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
对于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
——黑塞《德米安》
他是中国最顶级的攀登者。但如果不加上关键词,你在网上是搜不出攀登者周鹏的。至少大坑一开始没有搜出来。
体育界,周鹏是篮球运动员,跆拳道运动员,皮划艇运动员。演艺界,周鹏是一个不知名的歌手和演员。政治界,周鹏分管着全国几十个县市的辖区。餐饮界…… 好吧,即使你加上关键词——湖北——周鹏的籍贯,搜出来的却是周黑鸭的创始人。
世界上有很多周鹏。而我们这篇文章的主角周鹏,身高长相都很普通,放在人群中他也绝不会是抢风头的那一个,但这更接近这个名字背后所暗示的含义—— 一个普通人。
大坑第一次听到周鹏的名字是在农大的登山社团峰云社,那时他刚上大学,就听到学长们的学长口口相传,这名大他10届的学长的名号。
社团传说中的周鹏很模糊,网上又查不到学长周鹏的故事。但总结起来,学长留给学弟的第一印象很简单,就是牛逼。大坑第一次真正与周鹏接触,并见识过攀登状态中的周鹏时,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的第一印象并不准确:“不是牛…… 而是特别牛。”
大坑自认为已经是社团中技术最好的了,可是周鹏爬过的一条攀冰线路,自己却死活上不去。他的周叔不仅上去了,还在众人的围观下,20分钟内上了10趟。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刻,周鹏才成为了传说中的周鹏。
去年10月,周鹏邀请大坑去做自己登山培训班的助教,从此周鹏的培训班上,就多了这名还没毕业的小学弟。大坑的任务不仅要辅助教学,每次周鹏挂在冰壁上先锋攀登,某种程度上他的生死就攥在大坑的手中。
在此之前,除了生活上的伴侣,像大坑这样信任且长期稳定的伙伴,周鹏的生活中已经有七年多都没有出现过了。
“可能是幸运吧”,大坑解读周鹏对自己的信赖,言语中有些小得意。传奇学长的信赖,让峰云社的其他社员很羡慕,“也可能是他觉得我很有激情。比我有激情的没有我技术强,技术比我强的…… 不过我技术好像也是最强的。”
周鹏欣赏这样的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表达欣赏的方式很实际,能给的不多,就是帮他们变得更强。
赵兴政曾经也接受过周鹏类似的“欣赏”。当时赵兴政还在清华上学,大学登山队的学生大多很独立,但是手头并不富裕。在西天山和周鹏攀登之后,周鹏邀请赵兴政免费参加当时学费高昂的中登协培训课程。当他看到充满攀登激情的年轻人时,总会尽自己可能地帮助他们。
因为那种日益增长的攀登欲望和登山激情,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的感觉,周鹏太懂了。在创办以培训攀冰攀岩等高山技能为主的“享攀”培训班之前,周鹏上一份工作已经过去10年了,那是他毕业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中国登山协会培训部的教练。
2009年,当培训部的负责人马欣祥博士邀请周鹏来培训部工作的时候,周鹏一口回绝。那正是周鹏和搭档严冬冬在攀登界一战成名的年代,26岁的他桀骜不驯,不甘于按部就班的生活。他觉得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状态。
但现实是,如果连生活都没有还谈什么生活状态?仅仅4个月后,周鹏就妥协了,又给马欣祥博士回了电话,说自己愿意来登协培训部工作。从此学生周鹏成为了教練周鹏。
在中登协工作的两年期间,是周鹏从一流攀登者晋级到顶级攀登者的时期。培训之中,他韬光养晦,正统的中登协培训体系让他庞杂的知识系统化,形成了后期享攀课程体系的雏形。培训之外,他大量攀登,把自己的理论知识用于实践。这两年的时光中,每一天他都在进步。
家决也做过周鹏的学生。家决是现在周鹏白河小院的邻居,两家人经常互相串门。不久后的一天,周鹏邀请家决免费参加自己培训班的绳索救援课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邀请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家决回忆当时的场景,随后补充道,“可能是觉得我攀岩能力还行,比较需要操作系统吧!”
