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林/Zhang Yanlin
中国古典园林经历数千年的发展,各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特征,明清时期文人园林已高度成熟且具备完整的系统,造园渐趋程式化和固化。掇山理水、立亭筑屋的独特技术手段和小中见大、虚实相生等一系列空间处理手法创造出的写意山水园,吸引了众多外国的造园家,并深刻地影响了世界其他地区园林的发展。近代由于饱受战乱和破旧革新思想的影响,一大批优秀的古典园林遭受摧残,逐渐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步入新时代,在自然生发和社会推动的双重机制作用下,价值重构和现代化转译成为中国古典园林艺术在新时代的理论命题和实践课题。经过几十年的实践发展,涌现出许多具有创新性的典型作品。通过不断循证与归纳整理,已经可以明确中国古典园林现代化转译的基本方向和阶段性特征。
诗性与逻辑的耦合、观念与方法的整合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现代化转型的基本方向。古典园林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文人士大夫是园林的创造者和享有者。园林既是身份的象征,又可供人们在园中游憩赏玩、吟诗作画、抚琴听曲、以艺会友。中国古典园林成为凝固的诗,立体的画。“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性思维是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思维。陈从周先生曾说:“中国园林与中国文学盘根错节,难分难离。我认为研究中国园林,似应先从中国诗文入手,则必求其本,先究其源,然后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如果就园论园则所解不深。”[1]我们从民族传统中找到了中国园林赖以发展的核心要义,书写了总纲与框架。把园林视为一个文化命题而不断涌现出的各类主题园,侧面验证了这一思路的合理性,但同时也带来了部分误读传统和过分同质化的弊端。由于对诗性传统缺乏正确认识而呈现出模糊语义、似是而非的特征,导致转译工作出现短暂的停滞。
西方景观设计学的传入,带来了新的方法论。面对越来越复杂化和系统化的社会结构,文化认知上的西化倾向逐步形成普遍性意义的价值认同,或被迫或主动地迎合了逻辑与几何的融入。逻辑空间的介入使得晦涩难懂的景观物象得以被现代人解读,传统与现代之间的隔膜慢慢被捅破,传统再次以崭新的面貌进入大众的视野。利用高差营造的微地形作出地理信息分析、模数化的标准构件、系统化和逻辑性的规划设计方法等等,使得呈现出来的作品具有外在显性的秩序美。三角形、正方形的不断演化与重构,逻辑化的思维与空间模式借助图形构成,使诗性得以在点线的交叉和块面体的刻意转换之中凝练并呈现出来。传统是不断发展的,并不是停滞不前的。在合适的土壤中,传统会以自己独特的艺术规律再度生发,这就是我们现阶段所说的“现代化转译”。今天的中国园林借鉴了西方园林的很多设计方法,从传统文化和乡土生活中撷取灵感与素材,通过深度的剖析、提炼、加工,凝聚在园林体系中,诗性与逻辑,一内一外,一隐一显,两者互为表里,互相补充,呈现出现阶段的合理性与现实价值。
中国古典园林的现代化转译工作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其间涌现了诸多优秀作品。比如孙筱祥主持设计的杭州花港观鱼公园、冯纪忠设计的上海松江方塔园、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中庭景观、陈跃中团队设计的上海世博中国园“亩中山水”系列设计、李兴钢主持设计的安徽绩溪博物馆庭院景观、朱育帆设计的南京九间堂独乐园会所景观等,这些作品彰显出中国新一代园林设计师蓬勃的创新精神。虽然对于古典园林现代化转译有不同的理解和实践特点,但是通过这些作品可以归纳总结出现阶段古典园林现代化转译在园林元素、结构、形态、精神方面呈现出的具体特征。
“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被现代人理解和接受,是中国古典园林现代化转译必要的题中之义。中国古典园林的假山追求“瘦、透、漏、皱、丑”的抽象审美标准是基于文人的长物之志,溯本求源,会发现文人营造这些假山是追求山林野趣、自然图卷的异化所致,山水画卷的描绘并不拘泥于材料技术的使用,我们仍然可用具有时代特征符合时代审美的新材料、传统结构或者传统材料、新结构以元素符号的方式使传统在当代有一个新的工艺面貌。苏州博物馆新馆中庭景观点睛之笔就是片石假山(图1),其立足于民族传统,以点线面与几何构成再现出诗性的山水图卷。除此之外,还有上海松江方塔园土石结合的规整化堑道、上海世博中国园系列中凝翠园的叠石、安徽绩溪博物馆山院中假山墙等同样具有结构化的特征,但样式却大不相同。园林建筑时代性符号特征更加成熟,上海松江方塔园的垂花门(图2)和何陋轩采用新型钢材作为骨架,以现代化装配组合,在形式上延承传统建筑的形式,实现艺术与技术的完美结合。除了假山、园林建筑以外,同为构成元素的园路、园池、楹联匾额等都呈现不同层次的符号特征。
图1 苏州博物馆 片石假山
图2 方塔园 垂花门
