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民 刘娅莉Chen Limin and Liu Yali
“官补”作为不同等级官员身份的标志,是封建等级制度在服饰上的物化与凝聚。[1]中国古人于其方寸之间尽显吉祥与华丽,然而当今这个由视觉文化主导的图像时代,充斥着由各种视觉符号组成的视觉观念,这些视觉符号的过度繁殖甚至找不到源头,设计的文化承载功能似乎正在逐渐被剥离,存在着文化内涵、历史传承等缺失的趋势。[2]与此同时,大众在追求个性、民族认同等方面显得愈发强烈,他们需要更加饱满的文化自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需要主动去挖掘传统艺术的内在价值,探索其未来发展道路,以文化自觉意识作为理论根基,思考如何传承、创新传统文化价值观,使之与现代价值相融合,打造具有影响力的国家文化符号。[3]
清代官服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政权的服饰形制,既借鉴了明代官服形制,吸收了汉族传统文化,也保留了大量的满族文化传统与服饰特色。[4]清代官制演变复杂,决定了清代官服形态的丰富;清代官制繁缛有序,决定了清代官服的缜密多样。[5]
“补服”是清代文武大臣穿用场合最多,外在形象最为明确、最易辨认的官员袍服,是常朝燕迎的常用之服,在清代官制服饰中具有重要意义。“补服”这一称谓的由来与其前胸和后背所缀的两块“补子”密切相关,“补子”并非清代服制专用词汇,在明代“补子”也被称为“胸背”“背胸”或“彩绣花样”。[6]清代的冠服制度严格规定了不同对象在不同场合所穿戴服饰的具体类型、颜色禁忌、纹样类别等。补服制度作为清代冠服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构建于封建等级制度之上,是官员等级制度不断完善的产物,在其建立的过程中,经历了不断地吸收与容纳,从后金到大清,补服制度被赋予了浓重的变革色彩。“补子”的形式有“方补”和“圆补”两种,其中“圆补”用于位尊者(补子使用对象与形式,见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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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一切,不论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还是人们内心的不同体验,都以某种叙事形式展现其存在,并通过叙事形式使各种观念深入人心。[7]从宏观角度来看,在叙事语境下的视觉重构中,“叙事”作为一种表述方式存在,利用叙事学的研究方法,结合视觉设计自身的设计手法,使设计文本呈现出叙事性的结构,在这一叙事性结构文本中植入文化、事件等,进而使设计作品借助叙事更好地与受众进行沟通。[8]55从微观角度来看,叙事语境下的视觉重构,旨在以叙事性思维有意识地拆解原始视觉文本的内部结构,使其“形神分离”,继而挖掘其图像符号生成的叙事逻辑。基于对其“形”与“意”的深入了解,通过改变其原始视觉文本结构的叙述方式,生成新的视觉叙事文本结构,创造出新的视觉形象,使之在审美趣味与视觉观感上产生变化,改变人们的视觉经验与观看模式。传统视觉文本的文化性并没有消失,而是以新的形式在艺术文本中获得了新生,它为人们重新认知、体验、观看世界与自身开启了新的可能性,以此达到视觉重构的目的。
