车。
“现在只有叶宏图查出来得了癌症啊,”周鹏说,“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看样子,先城公司已经先下手了。老太太好处得够了,所以才不肯告。再说了,也不能说明他的癌症和工厂有关。这种官司就算告了也不一定会赢,赔偿也不一定比现在得到的多。”
肖展沉默了。西装男叫秦亦,一个有些名气的律师,已连续数次找到叶宏图的老婆和女儿,鼓动他们状告先城公司并申请赔偿。
秦亦的车在前方突然掉了头,朝着另一个方向开去,周鹏毫不犹豫地跟上。
十几分钟后,秦亦将车停在路边,然后进了一家咖啡厅。
周鹏下车跟了进去,肖展则在车里等着。差不多十分钟后,肖展看见沈玫清进了咖啡厅的大门,两分钟后周鹏的微信也发过来了,是一张沈玫清与秦亦共坐一桌谈话的照片。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怕你爸妈被牵扯进来,所以带着我们兜了这么大一个圈。绑架案是你自导自演的,你把自己设置成受害人的角色,又让罗胜换掉手机号,就是为了让我们怀疑罗胜背后有人。你就是为了引我们去查罗胜,然后再去查先城公司。而且,你想让他们觉得,暗中还有其他人想要搞死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另外,绑架案一出,警方一介入,先城公司就不敢对你轻举妄动,你和你的家人也就安全了。你这一箭三雕、借刀杀人的把戏玩得不错啊!”
“我听不懂。”听完肖展的话,沈玫清的脸上绷出一个不自然的笑。
肖展微微摇头道:“你很聪明,可就是和林墨寒一样,不肯相信我们,不肯相信我们能保护你。”
“你们到现在还没抓到绑匪。林墨寒的死因你们也没有查清楚。”
“那是因为就连你都一直在说谎!林墨寒,”肖展提起了无法让沈玫清保持冷静的名字,“你知道他做的所有事,也知道他为什么良心不安,他想做的事没做成,对吗?先城公司为什么会突然改组生产线?是因为泄漏事故,罗强就是牺牲者,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
沈玫清忍着泪,不出声。
“苏祥的死让林墨寒清醒了,也让你清醒了。”肖展继续说,“你们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要律师去找叶宏图家人,因为他的癌症也和那起事故有关。”
沈玫清强忍着哽咽:“我真的……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肖展冷冷地看着她。原本这次见面便不是为了询问,他已经看见他想要的一切了。
沈玫清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黎静和周鹏在她去远了后才走到肖展旁边。
“这女人真是——执迷不悟。”
“证据,”肖展很简单地回答,“找证据去吧。”
“吴可肯定是之前跟踪林墨寒的时候知道了些什么。林墨寒死了,他就找上了沈玫清,那十万元,是封口费。”周鹏说,“她有这么大一盘棋要下,不能让吴可给破坏了。”
“吴可怎么认识卫小军的才是关键,沈玫清给的那十万元,多半是卫小军的功劳。”肖展摇头。
“卫小军自己为什么不去挣这笔钱?”
“这才算问到点子上了。”肖展看着一直没有说话、坐在边上看手机的黎静,“你怎么看?”
黎静抬起头,她看肖展的眼神有些冷淡。
“您今天真够狠的。”
“卫小军就不是个玩意儿,一肚子坏水,就会拍马屁,当时在厂子里,就数他最坏!”彭顺清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这种死法,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是怎么进厂的?关系户吗?”周鹏问道。
“招进来的,一开始大家都没看出来。偷奸耍滑,栽赃甩锅,事情做得太不要脸,藏都藏不住。”
“这样也没被开除。”周鹏附和道。
“还就是这样的人混得最好。老板嘛,都要脸,总要有些人替他们去做不要脸的事。”彭顺清脱口而出这句话,立刻就后悔得涨红了脸,但已经来不及了。
周鹏立刻问道:“比如呢?”
