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网络流行词“锦鲤”追溯“鲤”的文化内涵

2020-11-09 02:53徐青青
锋绘 2020年6期
关键词:义素锦鲤文化

徐青青

摘 要:2018年网络上兴起的“锦鲤热”是当代人对“鲤”文化记忆的复苏与延续。本文结合历史文献资料,发现汉语中的“鲤”受历史滋养,已经蜕变为蕴含着多种人文认知的文化符号,其在不同的语义场中所孳生出的文化义素具体可总结为以下几类:①食物语义场中的“鲤”:[+名贵+嘉美+喜庆],其中,用作祭祀用品的“鲤”还被附加了[+祭神+祈愿+祥瑞]的文化义素;②书信语义场中的“鲤”:[+情感+思念+典雅];③传说语义场中的“鲤”:[+神化+通灵+崇敬];④避讳语义场中的“鲤”:[+尊贵+权利+强制]。

关键词:鲤;语义场;义素;文化

网络流行词是伴随互联网而产生的一种新的词汇现象,它的时效性是对当时社会新事物的一种语言记录,也反映着当代人的心理状态。“锦鲤”是《咬文嚼字》编辑部公布的“2018年十大网络流行语”之一,它的走红源于网络上兴起的转发配有“锦鲤连连”“锦鲤转运”“锦鲤保佑”“锦鲤附体”等文字图片的热潮,其语义在这类动态的语用环境中可以理解为“好运”或“与好运相关的人或事物”。同时,随着热度的增涨,“锦鲤”也开始泛化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锦鲤心愿签”,或喻指在小概率事件中运气极佳的人,如“支付宝‘锦鲤女孩”是指中了支付宝大奖的女孩。

参照《汉语大词典》收录的“锦鲤”词条所包含三个义项:①磷光闪烁的鲤鱼;②指传说中的鲤鱼;③书信的美称,可知权威词典并未将这类与“好运”相关的阐释作为“锦鲤”的义项。一方面,“语义表达和理解在动态语境中呈现出鲜活的变异形态”。尽管“锦鲤”作为网络词汇的语义表达在词典义项中呈现为语义“空缺”,但网络平台的有效传播不仅扩大了“锦鲤”该语义认知的共享范围,同时还使之得到了社会普遍的情感认同。另一方面,如果将网络流行词“锦鲤”放入整个华夏文明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可以发现当代人对于“锦鲤”新的语义建构应该是属于其上位词“鲤”的历时语义变迁现象。

故本文的研究目标是追溯汉语“鲤”的文化内涵,具体步骤是采用义素分析法对历史文献中含有“鲤”的相关语料进行整理归纳,探究“鲤”所分布的语义场及其所包含的区别性文化义素,以期借助语言学的分析方法总结出文化符号“鲤”的语义特征。

1 食物语义场的文化义素

《诗经·陈风·衡门》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娶妻,必宋之子。”告诫人们娶妻的眼光不必太高。诗中采用“借物起兴”的表现手法,通过“河之鲂”“河之鲤”引出“齐之姜”和“宋之子”。在周代,“齐”是姜太公的封地,国力强盛;“宋”也是周朝的诸侯国之一,同时还被周天子尊为“三恪”之一,以示敬重。因而,“齐”和“宋”之女必然是极为尊贵之人,由此可反映出“鲂”“鲤”在周代已是极为名贵的两种鱼类。

在师捷庆功的宴席上也会以鳖、鲤来欢庆凯旋,如“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诗经·小雅·六月》)。在北宋时期,鲤鱼还被作为邻里间馈岁的礼品之一,用以互送祝福:“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宋·苏轼《馈岁》)。但“巨鲤”“双兔”只是富人奢靡的贈礼,穷人只能以“舂磨”相赠。故苏轼认为:“沙鱼、赤鲤皆珍物,感怍不可言。”(宋·苏轼《东坡全集》)因而,本文将汉语“鲤”在古代食物语义场中的文化义素归为:[+名贵+嘉美+喜庆]。

此外,根据《诗经》的记载,“鲤”还被作为祭品之一,用以祈福。“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诗经·周颂·潜》)有学者认为,以鱼享(祭献)祀是饮水思源、祈求福佑的祭祀活动,如果其他祭品替代,则会损害祭祀的意蕴。

在《诗经·小雅·丽鱼》中也有相关记载: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韩高年先生认为《丽鱼》是一个巫术仪式的记录,前三章是鱼儿流入罶中被捕过程的再现,后两章则是天子贵族反复祷告的祝词。在两汉时期,鲤的这一祭祀功能依然得以延续,如“殷殷钟石羽龠鸣。河龙供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汉·汉武帝《景星》)《景星》是颂瑞之诗,其主旨是“是借颂祥瑞祈求平息水患以获丰年,反映了汉武帝对民生的关注”。从种类上看,用以祭祀的鱼类逐渐趋向单一,从周代的“多鱼”(鳣、鲔、鲦、鲿、鰋、鲤)逐渐递减为“鲤”一种,反映了人们对“鲤”的青睐。因而,在汉语祭祀语义场中的“鲤”可以分析出[+祭神+祈愿+祥瑞]的文化义素,当下的“锦鲤祈愿”似乎是这一文化内涵的延续。