对清代官补视觉文本的分析是研究其视觉重构的首要前提。本文首先从结构的层面,对其视觉文本的“纹样构成”“叙事视角”“叙事时空结构”予以探究,其次具体对其“构图”“色彩”“造型”三个方面进行深入分析与解读。
在整个视觉文本中,视觉元素是传情达意不可或缺的载体。以文武官补为例,根据纹样的视觉表征和内容题材将官补纹样划分为四种类型,分别为主题纹样、基本纹样、其他常用吉祥纹样和边饰纹样。主题纹样包括禽纹和兽纹,文官一品补服绣鹤、二品补服绣锦鸡、三品补服绣孔雀、四品补服绣云雁、五品补服绣白鹇、六品补服绣鹭鸶、七品补服绣、八品补服绣鹌鹑、九品补服绣练雀;武官一品补服绣麒麟、二品补服绣狮、三品补服绣豹、四品补服绣虎、五品补服绣熊、六品补服绣彪、七品八品补服绣犀牛、九品补服绣海马。[9]基本纹样包括太阳纹、云纹、海水江崖纹(由“海水纹”和“江崖纹”两部分构成)。常用吉祥纹样包括杂宝纹、蝙蝠纹、牡丹花纹,其中杂宝纹中的宝珠、犀角、珊瑚纹样在文武官补中相对常见。边饰纹样包括卷草纹、回纹和卍字纹等。
在整个视觉叙事文本中,叙事视角直接影响着叙事内容的编排方式和艺术结构,不同的叙事视角决定了叙事艺术表现的不同呈现方式,最终所表达的叙述效果也将有所不同。[8]88在文武官补的视觉文本中主要采用了“权力与规训叙事视角”和“内聚焦叙事视角”。
“权力与规训叙事视角”在官补视觉文本中,表现得较为隐晦,且需要双方的相互配合来完成。官补作为封建等级制度的政治产物,“权力意志”是其最显著的特征,它对信息接收者进行着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以此实现“当权者”对“信息接收者”的规训目的。
“内聚焦叙事视角”的特点表现为从视觉文本内部出发,由一个相对固定的“聚焦点”来承担相应内容的表述。此类叙事视角在视觉叙事过程中表现得较为直观,可相对有效地实现信息的传递。这个聚焦点在文官官补中具体表现为“飞禽”,在武官官补中具体表现为“走兽”,具体通过“禽纹”与“兽纹”不同的造型特征区分文武官员之间的不同品级。与此同时,在视觉叙事的过程中,并不是只有主题纹样在传达着寓意,其他视觉元素(包括基础纹样、其他吉祥纹样以及边饰纹样)同样参与其中,这才形成了清代文武官补丰厚的人文底蕴。
叙事是一种时空共同协作的现象,是在某一时间内某一空间中发生的具体事件,因此叙事的时间与空间是两个重要的研究维度。官补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其叙事形式不同于以线性叙事为主的语言文字,在视觉文本中,采用了一种时间维度上的“并叙”手法,将不同寓意的吉祥纹样共置于同一个二维时空之中,通过“象征”的视觉修辞手法实现了在同一时空对不同内容的共叙,在这种叙事模式下,叙事空间有限,因此,其叙事时间较短,需要受众的主动解读才能完成叙述。
1.构图
在官补的图像系统中,体现出的是一种“中和为美”的辩证艺术思维:强调主客统一、万物和谐的整体意识,注重协调不同纹样之间的疏密、大小与主次,讲究在变化中寻求统一,在平庸中谱写韵律,可谓是乱中求序,平中生韵,以此增加了补子纹样层次感的同时也丰富了其内涵。如清代康熙文官一品对鹤纹刺绣补子,通过对主题纹样造型的大小、布局的控制,与其他辅助纹样形成鲜明对比。小小一方官补将飞禽走兽、天地山河、奇珍异宝巧妙地融为一体,并通过对称式构图传达出秩序与稳定、庄重与威严。
2.色彩
清代文武官补中的色彩源于中国传统五色系统。在五色系统之中,将对应于五行正位的色彩划定为“正色”,分别为黑、白、赤、黄、青,其色相明确,色彩鲜艳;其余的颜色被称为“间色”,即由“五正色”调配而成的颜色。[10]从中国丝绸博物馆工程师们复原的“乾隆色谱”中,我们可以一窥清朝乾隆年间的色彩样貌(图1)。