“多了,多了,”彭顺清试图混过去,“差不多就那些事,到处都一样。”
“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竞标作假?”周鵬继续追问。
“我们就是下面的,上面具体的,我们其实也不清楚,好多也不过是猜的。”
周鹏其实蛮理解彭顺清的矛盾,吃着别人的,总不好意思把别人的锅给翻了。他打量着彭顺清家里的装修,不得不暗叹先城公司的大方。
“谈谈那起事故吧,你们都吓坏了吧?”
“什么事故?”彭顺清被周鹏吓坏了,“没有事故!什么事故都没有发生过啊。”
“就是让你们车间改生产线的那个事故啊!”周鹏使出诈术。
“不是事故,公司想要赚钱嘛,老产品迟早要淘汰!”彭顺清很做作地摇着头,“我们这些老手老脚的,也过时了。”
所有老工人的话,就像是背了同一份文案一般,出奇地一致。所有人都断然否认工厂曾经发生过化学药品泄漏的事故,包括叶宏图的妻子与女儿。
“也不知道说他们傻好,还是说他们精好。”周鹏向肖展汇报的时候不断地叹气,“人心啊!”
“我推论是先城公司里有人害怕沈玫清知道得太多了,故意通过卫小军怂恿吴可去试探沈玫清。之后吴可回过神了,决定敲诈先城公司,所以卫小军才杀他灭口。”黎静很冷静。
肖展没有参与讨论,他的心里挂着另一件事:负责跟踪沈玫清的同事汇报说,她刚参加完先城公司十五周年年会回到家中。年会上倒是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只是在返回时特意去了趟林墨寒家,在林家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回到家下车的时候情绪有些怪异,看起来像在车里狠哭过一场。
“跟我去趟沈玫清的家,”肖展拎起周鹏,用另一只手指着黎静,“你也一起去!”
“这个点?”黎静吓了一跳,现在已经是凌晨零点四十了。
半个小时的车程被压进了二十分钟,等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沈玫清家门口时,物管也派了值班人员过来。
不论是敲门还是大喊,里面都没有回应。
门被踹开后,大家一眼便看到沈玫清穿着白色的睡袍趴在餐桌上,双目紧闭,脸白如纸。嘴边有呕吐物,手边是一个酒杯和一瓶红酒,酒杯里只剩下少量酒液。
肖展和周鹏把沈玫清放到地板上,将她的头侧放。肖展用手指抠出了沈玫清嘴里的部分呕吐物,并做了半个小时的心肺复苏,直到救护车前来——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死亡原因初步判断是中毒,红酒看起来是沈玫清最后入口的东西——红酒瓶子的标签上还写着“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成立十五周年纪念”的字样,显然是定制产品。桌子上一共有两瓶同品牌的红酒,一瓶被打开了,还有一瓶被放在礼品袋里没有取出来,仍然是密封好的。
客厅里有一个白色的酒柜,柜子里有五瓶红酒,品牌相同,年份却不同。由此可推断,沈玫清素来有喝红酒的习惯。卫生间地板上有大量的水迹,推测是沈玫清回家后先洗了个澡,然后换上睡衣开始喝酒。
卧室的写字桌上有一个文件袋,袋子上有一个告示贴,上面写着:7月30日10点,发快递:秦亦律师事务所。
7月30日是明天,不,是今天。肖展愣了一下,现在已经是7月30日凌晨1点半了。
文件袋里装着的是郑伟平的资料,包括郑伟平的教育和工作简历,以及家庭成员的情况。另外,还有一只录音笔,录音笔里只有一段十几秒的对话——
男甲:你还不动,留着是打算过年吗?
男乙:那么多眼睛盯着,现在动就是找死……
男乙突然停止了说话,一开始,肖展以为是录音被迫终止了,但是他听到杂音里有脚步声,接着录音才中断了。
肖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乱成一团的大脑仿佛在酝酿着某种危险的情绪。他吸了两支烟后强迫自己闭上眼,脑子里闪过的仍然是沈玫清的脸。他似乎听见她在说:“林墨寒死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怕了,你不知道人心有多可怕。”
技术科同事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了,化验结果证明,桌子上的红酒是有毒的,而礼品袋里的那瓶红酒无毒。
“谋杀。”黎静表达了和周鹏一致的看法。“有人把有毒的红酒装在礼品袋里给了沈玫清。”
“沈玫清不在公司年会的邀请名单上,那么对方怎么会提前准备毒酒呢?”
