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异教徒”:布勒特·哈特与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互文性书写

2020-11-06 03:21许静吟
西部学刊 2020年17期
关键词:哈特

摘要: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书报著作所构建的中国异教徒形象深刻影响着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认知。十九世纪美国边疆作家布勒特·哈特的异教徒书写则与排华运动息息相关。通过分析二者的异教徒书写,可以看到他们的异教徒书写存在互文关系,且哈特在其书写中挪用了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异教徒概念。哈特的《异教徒中国佬》一诗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戏仿,这种戏仿因被误读而成为煽动美国民众排华情绪的工具。在小说《异教徒李顽》中,哈特则对早期美國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改写与解构,并以此挑战了排华运动中的“驱逐异教徒”话语。

关键词:来华传教士;布勒特·哈特;《异教徒中国佬》;《异教徒李顽》;排华运动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0)17-0039-06

一、引言

布勒特·哈特(Bret Harte,1836—1902年)是十九世纪美国现实主义小说家,曾供职于《大陆月刊》(Overland Monthly),他的作品多为描写加利福尼亚州生活的短篇小说。除了诗歌《异教徒中国佬》(“The Heathen Chinee”,1870)和短篇小说《异教徒李顽》(“Wan Lee,The Pagan”,1874),他还写了《咆哮营的幸运儿》(“The Luck of Roaring Camp”,1868)、《扑克滩放逐的人们》(“The Outcasts of Poker Flat”,1869)、《海盗岛的皇后》(“The Queen of Pirate Isle”,1887)等作品。他的短诗《异教徒中国佬》出版后颇受欢迎,并深刻影响着美国社会中的中国形象。

(一)《异教徒中国佬》与美国的早期中国形象

一八七零年九月,布勒特·哈特在《大陆月刊》上发表诗歌《老实人詹姆斯的大实话》(“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l James”),后因诗中的“异教徒中国佬”(“The Heathen Chinee”)多次被传诵而易名。这首短诗“被美国和英国的报纸广泛转载,《大陆月刊》的发行量因此大增,在它出版两个月后,单是纽约一家新闻公司就卖出了一千两百份”[1]。作为《大陆月刊》首位编辑的布勒特·哈特大概没有想到这首他并不满意的小诗会如此受欢迎,并不断卷入政治和文化辩论当中。建议哈特将此诗发表的比尔斯先生(Mr.Bierce)回忆道,“过了好几个月他才抛开对这些诗句不满意的情绪,将这些诗句发表。事实上他不是很在意这首诗,对于读者所读出来的蕴意他感到好笑”[1]。《异教徒中国佬》一诗因被误读而使“异教徒中国佬”成为描述中国人的代名词,也成为排华运动的重要宣传读物。聚焦并探讨布勒特·哈特的诗歌《异教徒中国佬》被误读并在排华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一现象,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考察美国的异教徒中国形象的生成和发展脉络,更为深入地理解美国社会中的中国形象。

(二)国内外研究综述

目前学界关于布勒特·哈特笔下的“异教徒中国佬”形象的研究取径多样、视角各异。国外学者特别是美国学者偏向于将《异教徒中国佬》一诗的误读置于历史语境中理解。例如,泰拉·潘莉(Tara Penry)考察了《大陆月刊》所刊文章,指出对《异教徒中国佬》的误读不符合《大陆月刊》及其编辑哈特的立场和本意[2]。国内学者则更多地关注这一形象背后的东方主义思想。例如,朱刚认为通过突出语言差异,哈特突出了华人这一“他者”与白人的差异,加剧了美国的排华情绪[3]。学者们已经关注到了这首短诗的误读现象以及其产生的重要作用,但对于存在集体性误读的原因、哈特本人的中国观以及其异教徒书写与早期美国传教士所构建的中国异教徒形象之间的联系则少有人问津。笔者注意到他们的异教徒书写存在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且哈特在其书写中挪用了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异教徒概念。本文通过探究在传教士异教徒话语深刻影响美国民众的中国观的语境下,哈特的异教徒书写如何影响了排华运动,指出哈特的《异教徒中国佬》一诗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戏仿,这种戏仿因被误读而成为煽动美国民众排华情绪的工具,而在他的小说《异教徒李顽》中,哈特则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改写和解构,并以此挑战排华运动中的“驱逐异教徒”话语。