作为北京地区最优秀的攀岩高手之一,家决的攀岩能力只在周鹏之上,也曾经和周鹏搭档过一起攀岩。岩壁之上,看到周鹏在下面攀援直上,家决深受震撼,岩龄十多年的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爬法,“就是那种大开大合,动作非常果断自信,甚至有些…… 嚣张?”
家决回想第一次见到周鹏时却是10年前的事情了,和所有人一样,他最先被周鹏健壮的肌肉吓到。上山的时候,周鹏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夸张地隆起来,就好像古代战场上乌黑的金锤。手臂上肱二头肌的肌肉,随时会把短袖的袖口撑爆。
四肢发达,头脑却不简单。罂粟是周鹏享攀培训班的第一批学生,她说,周鹏特别适合做老师,思路很清晰,逻辑性很强——每一名与周鹏接触过的人都用了相似的形容词。周鹏对技术细节的要求非常谨慎。大坑做助教时,很多次周鹏隔着十多米,一眼就挑出了学员绳结不规范的细节错误,打得不够漂亮。
“有人说这是因为我是处女座,但我觉得技术细节上就应该严谨一点。”周鹏说。
对于教学,周鹏很有一套。不仅仅是上课,师生之间的关系他也琢磨得很明白。2011年,赵兴政、严冬冬和周鹏三个人一起在哈巴雪山做培训。赵兴政还记得周鹏特意叮嘱自己的一点是,为了维护教练的权威,三个人当中有谁讲错了小的知识点,当面不要纠正,第二天自己来纠正自己。赵兴政从中受益不少,这也是他从此以后转变成教练角色的开端。
教练要权威,但上课从不拘束。作为教练,周鹏最大的满足在于,看到学生和自己成为朋友,然后看着他们变得更加强大,那种教学带来的成就感远甚于自身的攀登成就。
学生多了,是非也多。但这些年,你很少看到周鹏参与讨论攀登圈的江湖,更不会急于评价人与人之间的是非。他不喜欢江湖气息重的人,因为他不喜欢置身于这波澜的江湖。
35岁的他把自己的锋芒隐藏起来,为人和善,在圈子里几乎没有仇人,与任何人都能聊上两句。有人评价周鹏情商很高,很善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周鹏却觉得自己的情商“几乎为零”。
周鹏确实不善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2011年,周鹏和严冬冬、李爽在贡嘎山域三座技术型山峰开辟了新路线,一直以来在中登协韬光养晦的东西都在这一刻绽放了。这一年周鹏27岁。抑制了两年的攀登激情决堤了,他终于不想再留在中登协。但面对着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马欣祥博士,辞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2011年11月初的一天,周鹏约马欣祥去协会附近的湘菜馆。“他说想跟我聊聊,但是直到饭都吃完了,离职的事儿却一直都没(敢)提。”马欣祥博士忍住笑说,他还记得周鹏离职时的窘迫。
只有你获得了周鹏的尊敬,你才能窥见到最真实的周鹏。马欣祥博士是周鹏尊敬的一类人,周鹏知道自己处理不好离职的尴尬,只有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全部写进这封信。
第二天,马欣祥博士收到了周鹏一封近万字的长邮件,序号一二三地列明了自己的辞职理由,就像是在写一篇逻辑清晰但动了真感情的学术论文。周鹏在邮件开头就坦承:“昨天,在您犀利的目光注视下,离职的话我迟迟不敢开口…… ”
这与其说是辞职信,不如说是一篇锋芒毕露的表达。周鹏自知言辞激烈,在邮件的结尾又解释道,自己本想调整下措辞,但既然一气呵成,索性保持原样。马欣祥博士知道拦不住他,也回复了一篇长邮件,只希望他以后攀登多注意安全。几天后,周鹏就离开了中登协。