2 书信语义场的文化义素

由于古代书写材料的关系,汉语中的“鲤鱼”也曾化作遥寄思念的载体,如“断鸿沈鲤,更无消息。(宋·王千秋《忆秦娥·阑干侧》)”,只不过相比于“鸿雁传书”,人们对“双鲤寄情”则显得较为陌生。人们普遍将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作为“鲤鱼”指代书信的语源:“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吕向注:“尺素,绢也。古人为书,多书於绢。”因而“素书”即是书信。诗中的“鲤鱼”并非是可食用的鲤鱼,而是指装放书信的木盒。它由两块鲤鱼状的木板合成,中间用来夹放书信,故称“双鲤鱼”或简称“双鲤”“鲤鱼”,而“烹鲤鱼”即是对收到亲友来信后解绳开函的一种生动描述。

书信语义场中的“鲤鱼”意指“书信”,虽无味觉之甘美,但却能给人精神上的慰藉。该义项曾高度活跃在古人抒发离愁别绪的诗词中,这似乎也契合了古代文人的求雅心理。以下,本文将列举几例在检索工具“语料库在线”中搜索到的以“鲤”意指“书信”的语料:

(1)雁封归飞断,鲤素还流绝。

(南朝 陈·王瑳《长相思》)

(2)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

(唐·刘禹锡《洛中送崔司业使君扶侍赴唐州》)

(3)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唐·李商隐《寄令狐郎中》)

(4)首空肠断,尺素未传,应是无双鲤。

(宋·沈端节《喜迁莺·暮云千里》)

(5)目断孤鸿沈双鲤,恨萧郎、不寄相思字。

(宋·刘学箕《贺新郎·午睡莺惊起》)

(6)素鲤频传,蕉心微展,双蕊明红烛。

(宋·吕渭老《念奴娇·赠希文宠姬》)

(7)彩舫凌波分飞后,别浦菱花自老。问锦鲤、何时重到。

(宋·李泳《贺新郎·感旧》)

经统计,笔者发现诗词中“双鲤”“双鲤鱼”出现的词频较高,同时也出现了“鲤素”(见例1)、“素鲤”(见例6)、“锦鲤”(见例7)等与“鲤”相关的词汇形态。此外,在古代诗词中意指书信的词汇还有“双鱼”“鱼书”“鱼信”“鱼笺”等。另外,受借代辞格的影响,诗词中还以“鳞”的参构语词代指“鲤鱼”进而作为“远方书信”的修辞表达。如“锦鳞” “鳞鸿” “鳞羽” “寄鳞游” “凭鳞翼” “素鳞书” “鱼鳞雁羽” “三十六鳞”等。从语义及修辞方式上看,“鲤”在书信语义场中可由其上位词“鱼”或自身的身体组织“鳞”替代;从构词方式上看,“鯉”或“鱼”能够与多种书信的别称紧密结合,如“鱼书”“鱼信”“鱼笺”等;再从语境上看,它们多融合在出现“相思”“肠断”“何时”“望断”等相思语境中。表明“鲤”作为书信的别称,已经获得了中国古代文人的普遍认同,并将其赋予为一种融合了相思情感色彩的诗词意象。因而,本文将[+情感+思念+典雅]作为“鲤”在书信语义场中的文化义素。

3 传说语义场的文化义素

“鲤”在汉民族的传统文化中是一个与美好事物相关的语言符号,例如民间常以“鲤鱼跃龙门”来喻指人仕途升迁,后来也用来形容人积极进取、奋发向上。在有些地区,仍然保留着过年贴鲤鱼图案年画的习俗,寓意年年有余(鱼),用来寄托生活富足的朴素愿望。处在这类文化语境中的“鲤”被人们赋予了美好的语言想象,并且似乎也暗含着人们对于“鲤”的某种崇敬心理,这种心理在古代传说中具有普遍性。如:《史记·齐太公世家》:“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

《正义》引《说苑》云:“吕望年七十,钓于渭渚,三日三夜鱼无食者,望即忿,脱其衣冠。上有农人者,古之异人,谓望曰:‘子姑复钓,必细其纶,芳其饵,徐徐而投,无令鱼骇。望如其言,初下得鲋,次得鲤。刺鱼腹得书,书文曰:‘吕望封于齐。望知其异。

《说苑》借鲋和鲤之腹向姜太公传达他将会受封于齐的预兆,带有灵异色彩。而“鲤”在《列仙传》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神化,其形态、功能等方面在经过作者的想象加工之后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是人升仙的重要标志之一:

(1)琴高者,赵人也,以鼓琴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术,浮游冀州涿郡之间二百余年,后辞人涿水中取龙子……果乘赤鲤来,出坐祠中。

(汉·刘向《列仙传·琴高》)