(三)互文性理论阐释

通过研究哈特与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异教徒书写的互文性,我们可以看到异教徒这一话语如何影响了哈特的文学创作,以及这一话语的传续与变异是如何发生的。在进行论述之前,我们有必要对“互文性”这一概念加以界定。互文性(又称互文本性或文本间性)这一术语由法国符号学家、哲学家、文学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其《符号学》(Semeiotikè,1969)一书中首先提出,她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换,文本与文本之间相互指涉,文本的意义由此产生。此后,有不少文学理论家对这个术语加以解释,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热拉尔·热奈(Gérard Genette)和米歇尔·里法泰尔(Michael Riffaterre),他们的阐释拓展了这一理论的内涵。这一概念在当代文学理论中熠熠生辉,著名叙事学家杰拉尔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在其《叙事学词典》(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1987)给出了较为明晰的定义:

一个特定文本与它所引用、改写、吸收、拓展或是总体而言进行改造的其他文本之间存在的关系,并且依据这种关系才可能理解该文本[4]。

程锡麟梳理了互文性在文学文本中的体现,包括引用语、典故与原型、拼贴(collage)、嘲讽的模仿(parody)以及“无法追溯来源的代码”(巴特等人之语,即无处不在的文化传统的影响)[5]。哈特在其文学创作中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戏仿(即“嘲讽的模仿”)和改造,而其文学创作也体现了基督教世界中“拯救异教徒”话语和“驱逐异教徒”话语这两种“无处不在的文化传统的影响”。因而,文本之间的对话、书写者之间的对话又将我们引向文化之间的对话。研究哈特与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互文书写可以帮助我们把握中美文化之间复杂、多元的互动。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话语深刻影响着美国民众对中国人的认识,这是哈特构建中国异教徒形象的重要背景,因此需要梳理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中国“异教徒”书写,以理解哈特笔下的中国形象及其作品对排华运动的影响。

二、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中国“异教徒”书写

布勒特·哈特的《异教徒中国佬》发表时,美国民众已对远在太平洋另一端的中国人有所认识,而他们的认识除了来自十八世纪传入美洲大陆的中国商品和中国典籍英译本之外,也有来自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书报著述所构建的中国异教徒形象。宗教不仅仅是一种信仰,更是一种认识世界的视角。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来,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便以基督教教徒的眼光打量中国“异教徒”,塑造“罪惡”的中国形象,宣扬以“基督教文明”来拯救中国“异教徒”,他们撰述并出版的刊物及论著深深地影响着美国民众对中国人的认知。

(一)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塑造的中国人形象

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是美国人认识中国的眼睛,中国人的“异教徒”形象通过他们的书写才更为充分地浮现出来,并对美国的中国观产生深刻的影响。十八世纪中叶以前,来到北美的欧洲移民们忙于建设自己的家园,而对中国这个“由不信上帝的异教徒组成的遥远国家”并不关心[6]。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和政治环境的逐渐稳定,美国人开始从精美的中国商品、传入美国的中国典籍英译本和英国人的记述来了解中国。十八世纪末以来,欧洲的中国形象逐渐转为负面,中国成为需要被“改造”的落后社会,这也影响着美国人的中国观。与此同时,美国本土的宗教运动,以及鸦片战争后美国对华扩张促成了美国传教士来华传教。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前,美国已经历了两次宗教“大觉醒”运动,强化了“上帝的选民”意识,而作为“上帝的选民”,便“有责任遵照上帝的旨意拯救世界”[7]。如此一来,按照“上帝的旨意”来“拯救”中国这个异教国度便成为基督教徒的责任,而这种以基督教文明来拯救中国“异教徒”的话语贯穿于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书写当中,配合着美国的海外扩张,也影响着美国境内民众的中国观。