图1 乾隆部分色谱 来源:httpwww.360doc.comconte nt1905201746487161_837078182.shtml
色彩的运用同构图一样讲究搭配,在对比中寻求变化,在变化中寻求视觉上的和谐与均衡。当纹样用色较少时,官补整体呈现出清新雅致的美感;当同时出现多种明度、纯度、色相不同、对比强烈的色彩时,通过降低色彩的明度或饱和度,以及对色彩面积的控制,以一种颜色为主导,其他颜色作为辅助或点缀,以此呈现出富贵华丽的韵味。此外,清代文武官补中善于采用“晕色法”来处理深浅、明暗、浓淡的变化,使得色调保持和谐自然。[11]这种方式具体表现为,当相近的颜色组合在一起时,由于没有明显边界或过渡自然而形成的视觉效果,其本质是在对比中求调和,如云纹三蓝绣,即是采用三种深浅不一的蓝色调配而成。
3.造型
在武官补子兽纹造型的艺术表现上,不重“写实”而重“传神”,不重“再现”而重“表现”,注重表现造型的整体气势。这种对于“气韵”的表现,折射出的是中国古人对于世间万物“精神化”与“生命化”的深刻感悟,如图2武官补子兽纹造型,狮子眼似铜铃,神态夸张,憨态可掬。
图2 武官补子兽纹造型 来源:www.fidl.ac.cn
在文官补子禽纹造型的艺术表现上,采用了“顷刻”的叙事手法。侧重于表现某种叙事情境中事件发展高潮的前一刻,以此达到引而不发的目的,使得观者对事件发展的前后关联产生无限遐想。如图3,文官补子禽纹造型,飞鸟单腿屹立于寿石之上,仰头或回首望日,展翅呈欲将起飞之姿态,令原本平静单调的画面顿时栩栩如生,让人浮想联翩。
图3 文官补子禽纹造型 来源:www.fidl.ac.cn
在对其原始视觉文本深入分析的基础之上,探究如何更好地改变其原有的叙事模式,借助当代的视觉语言传达其中的文化精髓,形成具体可行的视觉叙事文本结构。
在官补的图像系统中,出于对其政治功用性的考虑,采用了“权力与规训叙事视角”和“内聚焦叙事视角”。在当代语境下,这种“权力与规训叙事视角”显然已经不再适用,而“内聚焦叙事视角”仍可发挥其优势——相对直观地展示重点表述对象。但是在这种“静态”的图像系统中,它的传播路径是单向的,受众无法主动地选择信息节点进行跳跃式的接收,这种单向的传播方式,使得受众只能被动地得到最终的视觉结果而无法参与并融入整个事件叙述的过程。同时在这种传统静态的二维媒介中,受众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解读并获取图像系统所传达的真实意图。
在当今这个注重用户体验的新媒体时代,受众参与的“交互式体验”已经成为一大趋势,与静态的“内聚焦叙事视角”相比,“交互式叙事视角”下的视觉叙事文本是更为开放的,受众可借由交互技术,自主地获取相应的信息,它使得内容的叙述时间相应拉长,有助于受众充分地了解相关内容,并且可以为受众的互动行为提供正向反馈,更好地解决了“文本视域”与“观者视域”存在差异的问题。也可将“内聚焦叙事视角”与“交互式叙事视角”相结合,融合两者的优势,最大化地实现信息的有效传达(图4)。
图4 内聚焦交互式叙述视角概念图 来源:笔者自制
在文武官补原始图像系统中,呈现出一种在时间维度上的“并叙”与空间维度上的“压缩”状态。因此,在内聚焦叙事视角的作用下,当受众的视线被无形中定格,由于空间的局限,其思维也处于“受限”状态。随着传播媒介的迅猛发展以及载体的丰富多样,视觉设计的形式已经逐渐从静态二维发展到三维以及动态四维,从这种角度来看,官补这种平面静态的艺术形式已经难以满足受众的感官需求。因此,在视觉重构的过程中,将叙事内容建构于空间结构的维度之中,将平面视觉语言在空间中得以展现。这种从“平面”到“空间”的思维转向,在于使受众的视线得以扩张,在加强整个空间氛围感受的同时,可以深化受众对设计内容更为直接的体验与了解。
