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科毅
通常来说,《老子》中的“一”常指“道”,那第42章的“道生一”便会产生“道”生“道”的歧义了。有两种常见的解释方法:一是提出“道起于一”来解释其中的矛盾,二是用“无中生有”的观点调和矛盾。这两种说法都有其局限性,前者混淆了《老子》文本中“一”的另一种意思,后者则与“道”是有与无的统一体不符。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数字1在古人的数学常识中是如何被理解的。据此,笔者结合中国的古代数学来论述这个“道”与“一”的关系。
何为“道”,至今仍未有定论,并且老子在第25章已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所以此处不探索何为“道”的问题。文字是具有模糊性的,易混淆不同的概念,所以采用数字法表述《老子》中的一些概念,将不同的概念限定在一定范围,从而避免文字的表示形式所造成的混淆问题。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道德经·第1章》
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道德经·第14章》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道德经·第16章》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道德经·第32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德经·第40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42章》
从第1章可知,“道”是有与无的统一,两者是同出而异名的。所以,“无中生有”的观点把“有”与“无”分成前后关系是不合适的。第14、16章则叙述了“道”发展后将复归于“无物”或者“根”,即复归于“道”。再者,第40章的“反”有两义:一可表示“道”的反复性,二可表示“返”的复归性。最后,从第42章可以看出“道”的发展进程。此时采用数字法来指代“道”的发展进程。首先规定0为“无”,非0为“有”,用0来表示“道”的虚无之状,“一二三”对应数字1、2、3;然后根据万物是无穷无尽的,这一特性而采用无穷大符号∞(即数学中表示最大的,不可超越的数字)来表示,该符号亦可表示“道”的维度最高、抽象性最复杂之状;最后再据“道”的复归性,万物将返回起点“道”而构造出图1的形式。由于“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所以0与∞的统一视为“道”,并且0与∞在微积分里分别表示无限小与无穷大,恰好符合第14、32章“道”有“绳绳”的无尽之意与“小”的细微至极之意,文本中对“道”的此类描述还有很多,但因篇幅有限不罗列。
图1 道的发展进程
图1所示为“道”的发展进程,其复归性呈现出一种环状的结构。环状的结构与“道”周行不殆的特性,吻合第40章的反复循环以及返回两义。其中数的递增亦可表示事物的发展是从低维到高维的。再者,“三”应该表示虚数,因为古代的三、六、九、百、十、千都可不实指而表示多的意思。因此“三”(3)后面应该还有4、5、6等数字,并且一直递增到∞。此模型为了简洁而不穷举,且不考虑小数。
从这个模型可以看出,“无中生有”与“有(维度最高的有)中生有”都是对的。前者将从“道”的“无”方面观察,模型里对应0生1;后者从“道”的“有”方面观察,模型里对应∞生1。由此可以看出,“道”是处于有与无的一种不确定态,其根据观察的角度所呈现不同的状态。有学者据第25章“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而将上述模型中的“万物”视为“人”,而万物之后,仍有“地”与“天”,再复归于“道”[1]。该章的“天”与“地”与第1章的“天地”不同(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25章的“天”与“地”两者是分开的,相互独立的两种含义,而第1章的“天地”指的是外在世界。并且,第1章的“天地”与“万物”是一义的两种称谓,前者从“无”的视角考察,后者从“有”的视角考察。
中国的古代数学发展较早,这与中国较早地进入农耕文明有关。进入农耕文明,生产发展与工程建筑测量等一系列计量的需要促进了数学的发展,也间接影响了思想家的思维。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老子·第10章》
道起于一,其贵无偶,各居一处,以象天、地、人。《抱朴子·地真篇》
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而万物生,故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淮南子·天文训篇》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吕氏春秋 ·大乐》