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所呈现的“异教徒”中国形象是一种“罪恶的”“待拯救”的形象。这种形象的生成不仅源于传教活动的需要,也与基督教的“原罪观”以及“异教徒”这一符号所蕴含的价值体系息息相关。以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为代表的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以《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为阵地向美国民众介绍他们眼中的中国。他们所呈现的中国人形象勤奋向上,但也迷信、无知、幼稚。因此,传教士兴办学校,试图以“基督文明”启蒙中国人,改变中国人的精神面貌,使中国人皈依基督教。在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书写中,中国人身上所体现的“罪恶”是时常可见的。例如,卫三畏曾写道:“他们的对话中充满了肮脏的词语,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不洁的行为……比肉体的罪恶更难以洗刷的是中国人的虚伪,以及伴随着的罪恶、卑鄙的忘恩负义”[8]。在卫三畏看来,中国人从肉体到心灵都显现着“罪恶”,他们“不讲卫生”“道德低下”,而要改变这样的面貌唯有依靠基督教的宗教信念和上帝的救赎,如此一来,传教活动便具有了合理性和神圣性。对于“罪恶的”“待拯救”的中国形象的夸大既是出于传教活动的需要,也源于基督教的“原罪观”和“异教徒”这一符号所蕴含的价值体系。基督教徒之所以会将中国视为“罪恶”的化身,一方面是由于基督教徒原本就对“罪”有敏感而深刻的认知,他们认为人生来便是有罪之身,需要用一生的善行去弥补;另一方面是由于文化冲突和文化认同,任何两种文化在刚开始相遇时都存在着难以互相理解的部分,一经环境激发便可能产生负面认知。再则,中国人对宗教的理解与基督教徒有着天壤之别,在基督教徒看来,不信上帝的便是“异教徒”,中国是一个“由不信上帝的异教徒组成的国度”,是罪恶和堕落的。在基督教徒看来,“异教徒”不仅仅是不信基督教的人,更是一个复杂的能指链,在《圣经》中,“异教徒=崇拜偶像、财宝众多而又邪恶淫荡的外邦人=蛇/龙=魔鬼/撒旦。他们是一体的,都是邪恶和堕落的象征,是上帝的敌人,也就是基督徒的敌人,理应将其诛灭而后快”[9]。从这一“邪恶和堕落的象征”来看,中国人是“罪恶的”,等待上帝的拯救。裨治文更曾在《中国丛报》发文呼吁“所有国家联合起来共同行动”以化解中国人的“罪恶”,因为“这些罪恶危害着的不仅是一个国家,而是所有国家”[10]。

(二)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中国观对美国民众的影响

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见闻和感悟通过刊物及论著深刻影响着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认知。《中国丛报》第四卷的注记就表明该刊定期无偿向印度、欧洲及美国的公共机构、媒体和个人寄送。伊丽莎白·马尔科姆(Elizabeth Malcolm)亦曾指出,“当时西方大部分有影响力的期刊均得到了《中国丛报》的赠刊,如《北美评论》(North America Review)、《爱丁堡季刊》(Edinburgh Quarterly)、《威斯特敏斯特评论》(Westminster Review)以及《布莱克伍德杂志》(Blackwoods Magazine)等,这些刊物所刊登的与中国相关的文章,大都参考了《中国丛报》所载文章或是鸣谢《中国丛报》赠刊”[11]。在接触渠道非常有限的情况下,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观点和论述也就成了美国人认知中国的最重要渠道之一。除了《中国丛报》以外,传教士的各种与中国相关的言论也在美国国土上产生重要影响,“由美国和英国的传教士所生产的关于中国的‘专家证词”以“东方专制主义”(Oriental despotism)和“亚细亚生产方式”(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的面貌出现在美国民众的认知中和美国的报纸上[12]。在以自由和民主为主要价值观的美国人看来,专制主义是束缚人性的落后社会制度,正是晚清政府的腐朽使民众处境日益艰难,而亚细亚生产方式则在工业社会中因效率低下而导致落后和贫穷。这两种面貌表明中国人身处苦难当中,需要民主、自由的精神和先进的生产方式,而传教士帮助中国人改变这种状态的方式就是传播知识并以基督信仰洗涤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从布勒特·哈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传教士“拯救异教徒”话语对美国民众的影响以及排华情绪与美国民众对中国人“道德问题”的担忧之间的联系。