“中国的园林与中国画是一脉相承的,画家也就是造园家,无论是园子的主人还是画家都追求意的优雅和境的深邃。于是多不遗余力地以各种手法来增强景的深度感。”[2]当代的园林设计师深切地认识到,要通过线性结构去营造藏与露、虚与实、大与小等空间层次和园林意境。以单体或组合建筑为主题形成子空间,通过连廊或园路串联起子空间形成单位空间。单位空间进行有效的交集,以相互渗透的方式使得整个园林空间呈现肆意的流动感。“在空间组织上,不是一览无余,而是由许多大小开合不同的局部空间组合起来,每一个局部空间都可以独立成为一个静止的构图。但是这些空间,又依据游人的路线连贯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的流动连续构图。”[3]其现代转译的价值在于,舍弃了过于复杂晦涩的形式语言,通过单点带动局部乃至整体结构,使得园林内在结构充分地体现在行为心理和日常逻辑之中。从上海世博中国园“亩中山水”系列设计平面图(图3)上可以看出,设计师以园林道路串联起盆景园、环秀园、凝翠园、映月园、叠石园、石笋园各个子空间形成适性化的游览路线,中心院区的凝翠园更是将这种内在结构体现得淋漓尽致。听雨轩和和荷香馆以纯木结构廊道相连,相辅相成,外延的方形叠石和亲水平台在视觉上使这种链接更加紧密,以此为基点,福安桥和园林小道作为骨架支撑起整个园区漫步、穿越、赏园、休憩的园林体验活动。
图3 上海世博中国园系列设计平面图
“中国园林所要面对的问题,却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要打破古老院墙所围就的空间,从封闭的文化圈中走出来,脱离孤立的居住环境,走向公众参与的开放空间。”[4]中国古典园林现代化转译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从私人、内向、封闭到公共、外向、开放的转变。园林不再是王公贵族、文人士大夫消极避世、怡情养性的金丝鸟笼,而是强调公众参与、共同体验的人性场所。对于古典园林尺度、比例、虚实的掌握发展到新台阶,促使园林形态以开放的形态接纳园林活动的参与者。杭州花港观鱼公园吸收了中国古典园林的精华,同时“借鉴了日本用大块山石造园的艺术、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岩石园与高山植物园、德国自然生态园的精华”[5],结合微地形利用植物群落(图4)形成障景代替古典园林中的建筑、云墙、假山来组织空间。自然的处理手法使得各个分区与周围的环境没有结构的断带和冲突,这种消除硬质化边界的处理手法与西方景观设计中的“哈哈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无独有偶,上海松江方塔园的规划设计学习我国大型园林分区,设置不同用途的建筑形成幽旷开合的松散布局,既体现出设计理念的开放性,同时具有空间形态的开放性。物质和观念的开放性,共同促进园林形态以积极的态度拥抱现代社会。
图4 花港观鱼公园 植物群落
“由于批判了历史连续性而又不相信未来即在眼前,人们丧失了传统的整体感和完整感,碎片或部分化代替了整体。”中国古典园林在转译过程中也曾遇到过这种矛盾,是民族精神的地域文化的复兴使得其从文化桎梏中走出来,并孕育出丰硕的果实。人与地域空间的深度交流,群体与园林文化的深切认知,促进了这一趋势的发展,人们得以在文化感知的范围内辨识自身的文化符号和自然印记。上海世博中国园“亩中山水”系列设计把传统封闭的私家园林变成开放的现代参与性开敞空间,着重从具体的多样性空间艺术和竖向设计中探讨“曲院荷风”“三潭印月”“晴虹桥影”“雨打芭蕉”“万壑松风”等不同意境的生发。安徽绩溪博物馆庭院景观留树作庭,700年的古槐作为一个饱经沧桑、阅历变迁的生命见证保存了下来,成为沿袭徽州本土的山水文化和城市发展脉络的心灵寄托。以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清版《清明上河图》和明代《素园石谱》中的永州石为蓝本,基于同一模数而生成其几何形式的假山映射瓦墙,以“人工物之自然性”营造物质实体和空间,以此去触碰最敏感的生活记忆和地域情愫。[6]南京九间堂独乐园会所景观以明代仇英《独乐园图》为创作文本,从图像到设计的解读,从竹亭到筠庐的转译(图5),在逻辑上仍然强调延续传统优秀文化中独立自省的人文品格与民族精神。方塔园在规划设计时充分考虑了作为历史遗构的主体物宋塔,以大水面、大草坪及植栽组织等传达宋代崇尚山水自然的精神,仍然是在体现宋朝文化典雅朴素、宁静明洁的传统格调和韵味。
图5 竹亭到筠庐的转译
传统是不断发展的,其实质在于创造。诗性与逻辑、诗意与几何相互交织,确立了价值认同方向的统一。园林的组成元素从语言、形式上重构,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现代化转译的基本因子。园林结构摒弃程式传统,在大的空间语境中收集同质元素因子,并通过逻辑结构串联起来,形成系统的线形结构。园林形态在线形流动的驱使下突破物质化实体壁垒,形成开放性的单元空间形态。园林精神在民族和地域文化的挖掘中得以“复兴”,使得自然环境与文化体验、物质实体和精神感知统一起来,“天人合一”的艺术理念成为具体的现实。四者组成完整的园林体系和阶段性特性,传统园林的艺术观念熔铸在具体现实之中被重新定义,拓展了中国园林的价值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