“要是谁打电话让沈玫清过去,”黎静发挥着她的想象力,“她也想借这个机会多了解了解信息,就过去了,然后就有人把毒酒给她了。”
“这不是沈玫清喝惯了的牌子,怎么保证沈玫清会留着自己喝而不是把酒另外送人呢?”肖展问道。
黎静愣住了,她回答不上来。
“头儿,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赶去沈玫清的家里?”周鹏对此始终不解。
“沈玫清兜了这么大一圈,看起来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先城公司正面为敌,但是却突然在公众场合和秦亦见面,这难道不奇怪吗?她不知道秦亦去找叶宏图家人肯定会被先城公司的人盯上吗?”肖展接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啊,这就是说,她故意的?”周鹏愣住了。
“是最后一击,”肖展说道,“现在网上都在传这件事了,你觉得对先城公司的影响会是什么?”
“不至于这么悲壮吧,用命来搏?”周鹏使劲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是她,”肖展的眼里有一丝雾气,“她失去的,你没失去过。”
“可是那瓶有毒的红酒是没开封的啊!”黎静反驳道,“她怎么栽赃,那红酒是定制的,标签都是为年会定制的呀!”
“她已经决定和先城公司作对了,为什么还要喝他们的纪念酒?”肖展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手机打电话。
“人过来了吗?好的,我知道了。”放下电话,肖展对两个下属说,“我找了一位红酒专家过来,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马上就会有结果了。”
“这五杯是同一个品牌的,年份不同,”红酒专家先指着桌上贴着标签编号的五个酒杯说,接着又指着其他三个编号分别为3、7、6的酒杯,“这三杯酒,是别的品牌的。葡萄的产地不一样,酿造方法也千差万别。3号、6号和7号是一样的,连年份都是一样的。”
“謝谢,”肖展眉头展开,“还要麻烦您出一份报告。”
“没问题。”红酒专家跟着一个警员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肖展、黎静以及周鹏。
“现在都清楚了吧?6号是袋子里没开封的那瓶纪念红酒,3号是从那天参加年会的其他人那里拿到的纪念红酒,7号是沈玫清酒柜里的其中一瓶。”
“她用有毒的红酒换掉了先城公司的酒,还特意贴上‘纪念红酒的标签,又把先城公司的那瓶酒倒进其他牌子的红酒瓶里。”黎静总算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肖展沉默了几秒钟后说:“就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相信我们,就算我们不得不拆穿她……但还是,问心无愧地做好我们的事吧。”
秦亦点燃了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几乎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肖展知道,他在压制愤怒。
“官司我还是会打下去。”
肖展有些诧异,因为这意味着他不可能从任何人那里得到支助,官司不一定会赢,而且极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烦。
“就是不想让这样的人再得逞下去了,”秦亦简单地解释道,“一个女人用命换到今天这一步,我没办法把它浪费了。”
“所有极端的牺牲都是不可取的,尤其当它还会伤及根本的时候,不值得,也不该提倡。”肖展有些赧然。
他的话赢得了秦亦的认同,后者点点头。肖展相信,秦亦是不知情的,或许这原本也不是沈玫清最想要做的选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到她,使得她下定了决心。
“或许是累了,”秦亦的猜测来自于他对沈玫清的观察,“站在我们这边的人实在太少了。”
“林墨寒的事,你知道多少?”