现在,你很少能见到这样桀骜不逊的周鹏。他开始习惯用成年人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然而更多时候,他并不是刻意隐藏自己的锋芒,对于徒生的是非,他只是想保持理性,在没有掌握事实根据之前,不随便下结论。他太理解谣言的杀伤力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
2015年圣誕节期间,周鹏的享攀培训班开始招收第一批学生,这是一个定位在小而精致的攀登课程培训班。第一批学生只有4个人,罂粟是其中之一。
12月30日课程结束,2016年1月1日罂粟在走向停车场的路上,被一个冰坡绊倒摔断了腿。这是一次伤痛的事故,直到现在也影响着罂粟的运动生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目睹了当时的情况。她是周鹏开班后的第一批学生,这之后,就传出了“周鹏课上出事故”的谣言。周鹏没有解释。没必要。
等到周鹏去医院看望罂粟的时候,罂粟满怀歉意地说连累周鹏了。周鹏觉得,外面愿意传什么就传什么吧。
这并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种中伤。在此三年前的事故,搭档的丧命,舆论在他生命中最极致的痛苦上,又补了一刀最尖锐的阴谋。从此对于悲伤的往事,他更习惯于用沉默来回应,用行动来说明,最后让时间去化解。
从2015年罂粟参加的第一期培训班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享攀的微信群也从最开始的10多人,增加到了160多人。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群,所有人都是周鹏的学生朋友。上过课的都是朋友,这是周鹏课程的最大魅力之一。周鹏正经历着人生中相对稳定的一段时光,也开始多了一个身份:周老板。
讨论攀登和吹水,是群里的日常。往往是一人抛出话题,众人讨论,纷纷扰扰,一如攀登界的江湖,但周老板的话往往能一锤定音。他并不喜欢这种状态,他更希望有人在攀登技术上提出质疑。他喜欢与学生们成为能理性讨论问题的朋友,而不是自己的追随者。
8年前,在周鹏还是一名自由攀登者时,赵兴政也是周鹏早期的“追随者”之一,现在他已经是一家登山探险公司的创始人。他说,周鹏总是有那种大哥的气场,他会先理性分析,最后才发表评论,但最后说的一定会让所有人都服气。
周鹏身处于江湖之中,明明可以一呼百应,却只想做一个按照自己想法去活的普通人。他想要的不是追随者,而是另一个能合拍的搭档,“两个人在一起总能创造出一些奇迹”的那种搭档。
然而周鹏的搭档起点太高,2012年失去了黄金搭档之后,就再无合适的搭档人选。他知道搭档不合适的后果。于高海拔攀登而言,急于求成不仅仅意味着失败。
2014年,周鹏、赵兴政、李爽三个人在西藏拉轨岗日峰登山滑雪。小团队缺少了从前那股不可妥协的坚持,这注定不再是一个话语权对等的组合。当时,赵兴政看着坡度较陡的雪坡,嘀咕了一句,我感觉这雪况有可能要崩啊!周鹏满不在意地说,不会。
“周鹏那水平,比我高得多,他说不会崩,当然我深信不疑。”赵兴政回忆当时的情形。“之后,就雪崩了。”三个人被雪崩冲下近200米。
这不是周鹏生命中最严重的事故——三个人之后甚至还发微博互相调侃和自嘲——但却是对周鹏影响最大的事故。假如三个人葬身于雪崩怎么办?相对于这次事故本身,他想的更深,是搭档之间的对等关系。如果赵兴政坚持自己的看法呢?如果自己当时认同赵兴政的看法呢?