三、布勒特·哈特对传教士异教徒书写的挪用

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所构建的中国形象成为哈特生活时代美国民众认知中国人的深刻印记。不过,哈特却并未以传教士的基督徒/异教徒的二元对立视角来看待中国人。相反,他以一种近乎异教徒的观察方式来认识中国人。单从文本内部来看,在《异教徒中国佬》一诗中,他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戏仿,而在短篇小说《异教徒李顽》中他改写并解构了这一话语,这样的互文性书写体现了哈特的中国观以及基督教世界中异教徒话语的流变。

(一)《异教徒中国佬》对“拯救异教徒”话语的戏仿

《异教徒中国佬》这首简短的叙事诗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詹姆斯(James)和他的朋友奈依(Nye)与华工阿信(Ah Sin)玩纸牌赌钱欲作弊骗取阿信钱财而反被阿信算计,阿信作弊被发现以后奈依动怒欲对其施暴。在《异教徒中国佬》这首诗中,哈特借叙述者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所宣扬的“罪恶的”“道德低下的”中国形象进行了戏仿。诗中的华工以“Ah Sin”为名显示了基督教的影响力和叙述者的宗教身份。从他对华工的名字的看法,可以看出这位叙述者也秉承着“原罪”观,认为“异教徒中国佬”是“戴罪之身”:

他的名字叫阿信(Ah Sin);

我不否认

这个名字

所含的蕴意;[13]

诗中的叙述者一开始就将阿信的名字与基督教中的“Sin”联系起来并“不否认”此名之后的“蕴意”,说明这个时候叙述者已经预设了诗中的华工的“罪孽”,并通过呈现华工作弊的不道德行为引导着读者对此做出价值判断。对诗中华工之罪的预设也可以看到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话语的影子,正是这种预设使得叙述者总向他的朋友奈依提起诗中华工“带有孩子气”的笑容,这种“带有孩子气”的笑容对他们来说既是不成熟的表现,也是极具欺骗性的伪装,而叙述者讲述这个故事的目的便是揭露这种伪装:

请听我来讲一讲,

我说的绝对是实话。

说到歪门邪道

或是诡计多端,

异教徒中国佬绝对是个中高手。

且容我慢慢道来。[13]

叙述者用“实话”讲述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说明华工擅长“歪门邪道”且“诡计多端”,而这个故事讲述的十分成功,到结尾处他已经“对此深信不疑”。叙述者对其朋友奈依的作弊行为不加以谴责,却将华工妖魔化,而奈依也从一个作弊欲骗取华工钱财的人成了一个“被中国廉价劳工毁了”的受害者。至此,哈特对叙述者话语的讽刺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早在一八六三年四月,哈特便在他的文章中这样评论中国人:“他们大都诚实、守信、纯朴、勤勉”,同时他谴责了排华运动对华人所造成的不公正待遇[14]。这也表明了诗中叙述者的态度并非哈特的真实态度,哈特只是借叙述者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所宣扬的中国异教徒形象进行了戏仿。而哈特也非虔诚的基督教徒,“根据他的著作和他所发表的信件,我们可以判断,他不是一个对宗教应该处理的人类存在的神秘问题思考得那么多或关心得那么多的人”[1]。哈特从小就表现出对宗教的满不在乎,为哈特作传的麦尔温(Henry Childs Merwin)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哈特儿时阅读《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只觉得其中的角色十分好笑,而对他们的朝圣精神没有太深的感触。相反,哈特是一个近乎“异教徒”的人,“事实是,布勒特·哈特具有异教徒的那种道德上的冷漠和精神上的宁静,而且作为一种必然的伴生物,他对人的生命和命运的肤浅看法是属于异教的”[1]。哈特的这种异教徒一般的特质也影响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与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不同的是,他并不认为中国异教徒需要上帝的拯救,也不试图以“高尚的道德”启迪中国人。这使二者的异教徒书写显示出对立性,这种对立的维度在《异教徒中国佬》中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踪迹,而在哈特后来写的《异教徒李顽》中则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