“泄漏事故发生之后林墨寒才知道的。当时不是还没出人命嘛,也就没重视。后来他知道了罗强的事,到底良心上过不去。但先城公司那边因为罗强是清洁工的身份,不肯给予赔偿,也怕给了赔偿反而可能把事情闹大。那个时候,他们一致的意见都是瞒着。”
“但林墨寒没听话,他偷偷支助了罗强,而罗强也怀疑自己的病是因为那起事故。”肖展顺理往下推,“苏祥是知情人,他的做法比较直接,而且接触到了更隐秘的信息,所以才成了眼中钉。”
“我和沈玫清也是这么想的。苏祥并不怎么听林墨寒的,他始终将林墨寒看成是先城公司的人,因此情绪上是对立的。林墨寒也没想到先城公司会把事情做绝,于是决定跟他们决裂,”秦亦说道,“但他的计划也不是要正面揭穿,而是联系了我的一个同行,也算是前辈吧,想让那个人替他出面来斗,但他看错了人。”
“那个人把他卖了。”肖展明白过来,沈玫清借刀杀人的打法是跟谁学的了。
“这事,林墨寒的爸妈知情吗?”
秦亦摇了摇头道:“他们怎么都不信,还说沈玫清是受刺激过度妄想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不开。”林母亲抹着眼泪说,林父接着妻子的肩膀,也只是叹气。
“我们都以为她想通了,人有旦夕祸福,命啊!”
肖展憋着震惊,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谎言。老两口不但不提沈玫清对先城公司的怀疑,且毫不脸红地声称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沈玫清是在一周以前。
如果不是负责监视的同事亲眼看见沈玫清从他们家走出来,那貌似诚实的表情就真的能把肖展给骗了。肖展感到背后起了寒意,他需要直接点破并要求他们作出解释。
林父和林母只有一瞬间的慌神,然后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道歉。
“哎呀,是啊是啊,人老了,糊涂了,差点儿就忘了。她是来过的,那天老太婆不舒服,早早就睡了,小沈进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林先语说道,丝毫不因为其前后矛盾而感到尴尬,“我当时困得很,连她说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当时情绪怎么样?”
“不太清楚,”林父故意皱起眉头,“也许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所以没表露出来。”
“不好意思啊,我有些不舒服,进去吃个药。”林母捂着胸口站起来朝卧室走。
“不舒服了?要不要去医院,要不先躺一会儿?”林父连忙起身扶住她一起往卧室走,同时扭头对肖展说道,“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太太有心脏病,今天怕是真不能再说了,改天行不?”
拙劣的演技,肖展不点头也不说话。
“不送了啊。”林父拽着妻子走进卧室,关上门,把肖展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肖展站在原地,忽然有一些明白沈玫清的感受了。
绝望。
她像一个孤岛,四周都是鲨鱼。她已经拼尽全力,可最该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她,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沈玫清也许能够理解他们,也许不能,理解反倒会把她推得离他们更远。她爱的人已经离开很久了,突然间一切都失去意义了。为什么?仅仅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仅仅是为了避免老无所依的命运?恐惧被整个家族孤立或是敌对?也许他们只是做了最无奈的选择,如果今天肖展没有来点破,他们可能会自欺欺人,直到死去。肖展此刻也明白了之前调查失败的根本原因——从一开始就陷入了集体性的利益、集体性的谎言。所有人都在说谎,他们形成了一道墙,一直是这道墙在阻碍着他的视线。
“不是泄漏事故,是安全隐患。我们检查到车间的天花板有些问题,就赶紧停工维修。也算是及时,天花板塌下来的时候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正好公司那段时间也在考虑产品转型,就把老的生产线给停下来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就谣传成泄漏事故了。”
高明的说谎者通常有一个特征,他们会在说谎的时候暂时完全相信他们自己的谎言。