(2)子英者,舒乡人也,善入水捕鱼,得赤鲤,爱其色好,持归着池中,数以米谷食之。一年,长丈余,遂生角,有翅翼。子英怪异,拜谢之,鱼言:‘我来迎汝,汝上背,与汝俱升天。即大雨,子英上其鱼背,腾升而去。岁岁来归,故舍食饮,见妻子,鱼复来迎之,如此七十年。故吴中门户皆作‘神鱼',遂立子英祠云。

(汉·刘向《列仙传·子英》)

这些传说中的鲤鱼形象来源于先人的想象,一方面它为人所驾驭,另一方面又为人所敬畏。再如苏轼的《猪母佛记》记载了牝猪化身为泉,为人解除旱灾的传说。蜀人尊牝猪为母,建佛堂,也将泉中的鲤鱼尊称为“猪龙”:

眉州青神县道侧有一小佛屋,俗谓之“猪母佛”,云百年前有牝猪伏于此,化为泉,有二鲤鱼在泉中,云:“盖猪龙也。”蜀人谓牝猪为母,而立佛堂其上,故以名之。泉出石上,深不及二尺,大旱不竭,而二鲤莫有见者。余一日偶见之,以告妻兄王愿,愿深疑,意余之诞也。余亦不平其见疑,因与愿祷于泉上曰:“余若不诞者,鱼当复见。”已而二鲤复出,愿大惊,再拜谢罪而去。此地应为灵异。……

由此,本文认为传说语义场中的“鲤鱼”具有[+神化+通灵+崇敬]

的语义特征。

4 避讳语义场的文化义素

由于“鲤”与李唐王朝的“李”姓同音,以致“鲤”还介入到了唐代的避讳制度,统治者不仅讳言“鲤”字,而且还将“吃鲤”与“吃李”等同。由于“语言往往被某些自然现象联系起来,或者同某些自然力给人类带来的祸福联系起来。……谁要是得罪这个根源,谁就得加倍地惩罚,反之,谁要是讨好这个根源,谁就得到庇护和保佑”。所以,“鲤”在唐代被统治阶级推崇到了“禁言”“禁食”的至尊地位:“国朝律:取得鲤鱼即宜放,仍不得吃,号赤鯶公。卖者杖六十,言‘鲤为‘李也。”(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鳞介篇》)

同时,由于李姓王朝对“鲤”极为推崇,所以唐代的信符(用作凭证的符节)多用“鱼符”,取鲤鱼之形:“佩鱼始于唐永徽二年,以鲤为李也。”(明·陈继儒《枕谭》)。根据《旧唐书·职官志》的记载,“鱼符”分为铜鱼符和随身鱼符两种,前者用来“起军旅,易守长”,后者用来“明贵贱,应征召”。相比于其他语义场,李唐时期“鲤”的文化内涵是个人主观意志和政治权利的结合,并服务于政治,带有强制性特征。因而,其文化义素可分析为[+尊贵+权利+强制]。

“鲤”本指生物学上的一种鱼类,《说文·鱼部》:“鯉,鱣也。从魚里聲。”段玉裁注:“凡鲤曰鲤,打鲤曰鱣。”随着历史的推进,人们对“鲤”的认知逐渐由客观理性转向主观感性。再经过时间的整合、沉淀,汉语中的“鲤”逐渐附着着先人对它的生活经验与思考,蜕变成了社会文化心理的产物,其孳生出的文化义素可以分为以下几类:①食物语义场中的“鲤”:[+名贵+嘉美+喜庆]。其中,用作神的祭祀用品的“鲤”:[+祭神+祈愿+祥瑞];②书信语义场中的“鲤”:[+情感+思念+典雅];③传说语义场中的“鲤”:[+神化+通灵+崇敬];④避讳语义场中的“鲤”:[+尊贵+权利+强制]。当然,由于笔者所收集到的语料有限,“鲤”在其他语义场中应该还有所涉及。同时,伴随着社会的发展,“鲤”的文化内涵可能还会继续延伸、更新,继续在汉文化的人文土壤中展现它无穷的文化魅力和探索空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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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如“清江极目带寒烟,锦鳞去后凭谁问?”(宋·李浙《踏莎行·送新城交代李达善》)

[7] 如“千里音书慰离索,莫言天远费鳞鸿。”(宋·范成大《次伯安推官赠别韵》)

[8] 如“欲凭鳞羽传安信,绿水西流雁北飞。”(元·耶律楚材《思亲有感》之一)

[9] 如“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南唐·李煜《采桑子》)

[10] 如“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南唐·李煜《采桑子》)

[11] 如“为忆芳容别后,水遥水远,何计凭鳞翼?”(宋·柳永《倾杯》)

[12] 如“一枝春瘦想如初,梦迷芳草路,望断素鳞书。”(宋·张元干《临江仙·荼縻》)

[13] 如“分离未见日相思,何事鱼鳞雁羽迟。”(清·秋瑾《寄友书题后》)

[14] 如“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唐·段成式《寄温飞卿笺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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