这次雪崩之后,周鹏心中关于搭档的信念,也纷纷崩掉了。他想要的看似简单,有一个合拍的搭档,做一个普通人,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攀登理想。但是,搭档好找,能合拍的搭档几乎没有。
光有激情还不够,攀登节奏也必须一致,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身份对等。激情、攀登节奏、话语权,三者缺一不可。没有的话,他宁可等。在那个人没出现之前,他宁可“不碰带雪的山”。
有人说,周鹏从此进山归隐了。那个开辟幺妹峰“自由之魂”路线、注定在中国阿式攀登史上书写一笔浓墨重彩的周鹏消失了,那个在一个冬天连登小贡嘎、嘉子峰、勒多曼因,拿到亚洲金冰镐奖的周鹏消失了,那个在西藏、新疆西天山探索中国最隐秘的未登峰的周鹏消失了。
事实上,周鹏进山的频率反而更高了,他就住在山里。2016年夏天,周鹏和李爽在北京70公里外的密云县白河——北京攀岩老炮儿的聚集地——租了一套小院,把小院装修成家。每天清晨在白河的公路上跑跑步,白天不是在岩壁上开辟攀岩线路,就是教学自己的培训班。
他可以自由地设计自己的教学课程、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理念,住在安静优雅的院子里,甚至能相对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攀登生活,虽不富裕,但经济上也能负担得起攀登上的支出——在时间和经济上,实现相对自由,这对于中国的自由攀登者来说十分宝贵。
搭档严冬冬曾经追求了一辈子的“自由”,现在在周鹏这里实现了。但周鹏从来不会刻意追求什么,他不喜欢周老板、周老师、周教练这些身份,他想要的只是普通人的生活,“我更希望大家叫我周鹏。我只想做自己。”
他暂时把曾经一往无前的攀登激情隐藏起来,等待新搭档的出现。那个人也许很快会有,也许永远不会。他走下了雪山,又走进了深山。他成为了一名有时也会迷茫的现代人,开着皮卡,开始关心享攀培训班的知名度,焦虑自己未来的生活。他說,新的一年不能停,自己也停不下来,因此把自己的培训课程安排得很密,密到培训的最后一天也会感到精疲力尽。
他还是他,依然对新线路、技术细节、新款装备这些硬核的东西着迷,只是在偶尔碰到一个和他当年一样充满激情、桀骜不驯的年轻人时,想到曾经的自己。
10年前,周鹏和搭档严冬冬完成了幺妹峰的“自由之魂”线路,这是一次殿堂级的攀登,周鹏借此一战成名。攀登界的重磅奖项,媒体的头条报道,顶级攀登品牌的赞助,纷纷涌向这名25岁的年轻人。
成名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周鹏问赵兴政:赵哥,你说你是不是一个普通人?赵兴政心想,我当然不是普通人啊,我们登山的都不普通。周鹏若有所思,他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世界上有很多周鹏,正如这个普通的名字。他却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中国攀登者的生存状态,是我一直以来非常关注的领域。半个多月前,我收到始祖鸟的邀请,让我写写周鹏。周老师啊,我很熟,我是他的学生,我下意识地说。说完之后,我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平心而论,我和周鹏老师真的很熟吗?我们,和周鹏真的很熟吗?
我所谓的“熟”,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充其量,也只是大概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故事而已。即使你从来没听说过他,你还可以通过周鹏的攀登历史,进而推测出他一生中最光辉和最低谷的时刻。但是,我们并不真正了解他。就好像周鹏的微博ID,吉鸟——“周鹏”这两个字的一部分。他明白,大家所看到的,只是部分的自己。
这几个礼拜,我尝试从不同的视角来接近周鹏的内心世界。随着周鹏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我也开始愈发惶恐。几千字无法真正还原出真实且复杂的每一个人。李爽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周鹏的人之一了,但并没有直接接受我的采访邀请。她说,表面上的生活谁都可以看到,但内心每个人自己都很难了解自己。
即便我知道,人物特写中的真实仅仅存在于理论当中,我还是想努力接近真实,把周鹏这几年的生活,他的性格特点,相对真实地呈现出来。不歌颂,不批判。周鹏现在的生存状态,他的出山和进山,也正是当下中国社会“自由攀登者”这个群体中最具代表性的缩影。
周鹏想摆脱自己身上的标签,成为一个普通人。他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但身上也背负着我们这代人共同的焦虑和迷茫。不是么,面对高山我们能豪情万丈,但面对现实我们往往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