这种基于空间维度的艺术表现形式,可分为“写实型叙事空间”和“虚拟型叙事空间”。“写实型叙事空间”侧重于以实景呈现的方式表达视觉内容,在视觉观感上更具真实性和说服力。“虚拟型叙事空间”介于“写实”与“抽象”之间,允许设计者对欲要表述的内容进行一定范围内的自由创意设计,其具有“写实型叙事空间”所没有的形象观感与视觉张力,它更能引发受众的想象力。这两种叙事类型都具有丰富的包容性,设计师可通过在其中植入特定的故事情节,帮助叙事内容的表述,也可将两种叙事空间结合使用。
1.语图叙事
官补作为一种具有象征寓意的符号性视觉语言,在“赋形于意”的叙事手法之下,图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文字部分被刻意地隐去,转而融入图像之中,“文字”和“图像”成为一个共同体。在受众对图像符号进行解读时,由于图像符号在意指方面的隐晦性,其意义往往是浮动的,在没有文字辅助的情况下,通常需要受众按照某种约定俗成的方式来解读,以获取图像符号所要传递的真正内涵。但是在当代社会,人们早已脱离了古人所固有的历史情境和政治语境,我们无法同古人一样,自主地领悟官补纹样所蕴含的真正意图。这种古老的图像符号在当代已经无法脱离语言文字而独自承担起“表达话语”和“承载思想”的功能。因此,在视觉重构的过程中,需要借助语言系统在意指过程中的“明确性”,来帮助受众更为准确地了解图像系统所叙述的内容,具体可将“语言”和“图像”两种元素按照特定的组合方式构成一种新的叙事关系,即“语图叙事”。这种叙事模式下,“语言”和“图像”将会呈现出一种互动结构,图像作为表征的“躯体”,而语言文字才是表征的“灵魂”。[12]
2.图像互文
在视觉叙事文本中,不管是一个符号还是图形,只要是需要被传达、被识别和接受,就必须将这一“符号”或“图形”放置于与之相关的关系链中,使其具有“可读性”。但是,由于视觉作品受表达空间所限,它无法事无巨细、一览无遗地将所有信息传达给受众,因此就需要设计者在设计的过程中建立“互文性”观念,使设计作品处于相互关联的场域之中,进而使其更好地被受众所理解和接受。在对清代官补视觉重构过程中,具体可通过一个“图像”来诠释另一个“图像”。这两种图像的内容需要具有紧密的关联性,如互为“依存”或“附属”等关系,这种叙事模式即可被称之为“图像互文”。
3.色彩象征
在叙事语境下,“色彩”所指代的信息是具有“象征性”的,如红色象征着吉祥与喜庆,明黄色象征着高贵与权势等。“色彩”不同于“文字”和“图像”,指向性并不明确和清晰,它属于一种隐性的叙事。可以说它是依附于视觉叙事文本中其他各要素共同进行内容表述的,它旨在营造一种“氛围”,作用于受众的心理感知层面,在无形中影响着受众对清代官补的视觉观感。在具体的设计实践过程中,设计师需要基于设计内容所依存的文化背景,考虑受众对“色彩”的理解范围,充分发挥其“象征特性”,对人的知觉心理产生积极影响,为其营造一种特定的氛围,从而更好地吸引受众的参与。
如今,当我们再次欣赏传统纹样时,那些独具匠心的勾勒诉说着曾经的君臣礼仪和世世代代的富贵华丽。创新和活化传统,让传统文化中固有的文化性以崭新的视觉形式在当代获得新生,是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的最好方式。虽然在研究的过程中,对清代官补图像系统的分析在广度和深度上存在不足,使得最终的视觉重构方案并不足以完全解决清代文武官补现存的所有问题,但是,本次研究是对本民族传统文化好奇的开始,是文化自觉意识的觉醒,当了解传统成为一种自觉,传承必将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