肖展看着眼前这个貌似坦荡甚至还有些因“受了冤屈而愤愤然”的家伙,只觉得利益此物还真有让人脱胎换骨的功效:当初林墨寒举荐郑伟平的时候,除了专业水平,他身上最被看重的优点就是公平与正直。而如今的郑伟平,因为被牢牢地绑在那条船上,便只得将自己同化成利益的卫士——如今郑伟平的儿子正在国外留学,不菲的费用全靠郑伟平的高薪。先城如果垮了,他也就跟着垮了,而且会和先城一起身败名裂。
郑伟平让肖展想起一个神话人物——奥德修斯。当全希腊都要远征特洛伊的时候,奥德修斯是不肯去的,他宁可装疯卖傻。是帕拉墨得斯用诡计逼得奥德修斯不得不参加战争。后来,奥德修斯伪造信件,栽赃帕拉墨得斯与特洛伊勾结叛变希腊,使得帕拉墨得斯成了希腊公敌。于是,众人在没有查清真相的情况下判处了帕拉墨得斯的死刑。
事实上,郑伟平并不像奥德修斯,倒是林墨寒更像是帕拉墨得斯——曾经因为集体的利益被重用,后来又因为集体的利益而被毁掉的人。
肖展把卫小军的照片递给郑伟平,后者叹了口气说:“有些人这一辈子,原地踏步都算是幸运了。”
大约郑伟平为这些谎言已经准备得太久了,他现在整个人都变成了谎言的一部分。
“救赎在什么时候都不晚,”肖展一语双关地说道,“但是你永远不可能在一条船已经进水的时候把船补好。”
先城生物的股价正在暴跌——泄漏事故的传言越来越多,部分来自秦亦的努力,部分则是出自先城的竞争对手们。
秦亦打电话告知肖展,叶宏图的妻子和女儿都已主动联系他,表示愿意出庭作证。而他也说服了第二个老工人王力签字同意起诉林先城,对方表示愿意向警方透露一些他所知道的信息。由于最后是否能拿到预期的赔偿款还不一定,所以那些不肯大赌的工人仍在犹豫,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在等待林先城的态度——而林先城极有可能再次出重金封口。在利益的诱惑下,就连受害人都三缄其口,帮着伤害过自己的人保守其见不得光的秘密,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吗?
肖展觉得,王力并不一定是良心发现,只是做了另一种利益权衡与取舍。如果能够为了正义而非利益作出正确的选择,这个世界也会可爱得多吧?
王力告诉肖展,工厂在停业前确实出过垮塌事故。为了修垮塌的车间,专门放了大家一周的假。除此之外,他还回忆起了一件怪事。
“出事以后,林墨寒来过两次,一次去了郑伟平的办公室,两个人谈了好久。还有一次是厂子关闭的前两天,那天郑伟平本来没在,林墨寒到那个垮塌的车间转了半天,郑伟平回来的时候知道他在那里,就马上过去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就打了起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们给拉开。”
“为什么?”
“不知道呀,我是最早赶到那儿的,就听见郑伟平吼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必趟这浑水。林墨寒回了一句:‘别把自己造的孽往别人身上推。我過去的时候,他们俩马上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打,最后,两个人都鼻青脸肿的。”
“后来呢?”
“后来林墨寒就走了。”
“郑伟平呢?”肖展急问,“他是留在废车间还是回办公室了?”
“他让我们都走,一个人在车间里待了好长时间才出来。”王力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记得他出来的时候身上好大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那个跑了的卫小军,和郑伟平的关系怎么样?”
“说不上好,”王力犹豫地回答,“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郑伟平有一次打电话给他,让他陪着去打牌,说是三缺一。卫小军这个人平常特别爱显摆,偏这件事,从来没提过。”
肖展的眼睛亮了一下,迅即又黯淡了——这些真话,如果来得早一些该有多好。
支开王力后,肖展花了差不多十分钟左右定神。
“可以申请搜查令了。”肖展对着已经辛苦了两个月的同事们说道,“搜查整个厂区,重点是车间。”
这地方让肖展想起了找到沈玫清的那个酒精加工厂,同样满腹秘密的气质。周围配套不算齐备,但胜在交通便利,可是林先城宁可空着也绝不出租或是售卖——除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外,肖展想不到第二种可能性。
废旧的设备都被砸坏了,说是厂房垮塌,但多半是为了掩盖当时事故的真相。新修的天花板和墙显得十分突兀,既然已经决定要废止不用了,翻修的意义又何在呢?