(二)《异教徒李顽》对“拯救异教徒”的改写与解构

在《异教徒李顽》这篇小说中,哈特以主人公李顽(Wan Lee)的人生经历折射了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拯救异教徒”话语如何推动了残酷的排华运动。小说的主人公李顽被其教父送到一个传教士所办的学校,并寄居在一个寡妇家里,其女是一位与李顽年纪相仿的基督徒,她试图改变李顽的宗教信仰和道德意识:“正是这个聪明、活泼、天真、无邪的孩子走进了这个男孩的心靈深处,唤醒他的道德敏感性,让他改变多年来一直对社会教诲和神学家的伦理道德无动于衷的状态”[15]。这种“唤醒”和“改变”的欲望有着基督教传教士“拯救异教徒”话语的影子,而这种想法植根于女孩的思想中也体现了“社会教诲”(the teachings of society)和“神学家的伦理道德”(the ethics of the theologian)的渗透作用。这个小女孩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也想教化异教徒小男孩李顽,“这个小女孩很开心她能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以基督善心改变他,所以他们俩相处得很好”[15]。但事实上李顽一直将自己的陶瓷神像藏在衣服里,这也表明了李顽宗教信仰方面的不可同化性。这种基督教的宗教信仰非但没有让他得到“拯救”,反而让他丧生:“死了,我尊敬的朋友,死了——在不寻常的一八六九年,被一群毛头小孩和基督教学童用石头砸死在旧金山的街上”[15]。传教士“拯救异教徒”是为了精神上征服异教徒,使之皈依。而当中国异教徒显示出无法被基督教“高尚的道德”所教化的特质之时,精神感化便转为暴力毁灭。故事的最后,手里紧握菩萨瓷像的李顽最终被基督教孩子用石头砸死,而瓷像也被砸得粉碎,“那是李顽的陶瓷神像,被基督教的偶像破坏者用石头砸碎了”[15]。

哈特的小说表明,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所宣扬的“拯救异教徒”话语根植于美国民众的意识当中,连未谙世事的小女孩也试图通过基督文明改变李顽的道德观念,但同时,哈特又改写了这一话语,用李顽的死消解了基督教话语的崇高性,也颠覆和解构了以“基督文明”来拯救中国人的话语。在哈特的异教徒书写中可以看到“拯救异教徒”根植于美国文化当中,而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异教徒话语也通过哈特的书写实现了传续与变异。

四、布勒特·哈特的异教徒书写对排华运动的影响

从文本内部看,哈特在其作品中对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异教徒话语进行了戏仿和改写,但将他的作品放在排华运动的大语境中来理解,则能看到在传教士话语深刻影响美国民众的语境下,哈特的《异教徒中国佬》被误读的原因以及在哈特对排华运动中“驱逐异教徒”话语的挑战。

(一)《异教徒中国佬》助燃排华情绪的历史语境

前文提到哈特的《异教徒中国佬》在排华情绪高涨之时存在全国性的误读现象。《异教徒中国佬》这首短诗在美国国内掀起轩然大波是哈特始料未及的,但却非完全出于偶然或是读者对诗歌韵律本身的喜爱。这首诗的流行与民众的排华情绪紧密相连,“几乎每个人的背心口袋里或钱包里都夹着这几行诗的剪报。每个人的嘴唇上都挂着这些诗句,其中一些最重要的诗句在众议院中被朗诵,听者报以热烈的掌声”[1]。自发表以来这首短诗也不断被重印、漫画化、戏仿,以及被政坛人士援引以支撑其反对中国移民的主张,助长排华情绪。