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庄子·缮性》
以上所举皆关于“一”,因为当时人们对于数学常识的认知都是相同的。其中《淮南子·天文训篇》直接解释了“道生一”中两者的关系。因此,有学者便将“道生一”完全等价于“道始于一”[2],这是矛盾的。依据上文所建立的模型,“道”应该是0与∞的统一,若“道起于一(1)”那么这个模型中便存在两个“道”了,也就不符合一元论。《抱朴子·地真篇》中的“其贵无偶”则真正说明了古人是如何理解数字1的。在十进制中,数字1是非偶数且是最基本的数,通过数字1可叠加而成所有的数,所以数字1便类似于“本根”的性质而被老子喻“道”。但这种比拟的方法没有考虑到“道”虚无的属性,只考虑了“道”的本根性方面。另外,中国的古代数学中是没有0的概念的,其最早源于印度[3],所以在中国古代,人们是没有数能对应“无”或“不存在”的。由于缺数字0,十进制中只有九个数,数字1则为仅有的最基本且最特殊的数字了。
由此看来,老子所说的“一”(除去指序数的一类)应该与第25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中的“大”一致,只是一种别名,而不能完全等同于“道”[4]。《吕氏春秋·大乐》则印证了这个观点,而强为之名——太一,“太”不过是定语修饰“一”,中心词仍是“一”。“至一”也如同“太一”,多了一个定语“至”来修饰。而这两个修饰词都表示程度达到极致的意思,这是完全契合“道”的超验、本根、极致的特点的。另外,《抱朴子·地真篇》的“其贵无偶”可以直接证明古人是以数字1所包含的含义来喻“道”的,也间接证明古人对于“一”的理解都是基本相同的。所以,综合来看,“一”的含义理解为“唯一”“单一”更为合适,而不能理解成直观的数字1。从古代数学的角度看,数字1为最根本的数,古人便用这特殊性来喻“道”;从“道”的角度看,最完备的“道”是唯一的,单一的,仅有一个。所以,老子以“一”喻“道”是想表达这两层意思,而并非单纯以数字1来指“道”。
再者,将“一”释为“精气”“元气”,这是用后学释老子,都从“有”方面解释“一”之意。两者虽无形而不可见,但仍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5],这也证明“一”必然是“有”而不为“无”。从老子的第14章“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一句也可证实:“一”应该是从“有”的角度来考察“道”的,否则无须“复归于无物”。
总的来说,“一”是“道”的一个别名,而不完全与“道”同义,可指可名的东西是不符合“道”的。所以,喻“道”的“一”与“道生一”的“一”,两者非同。图1的模型中,数字1所指的“一”不应该为“道”。而老子以“一”喻“道”,一方面采用“一”在数字意义上具有“本根”的特殊含义,另一方面有暗指“道”的唯一之意。综合两方面来看,“道起于一”理解为道起于“有无统一”的唯一体、单一体更为合适,也更符合老子的“道”的原意。
《老子》中总共有三种“一”:第一种表示序数如第67章“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第二种“一”喻作“道”,上文已述;第三种为“道生一”中的“一”。后两种由于形式“一”,因而导致了其两者同义,最主要的原因是未理解“一”在中国古代数学中的意义。通过图1,将不同概念限定在一定的区域,则避免了文字形式所造成理解上的影响。
从图1来看,“道”是0与∞的统一体,数字1、2、3则对应《老子》文本的“一二三”。最直观的解释为:“道”从0与∞的混沌体开始发展,数的递增则表示为“道”所生之物由简至繁、由少到多、由有限到无限的过程,这也符合自然事物发展的过程[6]。若细化这个过程,“道”从0或者∞开始,“一”对应数字1;“二”对应数字2,解释为阴阳之气较合适;“三”对应数字3,是阴阳之气的相冲为和气。而这时“一”处于“道”和“二”之间,其应为“道”与“二”之间的过渡。“道”是有与无的统一的不确定态,而其向形而下的“非常道”发展,必然需要泯去自身的不确定性、无限性,否则形而下之物则难指难名。“一”应该为“道”所分化出来的最简单的“有”,若从0到2的角度看,必然需要一个最基本的数去叠加成2,以至于能积累到后面的3(三)以及所有数;若从∞到2的角度看,也得从最基本的1来切分,否则切分出非1的数都无法叠合2和3。所以,“一”是一种过渡,并且是以最基本的“有”的形式而存在。由于1仍是最基本的数,任何数都由其叠成而具有本根性,所以“一”还未完全脱离“道”,但已不是全真之“道”。
综上所述,“道”的范围要大于“一”。若以“一”喻“道”则是以“有”的方式去表述“道”,是一种别名。若在“道生一”中,“一”则为一种承接“道”与“二”的过渡,但其本根性又使得其几近于“道”,缺乏“无”则又不能是全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