林先城派来“配合调查”的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肖展估计,他之所以能够如此镇定只是因为一无所知。肖展环视四周,多看了几眼那个已经成形的原料搅拌机,又侧头看了看四周那些颜色新旧不一的墙。
肖展从周鹏的手里抢过锤子,直接砸在了一堵新墙上。一个小洞轻易就露了出来,说明墙修得十分潦草。肖展取出一块碎砖看着断口,扔下砖头又继续砸墙。
周鹏和众人也犹犹豫豫地挥起了锤子,墙体噼里啪啦地垮下来。警犬都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其中一只在不停地扒拉着地上的一处碎砖。
肖展从狗爪子下拾起一块白色的片状物,那颜色与他的白手套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是骨头。”身边的技术科警员说道。
“能找到的都收拾起来,带走。”肖展的鼻子酸了一下。
从车间里找到的人骨是“因旷工被开除且因中彩票发财去了广东”的付俊森的。DNA检测结果证实,养老院里的痴呆老人付正南与他是亲子关系。
也就是说,凶手杀死付俊森后绞碎了他的尸体,将其混入水泥砌进墙体。之后又有人以付俊森的名义每月给养老院寄钱,让所有人都认为付俊森没有死。郑伟平再也无法自圆其说,作为工厂的负责人,如此浩大的工程,他无法用一问三不知来应付。
与肖展预料的一样,杀死付俊森、苏祥、吴可以及林墨寒的人都是卫小军。付俊森在获知罗强得病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与先城公司对抗。当卫小军得知付俊森正在搜集证据、准备与先城公司打官司后,便将其骗进车间杀害。接着,又把郑伟平拉下水。后者骑虎难下,不得不想办法善后。至于林先城,当然是这一切事件的默许者,于是,垮塌事件发生,车间翻修,生产线改造,用于封口的股份奖金到位……一气呵成。
而苏祥,此时却要做一件让自己到老时都能引以为豪的事——为自己的室友出头。他蹚进了这池子水,录下了冒充付俊森的人的声音——卫小军。卫小军杀人灭口,而苏祥之死让林墨寒彻底醒悟——他不愿意再同流合污,开始偷偷搜集更多的证据,以便在将来有第二个、第三个受害人出现时,他能够帮他们讨回公道。可惜,他信错了人……他被送去出差,又被骗到了郊外……在他死后,这群合谋者又联合上演了一出漂亮大戏。
至于吴可,他的死稍有特殊——如果没有绑架案,原本卫小军和郑伟平的计划是要杀死沈玫清的,他们早知道沈玫清在调查,但又不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动手,他们选中的替罪羊就是吴可。他需要钱,敲诈沈玫清的资料是卫小军送上的——沈玫清偷偷调查先城公司的证据。为此,沈玫清不得不打了一笔钱给吴可做封口费,接下来又自导自演了绑架案来让自己获得警方的保护。但让卫小军没有想到的是,吴可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蛇口吞象,决定直接把先城公司当作敲诈对象。于是,卫小军带着现金前去交易,拿到所有与先城公司有关的资料后便将其推出窗外,又拿着吴可的电脑离开。至于卫小軍本人的死,倒是真正的意外。
“林墨寒早知道这里面水深,自己不肯坐的位置却拉了我来坐,良心不安了又要做好人,凭什么?!”郑伟平对林墨寒的怨气极深,“我原本也是清清白白的,如果没有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至少他是努力要找回良心的人。”肖展冷冷地看着他,“你自始至终都有选择权,并没有人掐着你的脖子逼你作孽。”
郑伟平听了最后这一句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站在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楼下,肖展颇有些感慨。
他仰望着,这样一栋豪华的大厦,巨人一样的身躯,窗户后面坐着的却是一些只能靠吸食它的血液才能生存下去的家伙。
林墨寒被这些寄生虫们判了死刑,因为他妨碍了整体的利益——居然想要把这巨人杀死,仅仅只是为了良心上好过些。对于这个不肯把良心献祭出来的亲人或是友人,他们用了最残酷的方法抛弃他。
林先城从大门口走出来,戴着手铐,狼狈地躲避着行人的注视。周鹏与肖展一左一右地把他夹在中间,他身后的大门处是一些冷漠的脸。
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肖展想,因为在很多地方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正在发生或是将要发生。
但至少,还有四个字是可以给人慰藉的:
天网恢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