事实上,这首短诗在《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Law)通过之后仍具有影响力,一八八八年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艾伦.瑟曼(Allen Thurman)在竞选期间曾引用这句话来证明自己反对中国移民”[14]。《异教徒中国佬》一诗存在集体性误读的现象不仅仅源于华工大量涌入美国所造成的就业问题,更是因为中国“异教徒形象”在美国民众的潜意识里扎下了根。在华工威胁到美国工人尤其是爱尔兰工人的工作机会时,中国“异教徒”形象更是成为驱逐华工的重要依据。正如唐海东指出的那样,虽然爱尔兰移民自踏入美国国土后一直受到排斥,但是与华工相比,他们具有许多优势,比如说,白皮肤、基督教信仰、完整的家庭以及充分的政治发言权和话语权[16]。拥有这些优势的爱尔兰工人在与华工的工作竞争当中运用政治资源和舆论的力量将华工塑造为“黄赌毒俱全、善于欺诈、道德堕落、习俗怪异、难以同化、冷漠隔绝、为微薄工资不惜违背就业准则、严重威胁白人家庭生存的异教徒”[16]。再加上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异教徒话语对美国民众的影响和政治宣传的需要,排华情绪不断高涨,在这样的情况下,《异教徒中国佬》便被用作排华运动的宣传读物。

(二)哈特对排华运动中“驱逐异教徒”话语的挑战

一八七四年,哈特发表短篇小说《异教徒李頑》之时美国已发生过多次排华暴乱,民众排华情绪日益高涨。面对高涨的排华情绪和《异教徒中国佬》被误读的情况,哈特以《异教徒李顽》挑战了排华运动当中盛行的“驱逐异教徒”话语。首先,他对排华暴动的理由进行了批驳,“在大事接连不断的那年当中有两天是会被旧金山的人们长久地记着的——那两天里一大群公民聚集起来杀害了一群手无寸铁的外国人,他们杀这些外国人是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因为他们是属于其他种族,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肤色,且能够挣到他们应得的钱”[15]。在哈特看来,因华工的到来而引发美国工人的就业危机并不是排华运动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人是种族和宗教他者,与美国民众格格不入。

类似地,针对华工大量涌入美国会威胁美国民众的就业机会的担忧,卫三畏曾根据其对中国人和中国移民的了解,撰写《中国移民》(Chinese Immigration,1879)为中国人作了一番辩护,他写道,“过去四十五年的华人移民总数,还不能与当时六个月内来美的欧洲移民之数持平”[17]。而对于华人移民增长的趋势,他继续分析道,“现在的华人数量增长,要比开放初期少得多。三十年过后,这片上帝之区依旧被新教子民所占领”[17]。如此看来,对于异教徒侵入的担忧是排华情绪高涨的重要原因,当卫三畏在为中国人辩护力挽排华狂潮之时仍不忘提醒美国民众“三十年过后,这片上帝之区依旧被新教子民所占领”。在《异教徒李顽》中哈特批评了政治家鼓吹驱逐异教徒的现象,他写道,“有一些著名的政治家——我觉得把他们的名字写在这里都令人羞愧——开始认为宪法当中保障公民和宗教自由的条款是一个错误(the passage in the Constitution which guarantees civil and religious liberty)”[15]。通过批判排华暴动和鼓吹驱逐中国人的政治家,哈特挑战了排华浪潮中盛行的“驱逐异教徒”话语,但哈特的声音在风起云涌的排华浪潮中并没有产生大的反响。

《异教徒李顽》发表之后四年,也就是一八七八年,美国国会决定制定《排华法案》。经过多轮激烈辩论,一八八二年《排华法案》正式通过。虽然哈特发表这篇小说之时《排华法案》还没有正式生效,但通过立法以驱逐异教徒中国人的呼声已颇为强烈。异教徒中国人的“道德低下”“不讲卫生”与“不可教化”等特质共同构成了排华运动支持者的“驱逐异教徒”话语,而哈特对这一话语的挑战体现了排华运动不仅仅是一场就业机会的矛盾,更是一种对不可被同化的异教徒中国人威胁基督教徒“道德”的担忧,但哈特的话语在当时排山倒海的排华浪潮当中并未被揭示和接受。

五、结语

文明与野蛮、基督教徒与异教徒之间的二元对立是西方世界认识中国人的重要维度,这种认知方式深刻影响着中美文学文化关系,推动了排华暴动的发生。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来,当美国经济建设趋于繁荣时,美国的传教事业扩展到了中国。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通过《中国丛报》等报刊以及著述向美国民众展示中国人的面貌和状态,但他们往往将中国描写为野蛮的、不信上帝的国度。他们宣扬以“基督文明”拯救中国“异教徒”于水火之中,显示“基督文明”高于非基督文明的优越姿态,隐含着西方优于东方的权力关系。早期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拯救异教徒”话语对美国民众的认知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哈特的诗歌《异教徒中国佬》出现集体性误读并助推排华浪潮也显现了这种话语在美国国土的重要影响力。虽然在这首诗歌中哈特只是对早期来华传教士所建构的“道德低下”的中国异教徒进行了戏仿,反映了美国民众对中国“异教徒”的负面认知,但他后来所创作的《异教徒李顽》更加明确地改写和解构了“拯救异教徒”话语,并挑战了排华浪潮当中的“驱逐异教徒”话语。哈特揭示了基督教视角下美国民众存在对中国人宗教信仰不可同化的担忧是排华情绪高涨的重要原因,也揭示了排华运动中盛行的“驱逐异教徒”话语因违反美国宪法“保障公民和宗教自由的条款”而显示出其脆弱性。“拯救异教徒”话语和“驱逐异教徒”话语所影射的是西方世界征服他者的需求,是东方学式的知识生产的重要话语策略。哈特对这两种话语进行了挑战,其实也无意间颠覆了文明与野蛮、基督教徒与非基督教徒的二元对立及背后隐含的权力关系。

参考文献:

[1]Henry Childs Merwin.The Life of Bret Harte[M].Boston: Houghton Mif.in Company,1911.

[2]Tara Penry.The Chinese in Bret Hartes Overland:A Context for Truthful James[J].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2010(1).

[3]朱刚.排华浪潮中的华人再现[J].南京大学学报,2001(6).

[4]Gerald Prince.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M].Nebraska: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7.

[5]程锡麟.互文性理论概论[J].外国文学,1996(1).

[6]姜智芹.镜像后的文化冲突与文化认同:英美文学中的中国形象[M].北京:中华书局,2008.

[7]刘澎.当代美国宗教[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8]Samuel Wells Williams.The Middle Kingdom[M].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883.

[9]陳兵.基督教文化传统、哥伦布与英国历险小说中的土著形象[J].外国文学,2007(3).

[10]Elijah Coleman Bridgman.Negotiations with China[J].The Chinese Repository,1835(9).

[11]Elizabeth Malcolm.The Chinese Repository and Western Literature on China 1800 to 1850[J].Modern Asia Studies,1973(2).

[12]Eric Hayot.The Hypothetical Mandari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13]Bret Harte.The Heathen Chinee[M]//Benson G.The American Image of China.New York:Fredrick Ungar Publishing Company,1979.

[14]Gray Scharnhorst."Ways That Are Dark":Appropriations of Bret Hartes "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l James"[J].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1996(3).

[15]Bret Harte.Wan Lee,The Pagan and Other Sketches[M].London:George Routledge and Sons,1876.

[16]唐海东.异国情调·故国想象·原乡记忆——美国英语文学中的中国形象[D].上海:复旦大学,2010.

[17]Samuel Wells Williams.Chinese Immigration[M].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879.

作者简介:许静吟(1995—),女,汉族,广东揭阳人,单位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中外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

猜你喜欢
哈特
哈特《法律的概念》导读
哈特的语义学
船王挑选接班人
哈特瑞姆:医生集团的体制内情怀
导向的重要性
富丽堂皇的古埃及哈特谢普苏特祭庙
冬季
H.T.恩格尔哈特“允许原则”及启示——基于医患矛盾的对治
船王挑选接班人
选择